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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史家宗旨今昔異同

史也者,非一成不變之物,而時時在改作之中者也。所謂改作者,非徒曰正其誤謬,補其闕略而已。蓋其所取之材料,實有不同焉。而材料之不同,則因宗旨之不同而生者也。

古人作史之宗旨,不同於今人者,大端有三。

一曰偏重政治。正式之史,本出史官,而史官由國家設立。其易於偏重政治者,勢也。人類之作事,恆有其惰性,前人創行焉,則後人率循而不敢越。抑不僅此,古代國小而俗樸,舉一國惟在上者之馬首是瞻,斯時廟堂之政令,蓋誠爲舉國之樞機。即在後世,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然政治之力,仍足强制在下者,使之變易其外形,所及廣而收效宏,蓋無逾於政治者。此自來作史者,所以於他方面皆失之忽略,而獨於政治則喋喋不休也。然政治之力,雖能改易舉國之外形,而其所改易,亦僅及外形而止。況於國大民衆,中樞之命令,不能遍及,社會程度日高,一心聽令又非古昔之比,雖欲變易其外形,或且不可得乎?試觀近代,政治轉移社會之力,較機械爲何如乎?

一曰偏重英雄。此由古代事權,恆操於一二人之手之故,其實英雄全恃憑藉,亦全恃命運,試以身所接構之人,較其成功者與敗績者,其才力相去,初不甚遠可知。又英雄之稱,實由庸衆所賜,而庸衆識力不及,往往以矯誣僥幸之徒爲英雄,而真英雄轉非所識。試觀往史,有衆所唾駡,或以爲無足重輕,而今聲價日增者。亦有衆所歸美之人,今斷覺其一錢不值者。而先知先覺,眼光過於遠大,與恆人相去太遠者,尤易爲世所繆辱。驗諸並世,此等情形,尤隨在可見,特人莫之察耳,以莫能察者之多,而庸衆之程度可見矣。庸衆之程度可見,而其所評定之英雄可知矣。即謂英雄之成功,非全僥幸,然必能利用事勢,乃能成功,則確不可易。時勢造英雄,盈天地間皆是。英雄造時勢固非無其事,然皆世所淡漠視之者也。故真能促進社會之過程者,皆非世所謂英雄,而世所謂英雄,則皆隨波逐流之徒也。

一曰偏重軍事。此由外觀之興亡,每因軍事而起,其實國之興亡,由於戰之勝敗,而戰之勝敗,初不在於勝敗之時,事至習見,理亦易明。時至今日,本有取人之國而不用兵者,即在淺演之世,勝負專決於兵,亦不過能懾服之,使不我抗而已。真欲同化他族,使之泯然無跡,亦必别有設施,我族同化異族之事,即其佳證也。

偏重政治,偏重英雄,偏重軍事,三者弊亦相因,以政治軍事,古多合而爲一。而握有此權者,苟遭際時會,恆易有所成就,而爲世人目爲英雄也。此蓋往史最大之弊。自此以外,猶有五焉。

一曰用以奬勵道德。其義又有二,一以維持社會之正義。如往史之講褒貶,重激揚是。一資爲立身之模範。如以善人爲法,惡人爲戒是也。

一曰用以激勵愛國愛種族。今日之史,猶未能合全世界爲一。乙部大宗,大抵一國家一民族之史也。 即一國種族甚多者 亦仍以一族爲主 如中國之史 以漢族爲主是也 。同族同國之人,其相親愛,本已異於異族異國,況於今日種族之界限尚未能破,一民族爲他族所征服,往往爲之奴隸牛馬,不能不思所以自保。而欲圖自保,又不能無國家爲利器乎?況於古代褊狹之見,又有留詒至今,未能湔除者?愛國愛族,誠未嘗不可提倡,然蔽於偏見,致失史事之真,則繆矣。中西交接之初,史家此等謬誤,蓋未易枚舉,今日讀之,未見不啞然失笑者也。若乃明知非史事之真,而故爲矯誣,以愚民而惑世,如日本人之所爲者,則尤不足道矣。

