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萨独自蜷缩在扶手椅里,偷偷摸摸地读着书——没想到,农夫的老婆只能这样读书——这时,馥郁的芳香使她的思绪骤然停摆。五月九日上午十一点,这难以磨灭的时刻即将改变一切,她正逐渐被推离自己原本的生活轨道。
她闭上眼睛,将脸转向敞开的窗子,尽情地呼吸着那馥郁的香气。忍冬花。卢萨合上书,用食指夹住。查尔斯·达尔文对蛾子的论述让她沉浸其间。书中描述了刚破茧的雌性孔雀蛾散发的处女气味,使得大量雄蛾疯狂涌入,将囚住雌蛾的金属丝钟罩围了个密不透风,更有好几十只飞蛾爬入达尔文先生的烟囱来找雌蛾。卢萨的书都堆在地板上,堆到了这把厚实软和的扶手椅背后看不见的地方,这是她在这所房子里唯一拥有的属于自己的天地。她刚搬到这里时,就看上了这把铺着老式绿色织锦软垫的奇怪椅子。她拖着它穿过宽敞的卧房,直至那扇高高的面南的大窗前,那里光线充足。而此刻,她窝在椅子里,往前凑了凑,稍稍转头,隔着落满灰尘的窗玻璃往外望去。远处,在饲草田的尽头,她望见了科尔的白色T恤,继而看到了整个人的轮廓——他往前弓着的身体。他正从拖拉机座椅上探出身去,折断了一根忍冬枝。那枝条攀入了香柏围成的树篱,高悬于饲草田边缘的上方。也许那忍冬枝挡了他的道吧。又或许他折下枝条,是想把它带给卢萨。她喜欢在厨房水槽上方的罐子里养些新鲜的花枝。只要她还能让空气弥漫着芬芳,用恣意开放的野花那蓬勃的香气将厨房里那些可怕的女鬼打发走,就多了几分在这儿生活下去的可能性。
科尔还在距离饲草田尽头四分之一英里的远处,他在犁地。不久,他们就要在那田地里种上烟草。不可思议的是,他折断树枝溢出的芳香,竟能一直绵延至她所在的宅子。大概是当时微风轻拂,正好往她的方向吹吧。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山里人坚信大山会呼吸。这是真的:农舍后面陡峭的谷坡每天清晨都会悠悠地吸上一口气,到了傍晚再缓缓吐出,让气息穿过他们敞开的窗子,掠过田野——深呼吸,每天只此一次。卢萨第一次来科尔家做客时,听他说起大山的呼吸,只是抱以宽容的微笑。她尊重乡下人诗情画意的语言,却对那些看法持怀疑态度:大山会呼吸;蛇只有在太阳落山后才会死,即便已经斫下蛇头也没用;要是被乌龟咬住了,只有等到打雷它才会松口。但当她嫁给科尔,搬入这栋宅子之后,西布伦山的气息每日拂晓都会抚摸她的脸庞,她才终于领悟。她学会了用皮肤来感知时间,从清晨到下午,大山的呼吸会轻轻地吹拂她的后颈。及至傍晚,大山的呼吸又似恋人的叹息,浸润了潮湿树林中的芬芳吹来,当她停下手中的厨事,撩开脖子上微汗的鬈发时,便能感受到一袭幽凉滑过颈背和肩膀。她渐渐地将西布伦山视为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比她所知的任何伴侣更高大、更坚实。
而此时,她的丈夫正在田野彼端,折下忍冬枝,想要带给她。她可以断定那是带给她的花枝,因为他将枝条塞入了他的大腿和那台久保田拖拉机的厚垫座椅之间夹好。他双手握着方向盘,一颠一颠地驶过犁好的田地时,那芃芃开放如云的白色花朵便簌簌乱颤起来。下方的田地差不多就要犁完了。待他回到这栋房子里享用午间咖啡与“正餐”——她还在努力适应这种对晌午餐食的称谓——她便会将忍冬枝浸入水中。到时候也许他们可以谈谈;又或许她最好还是把汤和面包放到桌子上,将一大清早就想好的恶言恶语囫囵吞下。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起争执,但今天是最糟的一次。今天早上,吃早餐时她差点就要摔门走了。今天早上,他也想让她离开。他们恶语相向、咆哮谩骂。此刻,她闭上眼睛,呼吸着。她对这种山野藤蔓甚是偏爱,而农夫却最见不得自家的树篱丛中长出这样的东西。他要笑,就随他笑去吧。
这周报纸上的园艺专栏写了如何铲除忍冬。而这成了他们争执的导火索。
