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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3年5月

法国 巴黎

一路上我们都被大队人马前呼后拥,公爵不愧为法国统治者、一位以武力守天下的统治者。走在我们前面的是一支全副武装的护卫队,由那位蓝眼睛的侍卫领头,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和公爵与他们拉开一小段距离,免得沾上飞扬的灰尘。我坐在一个大块头卫兵身后的女式马鞍上,两手抓住他的腰带。公爵大人则骑着战马在我身侧,似乎是在陪伴我,但又极少开口。

“我真想自己一个人骑马啊。”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好像已经完全忘记我的存在了:“今天不行。今天的旅程会很辛苦,一旦遇到麻烦,就必须飞奔前进。我们可不能以一个女人,一个小女孩的速度前进。”

我没吭声,因为他说得对,再说我也骑不好。我试图找到话题:“那么今天为什么会很艰辛呢,大人?”

他沉寂片刻,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费那个力气回答我。

“我们不去巴黎。我们要北上加莱。”

“恕我无知,我还以为我们要去巴黎。为什么要去加莱呢,大人?”

他长叹一口气,好像男人受不了一次遇到两个问题。

“加莱要塞发生了暴动,闹事的是我的士兵,由我亲自招募和统帅的士兵。天杀的蠢货们。我去见你时顺便去了那儿,绞死了叛乱的头目。现在我要回去保证剩下的人都吸取了教训。”

“你在去参加我们婚礼的路上绞死过人?”

他将阴沉的视线投在我身上:“有何不可?”

我说不出有何不可,只是对我而言这样很不舒服。我做了个怪相,转过脸去。他干笑一声:“这个要塞强大了,对你而言可是有益无害啊。加莱是根基所在。保得住加莱,才保得住英国在法国北部打下的所有江山。”

我们无言前行。正午停下进餐时他几乎一言不发,只问过我是不是很累,我说没有,他看我吃饱了,就抱我坐回马上,继续赶路。侍卫折返回来,向我脱帽鞠躬致意,然后和公爵飞快地交头接耳了几句,接着一行人继续前进。

暮光破晓之时,我们隐约看到加莱城堡的宏伟城墙屹立在雾霭迷茫的沿海平原之上。围绕其外的土地被沟渠和运河层层横断,重重分割,河流之上散布着雾气缭绕的闸门。城堡最高的塔顶的旗帜降了下来,显然已经提前收到消息,面前的大门开始向两侧敞开。公爵大人的侍卫策马回头,对我快活地说:“马上就到家了。”

“不是我家。”我简短地说。

“哦,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他说,“这是你最大的城堡之一。”

“一个处在暴动之中的家?”

侍卫摇头。“暴动已经结束了。因为几个月都没有发饷,士兵们才从加莱商人的仓库里偷羊毛。商人们付钱取回他们的货物,现在我的主人又要赔偿他们。”他冲我困惑的脸一笑,“没什么。如果士兵们按时得了兵饷,这事压根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大人他为什么要处决一批人呢?”

他的笑容退去了:“这样他们就会记得,下次就算不能按时发饷,也得按大人的意思乖乖等着。”

我看了一眼在我身旁静静倾听的丈夫。

“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靠近城墙,士兵们正组成仪仗队,从城堡的陡坡上疾驰下山。城堡坐落在这座镇的中心,守护着通往北方的港口和通往南方的沼泽地。

“现在我要开除偷了东西的士兵,开除他们的长官,任命一位新的加莱上尉。”我的丈夫简短地说。他绕过我看着那个侍卫,“就是你。”

“我?大人?”

“正是。”

“我深感荣幸,只是……”

“你想反对我吗?”

“不,我的大人,当然不了。”

我的丈夫对这位噤若寒蝉的年轻人露出微笑。“很好。”他对我说,“这位年轻人,我的侍卫,我的朋友,理查德·伍德维尔,几乎参与过法国境内的所有战役,还在战场上被老国王,也就是我的兄弟授为骑士。他的父亲以前也为我们效命。伍德维尔还不到三十岁,但是我没见过比他更加忠诚和值得信赖之人。他有能力统帅此处的驻军,我敢保证,只要他在这里,就绝没有暴乱,没有抱怨,也没有偷鸡摸狗之事。更不会有对我的统治的质疑。是不是这样啊,伍德维尔?”

“正是如此,阁下。”他说。

然后我们三个穿过回音重重的黑暗门廊,走上鹅卵石路,走过那些在绞架上静静摇曳的被绞死的叛乱者,穿过纷纷鞠躬致意的市民,来到加莱城堡。

“从今往后我就要守在这里了吗?”伍德维尔问道,那样子好像只是在问晚上要睡哪张床。

我的丈夫说:“还不是时候。我还需要你在身边。”

我们只留了三个晚上,这段时间已经足以让我丈夫开除驻军中一半的人,写信给英国要求补充新军,通知现任长官说理查德·伍德维尔爵士将会接替他的位置。在那之后我们沿着鹅卵石路飞驰而下,穿过城门一路向南直奔巴黎。伍德维尔再次作为开路先锋,我坐在步履沉重的马背上,坐在那个卫兵身后。我丈夫一路上都沉默得可怕。

就这样骑行了两日,我们看到蜿蜒流过城外的荒郊野岭的巴特利耶河。在它前面的是经过开垦的土地和小牧场,逐渐让位给城墙外围的小菜园。我们从靠近卢浮宫的西北门进了城,立即便看见我在巴黎的家——波旁公馆,全城最大的宅邸之一,配得上法国统治者的身份。它矗立于国王的卢浮宫旁边,南面正对河流,像是用杏仁糖搭建而成,遍布着塔楼、屋顶、堡垒和露台。见识过公爵在鲁昂的城堡之后,我原本就该想到这里肯定十分壮丽,可是走向大门时,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就要被带进巨人的城堡之中。厚厚的城墙牢牢围住了城堡,每一个门口都设有卫兵室。如果我哪天得意忘形到了不知身在何处,这些景象也会提醒我,我丈夫的确是统治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将他视为正牌国王。那位被不少人称为法国国王的人就在不远之外的希农,对我们的土地虎视眈眈,伺机进攻;而那位被我们称为英法两国之王的国王此时在伦敦过他的太平日子,他太穷,穷到不能给我的丈夫送来足够的钱和兵力,难以牢守这片尚未完全臣服的土地;他也太弱,弱到无法命令手下那些领主前来为我们助阵。

大人给了我几天自由,让我熟悉新家,探索前任公爵夫人的珠宝盒和她挂满毛皮及精美衣裙的衣帽间。过了几天,他在晨祷过后来到我的房间:“来吧,雅格塔。今天我有事要交给你做。”

我像只脚边的小狗一样急急跟在他身后,他带我穿过挂满织锦画的走廊,上面的神明们俯视着我们。道路尽头是双扇门,两名士兵各守一边,他那个姓伍德维尔的侍卫闲散地卧在窗台上。他看见我们,跳下窗台俯身鞠躬。

