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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5年秋

约克郡 谢里夫哈顿堡

我渴望摆脱梦魇。我祈求上帝让我摆脱梦魇。

我实在太累了,一心只想入睡。我想睡上一整天,从破晓直到黄昏,睡梦中的时间似乎比往常流逝得更快,不知不觉间,黑夜又会悄无声息地降临,比往日更沉寂。在白天,我所思所想的全是入睡;而到了夜晚,我又竭尽全力保持着清醒。

我来到他门窗紧闭的房间,在静谧中凝视着金色烛台上的那根蜡烛,蜡烛融化得很慢,可以燃烧好几个小时,不过这有些徒劳,因为他再也看不到光明。每到正午,仆人们都会点燃一根新蜡烛,烛光闪动,送走一个又一个小时,可如今对他而言,时间已经毫无意义。他坠入了永恒的黑暗,开始了没有尽头的长眠,时间已对他束手无策,却让我不堪重负。我熬过白天,灰沉的暮色在等待中姗姗而来,这时晚祷的钟声凄凉地响起,我会走进礼拜堂,为他的灵魂祈祷。可惜他再也听不到我的低语和牧师们平静的吟唱。

做完这些,我就能上床休息了。可我不敢入睡,我害怕随之而来的梦境。我总是梦到他,一次又一次。

我整日挂着笑容,就像戴着一张面具:微露贝齿,明眸闪亮,肌肤像羊皮一样紧致,又如纸一般细薄。我用清甜柔美的嗓音说着毫无意义的话,若是有人要我唱歌,我也不会推辞。到了夜晚,我躺回自己的床榻,就像落入了一片深潭,我沉在水下,无形的水流仿佛在托举我的躯体,让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尾人鱼。在这一刻,我深信它如同忘川之水,能洗尽我一切的悲伤,带走我所有的记忆,送我进入酣眠。可等待着我的,又是梦境。

我梦不到他的死。看到他英雄末路,是最可怕的噩梦。我也梦不到那场决战,看不到他发起最后一击,策马冲入亨利·都铎的护卫队中央。我看不到他杀开一条血路,看不到托马斯·斯坦利率军偷袭,将他踏于马蹄之下。当时他摔下马,持剑的手臂受伤了,在一众骑兵残忍无情的攻击下,他喊出最后的遗言:“背叛!背叛!背叛!”我看不到威廉·斯坦利拾起他的帝冠,戴在另一个男人的头颅上。

我梦不到这些情景,我感谢上帝的这点儿仁慈。在白天,无论我做什么,这些血腥的幻影总在我脑海里无休无止地闪现,即便我散着步,和人随便聊聊今年炎热异常,土地干裂,庄稼歉收之类的闲话,我的思绪也无法逃脱这种折磨。到了夜晚,我的梦境更比这痛苦百倍千倍。梦中的他环抱着我,用一个深情的吻把我唤醒。我们在花园里散步,憧憬着我们的未来,我怀着他的孩子,他用温暖的大手抚摸我浑圆的腹部,一脸欣喜。我承诺为他诞下一个王子,一个他期盼的王子,他将是约克王朝的宠儿,英格兰的骄子,我们爱的结晶。他说:“这个孩子要叫亚瑟,就像伟大的亚瑟王一样,我们要叫他英格兰的亚瑟。”

每当我从沉睡中醒来,回想这虚缈的梦境时,心中的痛楚又会比昨日更胜一分。我祈求上帝,让我摆脱这梦魇。

致吾爱女伊丽莎白:

亲爱的孩子,我为你祈祷,我的心与你同在;但如今,你要用你的一生,肩负起你与生俱来的职责:一位王后。

新国王亨利·都铎命你到伦敦的威斯敏斯特宫来见我,你得带上你的妹妹和堂弟妹们一起来。注意,他没有否认与你的婚约,我想这件事会进展得很顺利。

我知道这非你所愿,我的孩子;但是理查德死了,你的这段人生结束了。亨利是胜利者,当务之急,是要让你成为他的妻子,成为英格兰的王后。

在另一件事上你也务必得听我的:你得面带微笑,来见你的未婚夫时,要表现得像一个快乐的新娘。一个公主不会让世人窥见她的悲伤。你身为王女,是一众勇敢女性的后代,仰起头露出微笑吧,我的孩子。我等着你,我会和你一样面带微笑。

