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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讀經之法

吾國舊籍,分爲經、史、子、集四部,由來已久。而四者之中,集爲後起。蓋人類之學問,必有其研究之對象。書籍之以記載現象爲主者,是爲史。就現象加以研求,發明公理者,則爲經、子。固無所謂集也。然古代學術,皆專門名家,各不相通。後世則漸不能然。一書也,視爲記載現象之史一類固可,視爲研求現象,發明公理之經、子一類,亦無不可。論其學術流别,亦往往兼搜並採,不名一家。此等書,在經、史、子三部中,無類可歸;乃不得不别立一名,而稱之曰“集”。此猶編新書目録者,政治可云政治,法律可云法律,至不專一學之雜志,則無類可歸;編舊書目録者,經可曰經,史可曰史,至兼包四部之叢書,則不得不别立叢部云爾。

經、子本相同之物,自漢以後,特尊儒學,乃自諸子書中,提出儒家之書,而稱之曰經。此等見解,在今日原不必存。然經之與子,亦自有其不同之處。孔子稱“述而不作”,其書雖亦發揮己見,顧皆以舊書爲藍本。故在諸家中,儒家之六經,與前此之古書,關係最大。 古文家以六經皆周公舊典,孔子特補苴綴拾,固非;今文家之偏者,至謂六經皆孔子手著,前無所承,亦爲未是。六經果皆孔子手著,何不明白曉暢,自作一書;而必僞造生民,虚張帝典乎? 治之之法,亦遂不能不因之而殊。章太炎所謂“經多陳事實,諸子多明義理;賈、馬不能理諸子,郭象、張湛不能治經”是也。 《與章行嚴論墨學》第二書,見《華國月刊》第四期。按此以大較言之,勿泥。 又學問之光大,不徒視前人之唱導,亦視後人之發揮。儒學專行二千年,治之者多,自然日益光大;又其傳書既衆,疏注亦詳;後學鑽研,自較治諸子之書爲易。天下本無截然不同之理;訓詁名物,尤爲百家所同。先明一家之書,其餘皆可取證。然則先經後子,固研求古籍之良法矣。

欲治經,必先知歷代經學變遷之大勢。今案吾國經學,可大别爲漢、宋二流。而細别之,則二者之中,又各可分數派。秦火之後、西漢之初,學問皆由口耳相傳,其後乃用當時通行文字,著之竹帛,此後人所稱爲“今文學”者也。末造乃有自謂得古書爲據,而訾今文家所傳爲闕誤者,於是有“古文之學”焉。今文學之初祖,《史記·儒林傳》所列,凡有八家:所謂“言《詩》,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是也。東京立十四博士:《詩》,魯、齊、韓;《書》,歐陽、大小夏侯;《禮》,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嚴、顔;皆今文學。古文之學:《詩》有毛氏,《書》有古文《尚書》,《禮》有《周禮》,《易》有費氏,《春秋》有左氏,皆未得立。然東漢末造,古文大盛,而今文之學遂微。盛極必衰,乃又有所謂僞古文者出。僞古文之案,起於王肅。肅蓋欲與鄭玄争名,乃僞造古書,以爲證據。即清儒所力攻之僞古文《尚書》一案是也。 參看後文論《尚書》處。 漢代今古文之學,本各守專門,不相通假。鄭玄出,乃以意去取牽合,盡破其界限。王肅好攻鄭,而其不守家法,亦與鄭同。 二人皆糅雜今古,而皆偏於古。 鄭學盛行於漢末;王肅爲晉武帝外祖,其學亦頗行於晉初;而兩漢專門之學遂亡。此後經學,乃分二派:一以當時之僞書玄學,羼入其中,如王弼之《易》,僞孔安國之《書》是。一仍篤守漢人所傳。如治《禮》之宗鄭氏是。其時經師傳授之緒既絶,乃相率致力於箋疏。是爲南北朝義疏之學。至唐代纂《五經正義》,而集其大成。 南北朝經學不同。《北史·儒林傳》:“其在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其在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並主於毛公,《禮》則同遵於鄭氏。”是除《詩》、《禮》外,南方所行者,爲魏、晉人之學;北方所守者,則東漢之古文學也。然逮南北統一,南學盛而北學微,唐人修《五經正義》,《易》取王,《書》取僞孔,《左》取杜,而服鄭之學又亡。 以上所述,雖派别不同,而同導源於漢,可括之於漢學一流者也。