“醒醒吧!这个项目需要重复使用大量的强效化学脱叶剂。”她大声嚷嚷着,夸张地模仿山里人讲话的喉音,听起来愚蠢而荒唐,她很清楚这样做会惹恼科尔。可她怎么控制得了呢?是县里的农业专员写了《伊甸园里的园艺》这篇令人瞠目结舌的文章。日复一日,农业专员最关心的就是清除这个清除那个。他们这些人似乎一心一意地想着如何才能将目力所及的每一样活物斩草除根,实在令她忍无可忍。把野蔷薇连根挖走;把樱桃树上的冠蓝鸦全都射杀;把东菲比霸鹟筑在廊檐上的巢全都清走,免得雏鸟把走廊台阶弄得一团糟。这些就是西布伦县的日常消遣,堪与春季大扫除媲美。
而他说:“你要是取笑西布伦县,就等于在取笑我,卢萨。”
“ 这 还用你来告诉我吗?”她打断他。就算只是坐在这间厨房里,她也能感觉到他已故的母亲就在这儿,摆出一副难以苟同的脸色。她又如何能忘却他的成长地呢。科尔是家里六个孩子中最小的,他的五个姐姐从未迈出过这山谷。父亲怀德纳将土地以每人一英亩的份额转让给了五个女儿,使她们婚后可以在上面盖房子。余下的六十英亩土地,他全都留给了唯一的儿子科尔。家族的墓地就在果园后面的山坡上。显然,怀德纳一家的宿命就是共同长眠于这块土地,以至永恒。对他们而言,所谓 城镇 ,就是指蛋叉镇,附近的一个小村落住了千把来人,有九座教堂,还有一家克罗格连锁超市。卢萨反而成了个危险的外来者,尽管她只是来自山那边的 列克星敦 ——那点距离近得可笑。现如今,她在五个大姑子面前仿佛孤家寡人,就连走过沙砾地去邮筒取信,都引来她们一番侧目。
戗了他那句话之后,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科尔默然地吃着早餐,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将那份恼人的报纸往桌上啪地一扔,站起身去忙自己的事了。她走出厨房,去冷飕飕的后门廊察看昨天静置的牛奶。此时,她仍趿着拖鞋、穿着泡泡纱睡衣,他们起床还不到一小时,雾气仍在溪流上方氤氲缭绕。一只玉米天蚕蛾伏在窗纱上。这种蛾子在她心目中排名第二,其后翅竟然与她的发色一样略呈玫瑰金色。(她最喜欢的向来是 月形天蚕蛾 ,它们习惯待在林中高树上,如同虚无缥缈的绿色幽灵。)“一晚上的觅爱之旅累坏了吧,”她数落道,“这就是你的下场。”可它又有什么办法呢。整个天蚕蛾科,包括她所欣赏的玉米天蚕蛾与月形天蚕蛾,都是只在幼虫时期吃东西,因为成蛾没有口器。卢萨想,这简直就是一场无声胜有声的极致浪漫——饥饿的蛾子与死亡赛跑,在暗夜中寻觅伴侣。
她小心翼翼地拎起奶桶,看来奶皮子凝得不错,可以挑出来了。牛奶满打满算只有一加仑。他们只养了一头奶牛,用它的奶来制作科尔爱吃的黄油和奶油,而且现在也只在傍晚挤奶。卢萨提议废止凌晨四点挤奶这项极为不便的成规时,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她会整夜地把奶牛和牛犊关在谷仓里。甚至将母牛和牛犊一起放牧。如果周末她要开车去列克星敦,便压根儿不去挤奶。(会不会有科学家来考虑这些事呢?)等到卢萨想要牛奶了,只需将牛犊赶往牧场,不让它和母牛待在一起,那么傍晚时母牛的乳房就会胀鼓鼓的。科尔的姐姐都不赞成这种取巧的方法,卢萨却甚觉合意。如果她们从小劳碌惯了,一天要挤两次奶,那和卢萨无关。她有自己的行事方式。不到一年,她就把农场里的活计打理得井井有条。科尔最爱吃她做的饭菜,连他母亲也被她比下去了。此刻,她站在水槽边,将撇乳勺浸在牛奶里,注视着细腻的乳脂缓缓溢过勺缘泛出若有若无的淡绿色,她灵光乍现:屋后菜园里的菠菜已经长好待收,去摘一大棵,连同蘑菇片一起放黄油里炒,再放上一片月桂叶;而这些乳脂可以做出香喷喷的汤,科尔就爱喝这汤。中午他回来吃饭的时候,这些菜都可以做好。所以,现在她得集中心思烧汤,最好别再和他争了。
但科尔不愿罢休。“卢萨,那 你 为什么不给报纸写园艺专栏呢?”他一边吃早餐一边激她,“正好可以教教我们这些傻头傻脑的乡巴佬。”
“科尔,我现在得专心干活。我们还有必要吵吗?”