士兵打开门,我们走了进去。我不清楚自己本来盼望能看见什么,但无论如何也绝不是眼前这幅景象。首先,这里宽广如宴会大厅,同时又像修道院的图书馆,深色的木头书架上摆满卷轴和书籍,锁在铜窗里面。有高高的桌子和凳子,你可以坐到桌旁,在桌上展开一卷卷轴,舒舒服服地阅读。还有专为学习而备的桌子,上面摆有墨水瓶、尖尖的羽毛笔和用于记录笔记的一页页纸张。我从未在修道院之外的地方见过这般景象,不禁对我的丈夫刮目相看。这些一定花了他不少钱,随便哪本书的价值都不亚于公爵夫人的珠宝。

“我拥有全欧洲最好的书籍和手抄本收藏,仅次于教会。我还有自己的抄写员。”他指向两个年轻人,坐在台子两边,一个吟诵卷轴上古怪的词句,另一个刻苦地记录着。“正在翻译阿拉伯文呢。”我丈夫说,“将阿拉伯文翻译成拉丁文,再翻译成法文或英文。摩尔人创造了大量知识,他们是一切数学和科学的起源。我买下卷轴,自己翻译。这就是我在探索知识的路上先人一步的秘诀,因为我截取它的根源。”他露出笑容,突然对我十分亲切。“也就像我拥有你。我会到达世间一切奥秘的源头。”

屋子中间是一张精雕细琢的大桌子。我高兴地惊叹一声,凑到近处仔细观察。它太迷人了,简直就像一个迷你的国家,如果你能从上方俯视它,像鹰一样从它上面高高飞过的话,就会发现这是法国的土地,我能看见巴黎城的外墙,塞纳河从中流过,上面涂着明亮的蓝色。我能看见巴黎岛,一座由建筑组成的小小迷宫,形如小舟,浮在河中。接着我看见这片土地如何一分为二:法国的上半部分被涂成代表英国的红白两色,下半部分仍是空白,阿尔马尼亚克的旗帜表明那个伪王查理正盘踞在希农的土地上。一个个裂口显示着小旗子曾插过的地方,它们曾迅速猛烈地蔓延,代表圣女贞德的不败之军,她曾横跨半个法国,一路高奏凯歌,直到来到巴黎城下。这一切仅仅只发生在两年前。

“整个法国都应该属于我们。”我的丈夫贪婪地盯着直通地中海的那片绿色土地,“而且我们会拥有它的。会拥有它的。我会把它得到手的,为了上帝,也为了国王亨利。”

他俯下身来。“你看,我们渐渐占了上风。”他边说边向我展示圣乔治那些代表英国的小旗子扩展到了法国东部,“如果勃艮第公爵一直忠于同盟,我们就能赢回英国在马恩的土地。如果多芬王太子蠢到胆敢攻击公爵——在我看来他就是有这么蠢——如果我能劝服公爵和我们并肩作战的话……”他发现我正抬头往上看,便没有继续往下说。“哦,那些是我的星球。”他说道,那口气就好像不仅法国是他的,连整个天空也都是他的。

从纵横交错的木头横梁上垂悬下来许多银光闪闪的美丽球体,有一些外面环绕着银色光圈,还有一些球体周围漂浮着其他细小的球体。这幅景象太迷人了,我马上把地图和战役的旗帜置之脑后,双手交握叫道:“啊,多么漂亮!这是什么?”

那个姓伍德维尔的侍卫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可不是拿来玩的。”我丈夫严厉地说。他朝其中一个书记员点头,“那么好吧,给公爵夫人展示她出生时的天空。”

年轻人走上前来:“恕我无礼,尊贵的夫人。您是何时出生的?”

我的脸红了。正和大部分女孩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父母没有费心记下时间日期,只知道年份和季节,之所以知道季节,也只是因为我母亲在怀我的时候尤其喜爱芦笋,她还信誓旦旦地说她吃的芦笋还没熟,闹肚子时把肚里的我闹出来了。“1416年春天吧,”我说,“也许是五月?”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卷轴,在高高的书桌上展开。他仔细查看,然后伸手拉下一个拉杆,第二个,第三个。我又惊又喜,因为木椽上那些带着光环或飞旋的小球的球体纷纷降了下来,缓缓移动到我诞生之时的星象位置上。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我发现那些球体的牵线上都挂有小小的银铃,所以移动时才会叮当作响。

“每次上战场前我都会预测星球所处的位置。”我丈夫说,“只有星星显出祥兆时我才会开战。但是在纸上计算太花时间了,也容易出错,所以我们就造了眼前这台机械,美丽而精密,就像出自上帝之手,就像他把星星放到天空之中,让它们各行其道一样。我造出了一台只有上帝才能造出的机器。”

“你能用它们预言吗?你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摇摇头:“不像你将为我们所做的那样。我能判断何时是成熟的时机,却不能预知何时有成熟的果实。我能判断我们的星星正位于星位,却不能知道一场战斗的具体结果。何况女巫贞德出现时我们就完全没有得到警告。”

书记官难过地低下头。“是撒旦让她逃过了我们的眼睛。”他只说了这一句,“当时天空没有黑暗,没有彗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的崛起,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的死亡。上帝保佑。”

我的丈夫点头称是,用手托着我的胳膊,带我离开桌子和书记官。“我的弟弟属于火星。热情如火,行事干脆:一个天生注定会战斗并且胜利的男人。他的儿子却生性阴郁,明明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心理却还像个幼童,像个喝奶尿床的小婴儿。我只能盼着星星为他的天性里增添一些火气,只能自己埋头研究,打造能帮他取胜的武器。他是我的侄子,我必须引导他。我是他的伯父,他是我的国王,我必须保他常胜不败。这是我的职责,是我的宿命。你也会助我一臂之力的。”

伍德维尔等了一会儿,看到我的丈夫似乎已经陷入深思,便敞开通往下一个房间的门,退到一边给我们让路。我走进这个地上铺着石头的房间,被奇怪的气味刺激得鼻子生疼。这里有一种熔炼炉般的奇特气味,像白热的金属,但也有某些酸而刺鼻的东西。空气中充满辣眼的浓烟。屋子中间有四个身穿皮围裙的男人,炭火在他们面前置于石头长椅上的小火盆里燃烧,一罐罐铜液像酱汁似的咕嘟冒泡。在这些的远处,透过一扇通向内院的敞开的门,我看见一个上身赤裸的年轻人正在拉火炉的风箱,加热一座形状很像面包烤炉的大房子。我看向伍德维尔。他冲我点头,好像在宽慰我说:“别害怕。”可是这座屋子散发出的味道像地狱一样可怕,屋外的熔炉闪着火光,宛如通往地狱的入口。我吓得后退,我丈夫被我的苍白脸色逗笑了。

“没什么可怕的,我告诉过你不需要害怕。这是他们做实验的地方,就在这里实验一个个万灵药的配方。我们在外面熔炼金属然后送进屋内测验。我们将在这里创造白银、黄金,甚至是生命本身。”

“这里太热了。”我无力地说。

他解释说:“这些正是能把水变为葡萄酒的火焰。这火焰把铁变为黄金,赋予泥土生命。世间万物都趋向至纯至善,我们加快它们趋化的速度,改变金属,改变水,就像多少世纪以来这个世界用热量改造自身,就像把一只鸡蛋孵化为鸡那样。我们把温度调高,把速度调快。我们就在此地实验已知,发现未知。这里就是我毕生事业的核心。”

房外的场子上,有人正从火炉的煤块中取出一块烧红的金属,开始着手将它锤平。

“设想一下,假如我能制造黄金。”他满怀热望地说,“假如我能提炼纯铁,去除其中的不纯杂质,就能得到黄金。那样我就能雇佣士兵,加强防御,供养整个巴黎。如果我有了自己的铸币场和金矿,就能为侄子一劳永逸地取得整个法国。”

“这有可能实现吗?”