爱你的母亲
伊丽莎白·伍德维尔
英格兰寡后

我仔细阅读着这封信。我母亲从不是一个直率的女人,她说话一向含蓄。可想而知,这个重登英国宝座的机会让她多么雀跃。她是个不屈不挠的女人,我见过她沦落至极其窘迫的境地,可即使成为寡妇,快要悲伤成狂,我也从未见她显露一丝一毫的卑微之态。

我顿时理解了她为什么要让我表现得快快乐乐,我必须忘记一个事实:我所爱之人已经死去,被埋入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而为了家族的未来,我不得不和他的仇敌联姻。亨利·都铎已经问鼎英格兰,他蛰伏至今等待时机,最终赢得了决战的胜利,击败了合法的国王——我亲爱的理查德,而我和整个英格兰都沦为了战利品。如果赢得博斯沃思之战的人是理查德,我就会成为他的王后和爱妻,可谁能料到他竟然会输?他死在了叛臣的剑下,而那些人还曾口口声声发誓为他而战。如今我将嫁给亨利,我与理查德相爱相惜的十六个月,我作为他宫廷女主人的日子,我对他刻骨铭心的爱意,一切的一切都得统统忘却。真的,我希望别人最好忘掉这一切。我自己也必须忘掉。

谢里夫哈顿堡极其宏伟。我站在城堡门楼的拱道下读完这封信,转身走进大厅。厅堂中央有个石火炉,炉火燃得正旺,厅堂里空气温暖,飘散着轻薄的烟气。我把信纸揉成一团,丢进了烧得通红的木头堆里,看着它化为灰烬。任何提及我和理查德旧日情事的东西都必须像这封信一样被毁得干干净净。我还必须隐藏其他秘密,尤其是这一个:我生长在一座开明的宫廷里,那里的人个个富于探索精神,一切所思、所想、所写都能得到允许,我因而成长为一个健谈的姑娘;可自从我父亲死后,我学会了像间谍那样保守秘密。

烟熏得我满眼是泪,可我知道自己没时间哭泣。我擦了擦脸,动身去找孩子们。他们在西塔顶部的一个大房间里,那里被辟为他们的教室和游戏室。我爬上石楼梯的时候,听到我十六岁的大妹妹塞西莉正和他们一起唱歌,她从早上一直唱到现在。歌声伴随着有节奏的击鼓声。我推门走进房间时,他们停了下来,要我听听他们的轮唱曲。我十岁的妹妹安妮自幼受教于名家,十二岁的堂妹玛格丽特也算五音齐全,她十岁的弟弟爱德华有副清亮的高音,音色像长笛一样甜美。我听完这一曲,鼓掌喝彩:“好了好了,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们。”

玛格丽特的小弟弟爱德华·沃里克把目光从石板上移开,抬起大脑袋看着我,可怜兮兮地问:“也告诉我吗?也告诉泰迪 吗?”

“当然了,不仅要告诉你,还要告诉你姐姐玛姬 ,塞西莉和安妮。我要告诉你们所有人。如你们所知,亨利·都铎赢得了战役,成为了英格兰的新王。”

他们都是王族子女,尽管神情忧伤,仍然恪守教养,没有为垮台的叔叔理查德说上一句哀悼的话,而是安静地等着我说下去。

“新王亨利会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国王,”这是罗伯特·威洛比先生把母亲的信交给我时说的话,我原样照搬,心里却对这些话鄙夷不已,“他下令召集我们约克家族的所有小孩儿前往伦敦。”

塞西莉淡淡地说:“可他会成为国王,他也打算登基吧。”

