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祝圣诞节,我被邀往我未婚夫的宫廷。一到他母亲执掌的冷港宫,我立刻被带往全宫最豪华的房间。我率先走进大门,母亲和两个妹妹紧随其后,我们四个人的出现让整个房间很快安静下来。一个正在朗读圣经的侍女抬头看见了我,诵读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沉默。玛格丽特夫人坐在华盖下的一张大椅上,和加过冕的王后一样派头十足;她也抬起头来,气定神闲地打量着向她走来的我们。
我向她行了个屈膝礼。借助眼角的余光,我看到身后的母亲小心估量着屈膝程度,礼毕后立刻站了起来。我们先前在母亲的房间里反复练习过这个最艰难的动作,试着确定精准的礼敬程度。母亲如今对玛格丽特夫人极其反感,我也绝不会原谅她指使儿子在婚礼之前强暴我的行为。只有塞西莉和安妮作为一对未成年的公主,向国王高高在上的母亲行了大礼。塞西莉起身时还露出讨好的笑容,因为她是玛格丽特夫人的教女,蒙这位最有权势的夫人照顾才定下婚事。我妹妹不知道,我也绝不会告诉她,要是我怀孕失败,他们会像之前对待我那样冷酷地对待她,她将落入和我一样的处境,被亨利强暴,而这个面容冷漠的女人会在她受辱之时祈求一个孩子。
“欢迎来到冷港宫。”玛格丽特夫人说。我心想,这名字起得真好,这里不正是一个最冷漠,最叫人痛苦的地方吗?“欢迎来到我们的首都。”她继续说。哈,我们这几个女孩儿在伦敦长大的时候,她还和她那个平庸的丈夫住在乡下,她儿子是个流亡者,她的家族彻底溃败。可如今她的神情是这样傲慢,语气是这样自然,仿佛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母亲环顾着房间,留意到靠窗的座椅上铺着二等布坐垫,上好的挂毯被粗劣的复制品取代。看来玛格丽特夫人真是个最俭省的管家。
“感谢您。”我说。
“我把婚礼的所有事务都安排妥当了。”她说,“你下周可以来皇家司衣库裁制礼裙。你的妈妈和妹妹也能一起来。我已经决定让你们一家都参加婚礼。”
“我要参加我自己的婚礼?”我冷冷发问。她果真羞恼地涨红了脸。
“还有你的全家。”她纠正我。
母亲向她回以清冷的微笑:“那约克王子呢?”
四周突然鸦雀无声,仿佛整个房间一下子被冻住了。“约克王子?”玛格丽特夫人慢吞吞地重复着这句话,我能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她凝视着母亲,眼神透出惶恐,仿佛某种可怕的东西即将暴露人前。“你是什么意思?什么约克王子?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母亲迎上她的目光,面无表情:“难道您已经忘记约克王子了?”
玛格丽特夫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能看到她惊慌地抓紧扶手,指甲全都失去血色。我瞥了母亲一眼,她对此十分享受,活像一个用长杆戏熊的耍熊人。
“你是什么意思?”玛格丽特夫人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你不能这么暗示……”她微微喘了口气,仿佛对将要说出口的下一句话感到恐惧,“你现在不能这么说……”
一位侍女走上前来:“殿下,您还好吗?”
母亲带着超然事外的兴致观察着她,谁让她是有能力观察到事物转换的法师呢。这位暴发户国王的母亲已经被约克王子四个字吓到崩溃了。母亲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随后把她从咒语里解放出来。“我指的是沃里克的爱德华,克拉伦斯公爵乔治的儿子。”她温和地说。
玛格丽特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连附近的气流都在颤抖:“啊,沃里克男孩,啊,沃里克男孩,沃里克男孩,我把他给忘了。”
“不然还有谁?”母亲甜甜地问,“您以为我在说谁?我还能说谁?”
“我没有忘记沃里克家的孩子。”玛格丽特夫人又恢复了端庄的仪态,“我为他们定好了长袍,也为你的小女儿们定好了礼裙。”
“我真高兴。”母亲愉快地说,“那我女儿的加冕礼呢?”
“随后举行。”玛格丽特夫人仍然没有从刚才的惊惧中完全恢复过来,边说边掩饰着喘息,将快要出口的话生生咽下,活像一条在陆地上挣扎的鲤鱼,“在婚礼之后。时间由我决定。”
一个侍女送上一杯浓葡萄酒,她呷了两小口,美酒让她的脸颊恢复了血色。“婚礼之后,他们夫妇要参加游行,在百姓面前亮相。加冕礼会在继承人出生后举行。”
母亲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仿佛此事与她无关。“当然,她生来就是公主。”她这样说,暗暗为天生的公主远远强过篡位的国王而高兴。
“我盼望有孩子诞生在温彻斯特,在古老王国的中心,这里是亚瑟王的国度。”玛格丽特夫人努力地重建着自己的权威,“我儿子是亚瑟·潘德拉贡的后代。”
“真的吗?”母亲惊呼一声,声音甜腻得要命,“我还以为他是一个都铎私生子的儿子呢,那个私生子的妈妈不是瓦卢瓦的寡妇公主吗?还有那场从未证实过的秘密婚礼呢?他的祖先是怎么追溯到亚瑟王的?”
