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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5年夏

我大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我穿着自己最好的裙子站在教堂门口,腰带系得很高,紧箍着肋骨,宽大的袖子裹住了我纤细的双臂和小手。我头上沉重的头巾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来,面纱遮住了我苍白而怨恨的面容。我的母亲陪着我走向监护人埃德蒙·都铎,而他认定——所有睿智监护人都会这么想——对我来说,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他是最适合看顾我的福祉的人。

我低声对母亲说:“我怕。”而她只是低头看着我。我的头只够得到她的肩,虽已经十二岁大了,但仍旧只是个孩子,胸部平坦得就像木板,层层叠叠的衣服下体毛稀疏。他们不得不往我的胸衣里塞进亚麻布,制造出胸部隆起的假象。我还是一个孩子,却要履行女人的职责。

“没什么好怕的。”她生硬地说。

我又尝试了一次。“我还以为我能保持贞洁,就像圣女贞德那样。”我对她说,拉着她的袖子,想引起重视。“您知道我的想法。我一直以来的想法。我想进修女院,现在还想去。这也许是某种召唤,也许是上帝的旨意。我们应该听取建议,或许还可以请教神父——趁现在还不算太晚。如果这是上帝本人的意愿呢?这样一来,我结婚就等于是亵渎上帝了。”

母亲转过身,将我冰冷的手紧握在她的手心里。“玛格丽特,”她严肃地说,“你必须知道,你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你是女孩子:女孩子没有选择的权利,甚至不能选择自己的丈夫。因为你是王室成员,丈夫永远是由他人选择的。流着王家血液的人没有资格嫁给自己选择的人,你也清楚这一点,毕竟是兰开斯特家的成员,你不能选择自己的立场,必须时刻考虑家族、家庭和丈夫。我允许你有梦想,也允许你读书;但时间已经到了,你必须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故事和梦想放到一边,履行你的职责。别以为可以像你的父亲那样逃避责任。他选择了懦夫的方式,而你不能这么做。”

她突然提到父亲,让我很是吃惊。她几乎从不提起第二任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就算偶尔说起也闪烁其词。我正想问她,他是怎么逃避的?“懦夫的方式”究竟指什么?教堂的门却在这时打开了,我只好走上前去,牵起我新婚丈夫的手,站在神父面前宣誓。我感觉得到他的大手牵着我的手,听得到他低沉的声音回答着神父的问题,而我的声音轻得近乎耳语。他将威尔士黄金制作的沉重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它太重太重了,我不得不把手捏成爪子,才能勉强抓住它,我抬头向他望去,震惊不已。他居然觉得这样的婚姻能维持下去:不但这戒指对我来说大得出奇,而且我只有十二岁,他的年龄是我的两倍还要多。他是个身经百战又野心勃勃的男人,是个来自寻求权势的家族的坚毅男人。可我只是个渴望虔诚生活的孩子,祈祷着他人能够发现我的与众不同。可这一次,依旧除我以外无人在意。

我在彭布罗克郡 的兰菲宫 开始了自己的婚姻生活,那地方位于可怖的威尔士。第一个月里我根本没时间思念母亲和家人,必须以全新的方式适应截然不同的一切。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堡中和仆从及女伴们一起度过。丈夫和他的弟弟则像阵雨一样匆匆来去。除了陪我一同前来的女家庭教师和女佣,其他人都那么陌生。他们说的都是威尔士语,每当我要一小杯麦酒,或是一壶梳洗用的清水的时候,他们就盯着我看。我是如此渴望来自家乡的友好面孔,就算能看到马夫沃特,我也会很高兴的。

这座城堡位于荒凉的乡村。周围除了高耸的群山与天空之外一无所有。我能看到如同潮湿布帘般的雨云,半小时之后,雨水才落在灰色的石板屋顶上,给墙壁留下斑驳的水渍。这儿的教堂很冷,而且乏人问津,神父也很是心不在焉: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格外的虔诚。我常常去那里祷告,光线透过西方的窗户照到我低垂的头上,可无人在意。从这里去伦敦要经历九天的艰苦行程,故乡是如此地遥远。从母亲那里来的信也要辗转十天,况且她极少写信。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敌人从战场上掳走,在敌人的土地上等待换取赎金的孩子——就像父亲那样。我感觉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

最糟的是,新婚之夜过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幻景。我会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假装是在做针线活儿,然后每个下午都跪地祈祷,每天傍晚都在那间潮湿的礼拜堂度过。但我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火刑柱,看不到争战,甚至看不到飘扬着天使和百合花的旗帜。我向圣母玛利亚祈祷,祈求看到圣女贞德的身影;可她并没有回应,最后我坐回自己的脚跟,开始忧虑自己是否只有在处子之身的时候才是圣洁的;作为妻子的我,根本毫无特别之处。

