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史之作,實始於宋張季明之《醫説》,季明嘗欲集古來醫案,勒爲一書,初期滿一千事,猝不易足,乃先採綴諸書,據其見聞所及,以成是編。 見羅頊《叙》。 其書雜採説部,頗傷蕪雜。明余弁《續醫説》亦僅隨筆札記,李濂始有《醫史》之作,然其體例亦未盡善,後此遂無繼者。
醫案之作,始於宋之許叔微,其彙輯諸家者則始於明江民瑩之《名醫類案》,清魏玉横續之,陸以湉又有再續,然未見刊本。 見《冷廬醫話》龐元澂序。 嘉善俞東扶《古今醫案》則主精而不主博。醫書或苦空言無實,醫案則不然,且彙合衆家,尤可考見今古病情之遷變,雖謂其兼有醫史之用可也。
醫書所最忌者爲空言無實,又其甚者採綴群書,絶無心得,陳陳相因,尤爲可厭。然凡作一書,必求其病證、治法、方藥無一不全者,鮮有不蹈此弊,惟醫詁則不然,以無門面可拘也,惜作者不多。以予所見,有計楠之《客塵醫話》、柳寳詒之《惜餘醫話》、史典之《願體醫話》、王孟英之《潜齋醫話》、陸以湉之《冷廬醫話》、毛祥麟之《對山醫話》、費凱鈞之《友漁齋醫話》,均稱佳著。尤怡之《醫學讀書記》專記讀書所得,在醫話中别爲一體。周學海之《讀醫隨筆》,體例亦略同。固始王燕昌 字漢皋。 有《王氏醫存》十七卷,除末一卷爲醫案外,餘皆用筆記體,在醫話中可謂最浩博者矣。
醫書之多病空談,固由形下之學之不昌,亦由醫家之真能讀書者甚鮮,雖復侈語《本》、《經》,高談《靈》、《素》,實則望文生義,隨意曲解而已。求其能真知讀書之例者無有也。予嘗謂自宋以後,醫之爲業既移於士大夫,故其風氣亦恆視儒學爲轉移,而其變遷,又必視儒學爲少後。儒之門户分於宋,醫之門户分於金元; 《四庫》醫家類總叙語。 職是故也,有清二百餘年,漢學可謂極盛,然醫家能用其法以治古書者絶少,蓋尚未脱宋學風氣也;然欲求古代醫學之真面目,捨用漢學家治經之法以求之,其道莫由。以予所見,惟沈彤《釋骨》一書,原本群籍,以釋《内經》,所載人身諸骨,確爲漢學者之法。胡澍《素問校義》,雖未卒業,亦差足語於校勘。然二人本皆經生,非醫家也。劉壽曾《素問校義序》致憾於醫家之有《内經》,猶儒家之有五經而無義疏之學,固適如吾意之所欲云矣。 侯官林楓芾庭《樂素齋醫學匯參》四卷,一、二、三卷爲釋體,四卷爲辨脈,皆仿《爾雅》之例,五卷至十卷爲釋方,未成而卒,亦頗足當醫家訓詁之學。
醫家著書每喜侈談神怪,如竇材《扁鵲心書》,則以爲上天所畀。《張景岳全書》則以爲游東藩之野而遇異人,陳遠公《石室祕録》乃竟託之雷公、岐伯,前人已言之矣。以予所見,此類書尚屬甚多,而其最甚者,要莫如車宗輅 字質中,會稽人。 胡憲豐 字駿寧,山陰人。 之《傷寒第一書》,其序言謂仲景《傷寒論》本一十六卷,治分九州,此書乃其治揚州之法,自兵劫後,原書散失,證治不全,雍正初,德清沈日光,學道深山,乃獨得仲景真傳,而有九州之全書云云,可謂敢於語怪矣。又如齊秉慧 字有堂,叙州人。 之《齊氏醫書》四種,本非一無足取,而必謂學醫之始,出於衡山仙鵝洞道士之命,十八日内種痘方,亦必託之黄進士得之仙傳,誠不知其是何用意也。夫如此等説而亦足惑人,此巫風之所以盛行歟。乃近日京師及江南士大夫,方且争好扶乩之術,流俗以士大夫之言之也,亦遂翕然信之,遂有假借其術,爲人治瘍以牟利者,青天白日,鬼魅横行,誠可歎詫。
醫家叢刻,網羅最博者當推明吴肖愚之《古今醫統正脈全書》。清代則程瘦樵 名永培,吴門人。 之《六醴齋醫書》、王琢崖之《醫林指月》、丁松生之《當歸草堂叢書》、周澂之《醫學叢書》,所刻亦均精本。若能備此五書,則所費不及百元而醫家要書善本略具,其餘購求易易矣。程觀瀾 名文囿,歙人。 之《醫述》專輯古書,不參己見,凡分七門, 曰溯源、曰傷寒、曰雜證、曰女科、曰幼科、曰痘疹、曰方藥。 所收者三百餘家,則醫家中之類書也。清乾隆中,吴中唐烈三等嘗輯《吴醫彙講》一書, 其例實仿諸過繹之之《吴中醫案》,見唐氏原叙。 集吴中諸醫方論,隨得隨刻, 終於十一卷。 此則如今日之雜誌矣。