“我们知道能实现。说到底,点铁成金早就实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只不过都是秘密进行的。一切金属都有同样的本质,万物都来自一种物质:‘第一物质’,书里把它称为‘暗物质’。这就是组成世界的物质。我们要重现这种物质,等取得暗物质后就拿来反复提炼,将它转为至纯至善的状态。”他停下来,看着我困惑的脸,“你知道葡萄酒是用葡萄的果汁制造的吧?”

我点头。

“随便哪个法国农民都能做到。首先,他摘取葡萄,接着挤碎它们,得到果汁。他摘下一个果子——也就是一个固体,生长于藤蔓上——再把它变成一种液体。促使这种变化发生的过程就是炼金术。接着他把液体储藏起来,让蕴藏其中的生命自行变化,将果汁变为酒。果汁变成了另一种液体,性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我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我已经制造过另一种变化了,就在此地。我可以从酒中提取一种精华,劲头强过酒百倍,可以像火焰一样燃烧,能治疗忧郁症和湿性体质。它是液体,却又是干的,还可以燃烧。我们把它称为aqua vitae——生命之水。这就是我已经做到的,把果汁变为aqua vitae——点铁成金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那我能做什么呢?”我不安地问。

他说:“今天不用。不过也许明天,或者后天,他们需要你来从烧瓶里倒些液体,或者搅拌一个碗,或筛取某种粉末。也就是这些事了,不会比你在你母亲的牧场里要做的更多。”

我茫然地看着他。

“我所需要的是你的触碰。”他说,“纯洁的接触。”

其中一个人本来正在照看冒泡的烧瓶,再通过管子把它倒进冰浴的冷却盘子,现在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向我们走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我的丈夫鞠躬。

“我说到做到,把这位圣女弄到手了。她是梅露西娜的后裔,未经任何男人染指的处女。”我丈夫指着我说,就好像我不过是烧瓶中的某种液体,或者火炉里的某个铁块。被安上和贞德同样的名号让我感到很害怕。

我伸出手想要行礼,那男人却躲开了。他自嘲地笑着对我丈夫说:“我可不敢碰她。真的,我可不敢哟!”

他没有与我握手,把手背在身后,鞠了一个极深的躬,面朝我说:“欢迎您,贝德福德夫人。我们一直在等待您的大驾光临,一直期盼您能到来。您将带来调和之力,带来月亮与水的力量,您的触碰将使万物变得更加纯粹。”

我尴尬地扭动,偷看我的丈夫。他正看着我,眼中满怀热切的赞许:“我一看见她就知道她是什么人。我们就要大功告成啦,她会成为我们的月之力,她的血管中流淌着清洁的水,还有一颗纯净的心。谁知道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她能预言吗?”那男人充满期待地发问。

“她说她从没试过,不过有过预见未来的经验。”我丈夫回答,“我们该让她试试吗?”

“到图书馆。”男人带我们原路返回。我丈夫打了一个响指,那两个学士就退进偏房中去了。炼金术士和侍卫伍德维尔扯下一块帷布,露出一个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大的水晶球,装在一个匣子中,通体浑圆,银光闪闪,宛如一轮满月。

“关上窗户,”我丈夫说,“点上蜡烛。”他呼吸急促,我能听见他声音中的兴奋,这令我感到恐惧。他们环着我摆放蜡烛,让我被火圈包围,然后在我面前摆了一面大镜子,镜面亮到令我难以看清四周闪烁的烛光。

丈夫对炼金术士说:“你来问她。上帝啊,我太兴奋了,简直忘了怎么说话。不过别把她逼得太狠,咱们就来看看她有没有天赋吧。”

那男人轻声命令我:“看向镜中。尽力看向镜中,尽力陷入幻梦。那么,圣女,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着镜子。我能看见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我自己啊,身穿剪裁最时新的天鹅绒长裙,头戴角形头巾,脸侧的金发都被束在厚厚的网罩中,还有这双最最美妙的蓝色皮鞋。以前我从没见过能完完整整反映自己形貌的镜子,能把我从头照到脚。我把裙子提高了一点,好欣赏自己的鞋子,那个炼金术士干咳一声,提醒我别光顾着臭美:“集中精力看向镜中,你能看见什么呢,公爵夫人?”

在我身侧和身后是令人目眩的烛火,它们耀眼到让裙子也显得黯然失色,甚至连蓝鞋子、我身后的书架和书都溶在了光线之中,愈见灰暗模糊。

“看向镜子深处,把你能看到的东西都说出来。”那男人又在用低沉的声音催促了,“告诉我们你能看到什么,贝德福德夫人。你看见了什么?”

光线吞没了一切,几乎令人目不能视物,我连自己的脸也看不见了,被成百上千的烛火闪花了眼。接着我看见了她,就像我们闲坐于护城河旁的那天一样明亮清晰,就好像她依然活着,笑着,在她抽出那张卡牌之前,牌上那个倒吊者的衣服蓝得和我脚上的鞋子一样。

“贞德,”我悲伤至极地轻声说,“哦,贞德。圣女贞德。”

我拼命挣扎,在炼金术士拍打蜡烛以扑灭火焰的声响中回到了现实。我昏过去的时候一定有几根蜡烛掉到了地上。侍卫伍德维尔将我搂在怀里,抬起我的脸,我丈夫正往我脸上泼洒冷水。

“你看见什么了?”我刚睁开眼睛,公爵大人就问道。

“我不知道。”不知为何,一种出于恐惧的剧痛警告我不能乱说。我不想告诉他。我不想在将贞德活活烧死的男人面前提她的名字。

“她刚才说了什么?”他瞪着侍卫和炼金术士,“她昏倒之前说了什么?她说过几句话,我听到了。她说什么了?”

“她是不是说了‘贞德’?”炼金术士问道,“我觉得她说了。”

他们双双看向伍德维尔。

“她说的是‘真的’。”他信口胡说道。

“这话什么意思?”公爵看着我,“你是指什么?你是什么意思,雅格塔?”

“是不是说您在卡昂的大学 ?我觉得她刚才说了‘卡昂’,接着说了‘真的’。”

“我看到了您打算在卡昂建造的大学。已经修建完成,十分美丽,所以才说:‘真的建好了。’”我顺势说。

他笑了,感到相当满意:“好啊,这个预言很吉利。看到了平安幸福的未来,是个好消息。但最好不过的是,我们现在知道她有预知能力了。”

他伸手帮我站起身来,带着胜利的微笑对炼金术士说:“那么,我明天会再带她来,等弥撒结束,用过早餐之后。下次给她准备一把椅子,还有要把房间安排妥当。我们会知道她可以告诉我们什么。不过她的确能预言,没错吧?”