“是没必要,亲爱的。实在 抱歉 ,”他说,但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我没在好地方待过,没见过在房子里养狗、在窗台花箱里养花的那种世面。”
“你还有完没完?列克星敦并不算 好地方 。只是那儿的人会读很多书、写很多东西,而不是跑到树篱里干掉忍冬。”
“他们用不着那么做。他们根本就没有树篱。城里人的院子,我也都见过,每家每户的花草枝蔓不也都是齐刷刷地被平整的人行道给干掉了吗?”
达尔文观察到, 许多种类的蛾子,都是雄蛾喜欢栖息于开阔处,而雌蛾喜欢待在暗处。 她和科尔不也正符合这种生物学上的陈规旧俗吗?雄性和雌性不也都各自遵循着彼此的天性吗?她将视线从瀑布般流泻的乳脂上移开,抬起头,琢磨着该如何平息他们之间的这场争执。
“我并不是个纯粹的城里人,只有某一部分算是吧。”她平静地说道。他们争来争去的那些话从没说到点子上。他只是一味地将她置于她根本无法选择的那个阵营里。他怎么能理解,她的整个童年时光,在太阳下晒得皮肤黝黑、满脸雀斑,虽只能待在草坪上,却一心向往牧场的梦想呢?他怎么能理解,她小时候也热衷于捉蝴蝶和捕蛾子,在彩图书里把它们的介绍看了又看、把那些图片摸了又摸,满心盼着能在荒野里寻找和追逐它们的愿望呢?
他把指节扳得咔咔响,举起双手抱住后脑勺。“卢萨,亲爱的,你能把那个女孩带出城市,但你没法将城市从那个女孩的心里移走。”
“胡说!”她朗声说道,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还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她一时没控制好撇乳勺的角度,放得过低,都触到桶底了,她刚刚撇好的乳脂又滑开来,融入了牛奶。得再花半天时间来分离了。她把撇乳勺往水槽里一扔。“为了这一天,我在学校里待了整整二十年。”她转身面对着他,“我 很遗憾 ,我所受的教育并不能使我好好适应这里的生活。这儿的动物只有两种下场,要么被吃掉,要么被当作靶子干掉。”
“你忘了它们还能当‘诱饵’。”他慢吞吞地说道。
“说这话有意思吗,科尔。我在这里很孤单。你根本就不明白。”
他拿起报纸,把它折到刊有牛肉价格信息的版面。好吧,合该这么结束。她的孤单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心里清楚。除了科尔,和她讲过话的全都是列克星敦人。当他建议她在 这儿 多交朋友时,她脑中浮现的都是她在克罗格超市内见到的那些睁着天真的大眼睛、顶着夸张发型的女人。结果,她也只能给以前实验室的同事阿莉和哈尔打电话,聊点小镇生活的八卦。但近来,他们也开始对卢萨有些不待见了,毕竟电话费有点高得离谱。 到底怎么啦?你不开心,那就走啊,你不也长脚了吗。趁着还能重新拿到研究经费,赶紧回来吧。
她着手给盛牛奶的器皿消毒,设法不去想阿莉和哈尔。她以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太不一样了,她甚至没法一边过着眼下的生活,一边回想过去的另一种生活。就算只是尝试着回忆一会儿,她也会觉得局促不安。于是,她就通过反复默念那些古老祷文似的名目来让自己平静下来:Actias luna、Hyalophora cecropia、Automeris io,月形天蚕蛾、刻克罗普斯蚕蛾、玉米天蚕蛾。这些天蚕蛾科的大蛾子有着柔软如丝的翅翼,以诸神的名字 生活在西布伦山区的浅壑深谷和绵延高丘之间。这里的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在他们睡着的时候,是哪种蛾子的翅翼拍打了他们黑乎乎的窗棂。
