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个傍晚,玫瑰色的夕阳伴着金黄的云彩慢慢沉入我的窗台之下。我从午睡中醒来,懒懒地躺在床上,脸上的温暖让我很舒服,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享受阳光。今晚我必须穿上盛装,接受宫廷诸人的恭维,收取他们的礼物,然后走进产房,等待孩子的降生。我的产房将被百叶窗掩得黑黢黢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就连微弱的烛光也会被灯罩罩住,直到孩子出生。
要是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能在我怀上孩子时就公开宣布这个消息,那她早在四星期前就会把我关起来,因为我实际的怀孕时间是在婚礼前一个月。她在王室典籍里写道,在产期到来前,王后必须在产房里待上足足六个星期,她必须举行一场告别宴会,在宫廷侍从的陪伴下来到产房门口。她走进产房后就不能再出来(虔诚的夫人在这里写道,如果上帝许可的话),直到六星期后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等到孩子被带出房间行洗礼,她才能离开产房进行产后谢恩仪式,然后回到宫廷里继续履行王后职责。产妇要在寂静和黑暗中待上漫长的三个月。我读着她用黑墨水写就的优美字迹,了解她对于挂毯和床帐质量的看法,心下暗想,只有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才会构想出这样严苛的制度。
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只有一个孩子,就是她的宝贝儿子亨利,自从亨利出生后,她就没有再生育。我想要是她有机会年年与世隔绝三个月,那关于分娩的规定就会大不一样。她定下这些规矩,并非是想保护我的隐私,保证我好好休息,而是要把我赶出宫廷,由她来取代我的位置,她儿子每让我怀孕一次,她都能过上三个月的风光日子——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不过这一次,她的玩笑开大了,因为我们三人曾经异口同声向公众宣布这个孩子是蜜月婴儿,是一月婚礼后上帝赐福的结晶,他理当诞生在十月中旬,因此依照她自己的规定,我直到现在,也就是九月的第一周才走进产房。要是她在七月中旬把我丢进黑暗里,我就会错过整个八月,可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我挺着大肚子,风光自在。看到她自食其果,我常常掩嘴偷笑。
现在我希望自己只在这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待上一周左右就迎来孩子的诞生,与世隔绝的滋味可不好受,我现在不能见任何人,只能透过铁栅栏见一位神父。我知道玛格丽特夫人会在我离宫期间过一过主持宫廷的瘾,接受孙儿降生的祝贺,张罗洗礼和庆祝宴会。而我会被关在房间里,没人能来看望我,就连我丈夫、她儿子也不能。
女仆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绿色礼裙,让我在官方告别宴会上穿。我挥手让她拿走,心中对都铎绿充满厌倦。这时门突然被推开,玛姬风一样冲进房间,猛地跪在我面前:“伊丽莎白,王后陛下!伊丽莎白,啊,伊丽莎白,救救泰迪!”
我立刻跳下床,腹中的胎儿惊恐地踢动起来,我抓住床帐,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旋转:“泰迪?”
“他们带走了他!他们带走了他!”
“小心点儿!”塞西莉立刻发出警告,慌忙跑到我身边扶住我。可我没有听见她的话。
“带他去哪儿?”
“去伦敦塔!”玛姬大喊,“去伦敦塔!啊!赶快去阻止他们吧,求你了!”
我转头对塞西莉说:“去见国王,说我向他请安,问问我能否立刻去面见他。”我抓住玛姬的胳膊,告诉她:“起来吧,我和你一起去阻止他们。”
我匆忙动身,赤脚走在长长的石质走廊里,拖曳的睡衣下摆摩挲着地毯。玛姬冲在我前面,沿着盘旋的石楼梯奔上保育室所在的楼层,她、爱德华,还有我的小妹妹凯瑟琳和布丽吉特带着家庭教师和仆人们住在这里。可我看到她突然倒退几步,沉重的皮靴踏地声也同时响了起来,约摸有几个男人正走下楼梯。我听到她大喊:“你们不能带走他!我把王后请到这里来了!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他们继续走下弧形楼梯,我首先看到的是领头男人穿着皮靴的双脚,接着又看到他深红色的裹腿,然后是艳红的紧身短上衣,衣服上装饰着金色花边,这是自耕农卫队的制服,这支卫队是亨利新近建立的私人部队。其他卫兵紧随其后,陆续出现在我眼前,啊,他们居然派出十个大男人来抓一个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十一岁男孩儿。爱德华害怕得要死,要不是最后一个人抓住他的两腋,恐怕他已经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他双脚悬空,细瘦的腿不住蹬踢,被卫兵们半拖半抱着带向我站立的楼梯底部。他现在的模样像极了玩具娃娃,棕色的卷发乱蓬蓬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一看到他姐姐,他立刻大喊起来:“玛姬,玛姬!叫他们放我下来!”
