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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博士,巴尔的摩精神病犯罪医院院长,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和格雷厄姆握了握手。
“布鲁姆博士昨天给我打了电话,格雷厄姆先生——我是不是该称呼你格雷厄姆博士?”
“我不是博士。”
“我很高兴又听到布鲁姆博士的消息,我们认识很多年了。请坐那把椅子吧。”
“我们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奇尔顿博士。”
“说句心里话,我有时觉得自己更像莱克特的秘书,而不是他的看管员,”奇尔顿说,“单凭他大量的邮件就够让人头疼的。我想在研究界能和他有书信往来是被当作时髦的——我曾经见到他的信被镶在框子里展示在某个大学心理学系的橱窗里——而且曾有一段时间似乎每个心理学系的博士研究生都希望能和他面谈一次。噢,很高兴和你合作,当然,还有布鲁姆博士。”
“我需要私下里和莱克特博士见面,外人越少越好。”格雷厄姆说,“今天会谈以后我可能需要再次和他见面或者给他打电话。”
奇尔顿点点头。“我得向你重申一下纪律。首先,莱克特博士会一直待在他的屋子里。那是他唯一可以不戴束缚物的地方。他房间有一面是双层栅栏并且朝向外面的走廊。我会在那里给你放一把椅子以及隔板,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必须要求你绝对不要给他任何物品,除了没有订书钉和夹子的文件。不许给他装订线圈、铅笔、钢笔或圆珠笔。他有毡头笔。”
“我可能要给他看一些能让他兴奋的材料。”格雷厄姆说。
“你可以随便给他看任何东西,只要是柔软的纸张。从滑行的食物托盘里给他资料,不要从围栏里用手递给他任何东西,也不要接受任何他可能从围栏里面递出的任何东西。他可以通过托盘送还文件。我坚持遵守这些纪律。布鲁姆博士和克劳福德先生都向我保证你会遵照办事程序的。”
“我会的。”格雷厄姆站起身。
“我知道你很急切地想开始你的工作,格雷厄姆先生,不过我想先告诉你一些情况,你会感兴趣的。
“也许警告你莱克特的情况会显得多余,可他的确非常善于消除别人对他的防备。在他被带到这里来以后的一年间,他表现得非常好,而且显示出愿意在测试方面合作的态度。结果——那时还是我的前任在主持工作——对他的防备开始慢慢放松了。
“1976年7月8日下午,他说觉得胸口疼。在观察室他身上的束缚物被摘下来好方便做心电图。他的两名看守一个离开屋子去吸烟,另一个背过身去只一小会儿的时间。那名护士眼明手快而且身体强壮,她奋力自救才得以保住了一只眼睛。
“你可能会觉得这很稀奇。”奇尔顿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心电图的图样,然后把它在桌子上展开。他用食指指着波状的图形。“这里,是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心率七十二。这里,他抓起护士的头发然后把她扳向自己。这里,他被看守员制伏。顺便说一句,他没有反抗,可是看守员让他的肩膀脱了臼。你注意到这个奇怪的现象了吗?他的心率从来没超过八十五下,即使在他揪掉护士的舌头的时候也一样。”
奇尔顿从格雷厄姆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靠在椅子背上用手指戳着脸颊。他的手干得发亮,丝毫没有汗迹。
“你知道,当莱克特被抓获的时候我们都认为他可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研究纯粹的反社会精神变态者的绝佳机会。”奇尔顿说,“能找到一个活着的变态者有多困难。莱克特是这么清醒,那么善于捕捉对方的思想,他在精神分析领域受过专业的训练……而且他是连环杀手。他看起来愿意合作,而我们也相信他可以成为研究这类异常人群的窗口。我们原想我们会像博蒙特一样通过圣马丁的开了口的胃研究消化系统。
“可事实上,我们现在并不比莱克特刚来时对他有更多的了解。你和他谈过话吗?”
“没有。我只是见过他,在……我见他大多数都是在法庭上。布鲁姆博士给我看过他在专业期刊上发表的文章。”格雷厄姆说。
“他可对你非常熟悉,他有很长时间都在研究你。”
“你与他有过交谈吗?”