还有一件事,她没法开口说——她的受教育水平远超她的丈夫。科尔的标准玩笑模板是:“我太热爱上学了,所以每个年级都念了好几遍。”卢萨从来就没把他的这种自轻自贱当真过。他们在肯塔基大学初次见面时,她就看出他也算是个自学成才的学者。当时科尔是去参加一个害虫综合管理培训班。县里的一帮农夫筹措了一笔学费,将科尔派到了列克星敦。他们知道他并非哗众取宠之辈,相信他会带回些真材实料。他们的这种信任很有道理。他并未随波逐流地认为卢萨博士后研究助理的地位有多了不起,倒是向她提了好多问题。他发现卢萨对麦蛾简直了若指掌,这种蛾子是导致谷仓里谷物被蛀食的罪魁祸首。他那双湛蓝如夏日晴空的眼睛于是开始整天围着她转,让她觉得既惊慌又受用,到底是哪种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带他去参观了实验室以及她父亲设于同一幢楼内的规模更大的研究室,她父亲研究的是苹果蠹蛾的费洛蒙 现象,这种蛾子是出了名的苹果树害虫。实验室里的蛾子被关在玻璃盒内,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科学家们设法释放出费洛蒙诱饵,干扰雄蛾的求偶行为。于是,它们的处女新娘只能徒然地在全球各地的苹果树上产下无害的空卵。
后来(并非频繁地),卢萨和科尔在她位于欧几里德路的家里睡过几次。科尔做起爱来像个农夫,但这不是在说他粗俗。相反,他在身体方面很有一套。他为她身上散发的泥土气息沉湎着迷,他用毛茸茸的嘴唇搜寻着她的柔软湿润之所,翻转她的身体如同翻动新鲜泥土,以使之迎接新生的荣耀。她总觉得自己身材矮小,曲线犹如沙漏,不会有人当真喜欢。但在这个靠双手判断动物哺养能力的男人怀中,她却有了焕然一新之感。他终于让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是性感撩人的。
她告诉他动物会以气味为线索来寻找和确定伴侣。就是费洛蒙。他听了乐不可支。“那就是性喽。你们这些人整天待在实验室里,就是靠干这个拿钱的啊。”
“罪过。”她说,“我研究的是蛾子的爱情。”
他对蛾子的爱情颇感兴趣。她告诉他,现在看来就连人类的某些行为也是在费洛蒙的影响下做出的,尽管大多数人对其中的微妙关节并不在意,他却觉得益发兴味盎然。科尔应该会感兴趣的,她想。科尔曾将脸埋入她皮肤的每一处折痕,深深吸入她的气息。如果他和蛾子一样,便可用他羽状的触须搜寻她周身散发的气息,他会从腹部翻转出机巧精密的分枝状发香器,催动诱惑的气味将她召唤回来——他只会对性更加情有独钟。
他曾问她:“要是你无缘无故地爱上了一个人,就是这么回事吗?都是因为费洛蒙?”
“也许吧,”她回答道,“有可能。”
而后,他翻身仰躺下来,十指交扣,抱于脑后,正好给了她切近观察他的机会。他骨架硕大。他的肩膀、双手,他宽阔平坦的腹部和胸膛——处处都使她觉得自己竟然如此娇小。在她的床上,竟赤身裸体躺着一个乐呵呵的巨人。
“那告诉我,”他说,“为什么女人要想尽办法掩盖自己身上真实的气味呢?”
“我不知道。”当然,卢萨之前也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就连剃尽腋毛也能挫败那个生物学上的目的。而阴毛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增加气味分子的扩散面积。她对他说过这个。
“和科学家女士睡觉,还真是麻烦。”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冲她微微一笑。她已开始担心再也看不到这张脸了。要是 他 真这样想,那就糟了。那样一来,他很快就会离开,他明朗而热切的硕大身躯,他那新剃出的经由下颏中部直抵性感双唇的道道须痕,都将一去不复返。他的胡须使她想起了花儿咽喉深处的蜜源标记,为蜜蜂指引着花蜜所在的甜蜜通途。
她那间位于欧几里德路的公寓看来让他住得很舒服,培训班结束后,他又待了两天才走。事实上,他们几乎没怎么下过床。她只能给实验室去电,说自己突然病了。他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差点就想问他——并非出于心计,而是纯粹好奇——是否惯于和刚结识的女人睡觉。但卢萨问不出口。第二年,他向她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以致他来访的那几次,她又开始排卵了。她对此很注意,唯恐自己会挺着大肚子举行婚礼,让他家的亲戚幸灾乐祸地拿来消遣。对于像科尔姐姐之类的人,她母亲有过一个说法:“长着十根手指,却只能数到九。”
此时,科尔已吃完早饭,点起一支烟。他抬头扫了一眼卢萨,发现她正凝神注视着他,不由得心里一惊。“怎么啦?”他问。