我走上前去,对为首的卫兵疾言厉色地说:“我是约克的伊丽莎白,国王的妻子。这是我堂弟沃里克伯爵。你连碰都不该碰他,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伊丽莎白,让他们放我下来!”泰迪不住地向我求救,“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我对抓着他的男人说:“放开他。”
卫兵粗鲁地丢下他,他两脚甫一沾地,立刻瘫作一团,一脸挫败地大哭起来。玛姬来到他身边,拥住他的肩膀,理好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颊,劝慰他平静下来。他抬起脸,认真地看着姐姐的眼睛:“我正在教室的桌子边看书,他们把我架了起来。”他用小男孩儿清亮的声音大喊。居然有人未经他允许触碰他,这个事实让他受到了惊吓。他生来就是伯爵,一向只受到温柔的抚育和细致的照顾。我看着他满是泪痕的小脸,想到伦敦塔里的两个男孩儿或许也曾和他一样,被人从床上架起来,却没有人去阻止。
“这是国王的命令。”卫队指挥官对我说,“他不会受到伤害。”
“这是个误会,他必须留在这里,和家人们在一起。”我回答他,“在这里等着,我去和我的丈夫国王陛下谈谈。”
“我接到的命令很清楚。”那人开始争辩,这时门开了,亨利出现在门口。他穿着骑马装,一手握着马鞭,另一只手戴着昂贵的皮手套。跟在他身边的塞西莉看着玛姬和我,小爱德华挣扎着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亨利问,他完全没有问候我。
“发生了一些误会。”我说。一看到他,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连屈膝礼也忘了行,快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温热的手:“自耕农卫兵认为他们一定要把泰迪带进伦敦塔。”
亨利说出两个字:“没错。”
他的语气让我吃惊:“可是陛下……”
他对卫兵点点头:“继续。带走这个男孩儿。”
玛姬发出一声失望的低吼,手臂紧紧环住泰迪的脖子。
“陛下,”我急切地恳求,“爱德华是我堂弟,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和我妹妹还有他姐姐一起在保育室里读书。他敬爱您这个国王。”
“是的,”泰迪清清楚楚地说,“我做出过承诺。他们吩咐过我,要我信守承诺,我照做了。”
卫兵们再次围住了他,只待亨利发话。
“求您了,”我继续央告,“请让泰迪和我们大家一起住在这里。你知道他绝不会伤害任何人,尤其是您。”
亨利轻轻搂住我的肩膀,把我带离人堆:“你应该好好休息,不要被这件事搅扰。别心烦了,你该进产房了。进了产房以后也别多想,照我刚刚说的做,好好照顾自己。”
“我很快就要生了,”我急迫地低语,“您也知道,很快了。您母亲叫我一定要保持平静,否则会伤害到这个孩子。可要是泰迪被带走,我没法平静下来。请您恩准他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现在很不开心。”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正用锐利的棕眼睛审视我的面庞,“很不开心,亨利。我很忧虑,很困扰。请您对我说,您会答应我的要求。”
“回你的房间躺好,”他说,“我会解决好一切。你不应该被打扰,谁也不该告诉你这件事。”
“我会回房的,”我向他保证,“但我必须亲耳听到您说泰迪会留在我们身边。一确定泰迪可以留下,我马上就走。”
这时我看到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步入了房间,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安。“我要把你带回卧室,”她对我说。她的几个侍女也跟着她走了进来。“跟我走吧。”
我犹豫了。“去吧,”亨利说,“和我母亲一起回去。我一处理好这里的事情就过来看你。”
“可是泰迪要留在我们身边。”我倔强地要求。
亨利迟疑起来,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口,他母亲悄悄走来,站在我身后。她用双臂搂住我,让我靠向她的怀抱。有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充满爱意的拥抱,可我很快感觉到了她手臂的力量。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十分震惊,我居然被俘虏了,被控制了。一个侍女上前抱住玛姬,其余二人死死抓住她,自耕农卫兵们抬起泰迪,把他带离了房间。
“不!”我尖叫起来。
玛姬挣扎乱踢,急切地想要追回她的弟弟。
“不!你不能带走泰迪,他什么也没做!别带他去伦敦塔!别带走泰迪!”
