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姐

孟宛晴离开特护病房后，便一路小跑径直赶到仁爱纪念医院的前院，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来往往，有刚来的，也有离开的。来到清洁工的工作间时，所幸没有人注意到她，因为在特护病房耽搁了时间，她匆忙地换上工作服，清洁工的工作服是一种白色翻领的套装，稍不留意，就容易被人当成是医院的护士，只是没有护士那样漂亮的小帽。她也确有几次这样的经历，大多是独自来到医院的老人家，眼神不好，问她某科室怎么走，每次她都很高兴地领着人家去了，等到病人进去，事情不多的话，还会在门口假装整理垃圾筒，却是不时张望一下，看看那些有医院正式编制的护士都在做什么。

工作间的门被人推开，有一个人把头探了进来，孟宛晴才换了一半衣服，吓了一跳，双手紧捂住胸口，立刻蹲了下来，待看清来人后，才舒出一口气，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责怪道：“沈佳，你又这样！”

沈佳笑嘻嘻的，穿着和她一样的工服，跳进来，顺手掩上房门，对她说道：“组长上午都问起你好几遍了，我说你被叫去住院部了，等会儿你就去住院部逛逛，省得又被她抓住你的小辫子。”

孟宛晴把衣服穿好，一边感激地道：“谢谢你，沈佳，多亏了你，你是专门回来找我的吗？”

“才不呢，你想得美！”沈佳说道，她把抽屉开了又关，劈哩啪啦地响了一阵，“黄医生要找件东西，我想起咱们这里好像有，就帮他来跑一趟，奇怪，我以前明明见过的……”

“哪个黄医生？沈佳，你是不是又去胸外科了？”

“去了又怎么样？大惊小怪的，人家黄医生人多好呀，那么年轻，就这么有本事，我觉得他看我的时候，那眼睛，就好像是在诱惑我呢！”

孟宛晴说道：“你就别作梦了，人家是大医生，怎么会看上咱们这种人？”

“宛晴，你就是太没志气，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咱们这种人怎么了，是比别人少一只胳膊，还是少一只腿呢？”

沈佳找了一阵，又始终不说到底是件什么东西，跟宛晴信口说了几句闲话，便出门自去别处找了。

孟宛晴穿戴好工作服，把头发简单地扎了一下，就拿起扫把和簸箕正要去住院部打扫，口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她丢下扫把和簸箕，接了起来道：“姐，是我，我还在医院……什么，你要来找我，什么时候……那太好了，当然有空，要不要把宛予也叫出来，咱们有好几年没在一起了……她学习不方便吗，那好吧，姐，你知道吗，我真的太高兴了……”

她又絮絮地说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把手机挂掉了，想到明天就又可以见到大姐施宛雪，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忍不住地把工作间里的扫把、墩布，一件件地抛到空中，落了一头的灰，外面有人问道：“谁在里面，干什么呢？”

孟宛晴听了出来是组长的声音，吐了一下舌头，匆匆整理了一下，正要推门出去，忽地想起不知该如何跟组长请假，顿时又犯了难。

第二天，施宛雪坐在动车站前广场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得有点想要吐了。广场的长椅上本来坐着两个人的，这里的椅子好像从来没有空着的时候，她也不管，硬是挤着坐了下来，直到那两个人不得不走开，把整张椅子都让了给她，而她也已经顾不得了，现在的她，甚至可以和全世界做对。

“妈妈，你看，好玩吗？”五岁多的晓光手里拿着一个仿真恐龙玩具在玩，他还小，小有小的好，只要有玩具，注意力就全部被它吸引过去了。这个恐龙玩具还是施宛雪刚才在广场上给他买的，花了六十八块钱，比别的地方卖的要贵一倍，而且这对她来说，已经算是不小的一笔数目了。

“乖，你先玩，过一会儿二姨就来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让她看上去气色好了一些，但实际上，跟半年前比，她真的憔悴多了。

抽着抽着她却突然站了起来，把烟猛地吸了一口，扔在地上用脚踩熄了，又把地上的烟头踢开，做完这一些，孟宛晴也正好才看到她，大声叫着“大姐”，飞奔到她面前，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简直快要扑到姐姐的怀里，脚还没站稳，就一连声问了好多问题。宛雪一句话都插不上，微笑着看着妹妹，她何尝不想看到宛晴，但在笑容的背后，却是有一些不安和内疚，如果没有，她就会和宛晴一样，开心得合不拢嘴。

好不容易等到宛晴停下来，施宛雪才把晓光叫到她面前，对他说道：“晓光，这是你二姨，你还有一个小姨，今天没来，快叫人啊！”

晓光脆生生地叫了一声二姨，孟宛晴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欢喜地道：“真乖，我以前才见过你两次，那时候你还小，现在真的长高了很多，将来会像你爸爸一样高！咦，姐，姐夫怎么没有来？”

施宛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紧闭着嘴不说话，宛晴觉察到了她的异样，站起来不安地问道：“姐，怎么了？”

宛雪对晓光说道：“你去旁边玩一会儿，乖，我跟二姨有话说，不要跑太远，我会看着你的。”

晓光应了一声跑开了，施宛雪拉着妹妹坐到长椅上，宛晴道：“你没有跟我说晓光会来，要不然我会带点东西来给他，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多不好！”

宛雪摇头道：“我是故意不跟你说的，宛予还在上学，全靠你资助学费和生活费，你还没有正式工作，肯定也过得不容易。”

宛晴按住她的手，说道：“姐，别说我了，你呢，你怎么会来，什么时候走，姐夫怎么没有一起来，你不是说你们现在过得很好吗？”

