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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正阳门下味炎凉 歙县会馆遇知音

康熙八年(1669年)初春,王致和一路轻骑快马、伴着仆仆风尘,终于从安徽仙源赶到了京城。一时间,全国各地的举子纷至沓来,由京西卢沟桥浩浩荡荡拥入京师,过了卢沟桥,进了广安门,便来到宣南一带,这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会馆,最初就是由饱尝科考艰辛的京官们为造福同乡举子而集资兴建的。王致和居住在正阳门以西的歙县会馆,准备参加三月在北京贡院举行的礼部会试。

初到京师,王致和来不及欣赏四九城的气派繁华,便被正阳门外充耳可闻、充满了烟火气的老北京吆喝声吸引住了。

“满糖的驴打滚儿哎——”

“一包糖的豆面糕啊——”

“大小黄酒坛子来换钱——”

“水捆的菠菜来,六个大钱一簇——”

……

说起清代的北京城,民间有句谚语叫作“内九外七皇城四”,内城共设九门,正南为正阳门(前门),左崇文门,右宣武门,东南朝阳门,东北东直门,西南阜成门,西北西直门,东北安定门,西北德胜门;外城的范围则在东便门、广渠门、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广安门和西便门之内形成的长方形区域。当时北京城的面积,大约只相当于今天的二环以内,“凸”字形的结构把内城和外城截然分开,内城由八旗旗人居住,外城则成了京师商贾云集、酒肆林立的繁华之地。

曲剧《王致和》剧照——进京赴考

曲剧《王致和》赵启胜定妆照

王致和居住的正阳门以西一带,正是京城三教九流、商贾小贩云集之所,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有提篮、握筐、肩负的,有挑担、推车、持器的,有吆喝着豆汁儿、豆糕、糖饽饽、酸梅汤的,有撑着白布幌子测字看相、代写书信的,也有穿着长袍马褂提笼遛鸟、听戏、喝茶的……形形色色人等不一而足。

王致和一路听着看着,不觉间来到了歙县会馆门前。下马拴鞍后,他整了整衣冠,抬头看见会馆大门的匾额上用正楷大字书写的“歙征聚璀璨光文”一行横文,又望见屋内灯笼高悬,厅外石桌、石凳摆列有序,厅门两侧木柱上皆挂有抱柱楹联,屋内人来人往,操着徽州口音的商人、官僚、举子进进出出。

歙县会馆创立于明嘉靖年间,旧址位于现在的宣武门外大街51号,明代为商馆,清初改为试馆,是为徽州举子进京应试和宦绅在京候差求官提供的临时寓所。

据《歙县会馆志》记载:“吾歙为秦旧县,黄山练水,世毓名贤,程朱遗范,渐摩熏染,情谊深而风俗厚,虽侨居寄籍他郡邑者,类皆不忘其乡……”

这里不但曾是徽籍商人集结之所,还是徽籍官僚、名人云集之处,大学士纪晓岚便是歙县会馆的常客。

安徽仙源县解元老爷王致和到——

随着驿卒的一声吆喝,王致和一领长衫,头戴瓜皮小帽,身后甩着一根乌黑锃亮的长辫,踱步进了会馆大门。

歙县会馆馆长、朝廷礼部郎中赵胜启脸上堆起笑容,向前迎了上去。

哎呀呀,解元公驾临,实乃鄙馆的荣幸,王解元,快里面请……

话说这个赵胜启,仗着自己出身簪缨世家,官居五品郎中,表面上在歙县会馆迎来送往,背地里却是个趋炎附势、媚上欺下的小人,对当官的、有钱人家的举子,总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对布衣之家的平民举子,不但颐指气使,还私下克扣朝廷的供应费用。

见王致和一表人才,举止斯文,又是江南省拔了头筹的解元公,赵胜启顾不得问清来历,就张罗着给王致和安排上房。

韩老头,冬雪姑娘,你们可得给我小心伺候着,把最好的上房给解元公腾出来,咱们还指望着王老爷名登龙虎榜,为我们这小会馆增光添彩呢!

曲剧《王致和》韩崇礼定妆照

歙县会馆时任掌班名叫韩崇礼,五十岁上下,祖籍徽州歙县,祖上三辈都在会馆里做事。他女儿韩冬雪年方二十出头,是个孀妇,婚后一年丈夫早逝,只得与父亲相依为命,在会馆帮着里里外外照应。

解元公,您一路风尘劳顿,来,先喝口茶,我这就给您拾掇上房去——

接过韩冬雪递过的茶盏,王致和眼前一亮,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只见冬雪穿一身素色的对襟小袄,虽不艳丽却显雅气,脸若银盆,眉目间有着徽州女子的灵秀,行为做派又全然一副京城大妞的爽气麻利,惟有鬓边髻的那朵白绢花,略显凄楚刺目。

曲剧《王致和》韩冬雪定妆照

嘿嘿,哈哈,又来了一位解元公——让我瞧瞧——

正说着,只见会馆门口趔趔趄趄地跑进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上裹着一件破旧不堪的长衫,手里握着本泛黄的旧书,蓬头垢面,疯疯癫癫,一见王致和便一猛子扑上去。

老王头,你怎么又来了,这会馆早就没有你住的地方了,要是再敢来捣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赵胜启板着面孔一通咆哮,连踢带踹地把那人赶出了会馆大门。

哈哈,我是天子的门生……孔门的圣贤……我要连中三元,哈哈哈——

王致和只听门外传来一阵锥心的疯笑,又听见赵胜启吼着嗓子,又是一通责骂,额头上不觉渗出汗来。

赵胜启赶跑了疯癫男子,又满脸堆笑地凑到王致和跟前:

解元公,适才惊了您的大驾,还望见谅!您有什么吩咐,房间陈设,饮食起居,有什么要求,尽管和老韩头爷俩说……

王致和还礼道:

赵大人,不必麻烦,致和出身豆腐世家,饮食起居,没有那么多讲究——

赵胜启一听这话,心顿时凉了半截,瞬间变了一副面孔,尖酸刻薄地说道:

我说解元公,我还以为您出身什么高门大户……闹了半天,您是哄驴磨豆腐的——得了,得了,这上房也别收拾了——我看您哪,石磨底下扬豆子,出手也高不到哪儿去,恕在下少陪,告辞——!

