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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当我心生恐惧,毅然出逃时,心下感到无比凄凉,然而真正执行逃跑计划的时候,反而轻松许多。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背井离乡,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没有生活来源。还未学好谋生的手艺便半途而废,身陷穷途末路,不知出路在何方。在稚嫩无知的年纪,独自面对邪恶和绝望的种种诱惑。过去的压迫已经难以忍受,现如今的负担更加无情:前往远方,去经历苦难、过错和陷阱,去面对奴役和死亡。

这便是我当时要面对的、也是我早该想到的前景,与我所设想的情景简直天壤之别!当时我自以为已经实现了独立,唯一的心情就是振奋和激动。我以为终于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了。我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而且什么都做得成,只要纵身一跃,就能腾空而起,在空中自由飞翔。我将走向广袤的世界,在那里大显身手,每走一步,都会遇到盛宴和财宝,经历各种各样的奇遇,结识随时准备为我效劳的朋友和热切讨我欢心的情人。我一出现便会主宰整个世界。但我并不想要整个世界,我还要学会放弃不需要的东西。我只需要几位可爱的朋友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我不想操心。我懂得节制,不贪婪,只要精心选择一个一切由我做主的小圈子。我的胃口不大,一座城堡对我来说,就已足够,只要能成为城堡领主夫妇的座上宾、小姐的情人、少爷的朋友、邻居的保护者,我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

怀着对未来的这番期待,我在城郊流浪了好几天,寄居在熟识的农人家中,他们对我的态度比城里人要亲切得多。他们给我容身之所和食物,对我实在太好,让我受之有愧。这种行为甚至不能称为施舍,因为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完全没有高人一等的神气。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一直来到距离日内瓦二法里的孔菲尼翁。这里已经属于萨瓦省地区,当地的教区神父是德·彭维尔先生。这个在共和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姓氏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非常好奇“汤匙贵族”的后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于是便前去拜访德·彭维尔先生。他亲切热情地接待了我,和我谈起日内瓦的异端邪说和圣母教会的权威,高谈阔论后还邀我留下来用餐,着实盛情难却。我在神父家吃得非常好,我想,伙食这样好的神父至少不会比我们的牧师差。德·彭维尔先生出身贵族,但我自信比他更有学问,不过当时我一心只顾着做好胃口的宾客,便顾不得扮演学富五车的神学家了。德·彭维尔先生席上的弗朗基葡萄酒醇美无比,为主人撑足了门面,让他占尽先机,如果我在席间辩论中将这样好客的主人驳得哑口无言,那我自己面子上也挂不住。所以我让步了,至少没有与他正面交锋。从我瞻前顾后的言行来看,有人可能认为我虚伪,但那是错的。我为人忠厚老实,这一点毫无疑问。奉承,更准确地说,就是迁就别人的意见,并不见得总是一种恶习,有时往往也是一种美德,在年轻人身上尤其如此。别人盛情款待,我们自然要领情,我对他的理论做出让步并不是为了曲意逢迎地欺骗他,而是为了不让他扫兴,我只是不愿以怨报德而已。德·彭维尔先生接见我,热情招待我,有意说服我,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只有我受益,他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所以我对这位和善的神父表现出感激和尊敬之情。我觉得自己比他更胜一筹,但是我不愿意显露出自己的优越感,不知好歹地让他难堪。这样做绝不是伪善。我完全没有改宗的打算——当时的我不但毫无这样的念头,连想一想都深感厌恶。我一直对这样的想法避而远之,只是不想让好心劝说我改变信仰的人不高兴。我不想硬碰硬,而是想维持他们对我的善意,让他们以为还有劝说成功的希望。我在这方面就像卖弄风情的良家妇女,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不承诺,却能让人产生希望,以为自己有可能得到她们其实根本不愿意给予的东西。

毫无疑问,如果一个人足够理智、有怜悯之心并且尊重规矩和秩序,便绝不会赞成我出逃的疯狂举动,而且还会把我送回家去,将我从脚下这条通向毁灭的道路拉回正轨,这才是任何真正有道德的人都会做或者试图做的事。然而,德·彭维尔先生虽然是个好人,但却不是个有道德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位信仰虔诚的人,对他而言,除了膜拜圣像和祷告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美德。他是一位传教士,为了维护信仰,只会编写一些小册子诋毁日内瓦的牧师,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招数。他完全没有想过要把我送回家,反而利用我渴望远走高飞的念头,让我陷入有家不能回的境地。总之,我可以断言:按照他给我指出的道路走下去,下场只会是贫困潦倒或者变成无赖流氓。然而他看到的只是自己从异教徒中抢救出一个灵魂,将它交还给天主教会。只要我去望弥撒就可以了,至于我是正派人还是无赖,那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别以为这种想法是天主教徒所独有的,但凡只看中信仰而不重视实际行为的教条主义者皆是如此。

德·彭维尔先生对我说:“上帝在召唤您,您到安纳西去吧!那里有一位慈悲心肠的夫人,国王的恩典让她脱离了歧途,现在还让她去拯救更多的灵魂。”他说的是新近皈依天主教的德·华伦夫人,撒丁国王赐给她两千法郎的年金,而神父们迫使她与其他跑来出卖信仰的混蛋们分享这笔财富。让一位慈悲心肠的夫人施以援手对我而言是极大的羞辱。我很欢迎别人为我提供生活必需品,但我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再说虔诚的女天主教徒对我也没有太大吸引力。然而,我终究架不住德·彭维尔先生的鼓动和辘辘饥肠的驱使,心想能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出门旅行一趟也不错,因此尽管有些不自在,我还是决心动身前往安纳西。本来一天时间就可以顺利到达,但我一共走了三天才到。途中每每看到路旁的城堡,我都要去一探究竟,仿佛预感到前方有奇遇在等待着我。我一向非常腼腆,不敢擅闯,也不敢敲门。不过,我跟从前的同伴们学会了好些优美的歌谣,歌声也很动听,于是我便在看起来最漂亮的窗户下唱歌。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唱了很久,连肺都唱疼了,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位贵妇人或者小姐,被我美妙的歌声或歌词吸引出来。

终于,我来到了安纳西。我见到了华伦夫人。这段时光决定了我一生的性格,绝不能草草一笔带过。那时我已经十六岁半。我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翩翩美少年,但是身材匀称,腿脚纤细,线条精致,神态潇洒,面容鲜妍,唇形秀美,黑眉黑发,眼窝深陷,眼睛细巧,目光中闪现着热血沸腾的炽热光芒。遗憾的是,当时的我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等我怀念起当年的英姿时,早已错过利用它的良机。当时我很腼腆,不仅因为年龄尚小,敏感的性格也让我胆怯,我总担心自己扫别人的兴致。此外,虽然我知识丰富,但我从来没见过世面,完全不懂社交礼节。知识不但不能弥补我的短处,反而使我越发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因而更加畏首畏尾。

由于担心自己的到访给华伦夫人添麻烦,我以演说家的风格写了一封辞藻华丽的信,将书中读到的佳句和小学徒的日常用语杂糅在一起,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得华伦夫人的好感。我把德·彭维尔先生的信夹在我的信里面,然后便战战兢兢地前去这次非同小可的拜谒。我没见到华伦夫人。她不在家,别人告诉我说她刚刚出门去了教堂。那一天是1728年的圣枝主日。我立刻追了上去,追上了她,见到了她,和她谈了话……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地方。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曾有多少次在那个地方流下眼泪,多少次热烈亲吻那片土地!我真想用金栏杆把这方幸福的天地围起来,让全世界的人都来朝拜它!所有尊崇、纪念灵魂得救象征物的人,都应该来这里顶礼膜拜!

她的宅邸后面有一条走道,右边有一条小溪将房舍和花园隔开,左边的院墙上有一道便门通向方济各会教堂。华伦夫人正要走过那道便门,听到我的声音便转过头来。她回头的一瞬间,我惊讶得无以复加!原本,我以为她是个面目可憎、老态龙钟的妇人,因为我想象德·彭维尔先生所说的慈悲心肠的夫人只会是那副模样。然而我见到的却是一张无比优雅的脸,碧蓝的眼睛柔情似水,面庞像花朵一样鲜妍,胸部曲线看得人心醉神驰。我这个刚刚皈依天主教的年轻信徒一眼便将她全身上下都看遍了——就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便被她俘虏,皈依了她的信仰。毫无疑问,这样的传教士所传播的宗教一定会让人走向天堂。我哆哆嗦嗦地递上信,她笑盈盈地接过去拆开,在德·彭维尔先生的信上瞥了一眼,便来看我写的信,一口气从头读到尾。如果不是她的仆人告诉她该进教堂了,她恐怕还要再看一遍。她对我说:“哎,孩子,您这么年轻就到处飘泊,实在太可惜了。”她的声音让我浑身战栗,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您到家里等我吧,让他们给您备饭,做完弥撒后,我回来再和您谈。”

路易丝-埃莉诺·德·华伦是沃州沃韦市的古老贵族拉图尔·德·比勒家的小姐,很年轻的时候便嫁给了洛桑市洛瓦家族维拉尔丹先生的长子德·华伦先生,二人婚后没有生育子女。婚姻生活不美满,不堪家庭纠纷困扰的华伦夫人便趁着撒丁国王维托里奥·阿梅迪奥前往埃维昂的机会,渡湖投靠这位国王。她就这样背弃了她的丈夫、家族和故乡。这种一时冲动的轻率和我很相似。她为此懊悔,总是以泪洗面。国王喜欢扮演热心肠的天主教徒,便收留了华伦夫人,给了她一笔一千五百皮埃蒙特银币的年金,将她置于自己的庇护下。对于一位不爱挥霍的国王来说,拿出这样一笔钱已经算相当可观了。然而,当他得知有人风传此举是为了赢得华伦夫人芳心的时候,便派一支卫队将她护送到了安纳西。正是在安纳西,她在日内瓦名誉主教米歇尔-加布里埃尔·德·贝尔奈的见证下,在圣母往见会的女修道院里发誓放弃新教,皈依了天主教。

我来到安纳西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度过了六年时光。她出生在世纪之交,当时二十八岁。她的美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因为那种美不仅在于容貌,更是由内而外的风情。她仍然像少女时代一样光彩照人。她神情亲切,目光柔情似水,嫣然一笑时宛如天使。她的嘴和我的嘴一般大小,烟灰色的秀发有一种难得一见的美,随手一挽便是无限风情。她个头不高,或者说很矮,因而显得珠圆玉润。但是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不匀称的地方,头和胸部,双手和手臂,都美得无与伦比,世间再无女子能出其右。