炼金术士表示赞同:“毫无疑问。我会把一切打点妥当的。”

他鞠了一躬,转身回了里面的房间。伍德维尔捡起剩下的蜡烛,一一吹灭,公爵大人则去把镜子摆正。我倚在两列书架之间的拱门上休息,我丈夫抬起眼看见了我。

“站在那儿。”他指指拱门中央,看着我依命而行。我在拱门中间站好,不知他想做什么。他望着我的样子简直像是把我看成一件器物,好似等着被装框的画、等着被翻译的卷轴、等着上架的新收藏品。他眯起眼,打量我的眼神像在打量风景,又像在看一座有意买下的雕像。“能把你娶到手,我可真高兴啊。”他的声音中毫无爱意,唯有浓浓的满足,正如一个男人新增了一件美丽的收藏品——而且物超所值,“不论这段婚姻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和勃艮第闹翻也好,什么都好,我都很高兴把你得到手了。你就是我的宝物。”

我不安地看向理查德·伍德维尔,他也听到了这段把活生生的人当成收藏品一样的言论,可他忙着用布遮盖水晶球,装聋作哑。

每天清晨,公爵大人都会护送我到图书馆,他们让我坐在镜子前,在身周燃起烛火,让我凝望光芒,告诉他们看见了什么。我觉得自己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并没有入睡却近乎做梦,有些时候我在银光游移的镜面上看见了非比寻常的景象:我看见一个婴儿坐在摇篮里,看见一个形如金冠的戒指悬在线绳下摇荡,有一天早上我背过镜子放声大哭,因为我看见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干戈满地,白骨露野,人们死在雾中,死在雪上,死在墓地里。

“你看见军旗了吗?”我丈夫问我,有人把一杯淡啤酒塞进我手里,“快喝。看到军旗了吗?你根本什么也没说清嘛。看到战争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吗?能认出两军势力吗?”

我摇头。

“能看见是哪个城市吗?有没有认得的地方?过来看看你能不能在地图上指出这个城市。你觉得这事是正在发生呢,还是以后才会发生呢?”

他把我拽到那张地图桌边,迷你版的法国呈现在我眼前,我看着,被杂乱纷呈的势力分割和山峦起伏搅得眼花缭乱。我说:“我不知道。有雾,一支军队在向山上挺进。地上落满白雪,已经被鲜血染红了。有一位女王和她的马在铁匠铺里,有人正在把马蹄铁倒着装在马蹄上。”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想要把我摇晃清醒。“这些对我没用,女孩。”他的声音极其低沉,“我在任何一个礼拜六集市上都可能被人下诅咒。我要知道今年会发生什么,要知道法国会发生什么。我需要城市的名字和叛徒的数量。我要知道细节。”

我哑然看向他。他的脸上阴云密布,写满对我的恼怒。“我可是正在拯救一个国家。”他说,“光知道有雾有雪抵什么用。我娶你不是为了听你胡说些什么倒装马蹄铁的王后。接下来还有什么?澡盆里的梅露西娜?”

我摇头。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雅格塔,我发誓,如果你敢不听我的话,你会很后悔。”他的平静中含着威胁,“这事非同小可,不是你装聋作傻的时候。”

“也许我们不该把她逼得太狠?”眼睛一直盯着书架的伍德维尔提议道,“也许每日一次对她来说太辛苦了。她还很年轻,还是个新手。或者我们该通过训练让她适应,就像训练雏鹰、幼隼一样。或者我们该放她在早晨骑马、散步,至于占卜,每周一次如何?”

公爵大发雷霆:“如果看到恶兆的话就想都别想!如果这事正在发生的话就想都别想!如果我们正深陷危机,她就别想休息。如果这场发生在雾中、发生在雪里的战争今年冬天就会在法国爆发,我们现在就要知道!”

“你知道多芬王太子现在可没有什么余力来发动战争。”伍德维尔转身面对他,“这不可能是对现在的警告。应该是一个对未来充满恐惧的梦。她满脑子都是对战争的恐惧,是我们在吓唬她,是我们把这种意象植入了她的心里。可是我们需要让她神志清明,还她一些宁静,让她成为我们的清流。你把她买来——”他突然舌头打结,纠正了自己的措词——“你把她完好无缺地带到这里。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别让清水变得浑浊了。”

“干脆一个月一次吧!”炼金术士突然发声,“我一开始就说了,我的大人,她应该趁她的元素上升之时行卜,也就是新月的前夜。她是月亮与水的造物,在月亮上升时她的视线最为清晰,预言也能说得最清楚。她应该在那几天工作,在月亮上升之时。”

“她应该晚上来,趁月光明亮的时候。”我丈夫自言自语道,“这样也许有用。”他审视我,而我正瘫软在椅子里,手按在刺痛的额上。他对伍德维尔说:“你说得对。我们对她要求得太多,操之过急了。把她带出去骑马,带到河边玩吧。我们下周动身去英国,可以走得悠闲些。她脸色苍白,需要休息。等会儿就带她出门吧。”他对我笑,“我不是个苛刻的监工,雅格塔,就算事情再多再紧急也好。你可以找时间放松。去马厩吧,你会看到我在那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从那个房间出来,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结果忘记了道谢。等到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时我才开始感到好奇。

“大人在马厩为我准备了什么?”我问紧跟在身后的伍德维尔。我们从走廊出来,走下环形楼梯来到内院,踏上连接军械库和马厩的鹅卵石路。男仆们正把蔬菜搬去厨房,扛着大块牛肉的屠夫们在我身前后退躬身。从田野那边来的挤奶女工肩挑着在扁担上摇来晃去的奶桶对我行屈膝礼,身子低到连桶都磕在鹅卵石路上了。我不理会他们,现在我的眼里压根就没有他们。我当上公爵夫人不过数周,就已经习惯了所经之路上无处不在的夸张鞠躬,也习惯了在走路时听到人们敬畏地小声叫出我的名字。

“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伍德维尔问。至少他是不会毕恭毕敬一言不发地服侍我的。他从孩童时期起就一直是我丈夫的左臂右膀,自有一股威严。他父亲服侍过英国国王亨利五世,然后又跟随我丈夫,贝德福德公爵,现在伍德维尔在公爵的手下长大成人,在众侍卫之中最受信任和宠爱,还是加莱地区的指挥官,连法国的咽喉要道都被放心地交给他掌管了。

“新轿子吧?”我问,“有金色窗帘,里面铺着毛皮的?”

“也许吧。你真的最想要这个?没有别的吗?”

我停下步子:“莫非他要送我一匹马?属于我的马?”

他似乎在沉吟。“你最想要什么颜色的马呢?”