赵胜启满脸失望,悻悻地离开,只留下王致和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想着适才发生的一幕,陌生男子的疯笑,赵胜启前后态度的巨变,王致和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初来京城,就体味到几分世态炎凉,倒让他有些始料未及。韩冬雪端着一碗杂面粥走出会馆,不一会儿工夫,又踱步回到屋内,掸掸身上的尘土,客客气气地说道:

我说王解元,你祖上是豆腐世家,能出您这么个解元公,真不简单!冬雪敬佩您的才学!可是,您到了咱们京城这地界儿,也得学着点儿随方就圆,不能“实凿”啊——

您刚才也看见了,赵大人他眼睛里看的,都是当官的,有钱人家的举子……那个王举人,当年也是住在咱们会馆的举子,连考了三科都没中,疯了……赵大人不但克扣了礼部的供奉,还把人家从会馆哄了出去,要不是我们爷俩儿背地里接济他,恐怕早就——

王致和听韩冬雪的这番肺腑直言,句句说得在情在理,又是古道热肠的性情中人,不禁暗自钦佩。

冬雪姐姐,您处处为人着想,惜老怜贫,侠肝义胆,真令致和佩服,只是您这头上——

韩冬雪抚着鬓间的白绢花,神色有些黯然。原来,她的亡夫是上一科来京会试的歙县举人,祖上在徽州经营歙砚买卖,本想着嫁个同乡举人,夫唱妇随过日子,没想到丈夫名落孙山,从此郁郁寡欢,白天起早贪黑卖砚台,晚上伴着青灯苦读八股文章,不到一年的光景,就身染重病去世了……

王解元,冬雪说话直来直去,您别介意,我今儿见着您,就好像又见着我那死去的丈夫,你卖豆腐,他卖砚台,你们都是同病相怜的平民举子——我盼着您榜上有名,给卖豆腐、卖砚台的争口气,让赵胜启那帮小人们看看,平民举子也能跃龙门,中进士,这就叫——豆腐身软志不软,出身虽低品不低!

韩冬雪一番话,说得王致和心里暖融融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乡遇故知的人生况味,他第一次体会得这般真切。

入夜时分,王致和坐在窗前秉烛夜读,白日里发生的那一幕,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越想越觉得心头烦乱,便早早熄灯睡下。不一会儿工夫,竟恍恍惚惚做起梦来——

明媚和醺的春风下,王致和头上顶戴花翎,身穿四品官服,与一身凤冠霞帔的曹春雨携手而行;不远处,韩冬雪与丈夫也双双踏春而来,两对夫妻成双成对,在徽州的山明水秀中翩翩起舞,唱着黄梅戏小调:

锦袍玉带喜还乡,

夫荣妻贵夙愿偿。

情歌无腔信口唱,

山明水秀任鸟翔。

从今后,不再街头歙砚卖,

再不必,苦熬苦盼豆腐郎。

从今后,徽州再无苦牌坊,

好一派,春风醺暖,盛世和祥……

四个人边歌边舞,恍然置身于一派春色桃源。忽然,曹春雨和韩冬雪丈夫的身影渐渐隐去,王致和、韩冬雪拼命想抓住他们的衣袂,却一个趔趄扑了空,只剩下两个人在四野空旷中苦苦寻觅……

王致和从梦境中醒来,摸摸身边的孤衾冷被,又想起白天的所见所闻,一时五心烦乱,披衣推门而出。此时,韩冬雪也正在院子里孑然一身,对月徘徊。

“大兄弟,这么晚了,你怎么没歇息——”

“冬雪姐姐,忙了一整天,您也没睡呢——”

“适才间做了个梦,梦见我那死去的丈夫,跟他夫妻一场,只知道他家祖祖辈辈卖歙砚,可我连徽州老家都还没回去过——”

“徽州,致和我也是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啊——”

两个人站在皎洁的月色下,遥想着天各一方的亲人,一时间心潮起伏。

大兄弟,你说——人这辈子图的是什么?像我那丈夫,十年寒窗,青灯熬尽,千里迢迢到京城来受这份罪。到头来,落得个客死他乡,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歙县卖一辈子砚台,倒也活得舒坦自在!

王致和听得一怔,他望着眼前的女人,好像看到了徽州老家豆腐坊里日夜苦熬苦盼的曹春雨:

冬雪姐,致和有时也想不明白,男人拼尽一生,为的是功名前程,可女人一辈子苦熬苦盼,为的——又是什么?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梦境中夫妻团聚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是啊,人拼尽一生,历经荣辱,为的不过是最平凡简单的夫妻团聚。也许在梦里,他们才能找到惑然于心的答案。

咳,我说大兄弟,这深更半夜的,咱俩啊,就甭跟这儿念苦情,换金豆儿了——我看你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定是个有福之人,姐姐盼着你春闱高中,给卖砚台、卖豆腐的平民举子争口气!

王致和坚定地道:

好!致和一定给卖砚台、卖豆腐的争口气! vuUCksBwu8y/x9fkcLP0AbKG+JrZRAcAw0q7hX8EEumrNd98O1baE+8CG0Mcdj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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