她接受的教育非常杂乱。和我一样,她刚一出生便失去了母亲,遇到什么就学什么,不加遴选,毫无条理。她从家庭女教师那里学了一些知识,从父亲那里学了一些,从学校老师那里又学了一些,不过从她的情人们身上学到的最多。尤其有一位风雅又博学的德·达维尔先生,他的品位和学识给了华伦夫人很好的熏陶。这么多不同的教育相互干扰,毫无头绪,让她无法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慧天赋。她学习过一些哲学和物理学原理,同时也随父亲迷上了江湖医术和炼金术。她经常研制各种炼金药水、酊剂、香膏和所谓的神药,还自以为掌握了其中的秘诀。江湖术士们便抓住她的弱点,不掏空她的钱袋决不罢休,让她在药炉和药剂中消耗精力、才智和魅力——她原本可以凭借这些成为上流社会的宠儿。

尽管那些卑鄙无耻的骗子利用误入歧途的教育迷惑了她的理智,但是她美好的心灵却经受住了考验。她拥有温柔多情的性格、对不幸之人的同情、永不枯竭的仁慈和开朗率真的性情,这一切从未改变。甚至在她晚年贫病交加、处境凄凉的时候,她美好的灵魂始终如一,直到生命终结时,依然保留着最美好年华里的那份愉悦与从容。

她犯错的根源在于精力旺盛,永不疲倦地忙于各种各样的活动。她需要的不是女人们偷情私通之类的琐事,而是要创办和领导真正的事业。她生来就适合做大事。德·隆格维尔公爵夫人要是处在她的位置,只会是一个无事生非的女人,可她要是处在德·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位置,则完全可以治国理政。她是个怀才不遇的女人,倘若地位再高一些,她的才华和智慧一定能让她名扬天下,但在她实际所处的位置上,才智反而让她一事无成。她做事总是好大喜功,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因此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采取的方法符合内心的构想,却不符合实际情况,结果总是由于别人的过错而以失败告终。计划没有达到目的,对于别人几乎毫无损伤,却毁了她自己。

这份事业心给她带来很多痛苦,但至少对她有一大好处,那就是让她在女修道院过着隐修生活时,不至于像她当初想象的那样无所事事地打发余生。单调乏味的修女生活,小会客室中的无聊谈话,这些绝对不适合永远思维活跃的华伦夫人。她每天都在脑海中构思新的计划,她需要自由,要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仁慈的贝尔奈主教虽然不如圣方济各·沙雷氏那样有头脑,但确实与他有不少相似之处,他称之为“孩子”的华伦夫人则与尚塔尔夫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倘若华伦夫人没有因爱好广泛而逃离女修道院的枯燥生活、继续隐居下去,可能会与尚塔尔夫人更加相像。改宗皈依天主教会的女教徒在主教的指导下做好虔诚修行的种种小事,这是应该的,但这位可爱的夫人没有这么做,也并不代表她不够虔诚。

不论她改宗的动机是什么,她对于这种宗教的信仰都是真心实意的。她会因为犯了错误而忏悔,但不会想要弥补过错。她不仅在离开人世时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还在真诚的信仰中度过了她的一生。她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我敢肯定,她只是因为讨厌装腔作势才不愿当众表现出虔诚信女的模样。她的信仰根深蒂固,用不着装模作样。不过现在不是细谈信仰的时候,以后有机会我会再说。

希望否认心灵感应的人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华伦夫人、第一次交谈、第一眼凝视就令我对她产生了无限深情,以及永难磨灭的完全信赖。假使我对她的感情确实是爱情(了解我们交往的人对此多少有些怀疑),那么为什么这种感情在产生之初就伴随着平静、安宁、庄重和信任等与爱情毫不相干的体验呢?这是我第一次接近一位亲切端庄的美貌女子,一位身份比我高贵、与我素昧平生的贵妇,一位可能决定我命运的女人,可是我第一次接近这个女人时,却感到无拘无束,轻松愉快,仿佛我自信满满,毫不怀疑能够得到她的欢心似的,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丝毫没有觉得窘迫、羞怯或者拘束呢?像我这样天性腼腆,遇事手足无措,从未见过大世面的人,为什么在遇见她的第一天、和她相处的第一刻,便好像十多年的故交般,亲密无间,举止自然,言辞亲切,语气亲昵呢?在此,我不谈论没有欲望的爱情,因为我有欲望。但是世界上存在没有焦虑和嫉妒心的爱情吗?人难道不都想知道心上人是否爱着自己吗?可是我这一辈子都没想过要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倒是经常自问是否爱她;她也从来没有向我问过这个问题。我对这位迷人女子的感情,一定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诸位在后面将会看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怪事,到时候大家就会明白。

当时我们要讨论的是我的前途。为了好好谈一谈这件事,华伦夫人留我共进午餐。我食不知味,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连伺候我们用饭的女仆也说,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稀罕事——像我这个年纪和体格的客人,赶了那么远的路,竟然没胃口吃饭。女仆的话没有让女主人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倒似乎让和我们一起进餐的乡下大胖子有点难堪。他狼吞虎咽,一个人吃了足足六个人的饭。至于我呢,我整个人心神恍惚,完全不想吃东西。全新的情感充盈着我的心,占据了我的整个生命,我再也无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了。

华伦夫人想要详细了解我的过去,我便向她说起我短短十几年的故事,渐渐恢复了在师父家中失去的满腔热情。我越是激起这位佳人的关怀,她就越对我即将面临的遭遇扼腕叹息。她的神态、眼神和一举一动都流露出真切的同情。她不敢劝我回日内瓦,因为就她的处境来说,这样劝我可是违逆天主教的大罪过。她很清楚自己处于严密的监视下,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不过,她以令人动容的口吻谈到我父亲经历的创伤,让我一眼便看出,她是赞成我回去安慰父亲。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说出的话是自相矛盾的。此前我说过,我决心已定,决不再回日内瓦去,但我发现她口才极好,极有说服力,她的话语强烈地触动了我的心弦,我越来越觉得再也离不开她。回到日内瓦无异于在她和我之间筑起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我难免要重新上演出逃的戏码。那还不如把心一横坚持下来。华伦夫人眼见劝说无济于事,也就不再多说,以免连累自己。但她用充满理解与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你一定会到上帝召唤你的地方去。不过等你将来长大成人时,你还会想起我的。”我相信她自己也未曾想到,这句话竟然残酷地一语成谶。

话虽至此,困难却依然没有解决。我小小年纪便远离家乡,该怎样生存下去呢?我的手艺刚刚学了一半,要说精通还差得远。即使学成出师,也无法在萨瓦谋生,因为这个地方太过贫穷,养活不起手艺人。那个食量顶我们好几人的大胖子这时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放松一下下颌,他趁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按他的说法,这是来自上天的意见,可是从结果来看,不如说是来自地狱的主意。他建议让我到都灵去,那里有一个专为训练初学教理者创办的教养院,据他所说,只要我到那里去,灵魂和肉体都可以安顿下来,等到我正式投入教会的怀抱后,还可以依靠善男信女们的慈悲找一个适合我的位置。好心的大胖子继续说道,至于路费,只要夫人向主教大人提出这桩功德,他一定会善心大发慷慨解囊;他还俯身对餐碟说,男爵夫人也是乐善好施之人,想必也会出手相助。

我觉得这些施舍非常令人难堪,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句话也没说。华伦夫人对这番建议也没那么热心,只回答说,行善这种事,人人都应当出自己的一份力,她会和主教谈一谈。然而,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盘算着能借此占一点小便宜,唯恐华伦夫人不按他的意思去谈,便忙不迭地通知了管事的神职人员,和好心肠的神父们都说好了。所以当华伦夫人不放心我前往都灵,打算和主教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已成定局,主教当时就把给我的一小笔旅费交给了她。她没敢坚持让我留下,因为我当时也已经大了,像她那个年纪的女人把我这样的年轻男子留在身边,也确实不合体统。

关照我的人们就这样决定了我的去路。我要做的只是服从,不过也没有太多抵触情绪。虽然都灵比日内瓦远,但我想都灵毕竟是都城,和安纳西的关系总比不同邦国、不同宗教的城市要密切些。再说,我是遵从华伦夫人的建议动身前往,我依然在她的指导下生活,这样想着,感觉比在她身边更好。更何况我当时已经逐渐培养起漫游四方的嗜好,长途旅行正合我意。在我这样的年纪就能翻山越岭,登临阿尔卑斯之巅,俯视自己的同辈人,想来也真是件美事。游山玩水对日内瓦人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于是我同意了。那个乡下大胖子两天之后就要和妻子一起动身,我这一路就被托付给他们,钱袋也交给了他们。华伦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还向我的钱袋里偷偷塞了不少钱。复活节前的星期三,我们便动身出发了。

我离开安纳西的第二天,父亲同友人里瓦尔先生一起来到了安纳西。他们是来找我的。里瓦尔先生和父亲一样是位钟表匠,也是个很有见识的人,而且还很有才华,他作的诗比法兰西学院院士、大诗人拉莫特更胜一筹,口才也同拉莫特不相上下。里瓦尔先生为人十分正直,不过他没有得到发挥才华的机会,只是把一个儿子培养成了喜剧演员。

这两位先生见到了华伦夫人,和华伦夫人一起为我的命运感慨了一番,但并没有去追赶我。他们骑马我步行,要想追上我轻而易举。贝尔纳舅舅也这样跑过一趟。他赶到孔菲尼翁,得知我在安纳西后,便又回日内瓦去了。我的亲人们仿佛和掌管我命运的星宿一起,心照不宣地合力将我推向前方命运的旋涡。我哥哥也是因为类似的漫不经心而离家出走的,一走之后便杳无音讯,至今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父亲是个为人耿直的君子,他是一位好父亲,尤其对我格外疼爱,但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自从我远离他后,各项爱好娱乐逐渐冲淡了父爱。他在尼翁又娶了一位妻子。继母已经过了生儿育女的年龄,但她有她的亲人,这就成了父亲的新家庭,他的生活有了新的重心,人生翻开了新的篇章,所以就不再时常想念我了。

父亲年纪大了,却没有养老的财产。我哥哥和我可以继承母亲的一点财产,我们出门在外的时候,这笔财产的收益便归父亲所有。他不是有意要打这笔钱的主意,也不会因此背弃为人父的责任。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这种想法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冲淡了他的热情。倘若没有这笔钱,他大概会更加疼爱我。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明明知道,赶到尚贝里就能追上我,可却在安纳西停下脚步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出走后,每次去看望他的时候,父亲对我总是关爱有加,却从没提出要让我留下来。