“灰色的!”我满怀向往地说,“漂亮的花斑灰马,长着奶白色的鬃毛,还有好玩的黑眼睛。”

“好玩?”他笑得说不出话,“好玩的眼睛?”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是感觉上会理解你、会思考的那种眼睛。”

他点头:“我的确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真的。”

他向我伸出手臂,领我绕过一车尖矛;我们途经军械库,军需官正在用计数签清点新货品。成百上千的长矛被装卸下来,战争又要开始了。难怪我丈夫每天都要让我坐在预知镜前,不停问该在哪里发动袭击。我们处在战乱之中,烽火连年,我们之中没有谁曾在和平的国度生活过。

我们穿过门廊来到马厩,伍德维尔退后观察我四处张望的脸。每一匹马都有一间面朝南的马厩,这样一来马厩里的圆石就可以被太阳晒得很暖和。我看见了丈夫的四匹高大战马,它们的头伸出了马厩门。我看见伍德维尔比武时骑的骏马和其他几匹在狩猎送信时骑的马,接着看到了马群中最小的那一头,浅色的耳朵支棱在脑袋两边,头颅的线条完美无瑕,马身的灰色是那样鲜亮,在阳光照耀下简直如同披了一身白银。

“那是我的吗?”我悄声对伍德维尔说,“那是给我的吗?”

“是你的。”他的声音几近虔诚,“美丽而高贵,就像她的女主人一样。”

“是母马吗?”

“当然了。”

我走向她,她竖起耳朵倾听我逐渐靠近的足音和轻柔的呼唤。伍德维尔把一些面包皮放进我手里,我走向她,凝望那双莹润的黑眼睛,那美丽挺直的脸,那和我之前的形容分毫不差的银色鬃毛,现在都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眼前,简直像是我施了魔法,是我的愿望才让她出生的。我伸出手,她抽了一口气,张了张鼻孔,然后吃了我手上的食物。我能闻到她温暖的皮毛味道,燕麦味的呼吸,还有她身后马房令人舒服的气息。

伍德维尔为我打开马厩门,我毫不犹豫就走了进去。她挪了几步给我腾出位置,转过头来嗅我的味道:我的礼服上的口袋,腰带,垂落的袖子,然后是肩膀,脖子和脸。我靠近她,就好像我们是两只贴近彼此的动物。我缓慢而温柔地伸出手,她垂头接受我的爱抚。

她的脖颈十分温暖,皮毛如丝般光滑,耳后的皮肤又嫩又软。她顺从地任由我把鬃毛拨开,抚摸她的脸,然后仰起头,让我触碰她发热的鼻孔,鼻口上柔嫩敏感的皮肤,温暖而结实的嘴。我用合拢的手心捧住她饱满的脸颊。

“这是爱吗?”伍德维尔从门口轻声问道,“在我看来你爱上她了。”

“这是爱。”我几近无声地回答。

“你的初恋。”他强调道。

“我的唯一挚爱。”我对她耳语。

他像一个宠爱妹妹的哥哥一样笑了起来:“那你还得做首诗,像个吟游女诗人一样对着她唱了。不过你这位漂亮小姐该怎么称呼呢?”

我看着她陷入思考,她静静走开吃了一口干草,青草的香味从破碎的草堆中散发出来:“水星 。我想我要叫她水星。”

他有点古怪地看着我:“那可不是什么好名字。炼金术士们总是在念叨赫尔墨斯,说他是变形者、来自众神的信使,水银又是他们的造物中最伟大的三大成分之一。赫尔墨斯时好时坏,是梅露西娜的伙伴,这位水之女神也会改变外形。他是一位你走投无路时才能求助的信使,但又并不总是可靠。”

我耸耸肩。“我听够炼金术的事情了。”我坚持道,“我不想在马厩里学炼金术,在哪都不想。我可以叫她梅芮,但是她和我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水星。”

“我也知道。”他说。但我早已经转身背对他给她喂食了。

“你不算数。”我说。

每天早晨我都会骑我的马,一队护卫守护着我,十人走在前面,十人跟在后头,伍德维尔则伴我左右。我们走过巴黎的街道,不看那些在贫民窟里饿得气若游丝的乞丐,也无视人们伸出的苦苦恳求的手。城市穷得可怕,乡下更是一片狼藉,农民们没办法把收成带去市场,作物转眼之间就会被来往军队践踏得颗粒无收。男人们逃离村庄,藏到森林中,害怕被征去当兵或被当做叛徒处死,所以在地里干活的只有女人。城里的面包价格比一个男人能挣的工钱还要高,何况除了当兵就无事可做,而英国人又在拖欠兵饷了。伍德维尔下令我们必须快速骑过街道,不单是害怕乞丐,也是怕染上疾病。我的前任,安妮公爵夫人,正是死于访问医院后染上的热病,现在我的大人决不允许我和穷人讲话了。伍德维尔带我冲过街道,我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直到我们出了城门,踏上那些横亘在城墙和河流之间的曾经繁茂且肥沃的土地。只有到了这时,伍德维尔才会命令护卫们停下来原地等候,我俩则沿着河流,顺着小路漫步,聆听水声,好像宁静地在乡间骑行的一对情侣。

我们结伴而行,肩并着肩,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帮我学习骑马,从没有哪匹马像梅芮一样让我骑得这么好。他给我展示如何站在马鞍上,收紧缰绳,还向我展示如何进行骑士冲锋,把身子压得比马脖子更低,一马当先冲下小道,然后又迅雷一样朝我疾奔回来,在最后一刻拉紧缰绳,让梅芮侧身踩到点上。他下马把小树枝堆在荒凉的小路上,教我怎样骑马跳跃,随着我越来越自信,树枝也堆得越来越高。他教我他父亲在英国的小路上教过他的那些用以增强平衡感和勇气的骑行练习:比如,像女孩坐在马鞍后座一样侧着骑,或者逆躺在马背上,后腰抵着马鞍,让马小步慢跑,抑或坐得笔直,接连将两手伸向天空,又或是躬身触碰马镫——总之要训练马跑得平稳安全,不论骑手怎样骑,也不论周遭发生了什么。

“已经有好几次了,在我受伤走投无路的时候,都是多亏了我的马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理查德说,“我父亲是亨利五世的掌旗手,所以他无时无刻不在飞奔,只能用单手握缰绳。你永远不会在战场上骑马,但我们也许会在这里或英国遇到麻烦,最好能确保梅芮能带你穿越任何困境。”

他翻身下马,拉过我的缰绳,当着我的面把它们拆了下来:“我们来小跑一英里,不用缰绳。借助这种方法提高你的平衡感。”

“我们怎么会遇到麻烦?”他回到自己马上时我问道。

他耸耸肩膀:“就在几年前,有人计划在公爵回巴黎的路上埋伏,他和安妮公爵夫人不得不取道深林小路绕过敌军营地。而且我听说现在的英国道路和法国一样不太平。英国的每条路上都有盗贼和拦路强盗,沿海地区还有海盗,他们会上岸抓俘虏,拿去当奴隶卖掉。”

我们策马前行。我在马鞍上坐得比以前更稳了,梅芮的耳朵直直指向前方:“为什么英国国王不好好保卫沿海地区呢?”

“他还是个孩子,国家是在他的另一个叔叔的统治之下的,也就是格洛斯特公爵汉弗莱。我的主人和格洛斯特公爵都是国舅,分别摄政于法国和英国两地,直到国王开始掌权为止。”

“那他什么时候掌权呢?”