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弥补我的这份损失。我从小就得知,自己是个伟人的女儿,也是王室的继承人,但我内心引以为荣的却是另一件事:上帝曾对我说过话,曾经让我看到过圣女贞德的景象。他派了一位伪装成乞丐的天使给我讲述圣女贞德的故事。他指派威廉·德拉·波尔做我的监护人,这样一来,见过贞德本人的威廉就会发现,我拥有和她同样的圣洁。但后来不知为何,上帝忘记了这个明智的计划,任由我落入一个对我的圣洁毫无兴趣的丈夫手中,而那个人为了完成婚姻的誓言,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夺走了我的童贞和看见幻景的能力。至于上帝为何首先选择我,然后又忽视我,我不明白原因。我没有资格质疑上帝的旨意,但不得不思考:为什么他一开始选择了我,而今又把我留在威尔士?要不是因为他是上帝,这个安排一定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毫无道理。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做什么,而且没有人能在我的身上看到圣洁的光。这里比布莱特苏更糟,至少布莱特苏还有人抱怨我虔诚得过了度。在这里,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我担心自己就此埋没,再也没法成为这个世界的指路明灯。

我想我的丈夫算得上英俊而勇敢。白天几乎看不到他和他的弟弟:他们为了国王的平安,总是会骑马出巡,平定地方叛乱。埃德蒙永远一马当先;而他的弟弟加斯帕则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侧。他们的年纪只相差一岁。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两兄弟有着同样令人不快的姜黄色头发和长长的鼻子,身材高大挺拔,但我觉得他们上了年纪的时候会发福,用不了多久。他们交谈的时候能帮对方把话说完,也总是讲着彼此才能听懂的笑话,但极少对我说话,也从不告诉我有什么好笑的。他们痴迷于武器,甚至可以整晚地谈论一把弓的弦。我看不出他们在上帝的计划中扮演什么角色。

这座城堡永远戒备森严,因为交战的双方以及成群心怀不满的士兵总是经过这里,劫掠附近的村庄。正如母亲所担忧的那样,如今到处都很不太平。当然了,这里比其他地方还要危险,因为这儿原本就是尚未开化完全的蛮荒之地。即使国王病情好转也没带来什么变化,他们才刚刚要求民众庆祝,国王就很快再度恶化,有些人说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们要在一个终日昏睡的国王手下生活。这显然不是好兆头。就连我也能看得出来。

人们纷纷拿起武器反抗国王,先是抱怨法兰西的战事让税率不断上涨,如今又抱怨战争虽然结束,我们却失去了国王那更加勇敢的父亲和祖父赢得的一切。人们都憎恨那位王后,因为她就是法兰西人,每个人都议论说,国王在这场婚姻中沦为了傀儡,那个法兰西女人才是真正的统治者,如果由约克公爵来治理,国家的状况会好上很多。

那些对邻居不满的人纷纷趁此机会推倒了栅栏,偷猎他们的猎物,偷盗他们家中的木材,进而引发争斗,而埃德蒙每次都必须出面,用暴力手段来主持公道。道路变得危险,因为成群的游荡士兵在法兰西留下的积习难改,在英格兰的土地上仍旧干着搜刮与诱拐之事。每当我跟着仆从骑马进入城堡周边的小村子,都不得不带上一名武装护卫。我看到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一双双饥饿而空洞的眼睛,没有人朝我微笑,虽然他们本该为这座宫殿的新女主人注意到他们而高兴。除了我之外,谁又会为他们争取在人间和天堂的利益?但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都是一堆威尔士语,如果他们靠得太近,我的仆从们就会举起长矛喝令他们后退。很明显,我并不能成为这些村民们的光芒,正如我在宫殿里那样。我十二岁了——如果说人们现在还看不出我是黑暗世界中的光芒,那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呢?但在可悲的威尔士,他们除了泥土还能看到什么?