施宛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把烟拿出来，宛晴在她手上拿过打火机，替她把烟点上，说道：“连你都学会抽烟了。”

宛雪吐出一口烟，用小指头的指甲在嘴唇上划了两下，动作很娴熟，她低下头，没有去看宛晴的眼睛，说道：“那都是骗你的，不，一年前还是不错的，可自从他去了香港工作，有半年了，没有寄生活费来，电话也不接，我和他，毕竟还没有正式结婚，我真的不放心。”

“你是不是想去香港找他？”

施宛雪点头道：“我已经订了去深圳的动车票，过一会儿就得走，本来想把晓光也带去，但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用孩子逼他，再说，如果他心里真的有孩子，带不带去也是一样。宛晴，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所以才来找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带晓光一个月，一个月以后，要么就是两个人一起回来，万一他不回心转意，我也一定会回来！”

“可是姐，我本来打算去……”孟宛晴说了一半，停了下来，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在棋院门口看到的那张海报，“正式在编”——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这几个字，其实它们和别的文字没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说，既没有用加粗的字体特别注明，也没有放在了与众不同的位置，但是在她的眼里，这几个字仿佛是被放大了的。她出生在内陆，成长也在内陆，从来没有到过海边，但她经常想象自己站在海边沙滩上的情形，望着万道霞光，张开双臂，而这一次，她甚至感觉到，其中的一道光，也许将会照到她的身上，哪怕只是碰巧呢，她也希望，至少能有一次，她可以拥有和其他人一样的机会。

孟宛晴想了一下，转头去看晓光，就在这一瞬间，她也不知怎地了，使劲地一抿嘴唇，说道，“好吧，晓光交给我，你放心去吧，但是姐，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姐夫怎么样，你都一定要回来！”

施宛雪拍了拍她的手，好像终于放下了一件心事，笑道：“好，我答应你。”她把晓光叫了过来，搂在怀里交代了又交代，这才将他的一小旅行箱行李，连同一个小信封，一并交给宛晴，说里面是晓光一个月托儿所的学费和生活费，孟宛晴推说不要，她硬是塞到宛晴的包里，宛晴这才收下了，问道：“姐，晓光现在姓什么呢？”

施宛雪道：“如果他回来，当然是跟他的姓，要是不回来，就让晓光姓施，就像你一样。”

“你别提我好不好！”孟宛晴有点不高兴地说道。

“对不起，我又忘了，”施宛雪歉疚地笑了一下，说道，“你还记得妈妈以前经常对我们说的话吗？”

“记得，妈以前就常对我们三姐妹说，世界会在一个晚上改变的。”

“嗯，宛晴，我来之前就在想，只要我们再熬过这一段，说不定世界真的就变了呢。嗨，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我真的要走了，你有空的时候，记得去看看外公和妈妈。”

孟宛晴知道留不住姐姐，可也是真的舍不得她走，就说道：“可是姐，我觉得外公和妈妈更想看到你去看他们呢！”

施宛雪笑了一下，摇头道：“你怎么知道的，外公以前说过的话，全都是骗我的！”

孟宛晴不知道外公骗了姐姐什么，可是她已经走了，拖着她自己的那个旅行箱，这里的人那么多，每个人都很相似，可是在宛晴的眼里，姐姐才是唯一的那一个。

孟宛晴租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一个群租房内，一共有七八户人家，回去得晚了，连晾衣服的地方都没有，房东为了省电，所有人家共用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夏天还好，一到了冬天，尤其是阴天的日子，晚上七点以后，就连一滴热水也没有。房东是个小老太太，但是比别的老太太精明得多，一双小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好像能把人看穿。当年宛晴租房，三言两语，就被房东太太问出了实话，嫌弃她是个临时工，没有正式工作，生怕她付不出房租，宛晴说了几车好话，才勉强租下了一间最小的，月租金六百块，水电还得另算，房东太太说是看她可怜，不想让她去睡公园，才便宜租给她的，可宛晴知道根本不是那样。

宛晴带着晓光转了两路车，可她并不打算现在就回去，而是把他带到了一个公园里玩，因为这里有一个简易的儿童游乐场，她把在路上买的饭盒打开给晓光吃，菜很少，可他还是吃得很开心，和同龄的小朋友比，晓光明显比他们乖巧得多，是那种看了会让人心疼的那种乖巧。

晓光吃了一半就说吃饱了，问宛晴为什么还不回家，宛晴问他道：“你不喜欢在这里玩吗？”

晓光说道：“喜欢，可是我累了。”

宛晴想了一想，说道：“我正在和房东太太玩捉迷藏的游戏，要是回去得早了，就被她给捉住了，晓光是个机灵的孩子，等会儿跟二姨回去的时候，记得要静悄悄的，可不能让二姨输哦！”

晓光毕竟还只是个孩子，高兴地道：“我知道了，我会像猫一样走路，一定不会被她发现的！”

宛晴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这就对了！小猫咪，快去玩吧！”

等到把晓光打发走，她拿起剩下的饭盒，走到一边，看看晓光并没有在注意她，就背转过身，迅速地扒了几口饭。菜已经有点凉了，很咸，她吃得太急，不得不捂住嘴，轻咳了两声，心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难过，眼睛顿时水汪汪的，她将饭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做了一下呼吸，平静了一些，擦去眼角的泪，说了一声：“没事的。”这才把剩下的饭全给吃完了。

由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托儿所，孟宛晴只好将他偷偷地带到了医院里，反正医院里的孩子多，谁知道他是不是来看病的呢，她这样想。可是就在这一天，晓光闯祸了，而且闯的还是很难挽回损失的那一种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