我十分了解父亲的慈爱和美德。他的行为让我反躬自省,很有助于保持我心灵的健康。父亲的行为让我得出一条道德上的重大教训,也许是唯一能够指导实践的教训:我们应当避免义务与利益发生冲突,避免从别人的不幸中获益。不论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多么高尚,面对这样的情况,迟早都会不知不觉地偏离内心的标尺,顺应损人利己的局面而不自知。尽管人的本心依然正直善良,实际上已经做出了不公正的坏事。

这条准则深深地铭刻在我心灵的深处,虽然实践得晚了一些,不过也算言出必行。奉行这一原则使我在公众眼里显得极其古怪愚蠢,特别是在熟人当中。大家责怪我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事实上,我没有刻意和别人一样,也没有刻意和别人不一样,只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做正确的事情。我总是极力避免与他人的利益发生冲突,以免在面对别人的不幸时萌生并非我本意的幸灾乐祸。

两年前(1763年),元帅大人想把我的名字写进他的遗嘱。我坚决不同意。我对他说,哪怕给我世上所有的珍宝,我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任何人的遗嘱上,更何况是他的遗嘱。元帅大人只好依了我。现在他又提出要给我一笔终身年金,这次我没有反对。有人或许会说,这样一来对我更合算。也许是的。但是元帅大人,您是我的恩人,我的尊长,如果我不幸死在您之后,失去了您,我也就失去了得到的一切,我绝不会因为您的离世而获得任何利益。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哲理,唯一合乎人情的哲理。我日益深刻地体会到这一哲理的深邃,因此在我最近的著作中,我采用了多种不同的方式反复论述这条哲理。然而,目光短浅的读者没有充分意识到这点。如果在完成这部著作后,我还能苟延残喘再写一部书的话,我希望在《爱弥儿》续篇中用一个生动感人的事例来阐释这一准则,以期引起读者们的注意。

不过对于旅行中的我来说,反省已经足够,现在又该赶路了。

旅程比我想象的要愉快得多,乡下大胖子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讨厌。他已人到中年,斑白的头发扎成一条短辫,一副行伍之人的神气,说话粗声大气,总是乐呵呵的,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吃饭的时候风卷残云。他什么行当都干过,哪一行都不精通。我记得他曾经提过,打算在安纳西设立一个手工工场。华伦夫人当然赞成这个计划。现在他到都灵去,就是为了获得大臣的批准,一路上的大笔开销都是别人出钱,根本不用他自己掏腰包。此人工于心计,善于钻营,经常混迹在神父们当中,装出为神父殷勤效力的模样。他在神父的学校里学会了虔诚信徒的行话,便没完没了地使用这些行话,自以为是了不得的传道者。他只知道一段《圣经》中的拉丁文,却装作一通百通,每天都要把这段拉丁文念叨上千遍。而且,只要他知道别人兜里有钱,他就不会缺钱花。与其说他是骗子,倒不如说是个投机取巧的机灵鬼。谈起那一套虚伪的说教,他可谓巧舌如簧,活像连哄带骗抓壮丁的人,又好像腰挎长刀为十字军布道的隐修士彼得。

他的妻子萨布朗太太非常和善,白天比夜里安静得多。我一直和他们睡在一间房里,她晚上折腾出的动静经常把我吵醒。如果我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动静,恐怕更要睡不着了。不过,我那时连想都没想过会是这种事情,我在这方面完全蒙昧无知,只能等待本能慢慢开导。

我愉快地跟着虔诚的向导和他活泼的妻子赶路,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意外。我的肉体和精神都享受着有生以来最为幸福的状态。那时的我年纪轻轻,朝气蓬勃,无忧无虑,对自己和别人都充满信赖。我正处于人生中一个短暂而宝贵的时期,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整个身心都舒展开来,各种感官充分发展,自身鲜活的生命气息感染了所见的一切,让我觉得世间万物都是那么美好。我躁动的柔情渐渐有了对象,不再飘摇不定,只为一人所系。我将自己视为华伦夫人的作品,我是她的学生,也是她的朋友,甚至是她的情人。她对我所说的亲切话语,对我的温存抚爱,那种极尽体贴关怀的目光(我看到她的目光中饱含着爱意,那目光激起了我的爱情)——所有这一切,一路上都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令我在甜蜜的梦境里流连忘返。对于自身命运的恐惧和惶惑也无法打扰我的美梦。在我看来,把我送往都灵就是为了让我有个安身立命之所。我自己什么都不必操心,自有人替我着想。

卸下心头的负担,脚步无比轻快。我心里满是青春的愿景、美好的期待和灿烂的未来。我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幸福即将来临。我在幻想中看到家家户户都在举办田园风味的盛宴,草场上随处可见人们纵情嬉戏,水边有人洗澡,有人散步,还有人在钓鱼;枝头挂满鲜美的果实,树荫下男女正在幽会,互诉情衷;山坡上奶农辛勤劳作,有大桶的牛奶和奶油;放眼望去,尽是悠然自得、宁静质朴的迷人风光,让人流连忘返,不知要去往何处,一切都让我心醉神迷。眼前的风景的确壮丽多姿,引人入胜,我的虚荣心也在推波助澜。这么年轻便能前往意大利,走过许多地方,踏着汉尼拔的足迹翻山越岭,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超越年龄的荣誉。除此之外,我们还常常住在条件很好的驿站里,胃口大开,食物充裕,我可以尽管填饱肚子。说实在的,我其实不必太客气,和萨布朗贝尔西耶先生的食量相比,我吃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我们的旅行持续了七八天,一生中,我再也没有比这七八天更无忧无虑的旅途了。萨布朗夫人走得慢,我们得照顾她的速度,所以这次旅行更像是一次长途散步。与这次旅行有关的一切,特别是对高山和徒步行走的记忆,都让我对旅行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只有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光里这样徒步旅行过,整个旅途无比美好。后来,我便被职责、公务和行李拖累,不得不摆出一副绅士派头乘车出行,劳神费心的思虑和烦恼也都随我一起上了车。我只想尽快赶到目的地,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一路走一路感受旅途的快乐。在巴黎时,我曾想找两个和我志趣相投的伙伴,每人出五十路易,抽出一年时间,一起去徒步环游意大利,只带一个背睡袋的贴身随从,不带任何行李。为此我花了很多时间,许多人曾来找过我,看起来都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可心里都认为我是在异想天开,觉得我只是信口开河,根本不打算予以实施。我记得,我曾兴致勃勃地向狄德罗和格里姆谈到过这个计划,最后说得他们也按捺不住,要和我一起将幻想变为现实。我以为我们说定了,结果却化为纸上谈兵的泡影。相比于这样的旅行,格里姆最感兴趣的只是教唆狄德罗犯下许多亵渎宗教的罪行,然后让我做替罪羊被关进宗教裁判所。

真遗憾,这么快就到都灵了。不过眼前的繁华大城市很快让我将惋惜之情抛到九霄云外,我头脑中浮现起野心勃勃的空想,开始期待早日出人头地,平步青云。那时我已经觉得自己比过去的小学徒强了无数倍,不过我完全没料到,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连小学徒都远远不如了。

我方才说了一些琐碎的事情,下面还会谈到一些在读者看来毫无趣味的事,因此在继续叙述前,我必须先请读者原谅,并且要向读者做一番解释。我既然打算将自己完全彻底地展现在公众面前,那就不该有任何隐瞒,我必须从始至终赤诚地面对读者,让读者了解我心中的所有迷惑,对我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洞若观火。请读者目不转睛地阅读我的剖白,否则在我的叙述中发现细微的疏漏时,读者难免会想:“那段时间他做什么去了?”因此难免指责我有所隐瞒,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我的叙述已经充分揭示了人性中的邪念,我不希望因为我的沉默而加重人的邪念。

我的私房钱没了,因为闲谈时我说漏了嘴。我的粗心大意对我的向导们来说倒是十分有利。萨布朗太太想尽办法,甚至把华伦夫人给我系在短剑上的银丝带都糊弄走了,在我失去的所有东西中,这条丝带是我最心爱的物件。若不是我抵死不从,恐怕连那柄短剑也要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如数替我支付了旅途上的一切费用,却没有留给我一个硬币。我孑然一身来到都灵,没有钱,没有衣服,连随身换洗的内衣都没有。我两手空空,只能凭自己的本领去寻找生财之道。

我把身上仅存的几封介绍信交给收信人,随后便立即被送到初学教理者的教养院,我将在那里接受天主教的教育,以此作为交换混一口饭吃。教养院前是一扇大铁门,刚一走进去,铁门便在我身后牢牢地锁上了。这样的开场让我觉得一点也不轻松。被人领进一间宽敞的大房间,我在那里思索起来。房间里有一座木制祭台,祭台上竖立着沉重的十字架,周围摆着几把椅子。木制椅子看起来好像打过蜡,其实只是因为坐得太久了被磨得发亮。这就是屋里全部的陈设。房间里还有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这就是我的学友,他们从外表上看简直像是魔鬼的卫士,哪里像是准备成为上帝羔羊的人。这几个无赖中有两个来自斯拉沃尼亚,自称是犹太人和摩尔人,他们告诉我说,他们一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四处流浪,只要有利可图,随便在哪里都可以接受天主教教义和改宗带来的好处。

另外一扇铁门通向俯瞰庭院的阳台,门打开了,和我们一样初入教的姐妹们从这扇门里走了进来。她们和我一样,不是通过洗礼,而是通过庄严的改宗宣誓来获得新生。她们都是轻佻下流的无耻荡妇,让基督的羊圈臭气熏天。其中只有一个我觉得还算漂亮,看起来有点意思。她和我年纪相仿,也许比我大一两岁。眼神中透着一股机灵劲,偶尔与我四目相对,不禁勾起我想要结识她的欲望。她三个月以前就来到了这里,还要再待差不多两个月,可是想在这段时间里接近她是绝对不可能的,监管我们的那个老女人对她严加看守,那位神圣的教士也总是缠着她不放,一心要劝说她改宗,在她身上倾注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她想必冥顽不化,极其驽钝,因为从来没有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训导还不开窍。那位神圣的教士总是认为她还没有达到足够宣誓皈依的程度。但是她已经厌倦了幽禁生活,要求离开教养院,入教不入教都没关系。趁她还愿意成为天主教徒,人们只能依她说的做,否则她若是恼了,那就连天主教徒都不愿意做了。