北宋之世,乃異軍蒼頭特起。宋人之治經也,不墨守前人傳注,而兼憑一己所主張之義理。其長處,在能廓清摧陷,一掃前人之障翳,而直凑單微。其短處,則妄以今人之意見,測度古人;據後世之情形,議論古事;遂至不合事實。自南宋理宗以後,程、朱之學大行。元延祐科舉法,諸經皆採用宋人之書。明初因之。永樂時,又命胡廣等修《四書五經大全》。悉取宋、元人成著,抄襲成書。自《大全》出,士不知有漢、唐人之學,並不復讀宋、元人之書;而明代士子之空疏,遂於歷代爲最甚。蓋一種學問之末流,恒不免於流蕩而忘反。宋學雖未嘗教人以空疏,然率其偏重義理之習而行之,其弊必至於此也。物窮則變,而清代之漢學又起。

清儒之講漢學也,始之以參稽博考,擇善而從,尚只可稱爲漢、宋兼採。其後知憑臆去取,雖極矜慎,終不免於有失,不如專重客觀之爲當也。 其理見下。 於是屏宋而專宗漢,乃成純粹之漢學。最後漢學之中,又分出宗尚今文一派,與前此崇信賈、馬、許、鄭者立别。蓋清儒意主復古,剥蕉抽繭之勢,非至於此不止也。

經學之歷史,欲詳陳之,數十萬言不能盡。以上所云,不過因論讀經之法,先提挈其綱領而已。今請進言讀經之法。

治學之法,忌偏重主觀。偏重主觀者,一時似愜心貴當,而終不免於差繆。能注重客觀則反是。 今試設一譬:東門失火,西門聞之,甲、乙、丙、丁,言人人殊。擇其最近於情理者信之,則偏重主觀之法也。不以己意定其然否,但考其人孰爲親見,孰爲傳聞。同傳聞也:孰親聞諸失火之家,孰但得諸道路傳述。以是定其言之信否。則注重客觀之法也。用前法者,説每近情,而其究多誤;用後法者,説或遠理,而其究多真。累試不爽。 大抵時代相近,則思想相同。故前人之言,即與後人同出揣度,亦恒較後人爲確。況於師友傳述,或出親聞;遺物未湮,可資目驗者乎。此讀書之所以重“古據”也。宋人之經學,原亦有其所長;然憑臆相争,是非難定。自此入手,不免失之汗漫。故治經當從漢人之書入。此則治學之法如是,非有所偏好惡也。

治漢學者,於今古文家數,必須分清。漢人學問最重師法。各守專門,絲毫不容假借。 如《公羊》宣十五年何注,述井田之制,與《漢書·食貨志》略同。然《漢志》用《周官》處,《解詁》即一語不採。 凡古事傳至今日者,率多東鱗西爪之談。掇拾叢殘,往往苦其亂絲無緒;然苟能深知其學術派别,殆無不可整理之成兩組者。夫能整理之成兩組,則紛然淆亂之説,不啻皆有綫索可尋。 今試舉一實例。如三皇五帝,向來異説紛如,苟以此法馭之,即可分爲今古文兩説。三皇之説:以爲天皇十二頭,地皇十一頭,立各一萬八千歲;人皇九頭,分長九州者,《河圖》、《三五曆》也。以爲燧人、伏羲、神農者,《尚書大傳》也。以爲伏羲、神農、燧人,或曰伏羲、神農、祝融者,《白虎通》也。以爲伏羲、女媧、神農者,鄭玄也。以爲天皇、地皇、泰皇者,始皇議帝號時秦博士之説也。除《緯書》荒怪,别爲一説外,《尚書大傳》爲今文説,鄭玄偏重古文。伏生者,秦博士之一。《大傳》云:“燧人以火紀,陽尊,故托燧皇於天;伏羲以人事紀,故托羲皇於人;神農悉地力,種穀蔬,故托農皇於地。”可見儒家所謂三皇者,義實取於天、地、人。《大傳》與秦博士之説,即一説也。《河圖》、《三五曆》之説,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列爲或説;其正説則從鄭玄。《補三皇本紀》述女媧氏事云“諸侯有共工氏,與祝融氏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云云。上言祝融,下言女媧,即祝融即女媧。《白虎通》正説從今文,以古文備或説;或古文説爲後人竄入也。五帝之説,《史記》、《世本》、《大戴禮》並以黄帝、顓頊、帝嚳、堯、舜當之;鄭玄説多一少昊。今案《後漢書·賈逵傳》,逵言:“五經家皆言顓頊代黄帝,而堯不得爲火德。《左氏》以爲少昊代黄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如令堯不得爲火德,則漢不得爲赤。”則《左氏》家增入一少昊,以六人爲五帝之情可見矣。《史記》、《世本》、《大戴禮》,皆今文説,《左氏》古文説也。 且有時一説也,主張之者只一二人;又一説也,主張之者乃有多人。似乎證多而强矣。然苟能知其派别,即可知其輾轉祖述,仍出一師。不過一造之説,傳者較多;一造之説,傳者較少耳。凡此等處,亦必能分清家數,乃不至於聽熒也。

