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时候,老杜让我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我这才知道,所谓“见证人”,就是亲眼见到警察勘察现场的过程,并且可以作证的人。除了我,黑瘦民警还请另一位没穿警服的陌生人在我那张单子上签了字,显然,也是一位见证人。
跟杜长天回到蒋宅口的时候,已经下午 4 点多了。自从我和雷海生入狱,这套房子就一直空着。
回来的路上,杜长天问我,“你打算住在哪儿?”
我笑着问他:“我能住在哪儿?”
他也笑了,迟疑了片刻,他略微红了一下脸,对我说:“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住在月坛北小街,也可以自己住在以前你住过两次的那套房子里。”
我摇了摇头,答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住在蒋宅口。”
杜长天愣了一下,抬眼看我,眼神真挚:“你一个人住在蒋宅口?”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三分钟,最后终于微笑着冲我点点头,说:“好吧”。
四年了,道路两侧的建筑,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变化,蒋宅口的小区里,树木也长大了许多。睹物思人,走进房间的时候,我似乎觉得,雷海生,就站在这套房子的某个角落里,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
杜长天见我发呆,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子,你还是去我那儿住吧,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安全。”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屋里,将小包袱放在了皮沙发上,灰尘就此腾起,在房间里飞扬。
杜长天在我身后叹了口气,我能想象他那张无奈的脸。
“你打算以后怎么生活?”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还没想。”除了等雷海生出狱,我真的什么都没想。
“给你”。
我回过身,看见老杜递过来一张银行卡,“密码还是你的生日。”
我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老杜。
“里面有二十几万,是我这几年攒的,够你开个小店,养活自己了。”
我没有接过老杜递过来的银行卡,而是转身打开门,走出去,轻车熟路地打开门外左侧水表间里的水闸,然后回到屋内,踮脚掀开进门后左手墙面上方电表箱的盖板,扳上了电闸,然后又合上了盖板。然后,我走进卫生间,寻了一块硬邦邦的旧毛巾,打开水龙头,用水浸湿,拧到半干,攥着走回客厅,开始擦拭满屋的灰尘。
老杜默默地看着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弯腰将银行卡放在了堆满灰尘的茶几上,轻声说:“安子,你总得干点啥吧。你现在找工作恐怕不容易啊!”
我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擦完皮沙发,我直起腰,转向老杜:“今天这个案子有点意思,特别是那个一字眉的女孩。”
“哦,还不能确定是猝死还是他杀。”
“要不,我跟你一起破案?”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老杜。
老杜看着我,苦笑,“你?你不怕啊?”
“怕什么?你忘了,我也杀过人。”我也苦笑着答他。
他抬了抬眉毛,无奈地摇摇头,笑着说,“可我没钱雇你。”
“你是海生的爸爸,海生是我的丈夫,有责任赚钱养我,他还没出来,我给你做见证人,给你打工,帮你破案,你支付我费用,不是理所应当吗?”我歪着头,看着老杜。
“见证人没有报酬。”老杜喃喃地说。
我没有回答,意志坚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底下了头。
他渐渐涨红了脸,然后又尴尬地笑了笑,最后彻底耷拉了脑袋,蔫蔫地说:“我拿你没办法。”
这一次轮到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嗨,精神点,大叔,我们会是一对好搭档!”
当晚,七点多的时候,老杜敲响了蒋宅口的房门,他是来请我吃晚饭的。
这一次,我选了小区门口的“沙县小吃”,简单便宜,只为和老杜说说话。
“你去局里了?”
“嗯。”
“这个案子你负责?”
“嗯。”
“真好,那明天我就和你一起去调查吧?”
“调查什么?”
“调查潞水湾那具死尸的死因啊?”
“尸体送去解剖了,等尸检报告出来,自然知道死因。”
“啊?那不调查,就这样等着?”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嗯?”我皱起了眉头,在高墙内呆了四年,没学会什么,倒是对犯罪、罪犯、破案和犯罪心理越来越感兴趣。
“我下午调查过了,死者叫程鸣,死亡的前一天,5 岁的儿子被绑票,绑匪索要 30 万赎金。”
“哦,那上午那几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喽?那现在孩子呢?绑匪呢?”