为了欢迎新来的我,人数不多的教理初学者全体集合,开了一个小会。会上有人对我们作了简短的训话,教导我不要辜负上帝赐予的恩德,教导别人为我祈祷,为我做出表率。会后,贞女们又回到她们的内院去了,现在我才有足够的时间,怀着惊奇的心情,悠闲自在地打量我所在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我们再次全体集合接受训导。这时我才开始第一次思考自己下一步的方向,以及促使迈出这一步的前因后果。

我从前说过、现在和将来还会反复提到的一件事,也是我日益深信不疑的一件事——我是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

我出生在一个风俗习惯不同于普罗大众的家庭,明理的长辈对我谆谆教诲,我看到的都是他们以身作则的贤德榜样。父亲虽然爱玩,但既正直又虔诚,他在社交场上是风流人物,回到家里却是侍奉宗教的信徒。从我年幼时便对我言传身教。我的三位姑母都非常贤慧。大姑和二姑是虔诚的信女,三姑聪慧美丽又多才多艺,也许比前两位姑母更加虔诚,只不过没有在表面上流露出来。后来,我从这样一个值得尊重的家庭投到朗贝尔西耶先生门下。朗贝尔西耶先生不仅是教会的神职人员,而且是一位布道者,他信仰虔诚,而且言行一致。他们兄妹俩用温和、明理的教育培育在我心中发现的善根。为此,两位可敬的长辈采用了一些十分真诚、谨慎而合理的方法,以至在他们讲道说教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厌烦,每次听完讲道后,我总是深受触动,立志要好好生活。我对他们的教导念念不忘,很少破坏自己的誓言。但是贝尔纳舅母的虔诚却使我有点儿厌恶,她好像把虔诚信教当作一种职业。等到了我师父家里,我几乎完全不再思考宗教方面的事了,但是我的想法并没有改变。我没有遇到将我引入歧途的年轻朋友,我虽然变成了一个淘气包,却不是没有信仰的浪荡子。

因此,那时候我对宗教的信仰与我的年龄完全相符,甚至可能比别的孩子更虔诚几分。在这里何必隐瞒我的思想呢?小时候的我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总是像成年人一样去感觉、思考。我生来就和别人不同,只是随着年岁增长,我才渐渐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大家看到我把自己说得像个天赋异禀的神童,一定觉得很好笑。笑就笑吧。不过,等大家笑够后,请试着找出一个这样的孩子:六岁时就迷上了小说,读起小说来兴味盎然,甚至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如果诸位能再找出这样一个孩子,那我所谓的炫耀就确实可笑,我会承认自己确实错了。

所以我说,如果大人希望孩子们在今后的某一天信仰宗教,那就绝对不要和孩子们一本正经地谈宗教,孩子不可能按成年人的方式去理解上帝。我这个结论是通过观察而不是亲身经历得出的,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经历不适用于别人。倘若诸位能再找到几个像六岁的让-雅克·卢梭那样的孩子,我可以保证,在他们七岁的时候和他们谈论上帝绝对没有问题。

我想大家都认为,无论对于儿童还是成年人,所谓信仰就是出生在哪里就信仰那里的宗教。信仰有时会减弱,但很少会增强。信奉条条框框的教义是教育的结果。这个众所周知的道理让我热衷于我的先辈所信仰的新教,不仅如此,我与故乡的人们一样,对天主教深感厌恶。在我的家乡,人们常说天主教是极端的偶像崇拜,总是将天主教的神职人员描绘成极其阴险狡诈的人物。这种感情在我身上根深蒂固,以至于在最初那段日子里,我一走进教堂,一遇到身穿白色法衣的神父,一听见礼仪队伍的铃声,便又惊又惧,浑身颤抖。后来,在城里我不再有这种反应了,但是到了乡村教堂还是常常旧病复发,因为那里的教堂和我最初体会这种感觉的教堂太相似了。想想日内瓦一带喜欢爱抚孩子的牧师,再看看眼前的情景,实在是极其强烈的反差。

送临终圣体的铃声固然让我害怕,但是弥撒和晚祷的钟声却使我想到早餐、点心、新鲜黄油、水果和乳制品。彭维尔先生的美餐至今仍历历在目。这些使我轻松麻醉了自己。我原先只是从好玩和好吃的角度来认识天主教,觉得自己可以逐渐习惯天主教的生活方式;至于正式入教——这个念头只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觉得那还早着呢。此时此刻,木已成舟,再无转寰余地,我只能忍受强烈的厌恶,面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以及无法避免的后果。我周围准备入教的那些人并不是能鼓舞我勇气的榜样,我无法欺骗自己:我将要从事的神圣事业实际上只是为非作歹的勾当。尽管那时的我还年轻,但我心里也十分清楚,不论哪个宗教是正宗,我都要先背叛自己的宗教。就算我的选择情有可原,但毕竟是在心灵深处欺骗了上帝,我理应因此遭到众人鄙视。越是这样想,我越痛恨自己,不禁抱怨命运不公,使我落到如此田地,仿佛这种下场不是我自作自受似的。这种想法有时非常强烈,强烈到如果我发现大门是开着的,一定会逃出去。然而我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即便遇到了也没有那么坚定的决心。

我有太多私心杂念,难以下定决心。的确,我早已打定主意坚决不回日内瓦。但眼下背弃信仰的羞愧,登山越岭的艰苦,背井离乡的窘迫,孤苦伶仃,身无长物,一切都让我饱受良心的谴责,为时已晚的悔恨之情油然而生。我谴责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其实是为了开脱即将做的事。我夸大往日的过错,以便将未来的罪过视为必然的后果。我并没有想到:“你还没有真正犯下重大的罪过,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保住自己的清白。”而是想着,“为你已经犯的错和不得不犯下的罪过悲叹吧。”

说实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要否认自己的诺言或者他人对自己的期望,打破自己加之于身的锁链,不顾一切后果,义无反顾地宣布自己决不放弃祖辈的信仰,这需要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啊!这种力量不是我那个年纪的人能够拥有的,侥幸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挽回。我越是反抗挣扎,人们就越是会想方设法来制服我。

很多人总是到了无力回天的时候才抱怨自己无能无力,我也正是败在这种诡辩的思想上。高贵的品德只有在我们犯错误的时候才显得难能可贵,如果我们始终谨言慎行,那就不需要时刻将美德铭记于心。但是,总有一些明明可以轻松克服的习性令我们无法抗拒,我们总是向微不足道的诱惑屈服,忽略了诱惑背后的危险。我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完全可以避免的险境。一旦身陷其中,没有惊人的胆魄便难以脱身。我们总是在坠入深渊时才想起向上帝祷告:“你为什么把我造得这样软弱?”不管我们怎样为自己辩解开脱,上帝只会对我们的良心回答道:“我的确把你造得太软弱,让你无力爬出深渊,但我也把你造得足够坚强,让你完全有能力在堕落之前悬崖勒马。”

我还没有下定决心成为天主教徒。但是我发现限期还远,可以慢慢习惯改宗的想法。在这段慢慢习惯的时间里,我想象或许会发生某些意外事件,能让我摆脱困境。为了拖延时间,我决心尽自己所能进行最有效的抵抗。不久后,虚荣心让我不再去想准备改宗的事。我发现自己有时候竟然能难住那些试图开导我的人,我不用费太大力气就可以把他们完全驳倒。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甚至开始怀着一种可笑的热忱来和他们作对,当他们劝导我的时候,我也在劝导他们。我那时真的以为只要能说服他们,他们就会改信新教呢。

因此,他们发现我无论在学识方面还是意志方面,都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一般说来,新教徒比天主教徒知识丰富,这也情有可原:新教的教义要求论证,天主教的教义则要求服从。天主教徒必须接受别人的判断,而新教徒必须学会自己判断。他们很清楚这一点,只是没有料到,以我的资历和年龄,竟会给对从事宗教活动多年的人带来这么多麻烦。当时我还没有领过圣体,也没有受过与此相关的教育,这些他们都是知道的。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曾经在朗贝尔西耶先生那里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我还有一座让先生们头痛的知识宝库,那就是《教会与帝国历史》。我还和父亲住在一起时几乎能将这部书倒背如流,后来日子久了就渐渐淡忘了,但是现在随着争论愈发激烈,我又想了起来。

给我们作第一场布道讲座的是一位老神父,身材矮小,风度却令人肃然起敬。这次布道会对学友们来说,并不是一次辩论,而是一次教理问答,这位老神父要做的是传道授业,而不是解答疑惑。这对别人行得通,到我这里可就不行了。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每个问题我都要难为他,凡是我能找到的疑点一个也不放过。这第一次布道会的时间拖得很长,所有人都听得不胜其烦。老神父说了很多,越说越激动,先是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干脆说自己听不太懂法语,就这样一走了之。第二天,由于担心我不知分寸的诘问对学友们产生负面作用,他们单独安排我在另一间屋子里听讲,还让我同一位神父同住。这位神父比较年轻,非常善于辞令,也就是说善于长篇大论信口开河,他自鸣得意,以饱学之士自居。

我没有被他这副威严的架势镇住。再者,我还觉得自己肩负着说服对方的任务,便胸有成竹地回答他的问题,尽我所能把他堵得无言以对。他搬出圣奥古斯丁、圣额我略一世以及其他圣师圣训来压我,结果却大惊失色地发现,我对这些圣师的著作和他一样了如指掌。我并没有拜读过这些圣师的著作,他大概也没有,但是我记住了勒絮厄尔教会史中的很多片段。每当他向我引述其中一段,我并不直接反驳他的引证,而是用同一位圣师的另一段话来回敬他,常常让他非常难堪。然而,最后他还是胜利了,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他居高临下,我知道自己受制于他,我尽管年轻,但也明白不能逼人太甚的道理,此前的经历已经让我看出,那位矮个子老神父对我本人和我的学识都没有好感。第二个原因是:年轻的神父接受过系统的专门教育,而我完全没有,他自有一套论证的方法,可我却听不明白,每当他觉得可能会被我出其不意的反驳问得无法收场时,便借口说我谈论的内容超出了论题的讨论范围,将问题搁置到第二天再说。他甚至有几次驳斥我的引文是假的,自告奋勇去替我找原书,说书中肯定找不到我的那些引文。他知道这样做不会有太大风险,因为我的引经据典都是表面文章,其实不太会翻阅书籍,而且我的拉丁文修养又实在有限,即使知道引文一定出自某本书,也难以在厚厚的典籍中找到那一段。他指责新教牧师的传道违背基督圣意,但我怀疑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甚至怀疑他编造了一些引文,好让自己摆脱无言以对的窘境。

