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线光照进内室,在黑暗之后显得那么明亮。我眨了眨眼,听到许多声音纷纷嘶吼着。但那并不是我的军队呼唤我的声音,由低语变成叫嚷的并非战吼,也并非利剑斩击盾牌的声响。在五月的狂风中猎猎作响的布料并非我绣着天使和百合花的旗号,而是那该死的英格兰旗帜。耳中传来的咆哮更不是大声念出的赞美诗,这是人们因渴望死亡而发出的怒吼:渴望着我的死亡。
我踏出牢笼的门槛,步入广场,而在前方高耸于头顶的,便是我的终点:一堆木柴,还有木柴前的粗糙楼梯。我喃喃低语道:“十字架。能给我十字架吗?”我提高嗓音:“十字架!给我十字架!”有人——一个陌生人、一个敌人、一个英格兰人,因为永无休止的渎神行径被我们称之为“神谴者”的人——递出了一只削过的木头十字架,手工粗糙,而我毫无尊严地从他的脏手中夺过。我紧握着十字架,在他们的推搡下踩上沙沙作响的粗糙梯级,爬上了比自己还要高的柴堆,他们粗鲁地让我转过身,将我的双手牢牢地绑在身后的木桩上。
一切都是如此缓慢,我甚至有种时间停滞、天使降临的错觉。不过比这更离奇的事也发生过。当我放牧羊群时,天使不就已经为我降临了吗?他们那时不就呼唤过我的名字吗?难道不是我领军解放了奥尔良吗?难道不是我为皇太子加冕,又赶走了英格兰人吗?难道不是我吗?难道不是我这个出生于多雷米 、听到了天使召唤的女孩吗?
他们点燃了柴堆的底部,浓烟在微风中翻腾打转。火势渐起,热浪涌上,让我咳嗽不止,眨着眼睛,泪如泉涌。火舌已经卷到了赤裸的双足,我傻乎乎地把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仿佛能借此消除不适,心中期待有人提着水桶赶来,说那位曾经被我送上王位的国王阻止了这一切;或者从那个士兵手里买下我的英格兰人会发现我不是他们该杀的人;或者我的教会发现我是个好女孩,好女人,清白无辜,又以强烈的热情侍奉着上帝。
熙攘的人群中并没有救世主。嘈杂声渐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高喊:混合了祝福与诅咒、祷文与猥亵的言语。我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天使们都在哪里?脚下有根木柴突然松动,背后的木桩摇晃起来,火星开始飞溅,烧焦了我的外套。我看到它们落下,像萤火虫那样在袖口闪闪发光。喉咙干裂灼痛,浓烟呛得我开始咳嗽,而我像个小女孩那样低语:“亲爱的上帝,救救我,救救您的女儿!亲爱的上帝,请向我伸出援手。亲爱的上帝,救救我,您的仆人……”
一声巨响,我的头重重地撞上了什么。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手按着瘀青的耳朵,像傻瓜那样张望四周,却什么都没看见。女家庭教师打开门,看到了茫然的我,还有翻倒在地的祈祷凳,不耐烦地说:“玛格丽特女士,回到床上去吧,您早就该睡觉了。圣母玛利亚从不重视不听话的孩子的祷告。所谓过犹不及,您的母亲还希望您明天早起呢,整夜祈祷可太荒唐了。”
她用力关上门,我听到她正吩咐其中一个女仆进来哄我上床,并且睡在我身边,以确保我不会半夜起床继续祈祷。她们不打算让我遵循教会的时间,阻挡在我和侍奉上帝的人生之间,说我还太小,需要更多睡眠。她们甚至说我祈祷只是为了炫耀,并非出于虔诚。但我知道是上帝召唤了我,而我的职责——最重要的职责——就是遵从他的旨意。
但即使整夜祈祷,我也无法看到之前那么清晰的幻景:它已经消失了。在那个瞬间——那个神圣的瞬间——我曾经在那儿,是奥尔良少女,是法兰西的圣女。我明白自己作为女孩能做到些什么,将来又能成为怎样的女人。是他们将我强行带回了人间,还像责骂普通女孩那样责骂我,毁了这一切。
“圣母啊,请指引我,天使们,请回到我身边。”我低声说着,努力想要回到广场,回到人群的注视之下,回到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但一切都结束了。我扶着床柱站起身来,禁食与祈祷让我头晕目眩,随后揉搓着自己撞痛的膝盖。皮肤上的粗糙如此美妙,我垂下手,拉起睡袍看着自己的双膝,它们粗糙而红肿。这是圣徒的双膝——赞美上帝,我拥有了圣徒的双膝,因为长久地跪在坚硬的地板上祈祷,膝盖的皮肤变得坚硬,仿佛英格兰长弓手的手指上结的茧。我还不到十岁,可我已经拥有了圣徒的双膝。那位上了年纪的女家庭教师对妈妈说我的这些崇拜行为过激而夸张,但这一切自有其价值。我拥有圣徒的双膝。因不间断的祈祷而磨损的皮肤,这些就是我的圣痕 :圣徒的双膝。我向上帝祈求,希望他给予我圣徒的试炼与圣徒的结局。
我依照吩咐上了床;因为即使对于愚蠢的平民女子来说,顺从也是美德。我是法兰西领土上最强大的英格兰领袖之一的女儿,是博福特家族的一员,也是英格兰王亨利六世的继承人之一,但我仍然要像平民女孩那样服从女家庭教师和母亲的话。我在这个王国地位崇高,是国王本人的亲族——尽管在家里没人在乎,我还必须听从那个在神父布道时睡着、在谢恩祷告时吃糖渍李子的愚蠢老女人的吩咐。她是我必须背负的十字架,我会在祷告里提到她的名字。
这些祷告会拯救她不灭的灵魂——尽管她如此漠视上帝——因为我的祷告受到了特别的祝福。从很小的时候,从五岁那年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在上帝特别眷顾之下的孩子。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上帝如影随形,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圣母的祝福——多年以来,我都觉得这是独一无二的天赋。去年,有一名从法兰西归来、正靠乞讨返回自己教区的老兵经过这里,他来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我正在过筛奶油上的浮渣,我听到他向挤奶女工讨要食物,因为他是个目睹过奇迹的士兵:他亲眼见到过那个人称“奥尔良少女”的女孩。
“让他进来!”我连忙爬下凳子,吩咐道。
“他很脏,”挤奶女工答道,“不能让他踏进门槛。”
他拖着步子走进门来,把背包放在地上。“请分给我点牛奶吧,小女士,”他哀求道,“或许再给我这个可怜人、这个为他的领主和他的国家卖命的老兵一块面包皮——”
“你刚才说奥尔良少女什么?”我突然问,“奇迹又是什么?”