近人指示治學門徑之書甚多,然多失之浩博。吾今舉出經學入門簡要之書如下:

皮錫瑞《經學歷史》 此書可首讀之,以知歷代經學變遷大略。

廖平《今古文考》 廖氏晚年著書,頗涉荒怪。早年則不然。分别今古文之法,至廖氏始精確。此書必須次讀之。

康有爲《新學僞經考》 吾舉此書,或疑吾偏信今文,其實不然也。讀前人之書,固可以觀其事實,而勿泥其議論。此書於重要事實,考辨頗詳。皆前列原書,後抒己見。讀之,不啻讀一詳博之兩漢經學史也,此書今頗難得;如能得之者,讀廖氏《今古文考》後,可續讀之。

《禮記·王制注疏》、《周禮注疏》、陳立《白虎通疏證》、陳壽祺《五經異義疏證》 今古文同異重要之處,皆在制度。今文家制度,以《王制》爲大宗;古文家制度,以《周禮》爲總彙。讀此二書,於今古文同異,大致已可明白。兩種皆須連疏注細看;不可但讀疏文,亦不可但看注。《白虎通義》爲東京十四博士之説,今文學之結晶也。《五經異義》爲許慎所撰,列舉今古文異説於前,下加按語,並有鄭駁,對照尤爲明了。二陳《疏證》,間有誤處。以其時今古文之别,尚未大明也。學者既讀前列各書,於今古之别,已可了然,亦但觀其採摭之博可矣。

此數書日讀一小時,速則三月,至遲半年,必可卒業。然後以讀其餘諸書,即不慮其茫無把握矣。

古代史書,傳者極少。古事之傳於後者,大抵在經、子之中。而古人主客觀不甚分明;客觀事實,往往夾雜主觀爲説; 甚有全出虚構者,是爲寓言。參看後論讀子之法。 而其學問,率由口耳相傳,又不能無訛誤,古書之傳於今者,又不能無闕佚。是以隨舉一事,輒異説蜂起,令人如墮五里霧中。治古史之難以此。苟知古事之茫昧,皆由主客觀夾雜使然。即可按其學術流别,將各家學説,分别部居;然後除去其主觀成分而觀之,即古事之真相可見矣。然則前述分别今古文之法,不徒可施之儒家之今古文,並可施之諸子也。此當於論讀子之方法時詳之。惟有一端,論讀經方法時,仍不得不先述及者,則“既知古代書籍,率多治其學者東鱗西爪之談,並無有條理系統之作,而又皆出於叢殘掇拾之餘;則傳之與經,信否亦無大分别”是也。世之尊經過甚者,多執經爲孔子手定,一字無訛;傳爲後學所記,不免有誤。故於經傳互異者,非執經以正傳,即棄傳而從經,幾視爲天經地義。殊不知尼山删定,實在晚年,焉能字字皆由親筆。即謂其字字皆由親筆,而孔子與其弟子,亦同時人耳,焉見孔子自執筆爲之者,即一字無訛;言出於孔子之口,而弟子記之,抑或推衍師意者,即必不免有誤哉。若謂經難私造,傳可妄爲,則二者皆漢初先師所傳,經可信,傳亦可信;傳可僞,經亦可僞也。 若信今文之學,則經皆漢代先師所傳,即有訛闕,後人亦無從知之。若信古文之學,謂今文家所傳之經,以别有古經,可資覈對,所異惟在文字,是以知其可信;則今文先師,既不僞經,亦必不僞傳也。 是以漢人引用,經傳初不立别。崔適《春秋復始》,論“漢儒引《公羊》者皆謂之《春秋》;可見當時所謂《春秋》者,實合今之《公羊傳》而名之”甚詳。余謂不但《春秋》如此,即他經亦如此。《太史公自序》引《易》“失之豪厘,繆以千里”, 此二語漢人引者甚多,皆謂之《易》。 今其文但見《易緯》。又如《孟子·梁惠王下篇》,載孟子對齊宣王好勇之問曰:“《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句法相同;自此以上,皆當爲《詩》、《書》之辭;然“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耻之”,實爲後人評論之語。孟子所引,蓋亦《書傳》文也。舉此兩事,餘可類推。 近人過信經而疑傳者甚多。予去歲《辨梁任公陰陽五行説之來歷》一文,曾力辨之。見《東方雜志》第二十卷第二十册,可以參觀。又如《北京大學月刊》一卷三號,載朱君希祖整理中國最古書籍之方法論,謂欲“判别今古文之是非,必取立敵共許之法。古書中無明文、今古文家之傳説,一概捐除。惟《易》十二篇、《書》二十九篇、《詩》三百五篇、《禮》十七篇、《春秋》、《論語》、《孝經》七書,爲今古文家所共信。因欲取爲判别二家是非之準”。朱君之意,蓋欲棄經説而用經文,亦與梁君同蔽。姑無論經傳信否,相去不遠。即謂經可信,傳不可信,而經文有不能解釋處,勢必仍取一家傳説,是仍以此攻彼耳,何立敵共許之有。今古説之相持不決者,固各有經文爲據,觀許慎之《五經異義》及鄭駁可見也。決嫌疑者視諸聖,久爲古人之口頭禪,豈有明有經文可據,而不知援以自重者哉。大抵古今人之才智,不甚相遠。經學之所以聚訟,古事之所以茫昧,自各有其原因。此等疑難,原非必不可以祛除,然必非一朝所能驟決。若有如朱君所云直截了當之法,前此治經之人,豈皆愚騃,無一見及者邪?