琐碎的唇枪舌剑就这样持续着,日子一天天在争辩、祈祷和耍赖中过去,这时我遇到了一件令人恶心的小事,差一点对我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

任何人,不管灵魂多么卑鄙,心灵多么不开化,也免不了会产生爱慕之情。那两个自称为摩尔人的莽汉中有一个看上了我。他有意和我亲近,毫无避讳地跟我说他那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事,不时给我一些小恩小惠献殷勤,饭桌上有时会把他自己的食物分给我一点,特别让我难为情的是他经常热情地吻我。他的脸像香料面包一样浮肿丑陋,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痕,他那双火辣辣的眼睛与其说是饱含柔情,不如说是燃烧着欲火。虽然我一见他就害怕,但还是忍受着他的亲昵举动。我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对我这么友爱,拒绝他是不对的。”结果他得寸进尺,越来越放肆,开始向我说一些极为奇怪的话,有时候我觉得他一定是昏了头。一天晚上,他要来和我一起睡,我借口床太小拒绝了他。他便撺掇我到他的床上去,我也拒绝了,因为这家伙实在太邋遢,浑身都是烟草的臭味,简直让我恶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集合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又开始对我动手动脚,动作十分粗鲁,神色越来越可怕。最后他居然想做一件丑恶至极的下流事,而且攥住我的手,强迫我也这么做。我大喊一声,拼命挣脱开来,向后跳了一步,但我没有发怒,因为我还不明白这举动意味着什么。我只是非常坚决地向他表达了惊愕和厌恶,他也就放开了我。在他自己疯狂地忙了一阵后,我看见黏糊糊白花花的东西向壁炉射去,落在地上。我觉得恶心透顶,赶紧跑到阳台上。我一辈子都没那么激动、慌张和害怕过,差点儿晕了过去。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那个坏家伙究竟怎么了,我以为他是犯了癫痫,或是得了更可怕的疯病。说真的,我真不知道对于一个冷静的人而言,还有什么能比这种猥亵下流的行为和燃烧着淫邪欲火的面孔更加丑恶。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这样做。如果我们在女人面前做出这种癫狂的举动,她们一定会对我们厌恶透顶,除非魔法迷住了她们的眼睛。

我一刻也等不了,赶紧跑去把自己方才的遭遇告诉给大家。上了年纪的女总管叫我不要声张,我看出这件事情使她非常不高兴,还听见她咬牙切齿地嘟嚷:“该死的东西!野蛮的畜生!”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准我声张,仍旧不管不顾地到处嚷嚷。由于我闹得太厉害,第二天一大早便有管理员来找我,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责备我小题大做,败坏了上帝神圣之所的名誉。

他训斥了我很久,还向我解释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事情。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为我答疑解惑,因为他相信我很清楚那个家伙要跟我干什么,只是因为不同意才加以反抗。他严肃地对我说,这种行为和淫乱一样都是禁止的,但作为被行为的对象,这样的意图并不能算作侮辱,被人觉得可爱并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他毫不掩饰地对我说,他自己年轻时候也遇到过这种荣幸,由于来得突然,没能抗拒,但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他恬不知耻地使用了一些煞有介事的词语,以为我拒绝是因为怕疼,于是向我保证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完全用不着大惊小怪。

这个无耻之徒的话让我非常惊讶,因为他完全没有为自己辩解开脱的意思,似乎纯粹是为了我好才来开导我。在他看来,这好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平常到根本不必找个没人的地方对我面授机宜。我们身旁还有一位旁听的教士,他也觉得这完全不值得大动肝火。他们这种泰然自若的神气完全把我镇住了,我只好相信,这想必是人们习以为常的事,只是我此前从没领教过罢了。听完他的话,我并没有生气,但却无法不感到厌恶。我所亲身遭遇的,尤其是亲眼看到的情景,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一想起来就觉得恶心。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件事的憎恶竟然波及了为此辩护的人,我无论怎样也无法控制自己,终于让他看出了他的训导所产生的恶果。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自此以后,他便想尽办法让我在教养院的日子不好过。他完全达到了目的。这样一来我才明白,要跳出教养院的牢笼,只有一条路可走。过去我拖延时日不肯走,如今却是急不可待。

一方面,这段经历让我一生都不会沾染这个癖好,一看到有这种感觉的人,我就联想起那个摩尔人可怕的模样和举止,心中始终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憎恶。另一方面,相形之下,女人在我心中拥有了极高的地位。我觉得应该给予她们温柔的情感和崇高的敬意,以补偿男性对她们的冒犯。一想起那个假充非洲人的家伙,哪怕像母猴一样丑陋的女人在我眼里都变得可爱可敬起来。

至于这个假非洲人,我不知道大家会怎样评价他,据我看,除了女总管洛伦扎太太外,其他人对他仍然和从前一样。不过他不再接近我,也不再和我说话了。一个星期后,他在庄严的仪式中接受了洗礼,从头到脚穿一身白衣,以此象征他那获得新生的纯洁灵魂。第二天,他便离开了教养院。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一个月后才轮到我宣誓改宗。训导我的人将这次艰难的皈依视为自己的一桩功德,倘若时间太短,未免显得太过轻松。他们让我将所有的教理信条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以显示他们已将我训得服服帖帖。

终于,我得到了充分的教育,我的训导者们对我的驯顺也表示十分满意,在迎圣体队列的陪伴下,我被领到都灵主教座堂,在那里庄严宣誓脱离新教,同时参加了天主教洗礼的附属仪式。他们实际上没有真正给我施洗,但是仪式和正式洗礼基本上差不多。这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明白,改宗的新教徒和天生的基督徒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我身穿仪式专用的镶有白花边的灰色长袍。前后各有一人托着铜盘,用钥匙敲打铜盘的边沿。人们按照各自的虔诚程度或者对新改宗者的关怀程度,向盘子里布施。总之,天主教那些浮夸的仪式一样都没有省略,以便充分地教育广大信众,而我愈发感到羞辱。只有一项规定被省略了:他们没有像对待摩尔人那样让我穿上一身白衣,因为我不是犹太人,所以不能享受这份荣幸。

这还不算完。附属洗礼结束后还要去宗教裁判所,接受对异教徒的赦免,像当年的亨利四世一样举行改宗仪式,回到天主教会的怀抱——只不过国王当年是由钦差大臣代行的改宗仪式。裁判所神父的神态和举止并没有消除我刚进屋时内心的恐惧。令人肃然起敬的神父询问了我的信仰、职业和家庭情况,然后突然问起我的母亲是否已经下了地狱。当时,恐惧压住了我本能的愤怒,我只是回答说,我希望她没有下地狱,她在临终时可能看到了上帝的灵光。神父没有吭声,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副完全不信的样子。

一切都办完了。正当我寻思着终于能像当初希望的那样,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时,他们却把我逐出门外,只把布施来的大约相当于二十多法郎的零钱给了我,嘱咐我要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样好好生活,不要辜负上帝的恩典。紧接着,他们祝我好运,然后紧紧关上了大门,一切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我全部的宏图大略都在这一瞬间化为泡影。我在过去这段时间为了个人利益而所做的种种,只是让我背叛信仰又受骗上当,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不难想象,我整个人都感到天旋地转:原本满心期待地做着平步青云的美梦,现在忽然坠入穷困潦倒的泥潭;早晨还对即将入住的殿宇挑三拣四,晚上就沦落到露宿街头。有些人想必认为,面对此情此景,我将陷入极其痛苦的绝望之中,在悔不当初的同时一定会狠狠责备自己,怨恨自己一手造就了今天的所有不幸。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幽禁长达两个月之久,所以我的第一感受便是重获自由的喜悦。经过长时间的奴隶生活,我终于又成了自己的主人,又有了行动的自由,身在这样一座繁华富庶、满是达官贵人的大城市里,一旦有人发现我的天资和才干,一定会对我款待有加。再说,我有足够的时间耐心等待,二十多个法郎在我看来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我可以随意取用,不必和任何人商量。我平生还是头一次如此阔绰。因此,我丝毫没有灰心失望,更没有伤心落泪。我只是调整了自己的期待,自尊心没有受到丝毫损伤。我从来没有感觉像现在这样自信和镇定。我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闯荡的道路,而且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甚至还为此感到自豪。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游览全城,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其实只是为了享受我的自由。我去看卫兵上岗,因为我很喜欢军乐。遇到教会迎圣体的队列,我也要去看热闹,因为我喜欢听神父唱圣歌。我去参观王宫,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看见别人往里走,我才敢跟着进去,也没有人拦我,或许是因为看见我胳膊下夹着一个小包才放我进去吧。不论如何,当我走进王宫时,我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几乎以为自己也是久居宫中之人。最后,我走得乏了,腹中饥饿,天气又热,我便走进一家乳品店。女店主给我端来奶糕、奶酪和两片我特别喜欢的皮埃蒙特小棍面包。我只花了五六个苏就享用了有生以来最美味的一餐。

我必须找个落脚的地方。皮埃蒙特本地话我已学会了不少,可以让人明白我的意思,因此没花太多功夫便找到了住处。我还算谨慎,知道根据自己的财力而不是喜好来选择住处。有人告诉我,波河街有一个士兵的妻子,家里留宿闲散的仆人,一晚上收费一个苏。

我在她家里租下一个破旧的铺位,暂且安顿下来。这位女人很年轻,结婚时间不长,孩子已经有了五六个。母亲、孩子和住宿的客人全都睡在一个房间里。我在她家的时候一直是这样。她骂人非常难听,但确实是个好女人。她整天袒胸露乳,披头散发,可是心地善良,会照顾人,待我十分友好,甚至还帮过我的忙。

我过了好几天无拘无束的日子,完全沉浸在自由与好奇的快乐中。我在城里城外到处游逛,东张西望,打量一切在我看来稀奇又新鲜的事物。对于一个刚刚逃出牢笼、从未见过首都的年轻人说来,看什么都觉得稀罕。我特别喜欢瞻仰王宫,每天早晨都准点去参加皇家小教堂的弥撒。能和亲王及其侍从同在一座小教堂里,我觉得美极了。这份执着与我那时开始逐渐表现出来的对音乐的热情也不无关系,毕竟宫廷的豪华排场总是老一套,很快便让我看了个遍,不久也就失去了吸引力。但是撒丁国王拥有当时全欧洲最高水准的交响乐队,索密士、德雅尔丹和贝祖奇等大师都曾在那里一展身手。要吸引一位年轻人其实用不着这么大的排场,只要把最简单的小乐器演奏好,就足以让他心花怒放了。面对眼前的奢华盛景,我只有傻乎乎的欣赏赞叹,并无半分觊觎之心。在这气象万千的华丽宫院中,唯一使我感兴趣的就是看看是否会有一位年轻的公主,既值得我的尊敬,又能与我共谱一曲恋歌。

