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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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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是许星阁的休息日,她陪着父亲一起去了一趟故宫博物院。故宫博物院这几年一改往日死气沉沉的落魄模样,跻身最热门最受年轻人欢迎的网红打卡地。午门下,可以看到各类品级的娘娘小主举着纸伞,摇着宫扇,有说有笑的排队进宫。
许爸爸是故宫的业余志愿者,对故宫有着别样浓厚的感情。一年四季,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换双千层底的老布鞋,受邀入宫,在这深深庭院里寻找着历史留下的线索,解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许星阁打小也没少跟着来故宫转悠,所以她对宏伟壮丽,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三大殿丝毫不感兴趣。她更感兴趣的是目前未对外开放的长春宫。
曾在长春宫居住过得娘娘,有不少是在以男子为主的正史中留下故事的人物。有魅惑嘉靖帝,使之纵欲而亡的尚寿妃、有被魏忠贤和客氏迫害靠夹缝藏食才没有饿死的天启帝李成妃,还有被乾隆皇帝称为“愁喜惟予共,寒暄无刻忘”的白月光皇后富察氏、咸丰帝的四春娘娘之海棠春禧妃、第一个登报与皇帝离婚的宣统帝淑妃文绣。不过最著名的当属慈禧、慈安两宫太后了。故宫建成快600年了,一代帝王三千粉黛,多少红颜熬成枯骨,可又有几人能被后人知晓呢?正是一寸宫墙一寸血,一片琉璃一生泪。
长春宫正殿为黄琉璃瓦歇山顶,面阔五间,槅扇风门为竹纹裙板,槛窗为步步锦支。明间设地屏宝座,上悬一匾为乾隆皇帝御笔亲题“敬修内则”。殿前左右设铜龟、铜鹤各一对。东为绥寿殿,西为承禧殿。各殿均有前出廊,与转角廊相连,形成“回”字,廊内壁上绘有《红楼梦》组画。许星阁对这组画垂涎已久,却苦于无机会入殿亲观。得知许爸爸今日要在长春宫做研究,她说什么也要跟着来。
因为久未开放,长春宫在艳阳下看起来有些颓废不振,那18幅红楼壁画与墙齐高,在长达百年的风吹日晒中,已不复鲜艳的色彩,犹如一位迟暮美人,布满了龟裂的皱纹。可这丝毫不影响栩栩如生的人物演绎着如梦似幻的大观园世界,令观画人徙倚雕阑凝睇想,真真幻幻游画中。
许星阁立在“潇湘幽情”前,久久迈不开脚步。画面上是一条图绘的长廊,左边向画外空间敞开,似乎长廊到了尽头后,可以左拐通向别处,右边是有两个装饰性透窗的墙壁。画师精湛的画技使长廊为画面空间增加了纵深感,将许星阁的视线一直引到长廊尽头的木隔断上,隔断两边有一副对联,横梁上的悬有“月移竹影”的匾额。门外是一座室外园林,竹丛掩映着盎然绿意,令视线在短暂的昏暗之后,明亮起来,似乎有无限的可能等着人去探究。许星阁所处的位置,正是正殿游廊结束处与图绘游廊开始的地方,这是一个真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交接点,像是真实空间的延续,也似越界的虚拟世界。画中女子正沿着画中长廊款款走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伫足而立,侧身回望,寻着她回望的方向,在画中长廊的尽头,贾宝玉从右边立柱的后面探出头来,在看向女子的同时,于许星阁目光相遇。这让许星阁有一种受邀入画的感觉,尽管她十分清楚往前一步就会头触硬壁。可在踟蹰彷徨中,心生恍惚,情不自禁想抬脚迈入通道,步入那个盛筵常在、百花常开的世界。
从长春宫出来,天色渐暗,已到了宫门落锁的时刻。喧嚣了一整天的宫苑安静得针落可闻,夕阳穿过婆娑树影,铺满了丹宸重檐琉璃瓦,这里曾有多少舞姬踏歌起舞,裙角飞扬;又有多少乐伎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呢?花似美人,美人如花,这深深宫邸中从不缺如花美眷,即使王朝倾覆,一朝春尽,依然有数不清的美人含笑步入,看鎏金晴红,赏朝云日暮。谁还记得那些被宫宇吞噬掉的青春与美好呢?