“十二次。他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他对于那些想备案的心理测试来说太狡猾了。爱德华、法布亥,甚至布鲁姆博士本人都尝试过。我有他们的交谈记录。他对他们来说都是个谜。当然我们不可能知道他在隐瞒什么或者他是否比他说的懂得更多。噢,被监禁以来他在《美国精神分析专刊》和《综合档案》上发表了几篇非常棒的文章。不过它们都是对不涉及他自身问题的论述。我想他是害怕如果我们能够‘解读’他,将没有人再对他感兴趣,而他就会被关进某个偏僻的角落而度过余生。”
奇尔顿停了停。他在以往的面谈中多次用眼睛的余光观察被访者,他以为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暗暗观察格雷厄姆而不被发觉。
“我们这里的人有一个共识,我们认为你是唯一一个对汉尼拔·莱克特有实际了解的人,格雷厄姆先生。你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一些情况吗?”
“不能。”
“我们有些职员很好奇:当你了解莱克特博士的连环杀人案、它们所谓的‘风格’时,你能重构他的幻想过程吗?这对你研究他有帮助吗?”
格雷厄姆没有回答。
“我们在那个方面材料奇缺。在《变态心理学杂志》上有一篇文章,你愿意就此和我们的一些职员聊聊吗——不不,不必这一次——布鲁姆博士在这方面对我要求非常明确。我们不会打搅你的。下一次吧,也许。”
奇尔顿博士已经看到很多敌意了。他现在又看到了一些。
格雷厄姆站了起来。“谢谢你,博士。现在我想去见莱克特。”
最高安防区域的钢板门在格雷厄姆身后关上了。他听到了门闩复位的声音。
格雷厄姆知道莱克特上午大部分时间都要睡觉。他顺着走廊望过去。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关押莱克特的囚室,但是他可以判断出房间里的灯光很暗。
格雷厄姆希望能看到睡着的莱克特,他需要时间来使自己镇定。如果大脑中感觉到莱克特的疯狂,他必须快速地遏制它,就像吸收溢出的水花。
为了不让自己的脚步出声,他跟在一个推车的勤务兵后面。无论多轻微的脚步声都很难逃过莱克特博士的耳朵。
格雷厄姆沿着走廊,在没到玻璃门的地方停了下来。不锈钢围栏把整个囚室的前部围了起来。围栏后面大概一臂左右的距离,有一幅宽大的尼龙帏帐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从一面墙拉到另一面墙。透过这层屏障,格雷厄姆可以看到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都被钉牢在地板上了。桌子上堆满了平装书和信件。他走到围栏旁,把手放在围栏上,又移开。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躺在他的帆布床上睡觉,头枕着靠墙的一个枕头。亚历山大·杜马的《烹饪大词典》在他的胸前翻开着。
格雷厄姆在围栏前注视了不过五分钟,莱克特就睁开双眼说道:“还是你在法庭上用的那种拙劣的须后水。”
“我每年圣诞节都有人送这个。”
“圣诞节,是的,”莱克特说,“你收到我给你的圣诞卡了吗?”
“收到了,谢谢。”
莱克特博士的圣诞卡是通过华盛顿联邦调查局犯罪调查实验室总部转交格雷厄姆的。他收到后把卡拿到后院烧了,洗干净手,才敢去碰莫莉。
莱克特站起来走到桌前。他个子矮小,却轻快敏捷。身上非常整洁。“你怎么不坐呢,威尔?我想那边的壁橱里应该有几把折叠椅。至少听起来它们是从那里拿出来的。”
“勤务兵去给我拿了。”
莱克特一直等格雷厄姆在走廊里坐下才自己坐下。“斯图尔特警官好吗?”
“斯图尔特很好。”斯图尔特警官在看过莱克特的地下室以后就离开了刑警岗位。现在他开了一家汽车旅馆。格雷厄姆没提到这点。他肯定斯图尔特不会愿意收到莱克特的邮件。
“真不幸情感问题把他耽误了。我原以为他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警官。你也遇到过问题吗,威尔?”