我差一点惹出一场风流韵事,对象虽然没有王室富贵,但如果我得手了,想必会获得千百倍妙不可言的乐趣。

我的日子过得非常节俭,可钱袋还是不知不觉地瘪了。我的节俭并非出于谨慎,而是因为我对吃穿用度并不讲究。时至今日,佳筵盛宴也没有改变我简单的胃口。我从前没有吃过、至今也不觉得还有比农家的粗茶淡饭更好的美餐。只要有乳制品、鸡蛋、蔬菜、奶酪、粗面包和普通的葡萄酒,我就能美美地吃一顿。我胃口很好,吃什么都津津有味,只要没有膳食总管和仆从围着我,让我饱尝他们讨人厌的神气就行。那段日子里,我总是花五六个苏就能吃一顿非常好的饭,后来花六七个法郎反而吃得没那么香了。我饮食有度,因为美食对我不构成诱惑,但是我的饮食习惯也不能说是有节制,只要有一饱口福的机会,我从来不会放过。只要有我喜爱的梨、奶糕、奶酪、皮埃蒙特小棍面包和几杯比例得当的蒙斐拉葡萄酒,便能让饕餮的我心满意足了。

就算如此节俭,我的二十个法郎还是眼看着就要花光了。我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虽然我还处于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年龄,但渺茫的前途不禁让我忧心忡忡,一想起来便不寒而栗。我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只剩下一个念头:找一份糊口的活计。但这又谈何容易!我想起了从前的行当,可是我手艺不精,没有师父会雇我,而且在都灵做这一行的师父也不多。于是,我只好挨家挨户地毛遂自荐,表示愿意替他们在银器上镂刻姓名起首字母图案或纹章,工钱随便他们给,一心想靠廉价吸引主顾。可是这个办法收效甚微,四处碰壁,偶尔找到一点事情做,报酬也少得可怜,只够几顿饭钱。然而,一天清早,我从孔特拉诺瓦街经过,透过一家商店的橱窗看见了里面年轻的女店主,举止优雅,美貌动人。我在女人面前一向腼腆,这一次却毫不犹豫地走进店里,向她推荐自己的小小特长。她没有严词拒绝,反而让我坐下,请我简单说说自己的经历。她很同情我,劝我不要气馁,还说善良的基督徒是不会扔下我不管的。她让人到邻近的金银器皿店去寻找我干活需要的工具,还亲自上楼到厨房给我端来早点。这样的开端似乎是个好兆头,后来的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看来,她对我的手艺还算满意。我稍微放松下来之后,便和她海阔天空地闲聊,似乎更得她的欢心。她明艳动人,服饰华丽,和蔼可亲,但举手投足间的风采却让我心生敬意。她的盛情招待、同情的语调以及温柔的举止很快便让我不再拘束。我想我是成功了,而且还有可能获得更多的成就。她是一个漂亮得有些妖艳的意大利女人,但是举止非常稳重,再加上我生来腼腆,所以事情很难有迅速的进展。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成全好事。每当我回忆起和她在一起的短暂时刻,总是感到极大的快慰,而且我可以说,我在同她的相处中,品尝到了初恋一般的爱的乐趣,无比甜蜜,又无比纯洁。

她是个富有情趣的褐发女子,天生的和善神情让她美丽的面庞格外活泼动人。她名叫巴西莱太太。她的丈夫年纪比她大,而且是个老醋坛子,每当他出远门的时候,就把太太托付一个性情阴沉、不会讨女人欢心的伙计照管。这个伙计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不过他只会用坏脾气来发泄自己的野心。他笛子吹得很好,我很喜欢听他吹奏,可是他非常讨厌我。

这位当代埃吉斯托斯见我来到他女主人的店里,气得成天怨声载道。他待我的态度相当轻蔑,巴西莱太太见状也毫不留情,不给他好脸色看,甚至有意在他面前与我亲近,存心要让他不舒服。这种报复方式非常合我的胃口,要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这样对我,那就更合我的胃口了。可是她没有让事情发展到那种程度,或者说是没有采取合我胃口的那种方式方法。也许她觉得我太年轻,也许她不知道该怎样采取主动,也许她确实立志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女人,总而言之,她对我始终采取一种矜持的态度,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我望而生畏。我对她没有对华伦夫人的那种真挚而温柔的尊敬,对于她感到的更多是胆怯,不敢一亲芳泽。面对她,我拘谨局促,畏首畏尾,不敢盯着她看,在她身边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可是若要让我离开她,我又难受得生不如死。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贪婪的目光端详着她身上我能看到的一切部位:衣裙上的花朵,秀丽的脚尖,手套和袖口之间露出的那段有力而白皙的胳膊,以及在脖颈和围巾之间偶尔露出的那片地方。每个部位都令我向往其他地方。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甚至还联想到那些看不见的部分,竟让我眼花缭乱,胸口憋闷,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我们惯常的沉默中悄然叹息。幸好巴西莱太太忙于自己手头的活计,没有理会这些,至少我认为她没有觉察。然而,我有时也会注意到,她披肩下面的胸膛起伏不停,仿佛与我感同身受,这番危险的情景真令我神魂颠倒。而当我热情迸发,眼看不能自持的时候,她便用冷静的语调和我说上一两句话,让我立即清醒过来。

我和她独处过许多次,每一次她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过分的眼神,能表明我们彼此之间有分毫的灵犀相通。这种情况使我非常苦恼,却也使我觉得甜蜜。那时的我心地单纯,琢磨不透自己为什么会感到这样的折磨。从表面上看,我们短暂的两人独处似乎也并不让她讨厌,至少她还常常制造这样的机会。当然,从她的角度来说,她也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表示对我的关怀而已,没有其他的意思,也不容我借机向她有所表示。

有一天,她听烦了那个伙计愚蠢透顶的絮叨,便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去了。我当时正在店铺里间,见状便赶紧将手头的活忙完,上楼去找她。她的房门虚掩着,我进去的时候她没有觉察。她正在窗前绣花,面朝着窗外,背对着门,她看不见我进去,街上车马喧嚣,她也没听到我的动静。平日里她穿衣打扮一向留心,但那一天她的穿戴几乎可以说是卖弄风情。她的姿态十分优美,微微低垂着头,露出洁白的脖颈,她盘着优雅的发髻,秀发间装点着鲜花。我端详了她好一阵子,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令我难以自持。我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心潮澎湃地向她伸出双臂。我确信她听不见我的声音,也没想到她能看见我。可是壁炉上的镜子出卖了我。我不知道我这番冲动的举动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她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只是侧过半边脸来,略略一抬手,示意我坐到她跟前的垫子上。我呻吟了一声,颤抖着扑到她指给我的位置上,但是,诸位也许很难相信,在此情此景之下,我竟然没有越雷池一步。我没有说话,也不敢抬眼看她,甚至不敢就势伏在她的膝头。我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当然内心一点也不平静。我心中充盈着激动、喜悦、感激,还有一种捉摸不透的热切渴望,害怕让她不高兴的担心又束缚住了这种渴望,我那颗年轻的心还不能肯定她是否会反感我。

她的表现并不比我镇静,似乎比我还要胆怯。她看到我来到她身边,心里已经乱了阵脚,见我被引诱到这般境地,她也手足无措。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未经考虑,贸然做出的手势,可能引起怎样严重的后果。她既没有欢迎我,也不赶我走,始终目不转睛地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尽力装出没看见我在她眼前的样子。尽管我年少无知,但也看出她和我一样局促不安,也许和我有着同样的渴望,只是和我一样被羞耻心束缚住了,不过这并不能增加我克服羞耻心的力量。她比我大五六岁,我觉得她应该比我更大胆主动。所以我想,既然她没有任何鼓励我大胆行动的表示,那就说明她不愿意我轻举妄动。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我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可以肯定的是,她那么聪明,一定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不仅需要鼓励,而且还需要实际的引导。

要不是有人来打扰我们,我真不知道这台激情洋溢的默剧将怎样收场,也不知道我还会保持这样滑稽可笑却乐在其中的姿态一动不动地待多久。就在我的情绪膨胀到顶点的时候,隔壁的厨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巴西莱太太大吃一惊,拼命向我做着手势,慌慌张张地说:“快起来,罗吉娜来了。”我赶紧站起来,同时抓住了她伸给我的一只手,热烈地吻了两下。吻第二下的时候,我觉得她那只可爱的手轻轻按了按我的嘴唇。我有生以来从没经历过如此温存的时刻,只可惜良机不再,我们那不成熟的爱就这样无疾而终。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位可爱的女人才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令人迷醉的印象。后来,随着我对世事和女人的了解逐渐深入,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越发美丽动人。倘若她稍微多一点经验,就会懂得用另一种态度来激励一个少年。她的心虽然软弱,但却非常诚实。她不由自主地向诱惑低头,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她头一次有不忠贞的行为。要想让我帮助她摆脱内心的羞愧,恐怕比克服我自己的羞怯还要困难。我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不过我在她身边品尝到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甜蜜。男人占有女人时的一切享受,都无法与我在她身边度过的那两分钟相比,尽管我连她的裙角都没敢碰一下。没错,任何声色之享都比不上真心爱慕的正派女人所能给予的快乐。在她身边,一切都是恩宠。巴西莱太太手指的微微一动,她的手在我嘴上的轻轻一按,都是给予我的恩宠。直到今天,每当我回忆起这些微小的恩宠时,依然为之神魂颠倒。

在这之后的两天里,我竭力寻找和她独处的机会,然而并没有如愿以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完全看不出她有制造这种机会的意思。她的态度并没有比以往更加冷淡,但是比过去更加矜持。我总觉得她在回避我的视线,因为她害怕无法控制自己,乱了方寸。她那个可恶的伙计比过去更讨人厌,甚至开始对我冷嘲热讽,说我在女人面前前途无量。我担心是自己不够谨慎,让他看出了端倪。我的兴趣原本无须遮掩,但现在我认为自己和巴西莱太太已经算是一条阵线上的人,便想制造神秘气氛,将我们共同的秘密隐蔽起来。这让我在寻找机会时更加谨小慎微,只求万无一失,结果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就是我在恋爱中的另一种浪漫的怪癖,至今无法治愈。这种怪癖和我天生的胆怯结合在一起,有力地否定了那个伙计的风言风语。我敢说,正因为我爱得太过诚挚,太过完美,反而不容易得到幸福。世间从未有过像我这般强烈却又纯洁的热情,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真实而又无私的爱情。我宁愿为所爱之人的幸福而千百次牺牲自己的幸福,她的名誉在我眼里比自己的生命还要宝贵。我宁愿放弃爱情的一切享受,也绝不肯破坏她片刻的安宁。因此,我会格外小心自己的行动,格外注意保密,格外谨慎,以至于一次都没有成功。我之所以在女人面前屡次碰壁,恰恰是因为我对她们用情太过的缘故。

