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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6年5月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威斯敏斯特宫的外门发出巨大的嘎吱声,我这才知道宫外发生了变故。几十个人围在宫门前,撞得大门砰砰作响。我听到卫兵们用沉重的木梁抵住大门。我们住在王宫里,把伦敦隔绝在外,英格兰王室对伦敦人民畏惧至此。

我一手抚着高耸的肚子,走进母亲的房间。她站在窗边,视线越过宫墙,落在墙外的街道上,堂妹玛姬和小妹安妮站在她左右。我进来时,她只是侧过头看了看我,倒是玛姬对我说:“他们的人数是宫门守卫的两倍。你看看,他们冲击着哨亭,想闯进宫里来。”

“发生了什么?”我问,“宫外发生了什么?”

“人们起事反抗亨利·都铎。”母亲平静地说。

“什么?”

“他们正聚集在宫外,已经召集了上千人。”

我感到婴儿在腹中躁动不安。我坐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应该怎么做?”

“待在这里,”母亲的话是那么坚定,“直到我们找到出路。”

“什么出路?”我不耐烦地问,“我们待在这里就能安全?”

她回头看着我苍白的面孔,露出笑意:“镇定些,亲爱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待在这儿,直到我们知道谁赢了。”

“可我们知道起义的人是谁吗?”

她点了点头:“是仍然拥戴约克王朝、反对新王的英国人。不论赢的是哪一方,我们都很安全。要是洛弗尔在约克郡赢了,要是斯塔福德兄弟在伍斯特郡打了胜仗,要是伦敦市民们占据了伦敦塔,随后包围了这里,到那时我们就出去。”

“去做什么呢?”我小声问。不断增长的兴奋和十足的忧惧让我左右为难。

“重夺王位。”母亲的语气很轻松,“亨利·都铎正为了守住江山背水一战,距他赢得这个国家,仅仅过去了九个月。”

“重夺王位!”我惊恐地尖叫起来。

母亲耸了耸肩:“在亨利·都铎之后,英格兰归于统一,重获和平的希望仍然落在我们身上。玫瑰战争的战役多不胜数,这次可能也是其中一场。亨利也许只是一段插曲。”

我大喊起来:“挑起这场战争的堂表兄弟都死了!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的兄弟们都死了!”

她笑着提醒我:“亨利·都铎是博福特家族的表亲,而你是约克家族的女儿,你表哥约翰·德拉波尔是你姑妈伊丽莎白的儿子,你堂弟沃里克伯爵爱德华是你叔叔乔治的儿子,他们是新一代堂表兄弟。问题只在于他们想不想借战争推翻坐在王位上的这个人。”

“他是加过冕的国王,也是我的丈夫!”我提高了声音,但这并不能扰乱她,事实上,任何事都没法扰乱她。

她耸了耸肩:“所以你无论如何都稳操胜券。”

“你能看清他们带着什么吗?”玛姬兴奋地叫喊起来,“你看到那面旗帜了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越过她的头顶看去:“我从这里看不到。”

“那是我家的旗帜,”她高兴得声音发颤,“是沃里克家的锯齿旗。他们在叫我的姓氏,他们在叫‘沃里克!沃里克’!他们在呼唤泰迪!”

我的视线越过她晃动的脑袋,落在母亲脸上。“他们称呼爱德华是约克继承人。”我小声说,“他们在呼唤一个约克男孩儿。”

“当然,”她平静地说,“当然是这样。”

我们在宫里等候消息。这种等待对我来说很难熬,因为我清楚我的朋友、亲属和整个家族都拿起了武器,对抗我的丈夫。但对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来说,这段日子更加艰难,她似乎已经放弃了睡眠,夜夜跪在房间的小圣坛前,白天则待在礼拜堂里祈祷一整天。忧愁让她身体消瘦,头发斑白,一想到独子远在千里之外,身陷这个不忠的国度,身边除了亲叔叔的军队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保护,她就恐惧得茶饭不思。她指责背弃他的朋友和支持者,把他们的名字挨个排列在祈祷词里,斥责他们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她不吃东西,希望通过禁食来得到上帝的赐福,可尽管如此,我们谁都能看出她日益滋长的恐惧——她儿子并没有得到赐福。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上帝开始和都铎家族作对,他把英格兰王座交给了他们,却没有赐给他们守住它的力量。