“没有。”
“当然你不会有。”
格雷厄姆觉得莱克特的目光穿过他的头盖骨直射脑颅后部。他的注意力像只苍蝇一样进到他的脑子里,逡巡钻营。
“我很高兴你来看我。有多久了,三年没见了吧?我的来访者都是学术界的。平庸的临床精神分析医生或者不知从哪所垃圾学院来的贪婪的二流心理学博士。一群爬格子的可怜虫处心积虑地为保住教职在期刊上发文章。”
“布鲁姆博士给我看了你在《临床精神分析杂志》上发的关于做外科手术成瘾的文章。”
“怎么样?”
“非常有意思,即使读的人是门外汉。”
“门外汉……门外汉啊门外汉,有趣的称呼。”莱克特说,“有这么多有学识的人来来去去。这么多享受国家津贴的专家。而你却说自己是个门外汉。可是抓住我的人是你啊,威尔,不是吗?你知道你是怎么抓到我的吗?”
“你肯定已经读过案情记录了,都在那上面。”
“不,那上面没有。你知道你是怎么抓到我的吗,威尔?”
“都在案情记录里面。现在说它有什么意义呢?”
“对我当然没有什么意义了,威尔。”
“我想请你帮忙,莱克特博士。”
“是,我早想到了。”
“是关于亚特兰大和伯明翰的。”
“是。”
“你已经看到相关报道了,肯定的。”
“我看到报道了,可我没法把它们剪下来,他们是不会给我剪刀的,当然不会。有时候他们还威胁我要拿走我的书。我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有任何精神变态的倾向。”他笑了,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你想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他们,是不是?”
“我觉得你会有些想法。我想让你把想法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格雷厄姆预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类似阻止连环杀人这样的理由显然不会让莱克特买账的。
“你看有很多东西你现在还没有,”格雷厄姆说,“研究材料,甚至幻灯片。我可以去跟院长谈谈。”
“你是说奇尔顿,你一定在来这之前见过他了。面目可憎,是不是?跟我说实话。他笨手笨脚地想摸清你在想什么,就像一个新手笨拙地穿收腹健美裤,是不是?他用眼角余光偷看你,然后你给他扔出一块软骨头,去,叼走吧,是不是?你可能不会相信,他曾经想给我做一个主题理解测试。他坐在那里像一只咧嘴傻笑的柴郡猫等着MF13出来,哈哈。抱歉我忘了你不是学精神分析的。那是一张卡片,画着一个妇女在床上,一个男人在画的前方。他们以为我会避免一个性的解析。我笑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逢人就说我有肛塞综合征并因此逃过了牢狱一劫——不说了,太无聊。”
“我可以让你拥有美国医学学会电影胶片图书馆的登录端口。”
“我不认为你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试试看。”
“我现在已经有足够多的东西看了。”
“你需要看这起案件的案卷。还有其他一个理由。”
“告诉我。”
“我认为你会好奇你是否比我找的那个人聪明。”
“那么我是否可以推断你觉得你比我聪明,因为你抓到了我?”
“不,我知道我并不比你聪明。”
“那你为什么能抓到我?”
“因为你有一些劣势。”
“什么劣势?”
“执着,而且你思想不正常。”
“可是你看起来很健康啊,威尔。”
格雷厄姆没应声。
“你的手很粗糙,不再像一个警察的手了。你搽的须后水闻起来像是小孩用的。它的瓶子上印着一艘船,对吗?”莱克特博士很少把脸摆正,他提问的时候总是把头歪向一边,好像要把好奇钻入你的脸。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莱克特说:“我不认为你能利用我的职业虚荣心劝服我。”
“我不会去劝你,干不干由你。反正布鲁姆博士已经在研究它了,而他是这个领域里最——”
“你把案卷带来了吗?”
“是的。”
“还有图片?”