“老实讲,他现在本应该已经掌权了。他已经年满十二,虽然还是个小男孩,但这年纪也足以在好参谋的指点下统治国家。他曾分别在巴黎和英国的圣母院大教堂加冕,国会和地方议会也承诺会遵从他的统治。但他是受他叔叔格洛斯特公爵指挥,还有公爵那些朋友;接着又有另一个亲戚改变了他的想法,也就是博福特主教,此人位高权重,而且能说会道。他被这二人迷得团团转,不把我们的主人贝德福德公爵放在眼里,主人能做的也不过是写写信,竭力让他处事公正。他们都说国王耳根奇软,朝令夕改。可无论如何,就算他年纪更大,心智更坚定,他们也不会有钱投在沿海防御上,英国的领主们又没有尽到责任,没有在自己的土地上好好推行法律。现在我们该跑起来了。”

我听他的话用腿夹紧梅芮,她跑了起来,我死命坐在她的背上,像个深陷在马鞍里的胖子骑士似的。

“做得很好。”他说,“现在加快速度吧。”

“你刚才说的是小跑!”

“你做得太好了嘛。”他狡黠地笑着。我催促梅芮,她小步慢跑起来。没有缰绳把握平衡让我有点害怕,可他说得没错,我可以坐在马鞍上用两腿夹紧马肚子。我们一路跑过小道,直到他打手势示意放慢速度,然后停下。

“为什么我得学习这个?”我气喘吁吁地发问,他下马给我重新装上缰绳。

“以防以后你的缰绳丢了,或者断了一根,或者我们有时要杀出重围,有马骑却没有马鞍之类的。万无一失总是好的嘛。明天我们就练习不用马鞍骑马吧,我会把你训练成一名女骑手。你现在就完全可以长途骑行了。”

他跳回自己的马上,我们调转马头回家。

“那么英国的领主们为什么不推行法律呢?”我又回到之前的话题,“在法国有两套法律,两个国王。可是至少领主们是顺从于他们地盘上的那位国王的。”

他说:“在英国,他们分庭抗礼,在困难时期趁火打劫,谋求私利,扩大自己的地盘,在邻居的土地上发动战争。等到年轻的国王决定行使大权,他会发现他要挑战的正是那些所谓的朋友和参谋。待到那时,他就会需要我的主人在背后支持他了。”

“我们必须要回英国然后住在那里吗?我非要长居英国不可吗?”我不安地问。

“那儿才是我们的家。”他简单地回答,“就算是最糟的地方,一英亩英国土地也能比得过十平方英里的法国。”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们这些英国佬全都一个样。”我告诉他,“你们在阿金库尔打了一次胜仗就开始神气活现,觉得自己蒙神恩宠。”

他大笑:“我们本来就蒙神恩宠。这样想一点没错,我们就是受上帝保佑。也许等到了英国,我就有时间带你看我的家乡。到那时候,你也许就同意我的话了。”

我感到一阵喜悦的轻颤,仿佛有什么美妙之事即将降临:“你的家乡在哪里?”

“格拉夫顿,北安普敦郡,”他说道。我能听出他的声音中满怀的爱意,“那里可能是世上最美的乡村,坐落在世上最好的国家里。”

预知镜在被打包带到英国之前又派了一次用场,我的主人急切地要让我预测他离开法国的举动是否安全。阿尔马尼亚克的冒牌国王无钱无兵,手下那些宠臣也都是草包,但我的主人约翰依然害怕等他回去英国,这边就朝中无人了,敌不过那个自称为国王的家伙。我完全没尽到为人妇的责任,无法为他献策,没能预见到任何东西。他们让我坐在椅子上,我盯着镜面上反射的明亮烛火,直到头晕目眩,最后——倒没有晕倒——险些睡着了。整整两个小时,我的主人都站在我身后,一看见我点头就摇我的肩膀唤醒我,直到炼金术士轻声说:“我觉得她今天什么也看不见的,我的大人。”然后公爵就转身大步跨出房门,一句话都没对我说。

炼金术士扶我起身,伍德维尔吹灭蜡烛,打开百叶窗,散掉屋中的烟味。新月如钩,探视着屋内的我,我朝它行了屈膝礼,翻了翻口袋里的硬币,许了一个愿。炼金术士和伍德维尔交换眼色,好像觉得他们把晚上的大好时光都花在了这样一个傻姑娘身上。这姑娘竟朝新月行礼求它赐一个爱人,还既草包又不能预见未来,完全是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没关系的。”伍德维尔欢快地说,向我伸出手,“我们早上就出发去英国,接下来整个月他们都不会要你做这事了。”

“他们要带上镜子吗?”我担心地问。

“会带镜子,还有一些书。不过那些容器、窑和熔炉当然要留在此地了,我们离开时他们会继续研究。”

“他们发现什么了吗?”

他点头:“哦是的,我的主人已经将白银和黄金提炼到前所未有的纯度。他正在研究新的金属,新的组合,更坚硬,或者更柔韧。当然了,如果他能造出石头……”

“石头?”

“他们把它称作贤者之石,能将金属变为黄金,将水变为elixir vitae ,能给予拥有者永恒的生命。”

“真的有这种东西吗?”我问。

他不置可否:“有很多关于它的传闻,他在这里翻译的那些旧手抄本中也经常提及它。从基督教国家到东方,有数以百计,也许数以千计的人正在研究它。但是我的主人已经领先了。如果他能找到它,如果你能帮他找到它,我们就能为法国和英国带来和平。”

清晨,城堡中收拾行李准备上路的声音把我从梦中唤醒。我去教堂聆听晨祷,太阳渐渐升了起来。神父结束礼拜,开始收拾圣像画、十字架和圣体匣。我们几乎带走了一切。

在我的房间里,侍女叠起我的礼服,放进大行李箱中,叫听差来将它们捆好,男仆则来贴上封条。首饰盒由侍女们随身携带,我的毛皮则由男仆们负责运送。没有人知道我们会在英国停留多久。伍德维尔在面对我的问题时变得愈发谨慎。很明显,我丈夫没有得到他那国王侄子的充分支持,也没有得到英国国会应给的资金支援,为了在法国打仗,他们必须提高税率。这次旅行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清楚看到英国在法国有军队要养活。可是没人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让英国人明白他们这支军队不是免费的。

我在这片喧闹中感到无比失落。我不得不把乔安奴夫人留给我的书籍保存在丈夫的图书馆里,在我们离开时由学士们保护。我不得不把她美丽的卡牌和我的珠宝放在一起保管。她的挂满小挂坠的金手镯则装在一个袋子里,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想要任何人碰到它们。我穿上出行装,在自己的屋子吃了来去匆匆的女仆们准备的早饭。我东张西望,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况且我对于大家来说身份又过于高贵,没人敢给我派任务。侍女长掌控了屋中的一切,所以我只用无所事事地旁观侍从和侍女们东奔西跑,坐等一切就绪。

到了中午时分,我们已经准备停当,尽管大厅、马厩和军械库的男仆还在不停装货。主人拉起我的手,带我走下楼梯,穿过大厅,侍从们都排成一列向我们鞠躬,祝我们一路顺风。接着我们出门来到马场,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准备上路的长长马队,它们简直像个移动的小镇。还有一支护卫队,有成百的士兵伴我们旅行,有一部分身穿盔甲,不过大部分人都身着制服,他们都在坐骑旁等待,喝最后一杯麦芽酒,和女仆们打情骂俏。近五十辆马车依次排列,装着贵重物品的走在队伍前面,前后各有一名守卫,货物都用链子固定到车身上,打着贝德福德大人专属的家纹。男仆们会伴随它们前行,一人负责一辆车。我们带了所有的衣服,珠宝等个人物品,还带上了刀、汤勺、盐瓶、调料罐等餐具和玻璃器皿,家具也都带上了,贝德福德大人的贴身男仆先前已经指挥人将那张带有帷帐和天盖的大床小心拆开,我的贴身男仆则要运送我的床、桌子、美丽的土耳其地毯,光是织锦画就占了两辆马车。