中西匯通自爲今後醫家之大業,然其人必深通西洋醫術而又真能讀中國之古書,詳考脈證,確知中國古所謂某病者,即西洋所謂某病,或某病與某病確有相同之處,而又能精研藥物之學,本諸格物之理,以探求古代驗方之所以然,而斷定何種方藥,確爲無效,方足以語於此。其事固非一手一足之烈,亦非一朝一夕之功。凡事創始最難,今日醫家有能引此端緒者,蓽路藍縷之功,固足以没世不忘矣。若如近日中醫奉爲枕中祕之《中西醫經匯通精義》等,一味牽强附會,及近今治西國醫學者,動以今日之學術繩古人,一味深閉固拒,均無當也。
中國醫學今雖衰敝,然自古東洋諸國,如朝鮮日本等,靡不奉爲圭臬,其流傳亦不可謂不廣矣。予所見朝鮮醫書,僅許浚之《東醫寳鑑》、康命吉之《濟衆新編》二種。 許書多採宋以來方論,康書則就許書删繁補闕,皆李朝官纂之書。 至日本醫書則所見者頗多,而其最佳者要莫如楊惺庵所編之《聿修堂醫學叢書》,此書爲日本丹波元簡及其子元胤、元堅所撰,楊氏游日本時,有以原板求售者,傾囊購之以歸,而編次爲是書,計元簡《素問識》八卷,元胤《難經疏證》二卷,元簡《傷寒論輯義》七卷,元堅《傷寒論述義》五卷、《傷寒廣要》十二卷,元簡《金匱玉函要略輯義》六卷,元堅《金匱要略述義》十二卷、《藥治通義》十二卷,元簡《脈學輯要》三卷、《救急選方》二卷、《醫賸》三卷,元簡之祖雅忠《醫略抄》一卷,元簡父之弟子小阪元祐《經穴纂要》五卷。 元簡《靈樞識》六卷、元堅《雜病廣要》四十卷原以活字印行,故無存板。元簡又有《類抄》八十卷,體例略如鄭方坤之《經稗》,皆刺取説部中經驗良方,不專爲醫家作者。元堅别有《醫籍考》一百卷,仿朱竹垞之《經義考》而精核或過之。元胤别有《名醫彙論》八十卷,凡古人病論異同,條分縷析,可謂集證治之大成。三書皆以卷帙浩繁未刊。元堅又有《名醫公案》、《病雅》、《藥雅》、《體雅》等書,皆少作,亦精核,有家法,並見楊氏識語。 諸書皆博贍精核,予謂治醫家之書,當用漢學者治經之術,此其庶幾。且中國醫家好談《靈》、《素》,喜言運氣,遂病其空言無施也;日本漢醫則多遠宗《傷寒》、《金匱》,近師《千金》、《外臺》,盡心於研求證狀,肆力於鈎稽藥性,其切於實用,尤非中國醫家所及。楊氏謂自元以來,診察之士殆罕其匹,誠非過言。蓋中國士夫之治醫術,與專家之篤守傳授者截然兩途,而日本則醫有專官,能世其業,既能收新説之妙,又不失固有之長,故其卓越如是也,然而中國之醫家可以知所愧矣。 《診病奇侅》二卷亦丹波元堅撰,論診腹之術,其原出於《内經·刺禁論》及《難經》,中土早已失傳,日本尚存祕授。有沈梅使者,供職使署,屬元堅再傳弟子松井操譯以漢文,光緒戊子慈谿王仁乾刻之。
胡道静
常州吕誠之先生(思勉,1884—1957)是現代著名的中國史專家,在通史與斷代史兩個領域的研究、教學和著述等各方面以畢生之力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在文化學術史的領域裏也開啓了創造性的蹊徑。夫子門墻,桃李芬芳,大江南北許多有成就的歷史學者,多曾執卷問業,得到悉心指導,陶冶成材。尤其是先生的史學著作,影響深遠,在人民群衆中廣泛傳播了祖國的歷史知識,培養起深厚的愛國熱情,爲中華民族的振興自强賦予了精神上的準備。凡此皆昭然在人耳目。但是,人們很少瞭解到先生還是一位精通祖國傳統醫學的學者。先生讀過的古典醫籍之多,鑽研之深,是罕有倫比的。夫子的外家,世業儒醫,外祖父程柚谷先生爲常州名醫,舅氏均甫先生,從舅少農先生,皆精研儒學而兼知醫。夫子耳濡目染,因此對於祖國醫學的源流派别,主要醫籍的内容和價值,概能瞭然於胸。一九一九年,夫子三十六歲時,受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邀請,助謝利恆(觀)大夫編輯《中國醫學大辭典》。由於這一機緣,夫子對於傳統醫學作了進一步的研究,同時博讀古典醫書,利用涵芬樓的豐富藏書,廣泛習覽,究其流變,明其得失,並較比各書的版刻異同和傳播源委,心得愈加宏富。其後,夫子就條理梳比,作出系統的評述,寫成《醫籍知津》一帙。