一曰借以傳播神教。教徒所作之史恆有之。試讀《蒙古源流考》,觀其妄援吐蕃,以爲有元帝室之祖。又試讀梁任公佛教初輸入一篇,則見白馬馱經之説,本道教徒之讕言,而其後輾轉附會,轉用以詆毁道教,即可知此等史跡,無一可信。然至今日,此等事仍不能免。往者梁任公撰克倫威爾傳,稱揚其革命之功,基督舊教所出之匯報,乃務反之。又今日奉佛之人,喜援佛經之寓言,侈陳佛之靈跡。信孔教者,亦喜引讖緯怪説,以見孔子之殊異於人。此皆予所親見者也。其智與撰《蒙古源流考》,造白馬馱經之説者何異?此等事,在今世,誠不甚多,有之亦不足惑衆。然在往昔,則惑世誣民甚深。並有更無正史,欲考行事,惟有求之教中經典者矣。中國信教,不如外國之深。教徒奸亂歷史亦不如外國之甚。然其崇古,亦略帶迷信性質。如劉知幾《疑古》、《惑經》兩篇,往昔論者,多詆爲非聖無法是也。

一曰偏重生計。此弊舊日無之,祗病視之過輕耳。今之過信唯物史觀者,則頗有此弊。史事因果至爲繁複,誠有如釋家所謂帝網重重者,偏舉一端,縱極重要,必非真相。況於戴藍眼鏡者,則所見物無一非藍;戴黄眼鏡者,則所見物無一非黄;意有偏主,讀一切書,觀一切事,皆若足爲吾説之證,實則未足深信乎?孔子之講大同,老子之慕郅治,所慨想者,實皆隆古部落共産之世。今日社會學者所慨慕,夫豈古人所不知,然終不謂生計制度一變,天下遂可臻於大同郅治。以社會之事,經緯萬端,故非偏舉一端,所可概也。

一曰偏重文學。史之源出於傳述,傳述之語,必求新奇可喜,感慨動人。而事之真遂因之而隱。荷馬史詩,本類唱本者無論矣。即學者所傳,亦多不免此弊。《管子》述桓公之威,北懾離枝,西臣大夏。夫離枝即後世之鮮卑,大夏極近,亦當在今山西境。齊桓盟會,晉獻訖未嘗與,獻公死而國亂,齊桓亦未能正,安能暴師徒以征並北之遠夷。《左氏》謂山戎病燕,不過在今北平境,《公羊》謂其旗獲而過魯,則並在今山東境矣,安能遠及長城之外乎?此由口耳相傳,致兹不諦。先秦兩漢,多有此病,魏晉而降,務華飾而失真,趙宋以還,好學古而不切,近世文字,雖稍平實,然好講史法,務求簡潔雅馴,失實處仍不少也。

以上所舉,皆史家之弊。至於近世,又有教育之家,因兒童不能瞭解,曲説史事,致失真相者。學究固非史家,生徒亦難言史學,然其人數甚多,影響頗鉅,則亦不可不慎也。 今日粗識之無之輩 以及耳食之徒 三國事 無不誤以演義爲史實者 可知通俗教育 影響之大

偏重之弊,厥有三端:一曰不重之事,易於漏略。二曰所重之事,易於擴大。 無論有意無意 。三曰原因結果,易於誤認,而史事之真相失矣。史籍無論如何詳博,斷不能舉天下事一一記載,終不能無所去取。去取必憑史家之意,意向稍歧,而史籍之誤滋多矣。此古人所以有盡信書不如無書之嘆也。

今日史家,異於往昔者,有一語焉。曰:求情狀,非求事實。何謂求情狀非求事實。曰:梅定九氏言之矣。梅氏之言曰:曆之最難知者有二,其一里差,其一歲差。是二差者,有微有著,非積差而至於著,雖聖人不能知,而非其距之甚遠,則所差甚微,非目力可至,不能入算。故古未有知歲差者,自晉虞喜,宋何承天、祖沖之,隋劉焯,唐一行始覺之。或以百年差一度,或以五十年,或以七十五年,或以八十三年,未有定説。元郭守敬定爲六十六年有八月,回回泰西,差法略似。而守敬又有上考下求,增減歲餘天周之法,則古之差遲,而今之差速,是謂歲差之差,可謂精到。若夫日月星辰之行度不變,而人所居有東西南北,正視側視之殊,則所見各異,謂之里差,亦曰視差。自漢至晉,未有知之者,北齊張子信,始測交道有表裏,此方不見食者,人在月外,必反見食。宣明曆本之,爲氣刻時三差,而大衍曆有九服測食定晷漏法,元人四海測驗七十二所。而近世歐邏巴,航海數萬里,以身所經山海之程,測北極爲南北差,測日食爲東西差,里差之説,至是而確。是蓋合數十年之積測,以定歲差,合數萬里之實驗,以定里差。距數愈遠,差積愈多,而曉然易辨。且其爲法,既推之數千年數萬里而準,則施之近用,可以無惑。曆至近日,屢變益精,以此。