厨房佣人已经把必需品搬上一辆马车,我们不但带了食物,也带了鸡、鸭、鹅、羊,还有几头奶牛跟在马车后面,负责每天给我们提供新鲜牛奶。从鹰笼里捉出来的猎鹰都装在特制的鸟笼里,头上蒙着头罩,笼子上绑着遮挡视线的皮质窗帘,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被路上的喧闹所惊了。公爵大人的猎鹿犬会跑在队列旁边,猎狐犬则跟在车队后面。驯马师把所有拉车的马匹都系在马车上,其余载人的马也都套好缰辔由男仆们照料,他们每人都骑着一匹,领着另一匹。这还只是队伍的一半呢。有些马车天刚亮就出发了,负责运送必需品,好让我们今晚能在桑利斯舒舒服服地过夜。在喧嚣和骚乱间,理查德·伍德维尔笑吟吟地走上楼梯,朝我的主人和我鞠躬,他平稳声音完全不受楼下喧闹的影响:“我认为我们已经准备万全了,我的大人,忘记带什么东西的话,以后也可以随时送来。”

“我的马呢?”公爵问。伍德维尔打了响指,一个等候的男仆将公爵的高大战马带上前来。

“我夫人的轿子呢?”

“夫人说想要骑行。”

公爵大人转向我:“路很长的,雅格塔。我们要向北驶出巴黎,今晚睡在桑利斯。骑马的话你可要在马鞍上坐一整天。”

“我能做到的。”我说,偷偷看了伍德维尔一眼。

他对我丈夫说:“夫人的马是匹好马,您真会挑。她也是一位好骑手,她能跟得上的。对她来讲,骑马可能比挤在轿子里颠簸更愉快,不过我还是会让轿子跟在我们后面,她要是累了也可以换一下。”

“很好。”公爵表示赞同,他对我露出微笑,“有你在旁做伴我会很高兴的。你给你的母马起了什么名字?”

“我称她为梅芮。”我说。

“愿上帝让我们都感到快乐 。”他跨上踏脚台,翻身上马。伍德维尔搂住我的腰,将我举到马背上,侍女们慌忙上前把我的裙摆拉到两边,遮住皮制马靴。

“没问题吧?”伍德维尔悄声问我,他站得离马很近,检查着系带是否结实。

“没有。”

“我就在你后面。如果你累了,或者需要停下,抬起手就好。我会看着你的。我们会一连骑上几个钟头再停下来吃饭。”

我丈夫在马镫上站起来。他大吼道:“为了贝德福德!”全场回应道:“为了贝德福德!”他们打开大门,我的大人一马当先,跑下巴黎拥堵的街道,路上的人们向我们看来,哭喊着祈求救济和怜悯。接着我们驶出北大门,进入乡野,奔向英吉利海峡和英国,奔向那片我应该称其为家的陌生海岸。

公爵大人和我走在队伍先头,所以不会为飞扬的尘土所困。刚一离开巴黎,丈夫就说我们已经足够安全,可以走在护卫前面了,所以只有他、我和伍德维尔,还有我的侍女们在阳光下骑行,好像是一次出游。道路在我们面前蜿蜒伸向远方,过客络绎不绝,英国商人和士兵们在英国的土地上往来,从英国占领的巴黎去往英国的加莱城堡。我们在尚蒂伊的森林边上停下用餐,他们已经在这里搭好了精致的帐篷,烤好了一条鹿腿。其实不管是在树荫下休息一个小时,还是当伍德维尔命令护卫们上马继续前进时,我都挺开心的。丈夫问我要不要坐进骡子拉的轿子里完成剩下的旅程,我告诉他说没有必要。午后明亮且温暖,进入尚蒂伊森林的层层绿荫之中后,我们驱马慢跑,梅芮跑在前面,盼着能大步飞奔。我丈夫哈哈大笑着说:“别让她把你带跑啦,雅格塔。”

我也笑起来,因为他那匹高大的马的步子突然拉长了,赶上了梅芮,和她并肩同行。我们跑得更快了一些,突然之间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一棵树倒在了我们面前的路中间,所有的树枝都同时折断,仿佛一声尖啸。梅芮惊恐之下抬起前蹄,我听见丈夫洪钟般的声音:“为了贝德福德!小心埋伏!”我紧紧抓住马鬃,几乎滑到了马鞍后面,梅芮被嘈杂声吓得冲向一边,脱了缰,狂奔起来。我竭力稳在马鞍上攀住她的脖颈,在她冲过树丛时伏低身体。梅芮忽左忽右,任由她自己的恐惧指引她奔逃。我没法驾驭她,我已经丢了缰绳,根本不能让她停下来。当我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她终于慢下步子,从跑到走,最后停了下来。

我颤抖着从马鞍上滑下来,瘫倒在地上。外衣已经被低垂的树枝挂烂了,软帽也被扫掉,垂荡在系绳上。我的头发全散了,夹杂着枝枝叶叶乱成一团。我发出惊恐的抽噎,梅芮走到一边,埋头啄食灌木枝叶,紧张地拉扯叶子,耳朵不停乱动。

我抓住她的缰绳不让她再次跑走,环顾四周。林中冰冷黑暗,毫无声息,只有虫鸣和树枝高处传来的鸟叫。没有行进的人声,没有吱呀作响的车辆,什么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哪边来的,也不知道离正路已经多远。梅芮刚才那段狂奔感觉像是有一生那么漫长,不过就算他们近在咫尺,我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她跑的肯定不是直线,刚才我们在树林间绕来绕去,根本不能找到原路返回。

“该死的。”我像英国人一样轻声自言自语,“梅芮,我们彻底迷路了。”

我知道伍德维尔会出来找我,也许他能跟随梅芮的细小蹄印。可是如果那棵倒下的树是个陷阱,那么也许他和我丈夫正在拼死战斗,没人有空想到我。更糟的是,如果战况对他们不利,他们可能会被抓住或杀死,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来找我,那么我无疑深陷危机了:孤身一人,迷失在敌国领土之上。不管怎样,我最好还是尽可能自救。

我知道我们正在向北朝加莱前进,也能回忆起我丈夫的图书馆里那张巨大地图上的内容,知道如果能走上朝北的大路,就能找到很多村庄、教堂和修道院,我可以在那里寻求照料和帮助。那条路人来人往,我肯定能遇见一队英国人,用自己的名号命令他们施援。但一切的前提是我能找到那条路。我望向周围的地面,寻找梅芮的蹄印,想随之寻回我们来时的道路,泥泞之中有一个蹄印,接着是另一个,有一段地面被树叶覆盖住了,但在那之后痕迹重新出现。我把缰绳套过她头上,紧握在右手中,用尽可能自信的声音说:“好吧,傻姑娘,现在我们得找到回家的路了。”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垂头跟在我身后,好像对她带来的麻烦感到很愧疚。