“昨天晚上,孩子就死了。”杜长天面无表情地看向我。
“什么?死了?”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个八度,咽了一口吐沫后,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杜长天。
“程鸣昨天早晨一接到绑匪的电话,就报了警。当晚,在化工厂门前,程鸣把装满钱的提包放在右边的石狮子后面,却没见到绑匪和自己的儿子。12 点多的时候,他又接到一个电话,绑匪要他拎着装钱的提包,到附近美华公寓旁边棚改区的破楼里去,说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美华公寓旁边,有一排曾经因为失火,被强制搬迁的破楼,如今被列为棚改区。警察监听了程鸣的电话,悄悄地跟着他往破楼走。不想路过美华公寓的时候,从楼上扔下来俩烟雾弹,然后程鸣就不见了。”
“烟雾弹?”我诧异地盯着杜长天,这可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多了。
“后来呢?”
“后来警员听到了哭号声,在美华公寓后面停工半年的建筑工地上,发现了程鸣和他的儿子。同时,110 和 120 也接到了报警电话和求救电话。”
“他的儿子已经死了?”我有点心跳加速。
“当时他抱着自己的儿子,5 岁的孩子满身是血,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绑匪呢?绑匪抓到了吗?”我紧张地问。
“没有,不过有线索。工地上有很多巨大的水泥管,一根根排着,水泥管里的灰尘非常厚,有明显的脚印,顺着水泥管跑向远处。”
“那就赶紧顺着脚印找啊?”
“脚印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是污水处理厂的净化池,脚印到那里就不见了。”
“哦,绑匪也许跳进净化池,游走了吧?”
“很难说,正在调查,净化池通向一条排污渠,绑匪也有可能顺着排污渠游走了。”
“那一提包的钱呢?”我忍不住问。
“不知去向。”老杜歪着头,又说:“不过有一点,你绝对想不到。”
“什么?”
“现场除了程鸣和他的儿子,还有一个人。”
“谁?”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快,快告诉我是谁?
“小宋!”杜长天幽幽地冲我微笑。
“她怎么会在?”
“我问过她了,她说早上听见程老师的电话,不放心,晚上打电话给程老师,就慌忙赶了过去。”
“这倒有点蹊跷。”被称作“小宋”的一字眉女孩,今天的做派本来就多少让我觉得有点怪异,当下,更让我迷惑不解。
“现场水泥管里的脚印,被小宋踩得一塌糊涂,她说她看见了绑匪,说绑匪身高足有一米八,至少有一百六七十斤,她说自己顺着管子追了过去,眼睁睁看见绑匪跳进了净化池。小宋后来和程鸣一起送孩子去的医院。孩子的死亡原因是剧烈的撞击和压迫。”
“撞击和压迫?”我大为不解。
“对,后脑遭到剧烈的撞击,体内多器官被挤压破裂,导致死亡。”
我禁不住又咽了口吐沫,这个说法有点骇人,“绑匪怎么这样虐待孩子?太惨忍了!”
“不要轻易断言是谁害死了孩子。”
“不是绑匪又是谁?”
“程鸣说他在烟雾中迷失了方向,被人蒙了眼睛,带到了那里。然后见到了带着黑色头套的绑匪,绑匪推搡、摔打孩子,他拼了老命才抢回了儿子,可儿子已经……”
“哦,可怜的父亲。”我禁不住十指交叉,握了起来,抵在下巴上,垂下了眼帘。
“安子,你真的有兴趣面对血腥的案件吗?”杜长天皱了眉头,歪着头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疑惑。
我笑了,拿起筷子,指了指面前的小菜,“快吃吧,大叔,我说了,我们会是一对好搭档。”
杜长天也笑了,“安子,没想到,四年过去了,你倒比四年前开朗了许多。”
我眯着眼睛看向他,认真地说:“老杜,你并不知道这四年我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你并不知道这四年我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涅磐。如果说四年前,我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来自过去的爱与温暖,来自你与海生的救赎;那么四年后的今天,我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就不仅仅来自过往和你们,它们来自我的内心。人生没有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时候是最坏的时候,只有心灵的成长,是最宽阔最坚定的力量。只要能活着,就是幸福;只要能活着走到阳光里,就是恩赐。所以,我要好好活,为自己,也为海生,也为——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