夫史學之進步,亦若是則已矣。今日之政治,非夫古代之政治也。今日之風俗,亦非復古代之風俗也。以政治、風俗之不同也。生於其間者,其所作爲,與其所成就,自亦不能無異。然政治、風俗之不同,非旦夕可見者也。烝民之生雖久,而其有史則遲,大化之遷流,豈不知往事者所能睹,則以爲國家社會之爲物,亘古如兹。猶前劇後劇,舞臺初未嘗更,特般演於其上之人物,有不同而已。庸有當乎?試舉兩事爲證。

韓信之破陳餘也,曰驅市人而戰之,而戚繼光之御衆,則紀律極嚴,其兵至能植立大雨中而不動,讀《練兵實紀》一書,猶可想見其規制之密,訓練之勤焉。彼能驅市人而戰之乎?使驅市人以戰,而亦可獲勝,繼光何爲紛紛然,何繼光之不憚煩?然則繼光之才,不逮韓信邪?非也。信距戰國之世近,其民固人人能戰,故劫之以勢,則皆勝兵。若未習戰之白徒,則務固其勢,以壯其膽,猶且慮其奔北,若蹙之必死之地,彼非嘩潰,則相擠入水耳。不觀漢高彭城,苻堅淝水之敗乎?古人所處之時不同,爲尚論所不容遺,猶天文之有歲差也。

昔人之論佛也,曰:其微言不能出吾書,其誕者吾不信也。此語最中肯綮。彼教怪誕之言,論者本有兩説:一以爲皆實語。一則以爲寓言。神教非吾儕所知,以哲理論,則後説爲當矣。然則佛固誕謾,不如孔子之真實邪?須知佛所處者爲印度,孔子所處者爲中國,佛之説,亦印度舊説,非其所自創。猶子所雅言,詩書執禮,亦虞夏商周之舊物,非其所自爲也。以印度舊説之誕詆佛,亦將以詩書禮樂之違失罪孔子乎?此與訾孔子不通梵文,佛不以華言著書何異,古人所處之地不同,爲尚論所不可遺,猶天文之有里差也。

此等理,原非古人所不知,然於異時異地之情形,知之不悉,及其論事,終不免以異時異地之事,即在此時此地境界之中,猶評外國戲劇者,設想其即在中國舞臺之上,其言必無一得當矣。職是故,今日史家之先務,遂與昔時大異,彼其重情狀,不重事實,非吐棄事實也。其所求者,皆足以考證一時一地社會情形之事實云爾。社會之情形既明,而一切事實,皆不煩言而解矣。求明社會情形之事實如何?曰:有二。

一曰重恆人。諺曰: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斯固然,然不知兵之勇怯,亦安知將之良否?讀前所論韓信、戚繼光之事可見矣。故英雄猶匠人,其所憑藉之社會猶土木。非有土木,匠人固不能成室,而匠人技藝之優劣,亦視其運用土木如何耳。成一時一地之情形者,恆人之飲食男女,日用行習也。英雄猶浮屠之頂,爲衆所著見,不待考而明,恆人猶全浮屠之磚石,易見忽略,故非詳加考察不可也。

一曰重恆事。恆事者,日常瑣屑之事也。亦易見忽略,然實爲大事之基。鮮卑者,東胡之裔,東胡蓋古之山戎也。方其未强盛時,齊桓伐之而捷,秦開却之而克,至匈奴冒頓攻之,遂奔北逃竄,一若絶無能爲者。然至檀石槐、軻比能,遂方制萬里,使邊郡之士夫爲之旰食,何哉?蔡邕之言曰: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爲賊有。漢人逋逃,爲之謀主,兵馬利疾,過於匈奴。證以金室初興,厚值以市商人所携之兵甲,滿清猾夏,實起撫順之互市。而鮮卑盛强之原因,可想見矣。寧城下通胡市,後書之記此,固以見漢撫馭之略,非以著鮮卑强盛之由,而吾儕連類鈎考,乃能别有所得。知風化乃知山崩,地表之變動,海岸綫之升降,固不讓火山之暴發,洪澤湖之陷落。不知平時,固無由知革命也。平時實漸進之革命也。

學問之道,求公例,非求例外。昔人不知各時各地情形之不同,則無論何事,皆有其不可解之處,而史事悉成例外矣。知之,則事實之形狀不同,而其原理則一。匯萬殊歸一本,而公例斯立。此固凡學問之所同,不獨史也。 PplkbpyTfgJvkC4DCiho37viMipnQlRy6U2rGksn6iOG4MFXPPNO30k2qXk7AE2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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