“我刚才在想我们以前的感情有多好。”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赫布今天上午晚些时候会来借压力喷洒器。他自个儿会去库房里找的,到时你看到了可别大惊小怪。”
她怒目而视。这是科尔的典型做派,一旦涉及感情,他就装得没心没肺。“我不想让赫布进我们的库房,”她断然回道,“看来我还是亲自去仓库给找出来得了。”
“为什么?赫布知道压力喷洒器长什么样。说来也真是的,当时他劝我买了那玩意儿,现在他倒用得比我还勤。”
“他来找,肯定会乱翻我收好的那些漏斗和捕虫网,再向玛丽·埃德娜添油加醋地乱说一通,埃德娜跑去和洛伊丝、埃玛琳八卦一番,洛伊丝和埃玛琳转而又跟汉尼-梅维丝风言风语。所以,谢了。”
科尔往椅背一靠,笑了。“三个最有效的传播方式就是:电报、电话、告诉怀德纳家的女人。”
“我觉得这真的很搞笑。她们以前最喜欢聊的话题竟然是我。”
“她们也没什么恶意。”
“你真这么认为?”她摇了摇头,转身背对着他。她们 就是 想让她不自在。打一开始,她们就是这样。去年六月她成了怀德纳家的女主人,她们很少和她说话,却总喜欢背地里说她 闲话 。卢萨尚未踏足克罗格超市或这里的五金店,就已经尽人皆知,这个来自列克星敦的女孩喜欢跪趴在客厅地板上给虫子起名字,而不是直接把它们蹍死。
“我那些姐姐们要干的事儿多着呢,不会无聊到坐在一起说你坏话的。”科尔坚称。
“你那些姐姐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好啦,卢萨。”
“那你去问她们。要是她们有人能说对,把卢萨·马卢夫·兰多夫斯基全名都说对,我就给你十美元。她们是存心不记我名字的。你以为我在说笑?洛伊丝就曾明确地告诉奥达·布莱克我娘家的姓是祖基尼 。”
“现在肯定不会这样了。”
“奥达一直在唠叨,说她看出来了我这么着急要和你结婚,就是为了去掉 娘家的姓 。”她注视着他的表情,想看看他是否明白这是一种羞辱。他们结婚后,卢萨还保留着自己的名字。但无论是否保留,最终都变得无关痛痒——这里的每个人都叫她怀德纳太太,就好像根本不存在卢萨这个人。
“好吧,就算她们全心全意地看不上你,”他耐着性子说,“可洛伊丝还是邀请我们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去她家参加阖家宴。她还想叫上我们下午一起去墓地,给爸妈上坟。”
卢萨歪着脑袋,很好奇。“她什么时候来电话的?”
“昨晚。”
“邀请了所有家人?怎么可能?她家的厨房也就电话亭那么大。”
“以前没有乱扔的衣服和塑料玩具鸭的时候,要比现在大多了。”
卢萨只能笑笑。
他比画着。“ 这儿 就是厨房。你为什么不请人来这儿坐坐?”
卢萨定定地注视着他,几乎惊掉了下巴。
“嗯,怎么啦?”
她摇了摇头。“你怎么能装聋作哑到这种程度?我怎么可能坐在那群满面阴云的女人中间,还得假装阳光灿烂的样子?”
“ 你说什么呢 ?”
她走向餐厅角落的柜子,取了只挺特别的瓷盘回来,就像举了张识字卡片。“这对你没什么意义吧?”
“这是你结婚时带来的瓷盘。”
她的 瓷盘,没错——以前是她家的,英国式样,上面印着精致的手绘植物画,花朵和它的授粉者。然而她们难道一定要对她钟爱的每一样东西都嗤之以鼻吗?“去年七月,我们新婚刚一个月时,我在这儿举办的晚餐会上发生的事,你肯定不记得了吧?是你的生日派对,我花了两个星期准备好所有菜品,没有人帮我,这是我第一次想要给你的家人留下好印象,虽然失败了。”
“我不记得。”
“我来帮你回忆。说说你的大姐,想想当时的画面。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蓝色头发,脸上的表情像干酪一样僵硬,抱歉我这么说。我就是用这只盘子给她端上了晚餐,就在这儿。”
他笑了。“我记得玛丽·埃德娜咬了口土豆,好像看到了下面有只黑寡妇,就尖叫起来。”
“是天蛾的翅膀。是绘着天蛾的 画 。我没有画黑寡妇的瓷盘。她也没有尖叫,她只是放下叉子,像具尸体那样交叠着双手,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接受我的邀请了。老天,甚至 感恩节 都不来,科尔。在你们家,在你有生以来,你和你那些姐姐们每年都会聚在一起吃感恩节晚餐,可自从你老婆冒天下之大不韪,让玛丽·埃德娜陛下浑身不爽之后,她们就不再吃了。”