“有。”
“那你把它给我吧,我考虑考虑,也许会帮你的。”
“不。”
“你常做梦吗,威尔?”
“再见,莱克特博士。”
“你还没威胁没收我的书呢?”
格雷厄姆走开了。
“那你把案卷给我吧,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
格雷厄姆不得不把那厚厚的已经简缩了的案卷塞进托盘。莱克特把它拉过去。
“最上面是小结,你可以现在看。”格雷厄姆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独自看一会儿。给我一个小时。”
在一间阴森的客厅里格雷厄姆坐在一个磨损了的塑料面沙发里等着。勤务兵给他倒了咖啡。他没有和他们交谈。他看看屋子里面的摆设,哦,还好,在他的视野里它们还在保持静止,没有跳动。他上了两次洗手间。他已经麻木了。
看守员又一次让他进了最高安防区。
莱克特坐在桌旁,眼睛里布满了思虑。格雷厄姆知道他用了大部分时间注视照片。
“这是个很害羞的孩子,威尔。我很乐意见见他……你有没有考虑过他有部分残疾,或者他可能认为自己有残疾?”
“从镜子可知。”
“是的。你看他把房子里所有的镜子都敲碎了,可见他不只是要寻找一块合适的碎片。他把碎片塞入受害者的身体不单纯为了让他们受伤。他想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他自己——雅各比太太和……另一个叫什么?”
“利兹太太。”
“对。”
“很有趣。”格雷厄姆说。
“一点儿也不‘有趣’,你已经想到了。”
“我考虑过。”
“你来这里只不过想看看我,好找到以前的感觉,是不是?为什么你不在自己身上嗅嗅呢?”
“我需要你的观点。”
“我现在还没有。”
“等你真有了些想法,我愿意听听。”
“我可以保留这些案卷吗?”
“我还没决定呢。”格雷厄姆说。
“为什么没有对院子的描述?我们有房子的外观,结构图,发生凶杀的房间的结构图,可是对院子的描述几乎没有。院子是什么样子?”
“很大的后院,有围栏和一些篱笆。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亲爱的威尔,如果这个清教徒觉得和月亮有特殊关系的话,在他把身上的作案痕迹打理干净以前,他可能会走出房间,在空旷的地方看月亮,你知道。你有没有在月光下看过血迹?它看起来黑黑的,当然,还有一层很特别的亮光。如果一个人光着身子,在外面获得那种隐私会更好些,不过我们必须替邻居们考虑,是吗?”
“你觉得院子有可能是他选择目标的一个因素?”
“是的,而且还会有更多的牺牲品,肯定的。让我留下这些案卷吧,威尔,我会研究它的。如果你得到更新的材料,我也会很高兴研究它们的。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只有在个别时候,我的律师打电话找我时他们才会给我电话。他们曾经把他的电话转到内部通话系统上,当然每个人都能听到。你愿意给我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不。”
“你知道你是如何抓到我的吗,威尔?”
“再见,莱克特博士。你可以拨打文件上方的电话号码给我留言。”格雷厄姆起身离去。
“你知道你是怎样抓到我的吗?”
格雷厄姆已经走出了莱克特的视线,他向着钢板门加快了脚步。
“你抓到我因为我们俩很相像。”这是格雷厄姆在大门关上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除了害怕失去麻木的感觉他已经浑身麻木了。他低着头走路,不和任何人说话,仿佛觉得身体里的血像翅膀发出空洞的嗡嗡声。精神病院离外界的距离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它只不过是一栋楼,莱克特离外面的世界只隔五道门。他有一个怪异的想法,觉得莱克特和他一起出来了。他在院门口停下脚步,环顾了一下周围,好让自己相信后面没有人。
在街道另一边的一辆车里,一个人把长长的镜头搁在车窗缝上。弗雷迪·劳厄兹拍了一张很好的格雷厄姆在医院门口的特写,他头顶上的字:巴尔的摩精神病犯罪医院。
见报之后,《国民闲话报》把格雷厄姆的照片剪成小头像,而且只留了医院名称的后几个字:犯罪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