埃德蒙的弟弟加斯帕本该住在离彭布罗克城堡几英里远的地方,但他很少去那儿。他不是待在王宫,为了英格兰的和平努力维系约克家和国王之间摇摇欲坠的关系,就是和我们在一起。不管他去哪里,也不管他是否因为国王再次陷入昏迷而满面愁容,他总是能顺路来到兰菲宫,和我们共进晚餐。

晚餐时分,我的丈夫埃德蒙只会和他的弟弟加斯帕交谈。两人都没有和我说哪怕一个字,但我听到他们在担心约克公爵理查德试图登上王位。约克公爵听从了沃里克伯爵理查德·内维尔的建议,而这两个人不甘心屈居于一个昏睡的国王之下。有很多人说,英格兰就算在摄政王的手中也不会安全,如果国王不再醒来,英格兰就无法存活到十二年后王子执政的那一天。必须有人登上王位,我们不能接受昏睡的国王和婴孩的统治。

“摄政王长时期掌权绝不可行,必须拥立一位国王,”加斯帕说,“我真希望你和她结婚上床的日子早个几年。这样我们至少能在这场竞争中领先些。”

我涨红了脸,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里面堆满了烹煮过头、难以辨认的野味。威尔士的人比起农耕来更擅长狩猎,餐桌上每一顿都有他们猎回来的皮包骨头的飞禽走兽。我期待着只能吃鱼的斋戒日,甚至自行延长斋戒的时间,好逃避这种黏糊糊的晚餐。每个人都用刀子在公用的盘子里取走他们想吃的东西,又用大块的面包蘸着汤吃。他们用马裤擦手,用外衣的袖口抹嘴。即使在贵宾席上,我们也是用面包挖成的盘子装菜,然后在用餐完毕的时候把容器吃掉,桌子上不放盘子。餐巾太“法兰西”了,他们觉得爱国就该用袖口擦嘴,而且还像带着传家宝那样自带汤匙,平时就塞在靴子里。

我取了一小块肉细细咀嚼,油脂的味道让人反胃。现在他们就在我面前大聊特聊,把我当成了聋子,谈论着我的生育能力,说如果王后被赶出英格兰,或者她的孩子死去,那么我的儿子就会成为王位的有力继承人。

“你觉得王后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吗?你觉得安茹的玛格丽特会不为英格兰而战吗?她清楚自己的责任所在。”埃德蒙大笑着说道,“甚至有人说,她的信念非常坚决,就算是丈夫昏睡不醒也无法阻止她,为了不让王室的摇篮空无一物,所以找了个马夫来骑她。”

我的双手抚上自己滚烫的脸颊。我无法忍受这样的话题,但却并没有人觉察到我的不安。

“别再说了,”加斯帕打断他,“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而我为她和她的孩子担心。你去培育你的继承人吧,别再对我重复那些谣言。约克家有四个男孩了,别提有多得意。得让他们知道,兰开斯特家也有一位真正的继承人:我们必须打压他们的野心。斯塔福德与霍兰都有了继承人。可都铎与博福特家的子嗣在哪儿呢?”

埃德蒙短促地笑了几声,又伸手去拿酒。“我每晚都在为此努力,”他说,“相信我。我没有懈怠我的职责。她也许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而且不喜欢这样的事,可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加斯帕第一次看向我这边,仿佛在思索我对如此苍凉的婚姻生活有何看法。我紧紧地咬着牙,眼神空洞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想要他的同情。这是我的历练。嫁给他的哥哥、住到可怕的威尔士的乡村宫殿都是属于我的历练;我全盘接受,而且知道上帝会因此褒奖我。

埃德蒙告诉他弟弟的的确是真相。每一晚他都会来到我的房间,因为晚餐时灌下去的酒而有些步履蹒跚。每天晚上他都睡在我身旁,扯下那条镶着瓦朗谢讷蕾丝的裙子丢到一旁,将他沉重的身体压到我身上。每天晚上我都紧咬牙关,从不抗议,甚至是他毫不温柔地要我的时候,也不会有一声痛苦的呻吟。不久以后,他就会起身离开我的床,套上他的睡衣,自行离开,没有一句感谢或者道别。我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他也一样。如果法律允许女人憎恨她的丈夫,那么我就像憎恨强奸犯一样地恨他。但恨意会让孩子变成畸形儿,所以我决定心底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恨意。相反,他每一次离开以后,我都迅速走下床,双膝跪地,忍受着他残留的汗臭和双腿之间灼烧般的疼痛,向由圣灵感孕而省去这些麻烦的圣母玛利亚祈祷。我祈祷她能宽恕埃德蒙·都铎对我——对上帝倍加宠爱的我——的折磨。我是摆脱了罪孽,当然也包括欲望的人。经历了几个月婚姻生活的我,仍像少女时代一样毫无欲望;看来治愈充斥欲望的女人的方法就是让她嫁人。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圣徒会说“压抑激情不如走进婚姻”。按照我的经历来看,只要结婚,激情必然烟消云散。 2L3XgqU8p/FnOO2264gq84yoIcIl0Y3h4xL7+8nyJyeA9Fz/3vaPfzyHW9nkZ4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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