在威斯敏斯特宫外的郊野村庄里,伦敦市民和都铎军队爆发着小冲突,仿佛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人呼喊:啊,沃里克男孩儿!海布里发生了一场激战,叛乱者挥舞着耙子、镰刀,向装备精良的皇家卫队扔石头。传说亨利的士兵们丢下都铎旗帜,加入到叛乱的人群中。有人私下议论,说伦敦的大商人和德高望重的元老们是暴民的支持者,任凭他们游荡在大街小巷,高喊约克王朝的回归。

玛格丽特夫人下令关上临街的百叶窗,让我们没法看到宫墙之下的激战。她又下令关上其他的窗户,让我们无法听到暴民们的呼喊,他们在高喊着支持约克王朝,要求沃里克的爱德华——也就是我的小堂弟泰迪——出去向他们挥手致意。

我们不让他靠近教室的窗户,也禁止仆人们说长道短,可他还是知道了英格兰人要求他做国王的消息。

某天我来到教室听他朗读故事,他主动对我说:“亨利是国王。”

“亨利是国王。”我向他确认了一遍。

玛姬闻言瞥了我们一眼,担忧地皱起眉头。

“所以他们不该喊我的名字。”他说,看起来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对,他们不应该。”我说,“他们很快就不会再喊了。”

“可他们不想要一个都铎国王。”

玛格丽特打断了他:“别说了,泰迪。你知道的,你一定要保持沉默。”

我伸手摸摸他的头:“他们想要什么并不重要。亨利赢得了战争,加冕为亨利七世,不论别人怎么说,他都是英格兰国王。要是我们忘记了这一点,会犯下非常,非常可怕的错误。”

他仰起光洁的脸庞看着我,表情是那样真诚。“我不会这么做,”他向我保证,“我不会忘记这一点。我知道他是国王。你最好把这件事告诉街上的男孩儿们。”

我没有告诉街上的男孩儿。玛格丽特夫人不让任何人走出大门,直到事态慢慢平息。威斯敏斯特宫的高墙没被破坏,厚重的大门也没被强行推开。暴民们被赶走了,要么逃离了这座城市,要么回到了阴暗的藏身之所。伦敦的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们打开了百叶窗和宫门,仿佛又做回了向人民敞开怀抱的自信统治者。但我留意到都城里仍然弥漫着阴戾的气息,宫廷侍从们一到市场,准会和商人们大吵一架。为防万一,我们在宫墙上保留了双倍警卫。北方还是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我们既不知道亨利有没有和叛军作战,也不知道谁赢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五月底,这是宫廷筹办夏日竞技庆典的时候。往年的这个时节,人们会三三两两地漫步在河边,练习马上长枪比武,排演戏剧,演奏音乐,向心上人大献殷勤。就在这时,一封亨利写来的信交到了玛格丽特夫人的手上,同时送来的还有他写给我的一张便条和一封写给议会的公开信。信使是我舅舅爱德华·伍德维尔,他进宫时还带来了一批穿戴光鲜的自耕农卫队,仿佛在向众人昭示:都铎的仆人能穿着制服穿越北方大道,从约克郡赶到伦敦,一路上不用担心遇到麻烦。

母亲问我:“国王说了些什么?”

“叛乱平息了。”我迅速浏览着手中的信纸,“他说加斯帕·都铎追击叛军深入北方,然后班师回朝。弗朗西斯·洛弗尔逃跑了,但斯塔福德兄弟逃回了圣所。他已经把他们拖了出来。”我停住了,目光越过信纸顶端,落在母亲身上,“他破坏了圣所,推翻了教堂的规矩。他说他会处死他们。”

我把信递给母亲,讶异于自己内心的轻松。我当然希望家族恢复昔日荣光,希望理查德的仇敌惨败,有时我眼前会突然闪过亨利坠下马的画面,他在骑兵的包围下做出最后一搏,但是马蹄毫不留情地踏破了他的脑袋。每到这时,我心里就会涌起报复的快感。然而这封信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我的丈夫还活着。我腹中怀着一个都铎婴儿,除去那些私心,我并不希望亨利·都铎丢掉性命,不希望他赤裸的尸身横在无精打采的马上,鲜血滴落一地。我和他结了婚,我向他许下了承诺,我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而他是孩子的生父。也许我已经把心埋进一座荒墓里,但我把忠诚许给了国王。我是约克公主,也是都铎之妻,我的余生将与亨利共度。“叛乱平息了,”我重复着,“感谢上帝。”

“一切还没有结束,”母亲小声反对,“这只是开始。” 0ukh/dqWS8SAop8+rEdGSYEWocSwoF9MhKXuAiX4+OIuORj0f54FfvhDBKyhkJ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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