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冯迟心燎意急地走出电梯,在他面前是一间间整洁的特护病房,这里的采光很好,人又不是很多,屋宇清静,没有了普通病房的那种拥挤和喧嚣。当他走到郑维钧所住的那间病房门口时,一个身材修长的护士正推门出来,问清了来意,交待他病人需要静养,不能打扰他太久,更要避免刺激他,说了一番,才让他进了门。
郑维钧穿着病号服,斜靠在床上看报,看见有人进来,就从床边的小桌子上拿了眼镜戴上,高兴地道:“小冯,我本来不让他们对你说的,但想起来正好有一件事要找你,这里倒还安静,见一面也好。”
冯迟坐到床边,郑维钧脸上带着倦容,但看上去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就说道:“郑叔,你看要不要叫以沫也来一下。”
郑维钧正在把报纸折起来,闻言手上便停住了,冯迟接过他手中的报纸叠好放在他床边,这里已经放了好几种报纸,还有围棋的杂志,郑维钧说道:“你看有必要吗?我哪年不来这里几次,早就习惯了,而且黄医生也说我这一两年来得少了,就算了吧,他学校里功课也多,再说,我看他,还不如看你。小冯,我叫你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郑叔,你照顾我和我爸这么多年,你的事,就跟我自己的事是一样的。”
郑维钧欣慰地道:“好,我是知道你的。说起来,我参加革命工作也已经有几十年了,好像也交了一些不错的朋友和同事,天南海北的都有,但想来想去,最相信的,还是你。好了,我又说多了,嗯,棋院公开招聘专业棋手的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好像反映还挺热烈的,可惜我已经超龄了,不然都想去试试。”
“哈哈,你又来逗我老头子开心。是啊,这也是我预料得到的,但是我怕的就是社会反映太热烈……小冯,我不是要你参赛,但是你能说服以沫他去参加比赛吗?”
“以沫?”冯迟沉默了,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他的手指向来都是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沉吟片刻,他说道,“郑叔,你应该也知道,以沫的志向,似乎并不在围棋上。”
“我知道,”郑维钧显得颇为无奈,他说道,“我不是让他去争第一名,我是要他,先赢一个人,再输一个人。”
“啊?我不明白。”
“好吧,既然说到这里,我索性就跟你直说了吧。嗯,有一个体育大省,其他运动项目都很出色,唯独围棋一直搞不上去,因此他们的体育局下了死命令,今年无论如何,必须升入围棋甲级联赛。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找到我,要我想办法为他们输送一名专业棋手,人都选好了,就在我们市,只要他能通过这次比赛成为职业棋手,我就有办法,把他交流到那个省,运动成绩算他们的,得了奖金,我们局也有份,而且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
冯迟一听就明白,有的是“光明正大”,有的则不是,他直接问道:“郑叔,他们是不是跟你有……私下协议?”
“小冯!”郑维钧突然提高了声调厉声道,冯迟不敢再说了,郑维钧的脸有点红,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现在哪一个项目,不在想方设法出点成绩,要进国家队,要拿金牌?有些事,我不做,有的是人在做,你以为,真的只靠训练就可以了吗?我已经干了几十年工作,做过棋手,也做了一些管理工作,每一名棋手,都要经过忍耐、努力、辛酸、苦修,甚至连绝望的痛苦都克服后,却还是有人达不到那一高度。我已经老了,干不动了,棋手这条路我是走不通了,但我也不想到了退休后,才发现什么都没有给孩子留下。我说的这些话,你明白吗?”
冯迟看到郑维钧放在床单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就是这双手,曾经扶他走上征途、翻过大山,而如今却显得是那么的苍老和无力,他不敢再劝自己这个最亲密的长辈,问道:“那你要以沫赢的那个人,他又是谁呢?”
郑维钧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把放在床头的一块旧手表拿起来校准了一下时间,又让冯迟把小桌子上的药拿来给他吃了几片,和水吞了,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说道:“这个人是我今天才发现的,坦白地讲,我不是很喜欢她,不过以沫现在的棋力,赢她还是有把握的。就算赢不了,也可以让她在进入决赛前,消耗掉大部分的体力,你要知道,一个棋手,在紧张思考的时候,对体力的消耗是非常大的……”
不久后,冯迟走出了特护病房,他没有打搅郑维钧太长的时间,因为郑局长的思考也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所以应该让他休息一下。走廊里很安静,这本来是一个适合创作音乐的时间,作曲就是他的工作,但冯迟却依然是什么都写不出来,以往总在脑子里跳动着的旋律不见了,这段时间以来,他时常会觉得烦躁不安,而这,并不全是因为郑维钧和郑以沫的缘故。
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姑娘从走廊的那头跑过来,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很响,她大概不知道要去哪间,正在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找,她很着急,通常只要一着急,她就会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来。冯迟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他自从走出电梯来到特护病房之后,都是刻意把脚步声放轻了的。
那个小姑娘很快就找到了郑维钧的病房门前,因为门口被冯迟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便对他说道:“对不起,能麻烦让一下吗,我想找一个姓郑的病人。”
冯迟没有让开,因为他大概已经猜出了她是谁,他并没有去刻意描绘郑维钧所形容的长相,而是自然而然地映在了脑海里,可能是他从前曾接受过的专业训练,而遗留下来的一种技能,但他敢说,这次的想象看上去似乎并不是那么美好,于是只是冷淡地说道:“你不应该来这里,孟宛晴小姐。”
女孩名叫孟宛晴,她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冯迟,因此显得有些惊疑不定,仰起头来看冯迟,由于冯迟比她高得多,从上往下的角度看过去,孟宛晴的眼睛十足就是一种“圆溜溜”的样子。她正要说话,冯迟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的情况,用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把她叫到走廊靠近窗户的一头,对她说道:“我一猜就知道你是来看郑局长的,果然不错……”
孟宛晴不等他说完,接口道:“是的,你可真有本事。”
冯迟被她打断,不禁苦笑了一下,但想好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只好直接说道:“好吧,那我能劝你一句话吗,也许你不爱听,可是,我希望你,别再来了,他就是因为你才住院的。”
孟宛晴不解地道:“为什么你这样说,棋院的人也这样说,我都不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
“也不要再去棋院了,”孟宛晴的话音刚落,冯迟就接上去说道,“不要去尝试你不熟悉的东西,那就是一次赌博,如果你会因为一个老人躺在病床上而感到有一点点的内疚和歉意的话,就听我的,千万不要去尝试,你只会带来麻烦,而且根本输不起。”
冯迟一本正经地说教,孟宛晴却还是猜不出来这个人究竟想要告诉她什么,沉吟片刻,她抬起头来问道:“你去过海边吗?”
冯迟不解地道:“什么?”
“你去过海边吗,你去过冬天的海边吗?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爱海的人,那么你会畏惧冬天海边的冷风吗?”
“唔……”冯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去过海边,也曾经坐着飞机越过大洋,看到过云层下波光粼粼的海,每一点光都是浪尖在反射着阳光,可他依旧还是回答不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