“那就别邀请玛丽·埃德娜,请其他人吧。她一向喜欢倚老卖老。”
“玛丽·埃德娜不来,她们都不会来。”
他耸了耸肩。“那好吧,也许她们这些乡下人就是没法理解为什么要把虫子和稀奇古怪的拉丁语印在盘子上。也许,她们害怕用错叉子。”
“ 去你的 ,科尔。要是你们都喜欢嘲讽我,那就去你们全家。”她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烫,还差点气得顺手砸了盘子,但那动作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这盘子似乎比婚姻更贵重。
“天哪,”他愤愤地说,“她们警告过我,千万别娶红头发的女人。”
“Shuchach!”她嘟囔着,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刺耳的阿拉伯语辅音,便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回餐厅把盘子放好。卢萨流了泪,这让她觉得很难堪。她的邀请遭到冷待的事竟然还令她心痛不已,这着实让她感到羞耻。去年太多次,她挂断电话,在客厅的编织地毯上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踱步。她这个拥有昆虫学学位的成年已婚女人,竟像个孩子似的哭得稀里哗啦。她们怎么看她,她为何要如此在乎?投身于昆虫研究的女孩都懂得不去理会公众的意见。但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她始终无法忍受的就是那种含沙射影,认为她就是个活宝,是个愚蠢的女人。回首往事,令卢萨深感害怕的是,她也曾如此评判自己的父亲,她也曾怀着无知的怜悯把他看成一个说话尖刻、不谙世事的人,一辈子只知埋首于充满乙醚味的消了毒的实验室里苦苦钻研。尽管祖上都是农民,但她父母对具体的农事一窍不通。如果非要找到一点他们与农牧生活的关联,也就是周日驾车穿过费耶特县东部放养赛马的牧场这点体验吧。
卢萨想变得截然不同。她渴望以自己对爬虫的热爱以及为之付出的汗水来震惊世人。她仍能感觉到体内自儿时起便跃跃欲试的热望。正如那个在盛夏炎暑中也贪恋着野外的小丫头,看着镜中自己原本草莓金色的头发变成一缕缕湿漉漉的深棕色卷曲发丝贴着脸庞,得意地倾身弯腰对着镜子呼出一口热气。成为女人后,她迫不及待地抓住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成为农夫的妻子。
她从未料到这种怪异的、暮气沉沉的家族遗风竟会一路跟着她来到西布伦。在这儿,她的新亲戚们把她和她的娘家人看作傻瓜,竟会特意把害虫养在玻璃瓶里。
她返回厨房,没有再看科尔一眼。如果他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那她也没问题。“好吧,”她说,“别用画了虫子的盘子给怀德纳家的人盛饭菜。我会记住的。还有,伟大的害虫杀手赫布来我家库房搜缴压力喷洒器时,要敞开大门任其进出。”照卢萨看来,赫布和玛丽·埃德娜堪称绝配:两人都那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你到底什么意思?”科尔问。
“你知不知道汉尼-梅维丝昨天告诉了我什么?她说有一次,赫布在他家牧场围栏上方的树林里发现了一窝郊狼,是一头母狼和一窝嗷嗷待哺的狼崽子。她说他就站在狼窝里,对着它们的脑袋,一枪一个全给崩了。”
科尔茫然地看着她。
“是真的吗?”她问,“你知道这事吗?”
“提这事干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最近吗?”
“不是。我想是去年春天。是你妈生病那会儿。肯定是在婚礼之前。所以你不知道这事。”
“哦,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现在也无所谓了。”
他叹了口气。“卢萨,它们毕竟是食肉动物,还在奶牛场上方搭了窝。不然你觉得赫布该怎么做,让那窝狼把他家的老底儿都吃了不成?”
“不是狼,是郊狼。”
“不都一回事。”
“ 不是 一回事。这里离大峡谷差不多有两千英里,而这里竟然出现了郊狼。你觉得不会有任何人 关心 这个问题吗?”