亨利冷冷地看着被他母亲抓住的我,那眼神让我毛骨悚然。然后他不顾我的挣扎,转身离开了房间,侍卫们跟着他鱼贯而出。
“亨利!”我朝着他的背影尖叫。
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伸出粗粝的手按住我的嘴,让我没法出声。我们听到卫兵们沿着长廊而行,很快下到了楼梯尽头。接着外门砰地关上,一切重归寂静,我的女领主这才把手拿开。
“你好大的胆!你怎么敢抓住我!让我走!”
“我要把你带回房间,”她坚定地说,“你一定不要难过。”
“我很难过!”我朝她尖声大喊,“我很难过!泰迪不能去伦敦塔!”
她根本没有回应我,只向侍女们点点头,她们牢牢抓住我,把我拖出房间。我身后的玛姬全身瘫软,泪流满面,抓着她的女人们把她轻轻放到地上,替她擦去泪水,小声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塞西莉被刚刚那粗暴的一幕惊呆了。我想让她找我母亲来,但她已经吓傻了,只会呆呆地看看我,又看看玛格丽特夫人,仿佛国王的母亲长着獠牙和翅膀,把我困做囚徒。
“走吧,”我的女领主说,“你应该躺下。”
她走在最前头,侍女们放开了我。我走在她身后,努力平复内心的愤怒。“我的女领主,我不得不请您为我的堂弟爱德华求情。”我对着她僵直的后背、生硬的肩膀和白色头巾开口,“求您跟您儿子谈谈,让他放了泰迪。你知道泰迪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孩儿,没有坏心眼。您是他的监护人,他要是被控有罪,您的声誉也会受损。”
她一言不发地带领我走过一扇扇掩闭的门。我茫然地跟在她身后,搜肠刮肚地思索着能让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答应我要求的话。这时她推开一道双扇门,门里一片黑暗,她对我说:“进去吧。”
我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他受到您的监护,您应该保护他。”
她没有回应我,只是说:“来吧,进去休息。”
我走进房间。“玛格丽特夫人,我求求您……”我刚刚开口,就看到她的侍女们也跟进这个黑乎乎的房间,其中一人转动钥匙锁住了门,把钥匙悄悄递给了我的女领主。
“您在做什么?”我问。
她答道:“这是你的产房。”
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她把我带到了何处。这间屋子呈长条形,陈设华美,高大的拱形窗户被挂毯遮得严严实实,漏不进一点儿光线。一位侍女点燃了蜡烛,不断闪动的黄色光芒照亮了光秃秃的石墙和高高的穹顶。房间尽头被一架屏风挡住,我能看到一座圣坛,圣坛上放置着燃烧的蜡烛,蜡烛后面摆放着一个圣物匣,一个十字架和一幅圣母像。屏风前面有几张祷告凳,祷告凳前有一个火炉和一把大椅子,周围环绕着几张小凳子,摆放成围炉夜话的格局。接下来看到的情景让我不寒而栗,大椅子旁的桌子上放着我的针线活,我今天午睡前读的那本书也被人从我的卧室里拿了过来,就摆在针线活旁边,书页打开着。
除了这些,房间里还有一张餐桌和六把椅子,桌上精美的威尼斯玻璃罐里盛着酒和水,用于上菜的金盘摆放在一边,此外还有一盒酥皮糕点,饿了可以随时填填肚子。
离我们最近的是一张大床,粗大的床柱是橡木做的,床上悬着富丽的帷幕和天盖。我心血来潮,打开了床脚边的柜子,发现里面整齐地叠放着我最喜欢的裙子和我最好的亚麻布衬衣,这是为我恢复身形后预备的,衣服上还撒落着星星点点的薰衣草干花。大床边有一张产床,柜子边是一架精工细作的皇家摇篮,旁边已经备好了亚麻布。
“这些是什么?”我佯装不知,“这又是什么,这些呢?”