现在再说说那位吹笛子的埃吉斯托斯吧。不同寻常的是,这个密探虽然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但也越来越乐于助人了。巴西莱太太从施恩于我的第一天起就希望我能在店里派上用场。因为我懂一点算术,她就跟那个伙计商量,让他教我管账,但那个坏家伙坚决表示反对,也许是害怕我取代他的位置。在他的反对之下,我做完雕刻活计之后的全部工作就是誊抄几份账单,理清账簿,再把几封意大利文商业函件译成法文。可是现在这家伙突然旧事重提,又将当初亲自否决的建议提上了日程,表示愿意教我记账,希望我在巴西莱先生回家之后可以为先生效劳。他的语气和神态都流露出难以言说的虚伪、狡猾和讽刺,使我很难信任他。还没等我回答,巴西莱太太就冷冷地接过话头,说我对他的好意当然十分感激,但她希望我终有一天可以时来运转,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像我这样有才华的人只做个账房伙计未免太可惜了。

巴西莱太太和我提过好几次,想要给我介绍一位可能对我有所帮助的人。她很明智地感觉到,时机已经成熟,我该离开她了。我们默默无言地表露彼此的心声发生在星期四。星期天,她摆了一桌宴席请客,我也在座。宾客中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多明我会教士,巴西莱太太把我介绍给了他。这位教士对我很友好,祝贺我改宗皈依,还提到了几件关于我个人的事情,我这才意识到巴西莱太太早已经将我的经历详细告诉了他。教士用手背轻轻拍了拍我的面颊,告诫我要听话,要有勇气,让我有空的时候去看他,我们可以从容不迫地好好聊一聊。我从大家对他的尊敬看出,他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再看他同巴西莱太太说话时那种慈父般的口吻,我想他应该是她的忏悔师。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态度亲和有礼,十分符合自己的身份,同时也对他的忏悔者表现出尊敬乃至钦佩之情。这种表示在当时给我的印象,不如我今天回想起来时的印象深刻。如果那时我更聪明一些的话,就会意识到一个连忏悔师都敬重有加的年轻女人竟然能为我动情,那我该多么激动啊!

赴宴的客人多,餐桌不够大,只好另加一张小桌子,我和那个伙计便在小桌旁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坐了下来。虽然坐在小桌边,但我得到的关注和美味佳肴一点也不少。小桌上端来许多好菜,肯定不是为了那个伙计。到此时为止,一切都很好:女人们兴高采烈,男人们殷勤优雅,巴西莱太太风姿动人,态度亲切地款待宾客。饭吃到一半,只听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一个男人走上楼来,这便是巴西莱先生。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进屋的那副模样,身穿一件金纽扣的大红上衣。从那一天起,我便对这种颜色深恶痛绝。巴西莱先生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风度翩翩。他脚步很重,大步流星地走进屋来,一副想要把大家都镇住的神色,尽管在座的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妻子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双手,对他百般温柔抚爱,可他却无动于衷。他同在座的客人打了招呼,有人给他添了一副餐具,他便坐下吃了起来。在座的宾客刚一和他谈起这次旅行,他便向小桌上扫了一眼,语气严肃地问道,坐在那边的小男孩是什么人。巴西莱太太没有多想便回答了他。他问我是不是住在他家里,有人说我不住在他家里,他粗暴地反问道:“怎么会不住呢?既然他白天在我家里待着,晚上当然也可以在这里过夜。”就在这时,那位教士发话了。他先是对巴西莱太太做了一番严肃认真、实事求是地称赞,又为我说了几句好话。接着,他提醒巴西莱先生,他不该责备太太的好心,反而应该积极参与,因为这项善举没有丝毫越轨的地方。巴西莱先生用愠怒的口吻反驳了几句,只是碍于教士的情面,总算没有发作。这样一来,我便明白他对我的情况已经有所耳闻,同时也明白,那个伙计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帮了我的忙。

宾客刚一离席,伙计便奉了主子的旨意,神气活现地通知我立即离开巴西莱家,永远不许再上门。他奉命转告时,还煽风点火地说了不少难听话,对我大肆侮辱,十分残忍。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心里十分悲伤,并不是因为要离开这位可爱的女人,而是为她只能任丈夫粗暴对待而痛心。他不愿妻子不忠,这当然没有错。不过,她既是一位聪慧贤淑的良家妇女,也是个意大利女人,也就是说,她容易动感情,报复心也很强。我觉得他那样对待她不是明智之举,也许会适得其反地招致他所害怕的结果。

我的第一次艳遇就这样宣告结束。我曾有两三次特意经过那条街,希望能再见一见我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但是我没有看见她,倒是见过她的丈夫和那个认真当看守的伙计。伙计一看到我,便拿起店里的大木尺向我张牙舞爪,不是表示欢迎,而是在向我示威。既然人家对我这么严加防范,我也就泄了气,从此再也不往那条街上去了。我原本打算去拜访巴西莱太太为我引见的那位教士,可惜我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我在修道院周围徘徊了好多次,希望能碰见他,结果都未能如愿。后来我又遇到了别的事情,便丢开了对巴西莱太太的动人回忆。没过多久,我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我又和从前一样单纯,稚气十足,见了漂亮女人也不再心旌摇荡了。

巴西莱太太的馈赠多少充实了我微薄的行囊,东西不多,却足以体现一个聪明女人的细心。她注重的是整洁而不是奢华,她不愿让我受苦,但也不希望我太过招摇。我从日内瓦带来的外套还不错,还可以继续穿。她只给我添置了一顶帽子和几件内衣。我没有袖套,很想要一副,可她不让。她认为我只要穿得整洁得体就可以了,不用多说,在她身边的时候我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

在我遭遇这场不幸之后没几天,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待我很好的女房东告诉我,她可能给我找到了一份差事:有一位贵妇人想见见我。我一听这话,便以为又要有美妙非凡的奇遇了,因为我总是憧憬着类似的事情。可是这位贵妇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引人注目。为我做介绍的仆人带我去了贵妇人府上,她问了我几句话,仔细端详了我一番,觉得我不算讨厌,当场便让我留下了。不过,我并没有成为她的宠儿,只是一名普通的仆役。我穿着仆役的号服,唯一不同的是其他仆役的衣服上有饰带,而我的衣服上没有。没有饰带的号服和普通市民的衣服几乎没什么两样。我那些想入非非的希望就这样出乎意料地破灭了。

于是,我来到德·韦尔塞里斯伯爵夫人府上。她是个寡妇,膝下没有子女。她和亡夫都是皮埃蒙特人,不过我一直以为她是萨瓦人,因为我没想到一个皮埃蒙特女人的法语说得那么好,口音那么地道。她是一位容貌高贵的中年女人,很有才华,酷爱法国文学,对此很有研究。她经常写作,写了不少东西,而且全是用法文写的。她写的信函与德·塞维尼夫人的风格颇有几分相似,文采也不相上下,有几封信几乎让人以为就是出自塞维尼夫人之手。身患乳腺癌的她非常痛苦,无法亲自执笔。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根据她的口述记录下她的信函,我倒也很喜欢做这样的事。

德·韦尔塞里斯夫人不仅有才华,而且心灵高尚,性格坚强。一直到她去世,我都在她身旁。我亲眼见她承受病痛,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流露出片刻的懦弱,从未让人看出她在努力忍受痛苦,也从未失去贵妇应有的雍容仪态。她并没有想过其中有什么高深的哲理,因为“哲学”这个名词当时还不流行,她甚至不了解“哲学”这两个字的意义。她这种坚毅的性格有时甚至到了冷漠无情的地步。在我看来,她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没有太多感情,她善待那些不幸的人并非出于真正的同情,只是为了行善而行善。我在她身边待了三个月,对她冷淡的性情多少有所感受。按常理来说,对于一个经常陪伴在身边、前途还有几分希望的年轻人,难免会产生怜爱之心,在她感到自己行将就木的时候,一定也会想到这个年轻人在她死后还需要帮助和支持,这本来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也许她认为我还不配得到她的特殊照顾,也许纠缠她的人太多,她还无暇考虑到我,总之,她没有为我做任何打算。

不过,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她曾经对我有一点好奇,问过我一些问题,想要多了解我一些。她很喜欢我把写给华伦夫人的信拿给她看,也很喜欢我向她诉说自己的心事。但是她从不向我吐露她的心事。我很愿意倾诉自己的心声,前提是觉得对方愿意倾听。可她只是冷淡而生硬地询问,对我的回答既不赞成也不反对,这样我就无法信任她。当我看不出自己的滔滔不绝是引人入胜还是招人讨厌的时候,我总会感到惶恐不安,于是我就不太愿意暴露自己的心思,以免说出可能对自己不利的话来。后来我意识到,这种用冷淡的提问了解别人的做法,是自以为聪明的女人的通病。她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洞悉对方的心灵,却完全不会透露自己的心思。可她们没有意识到,这样做只会打消别人向她们倾诉的勇气。一个男人只要感觉到自己正在接受询问,马上就会小心提防;如果他认为对方并不是真正关心他而只是要套他的话,那么他就很可能说谎,或者一言不发,或者格外审慎。他宁肯被对方当作傻瓜,也不愿意被对方的好奇心迷惑。总而言之,隐瞒自己的所思所想,同时又想了解别人的心事,终究不是个好办法。

德·韦尔塞里斯夫人从来没有向我说过一句表示好感、怜悯和亲切的话。她总是冷冰冰地向我提问,我也总是有所保留地应答。我的回答谨小慎微,难免让她觉得乏味而感到厌烦。后来,她就不再询问我了,只有在吩咐我做事的时候才跟我说话。她并不看我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看她让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在她眼里我只不过是个仆人,所以我在她面前便只能以一个仆人的面貌出现。