我们走了像是有数小时之久。痕迹在不久之后就中断了,因为林中的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和枝丫,无痕可循。我摸索前进,走得很稳,可我越来越担心我们只是在漫无方向地游荡,甚至可能在原地转圈,就像那些在童话中的树林里中了魔法的骑士一般。思及此处,我在听到水声时几乎没有感到惊讶。我循之而去,找到一股小溪和一个池塘。恍惚中我以为梅露西娜也许会从魔法泉中出现来帮助我,帮她的女儿;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把梅芮拴在一棵树上,自己去洗脸喝水,然后把她带到溪边,她垂下洁白的头颅,无声地啜饮溪水,然后埋头痛饮。

树林在泉水边稍微退让出一片空地,一束阳光穿过头顶的浓荫洒了下来。我握住梅芮的缰绳不放,坐在阳光之中稍事休憩。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会站起身来,找准太阳的右边踏实前进;这条路将带我们一路向北,而且毫无疑问能带我们找到巴黎大路,毫无疑问他们会在那儿找我。我太累了,阳光又是这么暖和,我靠在一棵树干上合上了眼,没过几分钟就睡着了。

骑士将马留给同伴,循着她的踪迹徒步穿过森林,手中举着燃烧的火把,口中一遍又一遍呼唤她的名字。夜晚的森林令人毛骨悚然:一次他瞥见一双发光的黑色眼睛,不禁咒骂着后退,然后看见一头鹿扭过自己浅色的屁股溜进阴影之中。月亮升起,他觉得没有火把反而看得更清楚,就在地上厚厚的树叶腐土上熄灭火焰继续前行,在晦暗的银光中竭力睁大双眼。树丛在他面前时隐时现,在夜色中显得更加黑暗,离开了明黄的火光,他不愿大声呼唤她的名字,而是默默前行,时时寻找她的踪迹。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自己没有教好她如何骑行,没有训练好那匹马,没有告诉她此情此境之下应该怎么做,没有预见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辜负了她。

这念头对他来说是如此可怕,因为他曾默默发誓要服侍和守护她至死方休,他停下脚步,把手撑在树干上稳住自己,羞愧万分地垂下了头。她是他的女主人,他是她的骑士,可是连这最初的试炼都失败了;现在她正迷失于这片黑暗中的某处,而他却找不到她。

他抬起头,看到了什么,不由得又是眨眼,又是用手去揉,因为他看见了,毫无疑问,忽明忽暗的白光,来自魔法,来自幻想,在光芒中心闪烁不定的是一匹小小的白马,它孤身站在森林之中。当它转过头来时,他看见了它的侧影,看见了那属于独角兽的银色犄角。这匹白兽用黑色的双眼凝视着他,接着慢慢走开,往身后瞥了一眼,步子慢到足以让他跟上。他在恍惚之中迈步紧跟其后,跟随摇曳的银光的指引前进,看见地面枯叶上的小小的蹄印,伴着白色的火焰闪闪发光,在他走过后又渐渐消失不见。

他有一种感觉,知道自己不能试图抓住这独角兽;他记得所有有关独角兽的传说都警告人们,如果靠得太近,会遭到反击和伤害。世间只有一种人能够抓住独角兽,他从小到大读过的这类故事根本数也数不清。

那头纤细的动物拐进一边,他们走到了一片空地中,能听见水花飞溅的声音。他发出一声惊叫,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因为他看到了她,沉睡如宁芙 仙女,好像在这片密林中出生成长,像一片栖息于树底的花丛。绿色的天鹅绒裙摆铺展开来,褐色的软帽像垫在她金发之下的枕头,宁静的睡颜仿如初绽之花。他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凝视的时候,那匹独角兽走上前躺到她身旁,将自己纤长的头颅和银光闪闪的犄角轻轻搁在这位睡美人的膝上,与传说故事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脚步声惊醒了我。我马上就想起自己在森林里迷了路,身陷危险之中,却愚蠢地睡了过去。我在惊慌和茫然中睁眼,跳起身,将头搁在我身边睡着的梅芮也竖起耳朵四处打量。我们看见一个人影立在幻变的微光之中。“谁在那边?”我问道,手紧攥着马鞭,“小心点!我有剑!”

“是我,伍德维尔。”那人边说边走上前来,好让我看清他。他面色苍白,好像和我一样惊恐,“你没事吗,我的夫人?”

“天啊,天啊,伍德维尔!真高兴能见到你!”我冲上前,伸出双手,他跪下来抓住我的手,满怀激情地吻着。

“我的夫人。”他悄声说,“我的夫人。感谢上帝让你平安无事被我找到!你没受伤吧?”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休息,我睡着了。我走了太久,想找回原来的路,可是我太蠢了——我坐下然后睡着了……”

他已经站都站不稳了:“也不是很远,我整晚都在找你,不过不是很远。”

“现在很晚了吗?”

“顶多十一点吧。我们都在找你,公爵担心得要疯了。我试着追寻你的踪迹……可是如果不是因为……”

“公爵大人安全无事吗?当时是不是有埋伏?”

他摇摇头:“是一个蠢农民推倒一棵树,连带着另一棵倒到了路中间。没人受伤,只是咱们运气太背才正好挑那时候经过。我们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你摔下马了吗?”

“没有,她驮着我逃跑,不过没有把我甩下来。她是一匹好马,逃跑也不过是因为害怕罢了,等到不怕的时候就停下没跑了。”

他迟疑地说:“是她指引我找到你的。真是个奇迹。我看见她站在树林之中,然后她就带我找到了你。”

我抬起系在自己手腕上的缰绳:“我没有让她离开啊。”

“你把她拴住了?”

他凝望这片小小的空地,望向水面的银白月光,望向林中幽冥的黑暗,好像在寻找什么。

“是啊,当然了。不过我照你展示过的那样,拆了她的马鞍。”

他断然说:“我那时看见她了。她在林中漫步。”

“她一直都在这儿啊,我握着她的缰绳呢。”

他摇摇脑袋,似乎想要一扫心中困惑:“做得很好。我要给她装上马鞍,带你回去。”他拾起那做工精美的马鞍套到梅芮背上,拴紧系带,把我举到马上。那一刻他犹豫了,他的手搂在我的腰上。就好像是我们的身体自发地贴近对方,几乎不受意志所束缚;我的头垂在他的肩上,他的手环在我的腰间。就好像我们被拉向彼此,仿如公爵的图书馆中那些系在弦上的天体。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心中充满一种从未曾有过的感情,发现这是一种渴求。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双眼更加深沉,也正凝视着我。他的手很温暖,脸上的表情几近迷惑,因为他感觉到了我心中悸动的欲求。我们就像这样一起站着,站了很久。最后,他默默地将我抬到马鞍上,整好我的衣裙,戴正我的帽子,然后带领梅芮穿过树林走向大路。 KSAUzcouKWWTxC2VdnrsSvrNiVI1NoMK3ffImFZp3en9Krr1Dzt7NNoMp4Igc/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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