许星阁远远看着太和广场上有一整排的保安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位宫装娘娘,“恭送”娘娘出宫。面对不太友好的驱离气氛,娘娘到是怡然自得,踩着花盆底,仪态万千的对着一旁的摄影师巧笑嫣然。是啊,就算赶一大早也很难拍到空无一人的广场,只有厚着脸皮耗到最后,才能拍出这种穿越的真实感。毕竟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在时光的浸润中才披上了这样厚重的历史沧桑感,而这种感觉是那些仿古建筑,摄影基地永远无法模仿的。
许星阁有感而发,转头对爸爸说道:“爸,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如果真的穿越回清朝做妃子,其实也不错。在这么美的宫殿里,看着书里的情节一幕幕以真实的姿态在我面前一一重现。而我早就知道了结局,自然可以趋吉避害,性命无忧。最好呢,除了御膳房,谁都别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我就可以衣食无忧的在宫里看歌舞升平,赏风花雪月。”
许爸爸侧目看了许星阁一眼,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
许星阁挽住爸爸的手,继续说道:“不对吗?其实,我倒不是非要嫁入皇家,就是觉得比起碌碌一生,在梦想中的宫殿里生活也不错啊!”
许爸爸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星星,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因为你现在拥有着宫中女子一辈子都渴望的自由。你有份体面的工作,有丰富的社交生活,你独立自由,可以做出各种选择,即便选错了,也可以退回来重新选。而且你现在看到的宫殿已经不是宫殿了,它现在是博物院,任何人都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可以只选择它最美好最别致的地方,无视它的残忍。因为你不需要在这里生存。”
许星阁撅着嘴,辩解道:“无欲则刚嘛!觉得宫里苦是因为她们欲望太多,想要的太多,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求,自然会轻松的多。生存而已,无非是衣与食。我不信自己会在这皇家宫苑里被饿死冻死。”
许爸爸拍了一下许星阁的脑门,说:“都奔三的人了,说话还和未成年的小丫头一样。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知道吗?受过高等教育的你难道就只要满足最低等的生理需要吗?不需要安全和归属,爱和尊重、还有自我实现这些吗?”
许星阁看着探出宫墙的树枝,若有所思起来。许爸爸继续说道:“百年前的这座宫阙,就像一座华丽的牢笼,就连龙椅上的皇帝也会被欲望困住。我们都是凡胎肉身,怎么可能超脱到庄子,老子那样的境界。一旦你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你需要的更多,这里就成了一座炼狱。欲带王冠,必承其重啊。而且,我们都知道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每一段故事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段传奇都隐藏着不欲人知的阴暗。爸爸在这里做的研究越多,越觉得平凡的难能可贵。知足常乐,说着容易,做起来太难了。所有人都知道以史为鉴,可历史的悲剧却在不停的重现。是他们太蠢吗?恰恰不是,是他们太过聪明,自负的以为自己可以驾驭一切,能避开别人犯过的错。结果呢?只剩下这座没有主人的宫殿。”
又是一个风清月朗的佳夜,许星阁趴在床头望着星空出神。故宫之行让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牵手乔家罗的准备。乔家罗的世界就像是那副“潇湘幽情”的壁画。他站在画里对她探手相邀,门后那半隐半现的花园,似乎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乔家罗从没有向她描绘过那里有什么,可她知道那里有物欲横流的纸醉金迷,有高不可攀的曲高和寡,还有站在高处俯视众生的凭山负海。那里是她可以选择的另一种人生,与现在这样平凡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就像画里的大观园那样,红楼画阁,轻卷珠帘,婵娟倚栏,衣香鬓影,掩映霏微。这种生活是她的人生目标吗?她能实现自己人生价值吗?
可问题是她的目标和价值又是什么呢?好像从来没有固定过,以前她满脑子只有连力凯。勉强够得上需要层次中的爱与尊重。那么归属感呢?自我实现呢?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机会选择也就罢了,现在她有了,她是不是可以大胆的挑战一下呢?可如果她选择了突破现有的一切,她能否破解“齐大非偶”的魔咒,避开“兰因絮果”的结局呢?她聪明吗?不好说,不然不会一头扎进姐弟恋的坑。而且,毋庸置疑,乔家罗不只是英俊富有,他还睿智博学,妥妥的时代精英,精英的圈子里都是精英,她真的有能力适应精英圈子的生活吗?
乔家罗的电话打断了许星阁的沉思。
“星阁,今天去故宫有收获吗?”
