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宛晴赶到门诊部大楼的时候，紧张极了，心脏在体内快速地跳动，她完全可以感觉得到，如果以这种状态进行心电图检查的话，可以肯定是过不了关的。门诊大厅里围了很多人，晓光站在圈子中间，手里紧紧地握着他视作宝贝的那个恐龙玩具，手臂上和脸上用肉眼可以看到有新的伤痕，一个比他还要高的小男孩坐在地上，额头上淌着血，手上也沾上了不少，被吓坏了，只管哇哇地哭。

宛晴并没有在这里看到沈佳，刚才她一见到晓光，就欢喜得不行，非要带他去玩不可，说是组长今天正好请了假没来，宛晴的运气真好。孟宛晴千叮咛万嘱咐的，交待她一定要看好，这才让她带走的，可干活的时候，心都还是悬着的，当时还笑话自己是“疑神疑鬼”，可过了没一会儿，果真就出事了。

“完了！”孟宛晴彻底懵了，她直挺挺地站着，目光都发直了，有那么一瞬间，大概能有十秒钟的时间，除了这两个字，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

天黑了，孟宛晴无精打采地领着晓光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脑子到现在还有些发懵，里面塞满了那个受伤小男孩的母亲尖刻的话语。她怎么能说那么多的话，她想着，其实她就连一句话都没记住，就像在一个大球场里看一场足球赛，根本就听不清旁边的人都在喊些什么，只剩下了喧嚣，一种难以忍受的喧嚣。

孟宛晴记得她那时候始终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没说，跟小男孩的母亲比起来，倒是他的父亲显得比较克制，还一直劝自己的太太要冷静，不要着急，可是每次当宛晴偶然抬起头来的时候，都会不经意地看到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宛晴、宛晴，你等一下！”

后面有人叫她，孟宛晴回头去看，原来是沈佳追了上来，跑到宛晴面前便站住了。两人相对，一时间默默无言，沈佳手忙脚乱地把一瓶红药水和棉签塞到宛晴手里，说道：“我刚走开一会儿，还以为没事的，听说是那个男孩要去抢晓光手里的玩具，他只推了一下，就……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没怪你，”孟宛晴低了头道，“我也没跟组长说到你。”

沈佳有点尴尬地道：“谢、谢谢你，宛晴，我也不知道组长为什么突然间就回来了，我听黄医生说，她是来给她的一个亲威走后门的，谁知道这么不正好，让她给碰上了……我要回去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黄医生给你想办法的。”

沈佳又安慰了晓光几句，这才转身走了，临走前和宛晴挥了挥手，孟宛晴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转过街角不见了，宛晴想再看几眼，因为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她，晓光拉了拉她的衣服，问道：“二姨，我们现在去哪儿，还是去公园玩吗？”

“还玩？你就知道玩！我连工作都没了，今后我们该怎么办？这全都要怪你！烦死了！”孟宛晴一下把他的手打开，控制不住地喊了出来，可能是她刚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半天，而她知道之所以会这样，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而仅仅因为自己只是一个临时工，而不是医生或者护士。就像刚才，在看到沈佳的时候，她就已经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这时终于按捺不住地爆发了出来，接着一个巴掌就将晓光手里的恐龙玩具扇到了地上。

晓光明显被她吓着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孟宛晴发泄完了，看到他的样子，心中也有些后悔，便把玩具重又捡了回来塞到他手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蹲了下来，对他说道：“晓光，是我不对，你能亲亲二姨吗？”晓光点点头，啵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孟宛晴想到一个地方来，每次当她感到低落的时候，就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它。

“好，现在你听我说，”孟宛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这个玩具是妈妈买给你的，你就要保护好它，但是，你不可以去推别的小朋友，今后也不可以，知道了吗？二姨没有怪你，是二姨没本事，连工作都保不住，但是没有关系，我明天就去找一家托儿所，然后看看有没有别的工作可以做，你不是亲过二姨了吗，那我们一定会好起来，今天我们不去公园玩了，二姨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吗？”

“阿姨，我要二两豆汤面。”

“哟，是宛晴呀，你等一下，马上就好！”开面摊的夏阿姨和夏大叔是孟宛晴早就熟识的了，对她也格外地好，夏阿姨新烫了个头发，笑吟吟的，很快就盛好了一碗面。

孟宛晴和晓光分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抬起头来四处地看，小面摊的对面有几家餐馆，这个时辰，差不多每一家都是顾客盈门，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辣椒的气味。其中有几个年轻的女孩，穿梭在其间，向客人推销着啤酒，餐馆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们还要帮着招呼客人和收碗筷，有的一家店里有三四个不同品牌的推销员，生存空间不够，她们只能尽力。

