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醫學,可分數期:自西周以前,爲萌芽之期,春秋戰國爲成熟之期,兩漢之世爲專門傳授之期,魏晉至唐爲蒐葺殘缺之期,兩宋至明爲新説代興之期,起自明末,盛於有清,爲主張復古之期;此一切學術皆然,而醫學亦莫能外也。
諸學之中,儒學最顯,今試借以爲喻。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詩》、《書》、《禮》、《樂》、《易》、《春秋》,皆西周以前古籍,孔子因之,以成删定之功。六經皆史之説,雖亦不免武斷,要非前無所承決矣,所謂西周以前爲萌芽之期也。及孔子出而集其大成,七十子後學之徒,傳播其説遂臻極盛,所謂春秋戰國爲成熟之期也。遭秦焚書,六籍殘闕,然老師宿儒,猶各抱專門,以相授受。其時承學之士守家法皆極嚴,雖復不能相通,而亦不爲臆論,所謂兩漢之世,爲專家授受之期也。漢末喪亂,傳緒載絶,後之學者,不復能親承口説,而徒求之於簡編,於是有南北朝隋唐義疏之學,所謂蒐葺闕佚之期也。至於宋儒,乃排棄舊説,以意推求,自謂淵源直接洙泗,元明二代,其説大行,所謂新説代興之期也。明末諸儒厭其末流之空疏,而復求之於古,至於清代,漢學乃代宋學而興,所謂主張復古之期也。中國治漢宋二學者,每互相訾謷,其於自漢迄唐諸儒,遂各以意爲好惡。平心論之,中國一切學術,規模皆大定於戰國以前,自秦以降,不過就古人之成説,引伸推衍之耳,未有能自創一説,卓然與古人並立者也。近之論者,謂中國學術,自秦以降,即停滯不進,誠不爲過。夫既已不能自創一學,而徒襲古人之學以爲學矣,則其於古人之成説,焉得不視同拱璧?漢唐諸儒之抱殘守闕,自不能謂爲無功,然其物既已殘闕矣,徒能抱之守之,而不復能觀其會通,勢必至於扞格而不可通,齟齬而不相入,宋儒之起而以意推求勢也。然學術之真,必存於事物,古人之發明學術者,蓋靡不即事物而求其所以然,其在宋儒,雖亦曰即物窮理,實則徒託空言而不免仍爲古人之成説所囿,其必不能盡當於事物之理之真,且必不能盡得古人立説之意,蓋可知也。清儒之起而主張復古亦勢也,勢之所必至,即爲理之所固然。《易》曰:“窮則變,變則通。”相變也而實相因,亦即所以相成。明於進化之理者,固不必更存主奴之見矣。
惟醫亦然。吾國醫學之興,遐哉尚矣。《曲禮》:醫不三世,不服其藥。孔《疏》引舊説云:三世者:一曰黄帝鍼灸,二曰神農本草,三曰素女脈訣,又云,夫子脈訣。此蓋中國醫學最古之派别也。其書之傳於後世者,若《靈樞經》,則黄帝鍼灸一派也,若《本經》,則神農本草一派也,若《難經》,則素女脈訣一派也;其筆之於書,蓋亦在周秦之際,皆專門學者所爲也。鍼灸之有黄帝,本草之有神農,脈訣之有素女,猶之仲尼所祖述之堯舜,憲章之文武也;其筆之於書之人,則祖述憲章之仲尼也;其傳承派别可以推見者,華元化爲黄帝鍼灸一派, 華佗,字元化,漢末沛國譙人。 張仲景爲神農本草一派, 張機,字仲景,東漢南陽人。 秦越人爲素女脈訣一派。 秦越人,即扁鵲,戰國時齊國勃海鄚人。 仲景之師,元化之弟子,皆著見載籍。《史記·扁鵲列傳》載其所治諸人,多非同時,或疑史公好奇,不衷於實,不知“扁鵲”二字,乃治此派醫學者之通稱也,秦越人則其中之一人耳;此其專家授受,各有師承,猶兩漢之有經師也,特醫學之顯,不及儒術,故其傳授世次,不可得而考耳;其中絶不知何時,然亦必當漢魏之際,故後此治醫學者,若皇甫士安, 皇甫謐,字士安,晉安定朝那人。 若陶弘景, 陶弘景,字通明,南朝丹陽秣陵人。 皆無復口説可承,而徒求之於簡編也。其蒐討掇拾之功最巨者,於隋則有巢元方, 巢元方,隋大業中太醫博士。 於唐則有孫思邈、 孫思邈,唐華原人。 王燾。 王燾,唐郿人。 此醫家義疏之學也。 南北朝隋唐諸儒,綴輯漢儒之説,孫、王等蓋亦綴輯漢後醫家所傳也。 北宋以後,新説漸興, 《四庫提要》云:儒家之門户分於宋,醫家之門户分於金元,此以其顯著者言也,實則其機亦肇自北宋,見後。 至金、元而大盛,張、劉、朱、李之各創一説,競排古方,猶儒家之有程、朱、陸、王,異於漢而又自相歧也。至明末而復古之風漸啓,清代醫家多承之,則猶儒家之有漢學矣。 均見後。 人不能無爲時勢所限,而時勢之遷變,又率由一二人造之,還相爲因,莫知其朕,欲明於學術之升降者,知人論世,二者固不容闕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