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以沫停下车，把他的那辆宝贝自行车斜靠在石桥的桥栏上，去看一艘小船，艄公摇着橹，从他脚下缓慢地通过。这是一座很古老的石桥，栏板上有些精美的石雕，都是一些吉祥如意的图案，经历过风雨，至今还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当然郑以沫并不是来这里欣赏石雕的，尽管它依旧还是很值得欣赏。

桥的一头响起脚步声，郑以沫转头去看，就看见孟宛晴在向他跑过来，他转了个身，手臂倚靠在桥栏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郑以沫，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孟宛晴跑到他跟前，喘着气道，“这么急地叫我出来干什么？”

郑以沫其实宁可多看几眼宛晴泛着一点点红色的小脸，一边喘气一边和他说话的样子，但孟宛晴看上去有些着急，于是就笑着说道：“我急了吗，你看我急了吗？”

孟宛晴无奈地道：“好，你不急，是我急行了吧，你到底想怎样，我今天没空。”

“你的事怎么这么多？”

“我的事当然多，哪里像你，根本就不像一个大学生。”

“那我都骑了这么远的路来了，你就陪我聊会儿天呗！”

“聊天？有什么好聊的？”孟宛晴说着，但还是走到了桥边，拍着桥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近来经常从这座石桥上走过，有的时候还会推着冯大爷来看一看，但每次看到的景色都是一样的，她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曾经改变过，还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喂，”郑以沫问她道，“你不打算参加华发银行杯了吗？”

“打算有什么用？我连业余初段资格都没有，喂，这关你什么事？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参加？”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参赛的吗？但是我希望你能打败程峰。”

“程峰？你是在做梦吧！”孟宛晴笑了起来，头脑中闪过在网吧时和程峰下过的那盘棋，他的棋形是那么漂亮，宛如是在演奏一首乐曲，不，乐曲都不像它那么优美而富有弹性，简直毫无破绽。“如果我也能下出这样的棋，那该有多好。”每次一想到这局棋，她都会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感慨一番。

“其实我研究过你和胡木下的那盘棋，”郑以沫倚靠在桥栏杆上说道，“你的算路不算精准，下法又是没规没矩，但是特别善于力战，中国古棋有很多都是这种斗力之棋，围棋是要分出输赢的，棋形再漂亮，输了那也是全无用处。”

孟宛晴觉得心中烦躁，去看桥下面河里的水，这个季节，水也涨起来了，为日头所照，远影沦涟，有一点光在波和波之间跃动着，她在想：“现在我看着这些波光，那我的眼睛里，是不是也有一样的光呢？”

半个小时之后，郑以沫停下车子，单脚撑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有些不相信似的问孟宛晴道：“你是说，你真的住在这里？”

孟宛晴从后座跳下车，说道：“是啊，不可以吗？得了，快回去吧，你答应过不进来，我才让你送我回来的。”

郑以沫没有走，笑道：“刚才是骗你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非要进去参观一下再走。”

“不行，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孟宛晴有点急，上来想把他推走，郑以沫连人带车有二百多斤，孟宛晴只管推，他就是不动，笑道：“进去看一下怎么了，又不会把房子看坏……”

两人正纠缠间，一辆越野车开了过来停下，驾驶室打开，冯迟从里面钻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郑以沫，吃惊地道：“你这是……”

郑以沫一看是冯迟，登时推了车就要走，一边大声说道：“好了好了，小气鬼，我这就走了！”

他这一说，冯迟纵然有话，此刻也说不出口，眼看着他经过自己身边，背对宛晴，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的，弄出种种怪状来，有些不明其意，就不再说话了，反正日后再问他就是。但于美娟却在副驾驶座摇下车窗，大声叫住他道：“以沫、以沫，别走呀，怎么来了也不坐会儿再走，这可是你哥家呀！”

郑以沫只装作没听见，匆匆忙忙骑上车就要离开，于美娟干脆打开车门下了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道：“越大越不像话了，小的时候多乖巧，一见面就管我叫嫂子，现在怎么了，嘴巴被人缝住了？装作不认识我，还跟我们家保姆拉拉扯扯的，看我不告诉你老子去，快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常来我们家的时候……”

“美娟，你先别说了！”冯迟忍不住插话道，郑以沫被于美娟牢牢地攥住手臂，眼看着想走也走不了，面色尴尬地回头看了孟宛晴一眼。宛晴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她没有料到冯迟他们和郑以沫原来是认识的，睁大了眼睛，那对眼睛越发地圆了，发了半晌呆，一抬脚跑进了冯家，那扇大门咚的一声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了。

于美娟已经有几天没有在饭桌上看到冯迟了，第一天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什么，但后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慌，她知道这并不是由自己身上的病引起的，事实上，回国以来，病情已经稍有起色，但更关键的是，能省下不少钱。冯迟曾经是个成功的作曲家，在那段时间，只要打开电视，就能不时地听到他写的那首著名的背景音乐，有点像是又看了一遍低配版的《美国往事》，简直防不胜防，就是因为这个，于美娟连电视都少看了。

面对着满桌子的菜，于美娟也没有什么胃口，挑了几筷子便放下了，懒懒地捡了一些叫那煮饭的妇人给冯迟和老爷子各送去一些，剩下的就让她自己打包带回去好了，那妇人听后将饭菜收拾好就下去了，于美娟看着她的背影，冷笑道：“又是一个哑巴！”