孟宛晴很快就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个女孩，她看上去和别的女孩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留着长头发，一年四季都要穿短裙，就是闭上眼睛，这些酒女郎的样子也能一下子跳出来，她们的形象似乎都已经固定住了。可是孟宛晴还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不由得有一些疑惑，起身走到了面摊前，请夏阿姨帮忙看一下孩子，她有一点急事要离开一下。

夏阿姨爽快地答应了：“快去快回，你看这天，像是要下雨了呢！”

空气果然变得凉了，也起了风，孟宛晴向他们道了谢，匆匆走过马路，站在餐馆的窗户外面看，这一看，便再不怀疑，急忙跑到餐馆门前，掀开塑料的帘子，径直走了进去。服务员见来了客人，便上前来招呼道：“来吃宵夜吗，几位？”

孟宛晴一言不发，她从进来开始，目光就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卖酒的女孩，服务员又问了几声，终于不耐烦地道：“什么都不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孟宛晴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们的门开着，我爱来就来，关你什么事？”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坐在附近的几个食客，纷纷回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卖酒的女孩随着众人也回头去看，一见到是孟宛晴站在门口，脸色倏地一变，略显慌张，不敢走正门，急匆匆地从厨房的后门溜走了。

孟宛晴想要跟上去，那个服务员把点菜单往兜里一插，挡在了她的去路上，另外几个人看到这里有动静，也都放下了抹布、菜单，慢慢地聚拢上来。孟宛晴扫了他们一眼，一摔门帘，从大门追了下去，她后来回想起来，自己只有一个，而且还不到那个服务员的肩膀高，可是在那一刻，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雨果然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雨丝如幕，在天地间连起了一根根细线，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在餐馆后面的一条陋巷里，没有路灯，一下雨便污水横流，那个卖酒的女孩神色慌乱，呼吸急促，不停地向后看，但毕竟穿不惯高跟鞋，就是想要走快也不能够，于是便蹲下来，想把鞋子脱掉，刚脱掉一只，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她道：“施宛予，你给我站住！”

那个卖酒的女孩闭上眼睛，她的心好似跳得也不再那么快了，重又把鞋子穿好，站了起来，她不用再跑了，因为反正都已经被雨淋了，再跑，身上也还是湿的。脚步声响，是踩在水里的声音，孟宛晴从后面追了上来，站在她面前，雨并不大，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想过要去躲雨，半晌，她小声地叫了一声：“姐。”

这一声“姐”，孟宛晴不由得便生起气来，推搡着妹妹道：“你跑啊，你再跑啊！你不是很能跑的吗？”施宛予是她最小的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在刚看到她的时候，宛晴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以为是眼睛蒙蔽了自己。直到此刻，宛予清清楚楚地站在自己身前，差不多和自己一般高，长相也有几分相似，耳朵里听到她叫自己“姐”，这一切才变得真实起来，雨水都冲刷不掉的真实，她又是痛心又是生气，究竟是什么，连自己都快要分不清楚了。

“姐你干什么？”施宛予从小到大，最敬重的就是她这个二姐，虽然宛晴并不比她大多少，接连被推搡了几下，她也有些着急起来，把宛晴的手甩开，说道：“我做什么了？我没有偷，也没有去抢，你又不是我妈，干嘛什么都要管我！”

孟宛晴道：“你还敢提妈！还好妈妈现在不在了，你看看你，为什么要把头发放下来，为什么要穿这么紧的衣服，还有这裙子，大腿全都露出来，你是要给谁看吗？宛予，你还是学生，难道你觉得，读书真的不好吗？”

“我没有说读书不好，你不是一直都跟我说，如果有一件事让你开心，那就去做，不要管别人说什么。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你为什么又要来阻止我呢？”

孟宛晴不理解妹妹所想的，气得说了粗话：“放屁！你走出教室，走出象牙塔，去馆子里卖酒，这个就是你开心的事情？”

“二姐，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也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我们家的情况，只能有一个孩子上大学，为了我，你和大姐早早地就出来打工挣钱，我没有忘记你们，你觉得出来卖酒很丢人、不光彩，可是，你知道吗，没有钱的日子，那是比卖酒更加难过的呀！”

“你在说什么？”孟宛晴气道，“我不是每个月都会给你生活费的吗？”

“姐，你一直都没有正式的工作，那些钱，你挣得也不容易，还是给自己留一点吧。”

雨势来得急也去得快，似乎小了一些，但还是点点滴滴、淋漓洒人，孟宛晴说不出话来，心里头仿佛凄风苦雨。两人说了半天话，身上早就湿了，施宛予把她拉到一处屋檐下避雨，麻利地把一头长发扎了起来，问道：“你看，我这样行吗？”

孟宛晴本来想说：“这样很好。”可是后来没有说出来，只是心疼地用手抚去妹妹脸上的雨水。 jYbqk58u6J6hTMDBJIqh49wn69eFsvTKaU2e7sFadMbyfpFSNKaKzNmcMDOyjdK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