“有啊,有很多很多!”许星阁的语气有些疲惫。
“哦!那让我猜猜,你现在是不是在思考人生价值,人生方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是怎么猜到的?”许星阁惊讶的从床上一跃而起,对着电话低声逼问,“乔家罗,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把什么航空武器用在了我身上,怎么我的所思所想,你通通都知道!”电话那头传来乔家罗爽朗的笑声:“我的小公主,你怎么这么可爱呢?这不是很容易猜到的吗?故宫不单单是一个艺术品博物馆,它还是一个真实的历史发生地,我每一次去也会思考这些啊?只能说星阁和我心有灵犀呢?”
许星阁脸羞得通红,好在乔家罗看不见,她躺回床上,拿被子闷着头,低声说道:“我以前应该是没心没肺惯了,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我今天在长春宫里看那幅通景画看得着了魔,差点抬脚想钻墙而入到画里去。”
乔家罗问道:“哪一幅,潇湘幽情吗?”
许星阁又一次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反问道:“你也看过那幅画吗?也有那种感觉吗?是不是觉得很神奇,画里的人明明没有动过,可我就是觉得从眼神到姿态都在邀请我?”
乔家罗沉声说:“我的感觉和你不一样,我没有觉得有邀请,我觉得是那个姑娘想离开,宝玉在挽留。但是,那终究只是一幅画,一幅百年前的画,只是画师技艺精湛,引人入胜而已。”一只飞蛾来到窗前,被灯光吸引,一遍遍的执着的撞着许星阁眼前的玻璃窗,实在是闯不进来,只得静静趴在窗前,渴望着屋里的亮光。许星阁轻声说:“家罗,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关于飞蛾的故事,一只飞蛾很喜欢亮晶晶的星星,于是她告诉爸爸,她想去摘天上的星星。可是爸爸说星星太远了,路途充满了危险,不如追逐街角的路灯,会更轻松一些、更容易一些……”
乔家罗很突兀的打断了许星阁,说道:“但是当她真的勇敢的飞向星星时,才发现星星虽远,其光芒却远非路灯可比。而飞蛾低头回看路灯时,它无比庆幸自己勇敢跳出了局限,拥抱了这片星空。”
许星阁的故事才刚开头,可乔家罗却干脆利落的强转乾坤,把故事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这是在担心她的小心思吗?许星阁低声“嗤嗤”的笑着,说道:“你是怕飞蛾真的围着路灯转不去追星吗?怎么会呢?就像你说的,星星的光芒远非路灯可以替代,所以我的故事结尾是飞蛾放弃了父母安排的生活,不停的向着星星飞翔,她知道街灯虽然看似温柔无害,实际却也充满危险,她的兄弟姐妹有不少因为太靠近灯泡而被灼伤了翅膀再也无法飞翔。可她的翅膀却在日复一日的飞行中越来越强壮,终有一日会摘到星星。”
电话那头的乔家罗也低声笑着:“我只是…只是在害怕,怕你又跑掉。星阁,下周休个假吧!我带你去非洲游猎,或者我们去埃及赫尔格达渡个假。”
许星阁被乔家罗的患得患失小小的感动了一下,认真思考着乔家罗的建议。连力凯曾经在非洲参加过联合反恐行动,还参加过索马里护航任务。他无数次向许星阁讲过那片狂野大草原的传奇,还有美到犯规的红海。许星阁向往已久,但是连力凯始终没有兑现诺言带她去亲眼看一看。如今,面对乔家罗殷勤的邀请,许星阁本就不坚定的心更加动摇了。乔家罗接着诱惑道:“星阁,你看过沙漠上的星空吗?那片一望无垠的沙海中,有最灿烂最寂寞的星空,你不想亲眼看看吗?”
“可是游猎这种事情太残忍了,我………”许星阁想找理由委婉的拒绝,可拒绝的话又说得很是犹豫,听起来很是摇摆。
“星阁,我说的游猎,不是你想的游猎,我怎么可能带你去做那样血腥的事情。你看过《乞力马扎罗的雪》吗?在那个常年积雪的非洲最高峰下面,有最一流的野生动物体验,你不想去探索一下吗?如果你犹豫得太久,开始得太晚,动物们可就迁徙走了。”
许星阁被逗笑了,她终是没抵御住诱惑,说道:“你说得好像那些动物走了就不回来似的。那我明天试着和公司请假吧!可是不一定能请下来啊!”
乔家罗笑道:“星阁,相信我,我会带你看到你不曾看过的风景,体验不一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