“我觉得赫布只会关心郊狼要吃什么。比如新生的犊子。”
“就算那真是郊狼——我很怀疑这一点,毕竟赫布是近视眼——说实话,我还怀疑他是否射中了它们。我敢打赌他没射中。我也 希望 他没射中。”
“赫布·戈因斯的枪法好得惊人,在这一点上可没什么好争的。但要是你想知道我的看法,卢萨,那我告诉你我希望他射中了。”
“你,还有县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这么想。我知道。就算赫布没射中,也总会有人会射中的。”她真希望自己已经穿戴整齐。她只是觉得这一身睡袍似乎让自己显得太脆弱,没什么说服力。她往门廊走去,纱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她将牛奶放入冷藏室,再行分离,抬头发现那只玉米天蚕蛾还悬在门廊的窗纱上。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那扇窗纱。“还是飞走吧,”她说,“昆虫在这儿不安全。”她看着蛾子张开翅膀,展露出西瓜红色后翅和那翅上一双惊人的黑色眼斑。猫头鹰的眼睛,她心想,实在是像极了。一只可怜的小鸟张着嘴巴想把蛾子一口吃了,却猛然被 那双眼眸 盯得一愣。这令人快乐的古老生灵,充满了惊喜。
她返回厨房,双手各提了一罐去年夏天的番茄。汤做不了了,她要做“imam bayildi” 。这是一道清真素菜,需将时蔬杂烩填装进事先挖空的茄子里。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这份食谱,相比牛奶,卢萨更爱这个。科尔对这种土耳其烤茄子不怎么感冒。他甚至对通心粉也持怀疑态度,他称之为“艾大利”菜。但乳脂没弄好,都是他的错,所以,就让他吃外国菜吧。 我真是太堕落了 ,她心想。 身为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学者,她曾被授予系里最令人艳羡的研究生奖学金 , 如今却只能通过心怀怨愤地烧烧菜来发挥她对世界的影响力 。
而科尔,这个气得她发抖的大块头仍坐在桌边,抽着烟。苍白的弧形烟灰好似一缕柱状星云停在他的左手和烟灰缸之间的深色桌面上方,那丑陋的马口铁烟灰缸几乎是半悬在桌沿外的。面对这番场景,她只想将之揉成团赶紧扔掉了事。科尔到现在都没去开拖拉机赶牛,他平常可不是这样。天亮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了,都已经日上三竿了。他是存心要气她吗?
“赫布要压力喷洒器干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不对,我多少知道一点。他说要在教堂清理什么东西。好像是墙上被筑了蜂巢,玛丽·埃德娜是这么说的。”
“哦,太好了。要在教堂里消灭上帝的造物。上帝没让赫布和玛丽·埃德娜去掌管诺亚方舟,真是明智。否则他们会先用烟熏死一部分生灵,再淹死剩下的。”
他没有再笑。“亲爱的卢萨,在你的家乡,也许人们会认为教堂里到处是蜜蜂是件好事。大自然在一个地方销声匿迹五十年,那儿的人们就会多愁善感地把它当作素未谋面的至亲,为它哀悼。可在这儿,大自然活得好好的,身强力壮,还喝得醉醺醺,到处闯祸。”
“我的丈夫是个诗人啊。大自然竟变成酗酒成瘾的疯汉了。”
他摇了摇头。“情况就是这样。你每天都得说服它往后退个两步,否则,它就会放马过来,接管一切。”科尔总能轻而易举地避开她屈尊俯就的反讽。他自有一种“你怎么说我都不生气”的从容语调,把卢萨气得想要尖叫。
“接管什么?”她说道,强抑着怒火,“你是大自然,我也是大自然。我们拉屎,撒尿,生孩子,搞出一堆烂摊子。就算你让忍冬在你家谷仓边上生长,世界也不会终结。”
生孩子?我怎么没发现我们有孩子? 他的眼神在说。可他问出的话是:“既然在野草还没长出来的时候就能把它掐断,为什么还要忍受它到不可收拾的那一天呢?”
他们对彼此说的每一个词都是错位的,词语背后的每一条事理都变得无法言说、无处归位。他们的善意僵化如一潭死水,他们的玩笑话全成了老掉牙的陈腔,已没法再用。卢萨扔下洗碗布,这陈词滥调的对话让她喘不上气。“祝你在林子里过得开心。我要去给你洗衣服了。你的烟把厨房里熏得难闻死了。”
“你虽然咒骂烟草,但你也得想想是去年的收成让你买到了新的洗衣机和烘干机。”
“Yil'an deenuk!” 她在过道里吼道。
“要是我的艾拉伯妈妈教我诅咒骂人,我肯定不会引以为傲。”他回敬道。
艾拉伯妈妈,波兰佬爸爸——他这明摆着是在和她对着干,和他家里人没什么两样。可她不也嘲笑过 他的 口音和出身吗?不过说实话,他们原本都不是这类人。日积月累的蔑视轻慢交错纠缠,再也无法厘清——就算她和科尔结婚百年,他们仍旧会不明就里地争个不休。她觉得又沮丧又挫败,在楼下各个房间砰砰砰地走来走去,收拾乱扔的衬衫和袜子(有些是她的)。忍冬和烟草,有什么好吵的,可他们还是吵了。结婚不到一年,他们已经学会一场接一场地争论,无休无止。就像小溪流往山下,汇聚在山谷,然后溢出溪岸,浸入车辙,又流回谷底的溪床。争论像水一样填满婚姻,总是流经一切,虽无嗅无色,却充满了噪音。