治經之法,凡有數種:(一)即以經爲一種學問而治之者。此等見解,由昔日尊經過甚使然。今已不甚適合。又一經之中,所包甚廣,人之性質,各有所宜,長於此者不必長於彼。因治一經而遍及諸學,非徒力所不及;即能勉强從事,亦必不能深造。故此法在今日不甚適用。(二)則視經爲國故,加以整理者。此則各本所學,求其相關者於經,名爲治經,實仍是治此科之學,而求其材料於古書耳。此法先須於所治之學,深造有得;再加以整理古書之能,乃尅有濟。此篇所言,大概爲此發也。(三)又有因欲研究文學,而從事於讀經者。其意亦殊可取。蓋文學必資言語,而言語今古相承,不知古語,即不知後世言語之根原。故不知最古之書者,於後人文字,亦必不能真解。經固吾國最古之書也。但文學之爲物,不重在死法,而貴能領略其美。文學之美,只可直覺;非但徒講無益,抑亦無從講起。今姑定一簡明之目,以爲初學誦習參考之資。蓋凡事熟能生巧,治文學者亦不外此。後世文學,根源皆在古書。同一熟誦,誦後世書,固不如誦古書之有益。而欲精研文學,則數十百篇熟誦之文字,固亦決不能無也。

《詩》 此書近今言文學者必首及之,幾視爲第一要書,鄙意少異。韻文視無韻文,已覺專門;談韻文而及於《詩經》,則其專門更甚。何者?四言詩自漢魏後,其道已窮。非專治此一種文學者,不易領略其音節之美,一也;詩之妙處,在能動人情感,而此書距今太遠,今人讀之,實不能知其意之所在,二也; 詩義之所以聚訟莫決者,其根源在此。若現在通行之歌謡,其有寓意者,固人人能知之也。 故此書除專治古代韻文者外,但略事泛覽,知其體例;或擇所好熟誦之即可。

《書》 書之文學,别爲一體。後世作莊嚴典重之文字者,多仿效之。若細分之,仍有三種:(一)最難通者,如《周誥》、《殷盤》是;(二)次難通者,通常各篇皆是;(三)最易通者,如《甘誓》、《牧誓》、《金縢》諸篇是。第一種存古書原文蓋最多;第三種則十之八九,殆皆孔子以後人所爲也。此書文字雖不易解,然既爲後世莊嚴典重之文字所從出,則亦不可不熟復而求其真瞭解。《洪範》、《無逸》、《顧命》、 兼今本《康王之誥》。 《泰誓》四篇,文字最美,如能熟誦更妙。《禹貢》一篇,爲後世地志文字體例所自出,須細看。