为她看病的那个医生突然临时到其他地方出诊去了，至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那天去了医院才知道，扑了个空，因此才能早回来，谁想就在家门口碰见了孟宛晴和郑以沫。这样也好，于美娟在心里这样想道，她既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但又不想去医院糟蹋它，躺在床上的时候，给冯迟发了个信息，告诉她自己现在很不舒服，到了下午，冯迟才来看她，嘱咐她要好好吃药，说完就走了。他不来还好，这一来，于美娟就越发地难受，直想吐一口血出来，倒是真的非要吃药不可了。

吃过了药，她想去找孟宛晴聊会儿天，或许还可以向她道个歉，表明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她跟郑以沫说这里是她的家，这个歉道得着实是有点冤枉，而且自己说得也没有错，宛晴本来就是他们请来照顾老人的保姆，但冯迟来探病这件事，等于是提醒了于美娟，如果真的需要的话，道歉就道歉，身段什么的，那就是个屁。

于美娟才下定了决心，但令她感到失望的是，孟宛晴不在，连老头子也不见了，什么时候都在，怎么偏偏冯迟一出门，她也就跟着不见了呢？

人的想象就是这么的荒唐，孟宛晴并没有跟着冯迟出门，而是带着冯大爷去华西文理大学找了宛予。

郑以沫其实对计算机并没有兴趣，他来参加社团活动，只是为了能够得到学分，毕竟青春的大把时间，不用来挥霍，又能做什么呢？

“以沫，那个佣人真的是那样骗你的吗？”

郑以沫一边笑一边说道：“那当然，你们是没有看到她当时的表情，我现在一想起来还会笑，真的，你们想一下那种表情……”

说话间，郑以沫把一根点燃的香烟随手递给了旁边的一位同学，那人接过来，抽了一口，问道：“说真的，她长得怎么样？”

郑以沫想了一下，说道：“还行吧，挺清秀的样子。”

“少给我装模作样了，我说的又不是脸，我是说，那个……那里、还有那里，怎么样？”那个同学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问道，旁边的几个同学也跟着起哄。

郑以沫笑骂道：“操，既没屁股又没腿，反正我又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几个同学都表示不信，那个跟郑以沫要烟的男生又说道：“我来猜一下，她是不是眼睛大大的，鼻子有点小，头发不太长的那种。”

郑以沫惊讶地说差不多，又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人指了一下社团活动教室的窗户外面，问郑以沫道：“你说的，就是她吗？”

郑以沫跳下桌子，猛地回头去看，教室的窗户外面，种着一丛丛红色的石南花，花红似锦，十分好看。花丛后面站立着一人，果然就如同那个同学形容的那样，只是脸上带上了一层伤心欲绝之色，眉毛都难过地垂了下来，因此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好看了，她的手里还推着一台轮椅，与郑以沫对视了片刻，一甩头，便推着轮椅匆匆走远。

“孟宛晴……”郑以沫在心里叫了一声，可惜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那个同学凑过来问道：“喂，到底是不是她？是的话还不去追？”

“我说过是她了吗？我又不认识她，干嘛要去追？你们真的是烦死了！”郑以沫忽然之间就生了气，连一点暗示都不给，就像是一个炮仗被点着了一样，回过头来对那个同学说道，“你们以后少管我的事好不好，还抽我的烟，还给我！”

那个同学忿忿地把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他，觉得有些下不来台，便不满地道：“有什么稀罕，还不是你先说的，谁爱管你的事，真是神经病！”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大声，这时教室的门打开，社团的老师走了进来，一进来就闻到了空气中的烟味，气愤地道：“你们在干什么？谁在这里抽烟？郑以沫，又是你，你给我出来！”

阳光直射下来，坦而且白地照进北石桥街 36 号的院子里，孟宛晴坐在台阶上，双手捂住脸，嘤嘤嘤地小声哭泣，她之所以用手捂住脸，并不是怕已经开始有些火热的阳光会晒黑自己的皮肤。在以前她从事过许多工作，大多是临时性的，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室外的劳动，但不管怎么晒，她还是很白，甚至白得有时候会发光，这种温暖和煦的阳光，就像春天的清晨那样的鲜嫩。但这一次，她是真的难过了，难过得不能自已，确实，郑以沫已经小心地避开了她，没有当着她的面说出那番话，但是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愈加证明了自己的可笑可鄙，证明了这种放弃了自我的周旋，其实是多么的无力。

“他凭什么那么说我，凭什么在别人面前说我是佣人，我是佣人又怎么样，他算什么，缺点那么多，又傲慢、又……然后……大爷，我怎么办，我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缺点了，怎么办，呜呜呜……”

孟宛晴一想不起来，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絮叨，郑老爷子坐在轮椅上，就在她面前，头转来转去，好像还在找地上有什么可以拣起来的东西，对于孟宛晴的哭诉，他并没有给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反应。的确，他的脑子不是不清楚吗，也许他根本就不明白孟宛晴在做什么，当然可能他也会明白一点，只是说不出话来。

孟宛晴哭得累了，头枕在手臂上，沉沉地睡了过去，睡着了也不安分，不时地还抽动一下。冯迟从楼上下来，看着她叹息，打开手里的一把黑色的大伞，举起在她的头顶上，一半遮住了他的老父亲，一半遮住了她，直到日头偏斜，院子里的热气也渐渐地褪尽了。 VmLtzE0/VFXb8BnDiXQt+KkE9ftGmBaaUUO9YeobKs7wheBrjE2ZjS5OFpEnuc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