“他当然会成为国王!舍他其谁呢?”我为自己言辞不当而懊恼,讲话有些磕磕绊绊,“当然是他,不管怎么说,他赢得了王冠。而且他会恢复我们的名誉,承认我们是约克公主。”

塞西莉脸色阴沉。数周之前,当时的国王理查德在决战前夕命她嫁给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拉尔夫·斯克洛普,以确保亨利·都铎不会宣称她是继我之后的新娘第二人选。塞西莉和我一样是约克公主,我们不论和谁成婚,都能为对方带来问鼎王座的资格。当我是理查德情妇的流言传开后,我失去了这个光环,而塞西莉也不能幸免,理查德以安排她下嫁的手段贬抑了她的身份。如今她声称她和拉尔夫从未圆房,她不承认这段婚事,母亲也会认定这段婚姻无效;但如果事情不如她所愿,她就是斯克洛普夫人,一个在争斗中落败的约克派人的妻子,当我们恢复王室头衔做回公主的时候,她还得保留夫姓,忍受卑微的地位,哪怕斯克洛普如今已不知所踪。

十岁的爱德华拉着我的袖子说:“你知道的,该当国王的是我。我会是下一个国王,是不是?”

我看着他的脸,柔声说:“不,泰迪,你当不了国王。没错,你是约克王朝的男丁,理查德叔叔曾经立你为继承人,但他现在死了,新国王会是亨利·都铎。”在说到“他现在死了”这几个字时,我分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深吸一口气,又试着说了一次:“爱德华,理查德死了,你知道的,是不是?你明白理查德王去世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他的王位继承人。”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原本以为他还是什么也不明白,可过了一会儿,他褐色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低下头,继续在石板上抄写希腊字母表。我凝视着他棕色的头发,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他和我一样,习惯了像动物般沉默地表达哀伤,只是我被情势所迫,不得不说,不得不笑。

“他不会明白的,”塞西莉对我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好让爱德华的姐姐玛姬听不到,“我们反反复复跟他说过好几次了。这傻孩子根本不相信。”

我瞥了玛姬一眼,她正安静地坐在她弟弟身边,教他拼写字母。我想我一定和爱德华一样傻,因为我也不能相信,前一刻,理查德还领导着英格兰贵族联军,威风凛凛地前往战场;可下一刻,我们就得到了他溃败的消息。而在他战败的同时,他素来信赖的三个伙伴却坐在马上,目送他发起绝地一击,冲向死亡,仿佛他们不是身处战场,而是在风和日丽的晴天参与一场比武。理查德是个勇敢的骑士,他们是观众,而这场斗争是一个游戏,一个得玩儿上很长时间,走向两种可能结局的游戏。

我摇了摇头。一想到他把我的手套塞在胸甲里贴着心口,单枪匹马面对敌军的情景,我就有种流泪的冲动;可我的母亲要我微笑。

“好了,我们要去伦敦了!”我做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欢喜模样,“我们要进宫去!以后我们又能和母后一起住在威斯敏斯特宫了,不只母后,还有我们的小妹妹凯瑟琳和布丽吉特。”

克拉伦斯公爵的两个遗孤抬头看着我。玛姬怯怯地问:“那泰迪和我住哪儿?”

“你们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愉快地说,“我期望如此。”

“太好了!”安妮连声欢呼。玛姬小声告诉爱德华我们要去伦敦,他可以骑着他的小马,像个小骑士一样从约克郡赶到伦敦去。此时塞西莉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边,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那你呢?”她问,“国王打算和你结婚吗?他会对你和理查德的旧情既往不咎吗?一切都会被遗忘吗?”

我拉开她的手:“我不知道。据我们所知,没人和理查德王有瓜葛。尤其是你,我的妹妹,你要牢记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别说。至于亨利,我想所有人都很想知道他会不会娶我,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答案。不,也许是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他妈妈,那个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老太婆。” oWaOflCUuQ32MuvIPXHrDF9wmrVWtkLLAqB4bhicSIZHQnNxoV+M1JR3Qo307t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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