我觉得正是从这时开始,我领受到了贯穿我一生的那种隐藏利己之心的狡猾手腕,并且对可能产生这种利己之心的事物本能地感到厌恶。德·韦尔塞里斯夫人膝下没有儿女,她的外甥德·拉·罗克伯爵将继承她的财产。罗克伯爵一直对她溜须拍马,亲信家仆见她来日无多,谁都不肯闲着,争先恐后地向她献殷勤,所以她很难有时间想到我。她府上的总管洛伦齐先生是个机灵人,他的妻子比他还要机灵,深得女主人的宠信,她不像是夫人花钱雇来的女仆,倒更像夫人的女伴。她把自己的侄女蓬塔尔小姐介绍到夫人身边做贴身侍女,那姑娘是个机灵鬼,总摆出一副贵妇侍女的架势,帮着姑母在女主人跟前煽风点火,他们三个人完全蒙蔽了女主人的视听,一切都掌控在这三人的手里。我没有得到这三个人的欢心,因为我只服从命令,但从不讨好他们,我无法想象自己除了效命于女主人之外,还得听候她仆人的差遣。再说他们对我也不放心。他们看得很清楚,我不是做仆人的料,仆人身份对于我绝对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担心夫人也会有同样的看法,生怕夫人对我另有安排,要和他们分一杯羹。他们这种人太过贪婪,心术不正,好像遗嘱上分给别人的每一笔遗赠都是在剥夺他们的私产。于是他们串通一气,想法设法不让夫人注意到我。夫人喜欢写信,对她而言,这本是病中的消遣,可他们却要打消她的兴趣,还请医生来劝阻她,说是写信劳神,不要动笔也不能费心思。他们借口我不会伺候人,便让两个抬轿子的蠢汉代替我伺候她。他们精心策划,以至于最后夫人立遗嘱的时候,我整整一个星期都没进过她的房间。而在那一个星期过后,我就可以和先前一样进出她的房间了,而且我比任何人都勤快,因为这位可怜女人的痛苦让我非常难过。我极其钦佩她忍受痛苦的坚强精神,在她房间里流下了许多真挚的泪水,但没有让她本人或任何人看见。

我们终于失去了她。我是眼看着她咽气的。她活着的时候是一位有才华有见识的女性,最后像哲人一样死去。我可以说,当我看到她毫不松懈、毫不做作地履行天主教徒的一切义务,从中获得灵魂的安宁时,我觉得天主教都变得可爱了。夫人平素一向严肃,可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脸上竟浮现出快乐的神情,那种神情十分自然,不像是装出来的。这说明理性战胜了临终的悲惨处境。到了最后两天,她终于彻底卧床不起。即使在这两天里,她也一直平静地和大家聊着天。最后,她不再说话,陷入了临终的痛苦当中。最后一刻,她放了一个响屁。“好嘛,”她扭过头说,“放屁的女人还有气。”这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她在遗嘱中给下等仆人们留出一年的薪水作为遗赠。家仆的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什么也得不到。不过,德·拉·罗克伯爵给了我三十个利弗尔,还允许我穿走身上那套新制服,按洛伦齐先生的意思,原本连这身衣服都要从我身上扒下去。伯爵甚至答应要设法给我谋个差事,还让我去他府上见他。我曾去过两三次,可是都没能和他说上话。我是个一碰钉子就气馁的人,以后就不再去了。大家很快就会发现,我这么做是错了。

关于我在韦尔塞里斯夫人府上期间发生的事,我还没有说完!我离开她家时,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一如往日,但是心境与初到她府上的时候截然不同。我从那里带走了难以磨灭的罪恶回忆和难以承受的良心谴责。这种负担在四十年之后还压在我的心头,对我的痛苦折磨不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日渐沉重。谁能想到,年少时犯下的过错会产生如此残酷的后果?这样的后果让我的良心永远不得安宁。也许正是拜我所赐,一位诚实可爱、值得敬佩而且确实比我高尚得多的姑娘在贫困和屈辱中葬送了一生。

分家产的时候,不免有些混乱,忙乱中丢失一些东西也是难免的。不过,由于仆人们忠心耿耿,洛伦齐夫妇看管周密,财产清单上的东西一样也不少。唯独蓬塔尔小姐丢失了一条已经用旧的银色和玫瑰色相间的小丝带。其实,真要拿的话,我可以拿的好东西多得是,可我偏偏就看中了这条小丝带,便把它偷走了。我拿了东西却毫不遮掩,很快就被人发觉了,他们便问我这丝带是从哪里来的。我立即慌了神,结结巴巴答不出来,最后我红着脸说,是玛丽昂给我的。玛丽昂是个来自莫里昂讷的年轻姑娘,德·韦尔塞里斯夫人生病后,需要的不再是珍馐佳肴而是鲜美的羹汤,便辞退了原来的厨师,让玛丽昂做了厨娘。玛丽昂不仅长得漂亮,还有一种山里人特有的鲜妍肤色。她对人温和质朴,人见人爱,是一位善良、聪明而且绝对诚实的好姑娘。因此,听我一说是她做的,大家都很诧异。在我和她之间,大家对我更不信任,所以必须弄清楚究竟我们俩谁是小偷。他们把她叫来和我对质,大家聚在一起,德·拉·罗克伯爵也在场。她来了,人们拿出丝带给她看,我厚颜无耻地硬说那是她偷的。她愣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能让魔鬼迷途知返,可是我仍然狠下心来负隅顽抗。

从头至尾,她都断然否认,情绪没有一丝波动。她指责我,让我凭良心说话,不要诬赖一个从来没有坑害过我的无辜女孩。可我依然恬不知耻地一口咬定是她,当着她的面说,丝带是她送给我的。可怜的姑娘哭了起来,但她只是对我说:“唉,卢梭啊,我原以为您是个好人,您可把我害苦了,我可不想像您一样。”这就是我们两人的对质,她始终坚定而质朴地为自己辩护,但是没有骂我一句。她的态度温和而隐忍,我的话又斩钉截铁,相形之下,显然让她处于不利地位。一方是恶魔般的大胆,一方是天使般的温柔,那番场景真令人难以置信。究竟谁是谁非,大家一时无法判断,但是倾向于认为是她偷的。当时乱成一团,没有时间深究,德·拉·罗克伯爵便将我们两人都辞退了。辞退时,他只对我们说:罪人的良心一定会替无罪者复仇。他的预言没有落空,没有一天不在我身上应验。

我不知道这个被我诬陷的牺牲者后来去向如何,但是经过这么一闹,她显然不容易再找到好差事了。她蒙受了无中生有的罪名,这项罪名会让她名誉扫地。偷的东西虽不值钱,但毕竟是偷窃,而且更糟的是,用偷来的东西诱惑一个年轻的男孩。总之,她成了一个既撒谎又死不认账的女人,对于这样一个集各种恶习于一身的女人,人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将她推进了穷困和受人唾弃的火坑。她那样年纪轻轻,在无辜蒙冤而悲观绝望的情况下,谁知道会使她落到什么地步呢?唉!让她身受不幸我已经懊悔难当,再想到这可能会让她变成比我更坏的人,我又该是怎样的心情,诸位读者可想而知!

这段残酷的回忆让我备受折磨,甚至在我夜不能眠的时候,眼前仿佛就看到这个可怜的姑娘在谴责我的罪行,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当我生活平静时,这段回忆还不那么让我痛苦煎熬。可是当我命运多舛时,每逢想起这件事情,我便很难再把自己视作无辜的受害者,以受害者自居带来的甜美慰藉也就荡然无存。它使我深深体会到自己在某部作品中所说过的话:身处顺境时,良心便会沉睡;身处逆境时,良心的谴责则会加剧。尽管深感内疚,我从未在和朋友促膝谈心时吐露这件事,以减轻我心中的重负。再亲密的友谊也未能让我坦白,甚至对华伦夫人也不例外。我所能做的,只是承认我做过一件应该受到谴责的残忍的事,但我从未细说究竟是什么事。这个沉重的负担一直压在我的良心上,直到今天也没有丝毫减轻。可以说,稍微减轻这一重负的希望,是促成我下决心撰写这部《忏悔录》的重要因素。

以上这番忏悔十分坦率,谁也不会认为我在粉饰自己的卑劣罪行。但是,我还要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能因为避讳给自己辩解而隐瞒当时的实际情况,否则便与我撰写本书的目的背道而驰了。在我诬陷那个可怜的姑娘时,我确实没有害人之心。我之所以嫁祸给这个不幸的姑娘,恰恰是出于我对她的友情。说起来难以理喻,但确实千真万确。当时我心中正想念着她,于是便不假思索地把责任推给了她。我把自己想做的事推到了她身上——我说是她给了我这条丝带,因为我原本正打算把这条丝带送给她。后来,当我看到她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是痛心到了极点,但是,那么多人在场,我再后悔也不敢改口了。我害怕的不是惩罚,而是羞耻。我害怕丢脸胜过害怕死亡、犯罪乃至世界上的一切。

当时我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憋死在地底下。不可抗拒的羞耻心战胜了一切。正是这羞耻心让我无耻透顶。我越是罪孽深重,就越害怕认罪,于是就越发抵死不认账。我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被当众认定为小偷、骗子和诬陷别人的人。大家慷慨激昂,让我除了害怕还是害怕。如果容我冷静一下,我一定会将实情和盘托出。如果德·拉·罗克先生把我单独叫到一边,对我说:“不要陷害这个可怜的姑娘,如果是您做的,请实话告诉我吧。”那我一定会立刻跪在他的脚下忏悔。但是,在我需要鼓励的时候,人们却一味地恫吓我。此外,年龄问题也值得考虑的因素。我刚刚脱离童年时期,可以说还是个孩子。如果是真正的卑劣行为,年轻时犯罪要比成年人犯罪更可恶。但如果是一时糊涂而做出的坏事,那就应该得到宽恕,我的错误说到底其实也不过如此。所以,当我回忆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使我深感痛苦的并不是我做的坏事本身,而是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不过,这件事对我倒是有一个好处:这一次罪过给我留下了极其可怕的印象,让我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做出任何可能导致犯罪的事情。我认为我之所以那么痛恨撒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悔恨自己曾经制造过这样恶劣的谎言。我敢说,我在晚年遭受的无数不幸,以及四十年来我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始终保持的诚实和正直,应该可以算是对这一罪行的弥补——如果这种罪行可以弥补的话。话说回来,可怜的玛丽昂在世间有这么多人替她报仇,所以就算我把她害苦了,我也不太害怕死后的惩罚了。关于这件事,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请允许我以后永远不再提起。 oLVQjv8Wgt3ZNoYfT8vDceRkX9kuFE5F5U7hY1IuEj/hr7fJYCbNhVrNBhU4/p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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