苦溪,那条溪流的名字,还有他们农舍后面的一直绵延到国家森林公园的山谷,人们将这里称作苦谷。太棒了。 是我太年轻,竟对这苦涩毫无察觉 。她心里想着,吃力地走上楼去收拾余下的待洗衣物,而他则出门去饲草田尽头犁地了。再过十年,会怎么样?难道她真的想就这么一辈子待在农场里?到手的鸟儿在那一瞬间就丧失了神秘感。如今,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跨境邮购的新娘,勉勉强强过了婚礼这一关,却已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离开生长的城市和心爱的事业,跑到如此逼仄的乡村,给农夫做老婆。
五月九日上午十一点,楼下的烘干机嗡鸣着,卢萨坐在卧室的大窗旁读书。仅仅过了四个小时,她的生活却已转到一件小事上:她那年轻的丈夫伸出强壮的手臂攀下花枝,浓郁的香气徐徐升起。她已经忘了这事,忘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中不再盛满那无休止的语言,却充满了某种新的情感。即使他再也没有回到这栋房子,即使他穿过田地时像许多本地农夫一样,因这里崎岖陡峭的地势而发生了拖拉机事故惨遭不测,她仍能凭着远处飘来的阵阵芬芳,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找出科尔的位置。
卢萨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心中满是惊奇:蛾子就是这样交流的。它们靠着气味便能隔着田野互诉衷肠。蛾子没有口器,不可能说错话;配偶在或不在,互相都心知肚明;即便置身黑暗之中,仍能寻得彼此。
又过了几分钟,她的双手仍旧一动不动地搁在书上。她在想象,那究竟是怎样一种语言,可以只传递爱情和朴素的真理。
十天后,婚姻就会走到尽头。当这一天来临,卢萨会回溯到她坐于窗旁的那个时刻,去感受那已知未来步步逼近时的彻骨寒意。
事实上,没人会认为那是一个征兆。科尔的拖拉机并未翻倒。杀死他的也并不是烟草,甚或都不是由抽烟引起的。她本该让他享受一天抽两包的乐趣,毕竟从长远来看,无论他想抽多少都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长远。不过,还是得部分地归咎于烟草的不景气——由于烟草价格低迷,他不得不找了份兼职,为南方合作社运送谷物。卢萨心里很清楚,这份兼职让他这个农夫羞愧难当,尽管整个山谷没有一户人家可以仅靠那点收成度日。但对科尔来说,他的挫败感不仅源自他的农牧本行在经济上捉襟见肘、独木难支,也因为两人的感情危在旦夕。他极其不愿远离农田,哪怕只是穿过蓝岭往南驶入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告诉过他,他们可以想其他法子赚钱——比如用来年的牲口做抵押来贷款。但他不信任贷款这回事,新买的拖拉机已经让他们背了一身债。她还可以去富兰克林的社区学校教书。(这是否也会让他觉得丢脸呢?她也说不准。)她倒是一直在琢磨这事,想象着自己在生物实验室里给一帮奶孩子的学生讲课。可没过多久,县里的警长就驾着车来通知家属出事了。
那天,天刚蒙蒙亮,空气湿漉漉的,一切还在混沌惺忪之中,静谧无风,杳无气味。五月十九日,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出了这事之后,这个日子便再也不会无声无息。那时她站在楼上同一扇大窗前,看着雾气从田野那头升起,沿着树篱往山上飘去,犹如古老河流的幽灵,因不必再受引力的牵绊而任由自己的条条支流向天空飞升。这些天清晨,科尔不在家,她独自醒来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自由了。似幽灵一般自由自在,脱离了躯壳。她凝神望向院子中央,狂欢了一夜的昆虫正披着黎明前的阴影躁动不休,夜蛾正追逐着这最后一抹夜色疯狂地绕圈飞行,寻觅配偶。
当她看见蒂姆·博耶的车子和车身上的标志时,便知道出事了。如果他只是受了伤躺在医院里,蒂姆完全可以在山脚下通知一声了事。他还可以先告诉洛伊丝或玛丽·埃德娜。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任务——得亲自通知妻子。她明白是为什么。具体的细节不得而知——事实上,有些细节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尸体受损的情况,会跟他姐姐、姐夫详细说明,但对做妻子的永远也不会说。不过她已了解了足够多的细节。
终于来了 ,她心想。看着长长的白色车子缓缓驶上车道,听着沙砾经车轮碾压移位发出的噼啪声,她只觉得身子发冷。 从现在起,一切都将改变 。
此言差矣。她并非是从得知科尔已死的那一刻才做出往后要如何生活的决定。早在她坐于那扇大窗旁读书时便已暗下决心,正是在那个时刻,她收到了他传来的那则无言的信息——那越过田野扑面而来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