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史學之用安在 |
史學究竟有用没有用?這個問題提出來,聽者將啞然失笑。既然一種學問,成立了幾千年,至今還有人研究,那得會無用?問題就在這裏了。既然説有用,其用安在?科舉時代的八股文,明明毫無用處,然在昔日,錮蔽之士,亦有以爲有用的。 他們説 : 八股文亦有能發揮義理 的 。 這誠然 , 然義理並不要八股文才能加以發揮 , 創造八股文體 , 總是無謂的 。 這並不但 八股 , 科舉所試文字 , 論 、 策外實皆無用 , 而論 、 策則有名無實 , 學作應舉文字的人 , 精力遂 全然浪費 , 而科舉亦不足以掄才了 。 然人才亦時出於其中 , 右科舉者恆以是爲解 。 正之者 曰 : 若以探籌取士 , 人才亦必有出於其中的 ; 此乃人才之得科舉 , 而非科舉之得人才 , 其説 最通 。 所以一種無用之物 , 若以他力强行維持 , 亦必有能加以利用者 , 然決不能因此遂以 其物爲有用 。可見一種事物,不能因有人承認其有用,而即以爲有用;其所謂有用之處,要説出來在事理上確有可通。然則歷史之用安在呢?
提出這個問題來,最易得,而且爲多數人所贊同的,怕就是説歷史是前車之鑒。何謂前車之鑒?那就是説:古人的行事,如何而得,則我可取以爲法;如何而失,則我當引以爲戒。這話乍聽極有理,而稍深思即知其非。天下豈有相同之事?不同之事,而執相同之法以應之,豈非執成方以治變化萬端之病?夫安得而不誤!他且勿論,當近代西方國家東侵時,我們所以應付之者,何嘗不取鑒於前代馭夷之策, 其中誠然有許多純任感情 、 毫無理智的舉動和議論 , 然就大體觀之 , 究以經過考慮者 爲多 。其結果怎樣呢?又如法制等,歷朝亦皆取鑒前代,有所損益。當其損益之時,亦自以爲存其利而去其弊,其結果又怎樣呢?此無他,受措施之社會已變,而措施者初未之知而已。 此由人之眼光 , 只會向後 看 , 而不會向前看 。 鑒於前代之弊 , 出於何處 , 而立法以防之 ; 而不知其病根實别有在 , 或 則前代之弊 , 在今代已可無虞 , 而弊將出於他途 。 此研究問題 , 所以當用辯證法也 。 譬如 前代賦役之法不能精詳 , 實由記帳之法不能完善 。 明初鑒於前代 , 而立黄册與魚鱗册 , 其 記帳之法 , 可謂細密了 , 然記帳之事 , 則皆委之地主 、 富農之流 , 此輩皆與官吏通同作弊之 人 , 法安得而不壞 ? 此爲歷代定法總深鑒於前代 , 而其結果依然不能無弊一個最深切明顯 之例 。 其他若深求之 , 殆無不如此 。 此理 , 方正學的 《 深慮論 》, 有些見到 , 但僅作一鳥瞰 , 粗引其端 , 未及詳細發揮而已 。所以治史學,單記得許多事實,是無用的。早在希羅多德,就説治史之任務有二:(一)在整理記録,尋出真確的事實;(二)當解釋記録,尋出那些事實間的理法。 據李大釗在上海大學所 講演的 《 研究歷史的任務 》。 希羅多德 (Herodotus), 希臘最早之史學家 , 生於公元前四八四 年 , 即入春秋後之二三五年 。而在中國,亦以爲道家之學,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所以能“秉要執本”了。《 漢書 · 藝文志 》。然則史學之所求,實爲理而非事。“事不違理”, 借用佛家語 。這本無足爲奇,然而問題又來了。
學問決没有離開實際的,離開實際的,只是“戲論”。 亦借用佛家語 。 佛家譬諸 “ 龜毛 、 兔角 ”, 謂想像中有其物 , 而實際則無之也 。譬如馬克斯的學説,觀鑒社會的變遷,因以發明其發展之由,推測其前進的方向,而決定因應及促進之法,這自然是最有用的了。然則這種學問,究竟是從讀史得到的呢,還是從身所接觸的事物得到的呢?這個問題提出,我們知道:馬克斯雖已長往,果能起諸九泉而問之,其答語,必是説:看了被壓迫階級的苦痛,深知其與社會組織相關,然後求之於史,而知其變遷、發展之由;必非於當代之事茫無所知,但閉户讀書,銖積寸累,而得一貫串全史可以用諸當代的新發明。而且他的學説,雖大成於後來,而其大體的見解,則必成立於最初之時,後來不過加以注明、補充、修改。而决無根本上的變動。這不但馬克斯,從古以來,在學問上有所發明的人,都系如此。此即章實齋所謂“入識最初而不可易。” 雖有學問之士 , 當其最初之時 , 讀書是不會多的 。然則人有所得,實系由與事物接觸,而並不由於讀書。 讀書的死活 , 即分於此 。 知書上某一句話 , 系指現社會某 一種現象者 , 所讀者話書也 。 不知之者 , 所讀者死書也 。 讀話書者 , 似可先知現社會之某 種現象 , 然後求之於書 , 亦可先知書上的某一句話 , 然後求之於現社會 。 然後者必爲後起 的 。 已將書與事打成一片 , 然後能之 , 最初則必現社會之現象 , 對之先有所啓發 , 然後能以 書合之也 。 發明必因乎時會 , 亦由於此 。 因必在某種環境之中 , 某種現象 , 乃能對人有所 啓發 。 此亦時勢造英雄之理也 。然則讀書究有何用呢?
答案是這樣的:入識最初而不可易的,只是一個方向,一個輪廓。所謂不可易,只是這個方向不變,輪廓不誤罷了。其中細節偏端,不能不藉經驗(一)爲之證明,(二)爲之補充,(三)爲之修正。一個人的經驗是有限的,即使隨處留心,至於白首,亦仍覺其淺薄,所以不得不求之於史。史學之用,就在這里了。 證明 、 補充 、 修正的工作 , 不必 自爲 , 亦不能皆自爲 。 一種大發明 , 必藉有人爲之羽翼者以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