“你在产房里,”玛格丽特夫人耐心得像在对一个白痴讲话,“为了你和你孩子的健康。”
“那泰迪呢?”
“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他被带到了伦敦塔。这孩子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他需要得到细致的看护。我会和国王说说你堂弟,也会把他的话转告给你。不会有问题的,他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我现在就想见国王!”
她愣了愣,对我说:“现在不行,我的女儿,你知道在出产房前不能见他,也不能见其他任何人。”她说得理直气壮,“不过你要是想对他说什么,或者写一封信,我会为你转达。”
“等我生下孩子,你不想放我出去也不行了。”我说得气喘吁吁。房间的空气似乎不流通,闷得我喘不过气来。“到那个时候,我会面见国王,告诉他我被关在这里。”
她叹了口气,仿佛我是个愚不可及的傻瓜:“说真的,陛下,你必须平静下来。我们先前一致同意你今晚进产房,你也很清楚自己今天该干什么。”
“那宴会和向全宫告别的仪式取消了?”
“你的健康状况不大好。这是你亲口说的。”
她的谎话叫我目瞪口呆:“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说你很忧虑,很困扰。这个房间里既没有忧虑,也没有困扰。你要待在这里,在我的指导下平安生出孩子。”
“我要见妈妈,我要立刻见到她!”我大吼起来,连声音都气得发颤。我害怕和玛格丽特夫人一起待在这黑暗的房间里,这让我感到无助。我关于幽禁的最初记忆是在圣所,我们一家躲藏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祈祷室下的房间里,那地方阴冷潮湿。我从此对幽闭的空间和阴暗的场所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我现在全身发抖,既是因为愤怒,也是因为害怕。“我要见我妈妈。国王说过我应该见她,他向我做出过承诺,说她会来这里陪我。”
“她会进产房来陪你的,”她做出了让步,“当然。”她顿了顿,又说:“她会和你待在一起,直到你走出房间。她会陪你到孩子出生。”
我张口呆望着她。她拥有全部力量,而我一无所有。我被她关了起来,被她制定的皇家生育规定箍得死死的,可笑的是,这些规定还经过了我的同意。如今我被关在一间黑乎乎的房间里,得过上几周暗无天日的生活,而房钥匙在她手里。
我鼓起勇气说:“我是自由之身,不是个囚犯。我来这里是为了生孩子,我是自愿走进来的。我没有违背自己的意志。我是自由的,我想出去就出去,没人能阻止我,我可是英格兰国王的妻子。”
“你当然是。”她说完走出了房间,从外面锁上了门,把我孤零零地留在房间里。我被关住了。
到了用餐时间,母亲牵着玛姬来了。
“我们来陪你。”她说。
玛姬苍白得像个死人,眼圈哭得红红的。
“泰迪怎么样了?”
母亲摇了摇头。“他们把他带进了伦敦塔。”
“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母亲给出一个看似充分的理由:“叛军在北方和加斯帕·都铎交战时大喊沃里克男孩儿,还在伦敦扬起锯齿旗。”
“他们在为泰迪而战,”玛姬告诉我,“不过他没叫他们这么做,从来没有过。他知道这些话不该说,我教过他。他明白亨利才是国王。他知道要对约克王朝只字不提。”
母亲说:“没人说他有罪,没人说他谋反,他没犯任何错。国王说他只是在保护泰迪。他说泰迪也许会被叛军挟持利用,推做精神领袖,现在泰迪待在伦敦塔更安全。”
这个匪夷所思的谎言让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哽咽起来:“在伦敦塔里更安全!我的两个弟弟安全了吗?”
母亲面色阴沉。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对不起。原谅我吧,我很抱歉。国王有说他会让泰迪在那儿待多久吗?”
玛姬静静地走到火炉边,坐到脚凳上,别过脸去。“可怜的孩子。”母亲怜悯地叹息着,回答我说,“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他们带走了泰迪的衣服和书。我想我们必须这样假设:陛下会让他待在那里,直到他觉得叛乱的危机彻底消弭。”
我看着母亲,也许她是唯一知道这个国家蛰伏着多少叛乱者的人,他们等待着时机,只要有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为约克家族而战。这些人把上一次暴乱视作下一次起义的垫脚石,而非一场失败。她一向是个看不到失败的女人。我怀疑那群人的领袖就是她,她坚定乐观的态度是他们不懈的动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