玛格丽特夫人气得脸色发白,我想要拉住母亲的衣袖,提醒她别捉弄这个女人。她已经靠提起约克王子折腾了玛格丽特夫人一遍,我们如今有求于这座新宫廷,激怒这里地位最高的女人没有好处。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儿子的血统,你的婚姻和封号还是靠我们才恢复的,在这之前,你头上还扣着通奸者的帽子呢。”玛格丽特夫人不客气地说,“我已经把婚礼安排告诉你了,待会儿就不耽搁你了。”
母亲昂头微笑。“那我可要谢谢您。”她姿态高贵地说,“十分感谢。”
“我儿子要见见伊丽莎白公主。”玛格丽特夫人朝一个男侍点头,“把公主带到国王的私人房间去。”
我别无选择,只能穿过相连的房间,来到亨利的会客室。这母子二人似乎从来不会相隔太远。他坐在一张桌子前,我立刻认出桌子的原主人是理查德,而它最初是为我父亲爱德华四世打造的。看到亨利像国王一样坐在我父亲的椅子里,在理查德的桌子上签署文件,我有种怪异的感觉,直到我记起他的确是国王,他苍白忧虑的面庞将镀印在英格兰钱币上。
他正向一个脖子上挂着便携式书写文具箱的书记官交待着什么,手里拿着一支羽毛笔,耳后别着另一支。看见我后,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以示欢迎,挥手让书记官退下。那人一走出去,卫兵们就关上了大门,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了。
“她们是不是像谷仓顶上的猫一样互吐口水?”他咯咯笑起来,“她们两人没伤和气吧?”
他的话让我感到宽慰,差点儿忍不住想要回应他的关怀,但我控制住了自己。“你妈妈和往常一样颐指气使。”我冷冷地说。
他脸上浮起愉快的笑容,也许皱起的眉头代表他对她的指责,可那简直微不足道。“你得理解她,她为这一刻等了一辈子。”
“我确信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她告诉了每个人。”
“我感激她为我付出的一切。”他冷峻地说,“我不想听到一句反对她的话。”
我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她也和每个人说过了。”
他起身离开椅子,绕过桌子向我走来。“伊丽莎白,你会成为她的儿媳。你要学着尊重她,敬爱她,重视她。你要知道,在你父亲执政的二十多年里,我母亲从没放弃过她的目标。”
我咬了咬牙。“我知道,”我艰涩地说,“人人都知道。她也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了。”
“你得欣赏她。”
我没法强迫自己说出欣赏她的话,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我母亲也是个执著的女人。”我偷偷地想,可我不像个幼儿一样崇拜她,她也不会一天到晚只围着我转,仿佛她的生活中别无所有,只有一个被宠溺的孩子。
“她们现在肯定针锋相对,可她们从前是朋友,甚至还是盟友。”他提醒我,“等我们结了婚,她们就成亲家了。将来她们会疼爱同一个孙儿。”
他停了下来,似乎希望我说说她们的孙子。
我默不作声,没有回应他的期待。
“你还好吗,伊丽莎白?”
“很好。”我不想多费唇舌。
“你的月经没来吧?”
我咬紧牙关,和他一起讨论如此私密的问题让我难堪。“没有。”
“那很好,太好了。”他说,“这是最重要的事!”如果现在既得意又兴奋的人是我深爱的丈夫,那真是件乐事;可面前欢天喜地的人是他,这让我烦躁不已。我用不着痕迹的仇恨眼神注视着他,一声不吭。
“好了,伊丽莎白,我正想告诉你,我们的婚期定在了圣玛格丽特节。我妈妈全都安排好了,你什么也不用操心。”
“除了走过通道和说我愿意,”我补充了一句。“我必须说出我愿意,我想就连你妈妈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他点了点头:“说你愿意,而且表现得幸福愉快。英格兰人想看到一个快乐的新娘,我也一样。要是你做到了,我会很高兴的,伊丽莎白。这是我的心愿。”
圣玛格丽特和我一样是个公主,可她在修道院里清贫度日,很快死去。我婆婆选择这天作为婚期的心思瞒不过我。“‘谦卑和忏悔’,”我说出她为我挑选的这句格言,“像圣玛格丽特一样谦卑和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