《儀禮》《禮記》《周禮》 《儀禮》、《周禮》皆記典制之書。不必誦讀,但須細看,知其體例。 凡記述典制之文皆然。 《禮記》一書,薈萃諸經之傳及儒家諸子而成。 見後。 文字亦極茂美。 論群經文學者,多知重《左氏》,而罕及《小戴》,此皮相之論也。《左氏》所叙之事,有與《檀弓》同者,二者相較,《左氏》恒不如《檀弓》。其餘論事説理之文,又何一能如《戴記》之深純乎? 不可不擇若干篇熟誦之也。今更舉示篇名如下:《檀弓》爲記事文之極則,風韻獨絶千古,須熟讀。《王制》爲今文學之結晶,文字亦極茂美。可熟讀。既有益於學問,又有益於文學也。《文王世子》,文最流暢。《禮運》、《禮器》,文最古雅。《學記》、《樂記》,文最深純。《祭義》,文最清麗。《坊記》、《表記》、《緇衣》三篇爲一類,文極清雅。《儒行》,文極茂美。《冠義》、《昏義》、《鄉飲酒義》、《射義》、《燕義》、《聘義》六篇,爲《儀禮》之傳,文字亦極茂美。以上諸篇,皆可熟讀。然非謂《戴記》文字之美者,遂盡於此,亦非謂吾所指爲最美者,必能得當;更非敢强人之所好以同於我也。聊舉鄙意,以供讀者之參考耳。

《易》 此書《卦辭》、《爻辭》,知其體例即可。《彖辭》、《文言》、《繫辭傳》,文皆極美,可擇所好者熟誦之。《序卦》爲一種序跋文之體,可一看。

《春秋》 三傳文字,自以《左氏》爲最美。其文整齊研練,自成風格,於文學上關係極鉅。《左氏》係編年體,其文字一綫相承,無篇目,不能列舉其最美者。大抵長篇詞令叙事,最爲緊要。但短節叙事,寥寥數語,亦有極佳者,須細看。《公羊》爲《春秋》正宗,講《春秋》者,義理必宗是書。論文學則不如《左氏》之要。讀一過,知其體例可矣。 《公羊》之文字爲傳體,乃所以解釋經文,與《儀禮》之傳同。後人無所釋之經,而亦或妄效其體,此大繆也。此等皆不知義例之過。故講文學,亦必須略知學問。 《穀梁》文體與《公羊》同。

《論語》《孟子》 此兩書文極平正,有極簡潔處,亦有極反復排奡處。 大抵《論語》簡潔者多,然亦有反復排奡者,如《季氏將伐顓臾章》是。《孟子》反復排奡者多,然亦有極簡潔者,如各短章皆是。 於文學極有益。凡書之爲大多數人所習熟者,其義理,其事實,其文法,其辭句,即不期而爲大多數人所沿用,在社會即成爲常識。此等書即不佳,亦不可不一讀,況其爲佳者乎。《論語》、《孟子》,爲我國極通行之書,必不可不熟誦也。

此外《爾雅》爲訓詁書,當與《説文》等同類讀之,與文學無關。《孝經》亦《戴記》之流。但其説理並不甚精,文字亦不甚美。一覽已足,不必深求也。

六經排列之次序,今古文不同。今文之次,爲《詩》、《書》、《禮》、《樂》、《易》、《春秋》;古文之次,則爲《易》、《書》、《詩》、《禮》、《樂》、《春秋》。蓋今文家以六經爲孔子别作,其排列之次序,由淺及深。《詩》、《書》、《禮》、《樂》,乃普通教育所資; 《王制》:“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蓋詩書禮樂四者,本古代學校中教科,而孔子教人,亦取之也。 而《易》與《春秋》,則爲“性與天道”,“經世之志”所寄;故其次序如此也。古文家以六經皆周公舊典,孔子特修而明之。故其排列之次序,以孔子作六經所據原書時代先後爲序。愚謂今言整理國故,視凡古書悉爲史材則通;謂六經皆史則非。故今從今文家之次,分論諸經源流及其讀法如下。 cHQJKxekMN3vYRHMEP9Gszo0IaaOIzp8zMlkNVDceon936FxJX5WweD6WhPFtz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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