祖國傳統醫學,非常發達。有它自己的理論體系,並在臨牀實踐上取得了豐功偉績。無數的經驗和概括,自古以來不斷地被寫成書面記載。中國古典醫籍留存之多,舉世莫與倫比,這是中華民族的驕傲之一。所以,瞭解古典醫籍,不僅是杏林專業之所必需,也是每一個關心中國文化學術發展的人士所蘄求。夫子這部著作,對前者能收啓蒙之效益,對後者足稱智慧之武庫。全稿卷帙不多,但論述精要,至爲全面。從時間上説,起自遠古醫籍、藥書,下逮漢、唐、宋、元、近世,原原本本,如數家珍。從分科論,對於解剖學、女科與幼科、推拿術、瘍科、咽喉科、眼科、傷骨科、脚氣病、霍亂與痧脹、鼠疫、虚勞、導引與調攝、呪由科等等,均有專章論述。
本書是以古典醫籍爲綱來論述祖國醫藥學發生、發展、演變和問題争議的全過程的。所以,它是一部醫籍史綱要,而貫穿在醫籍中的,正是醫學本身的發生、發展和演變,因而本書也是一部中國醫學史的縮影。盡醫學史之能事來寫醫籍史,就使它跳出醫書目録學的範疇而具有醫書歷史學的性質。
祖國醫籍之浩富,促使了專業書目的産生和發達。明代殷仲春著《醫藏目録》,開始了這項工作。清乾隆時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零三至一百零五子部醫家類三卷,號爲提要鈎玄之典範。近世日本漢醫學者丹波元胤撰《醫籍考》、岡西爲人撰《宋以前醫籍考》,用力皆甚深諶。建國以來,商務印書館首將丁福保遺著《四部書録·醫藥編》刊行(1955年11月),繼有《全國中醫圖書聯合目録》(中醫研究院,1961年)問世。近年賈維誠著《三百種醫籍録》(黑龍江科學技術出版社,1982年)、孫繼芬等著《中國醫籍提要》(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郭靄春等著《中國分省醫籍考》(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年)紛紛出版。其專題書目則有龍伯堅的《本草書録》(1957年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張贊臣的《中國外科醫籍存佚考》(將於1987年由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這些都是按照目録學的規範來編著的,具有文獻資料的性質和作用。夫子此著則是按照歷史學的規範撰寫,體制與作用皆異於前者,而能殊途同歸,相得益彰。特别是它對於醫史專業和學術文化史的學習者都能起到益智廣慧、開拓思路的作用。
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夫子撰寫此著時,乃憑藉整個祖國文化形成和發展趨向的高度來觀察醫學和醫籍的歷程,因此得到許多特立獨行的見解。例如對於祖國醫學的分期,是納入儒學産生和發展的軌道來論述。這是基於夫子對於中國文化整體的探索,深究社會政治經濟的興衰利弊,文化學術的隆替衍變,以其淹貫博通之識力,成此洞察執要之建論。也許這不易爲專業學者所能接受,但若加以沉思,便能悟出其中一定的道理。用廣角鏡來觀察專業史,應當是治專業史特别是科學技術專業史者所應採取的方法。夫子此著,給了我們一個典範。
治史者首須掌握豐富的資料,夫子對此,游刃有餘。他在大半個世紀以前撰寫此著,已博覽了許多爲當時十分稀見的古典醫籍。例如一部鍼灸古籍《黄帝蝦蟆經》,在國内久已失傳,只是在日本有傳刻本,然而在1984年中醫古籍出版社影印日本刊本流布以前,國人是絶少見到這書的。《神農本草經》,輯者多家;《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版本複雜,夫子校閲多本,故能作出近似的結論。讀夫子書,於治史技能,誠多啓益。
一九八六年長夏,宿疴初愈,就夫子大人女公子翼仁大姐處盥手恭讀遺著原稿,謹作題識。及門弟子胡道静記。
(原刊於《社會科學戰綫》19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