我身后的女工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挑了挑眉毛,从黑麦面包上切了一块面包皮,又倒了一瓦罐牛奶给他。他几乎是一把夺过,然后灌进自己的喉咙,似乎还嫌不够。
“告诉我。”我催促他。
女工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必须照我的话去做,于是他转身鞠了一躬。“我在法兰西为贝德福德公爵效命的时候,听说过一个与法兰西人同行的女孩,”他说,“有人认为她是名女巫;有人认为她与恶魔勾结。但我的情……”女工打了个响指,他咽回了那个词儿,“我认识的一个年轻女人,一个法兰西的年轻女人告诉我,那个女孩来自多雷米,她曾和天使对话,又承诺会让法兰西太子加冕坐上王位。她只是个女孩,一个乡下来的女孩,但她说天使跟她说过话,还曾要她从我们手中夺回她的国家。”
我听得入了迷。“天使跟她说过话?”
他讨好地笑了笑。“是的,小女士。那时她还不到你现在的年纪。”
“可她要怎么让别人听她的话?又是怎么让别人看出她的与众不同的呢?”
“噢,她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穿着男人的衣服,甚至还有甲胄。那女孩举着一面百合与天使图案的旗帜,当人们把她带到法兰西太子的面前时,她一眼就在朝臣之中认出了他。”
“她还穿了甲胄?”我惊讶地轻声问道,仿佛听到的并非陌生法兰西女孩的故事,而是我自己的人生。如果人们知道天使也和我说过话——就像对贞德说过话那样——他们又会怎么对待我呢?
“她身穿甲胄,身先士卒,”他点点头,“我亲眼见到过。”
我对挤奶女工打了个手势。“给他点肉,再给他点麦酒。”她快步走向食品储藏室,而我和那个陌生男子走出奶牛棚,他在后门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我站在那里等待着,直到女工把一个盘子放到男子的脚边,而他将食物塞进自己的口中,那种狼吞虎咽的动作活像条饿狗,毫无尊严可言。等他吃完食物、将杯中的酒也喝得精光,我才继续问道:“你第一次见她是在什么地方?”
“这个嘛,”他用袖子抹了抹嘴,“我们当时在围攻一座名叫奥尔良的法兰西城镇,眼看就要赢了。她来之前的那些日子,我们一直节节胜利。我们有长弓,他们没有,所以总能轻易就杀得他们丢盔弃甲。我是个弓手——”他顿了顿,似乎为自己的夸口而羞愧,“我是个制箭人,”他更正道,“我制造箭矢。但我们的弓手让我们百战百胜。”
“细节无所谓,说说贞德的事吧。”
“我正要说到她呢。但你要明白,当时他们根本毫无胜算。比她更睿智、更优秀的人都知道他们输定了。他们每战必败。”
“那她呢?”我轻声问。
“她宣称自己能听到声音,听到天使在跟她讲话。他们让她去找法兰西太子——那个一无是处的傻瓜——去找他,让他登上王位,然后将我们从法兰西的土地上赶走。她找到太子,告诉他:他必须登上王位,然后让她领导他的军队。太子也许觉得她真有预言的天赋——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人们信赖她。她只是个乡下女孩,但打扮得就像个士兵,举着绣有百合与天使的旗帜。她给教会捎了封信,他们在她说的地方找到了一位老十字军的剑——已经藏了好些年。”
“真的吗?”
他大笑起来,然后咳嗽几声,吐了口痰。“谁知道呢?也许有些事是真的吧。我的情……我的女性朋友觉得那个贞德是位圣女,奉上帝旨意从我们英格兰人的手里拯救法兰西,觉得刀剑都伤不了她。觉得她是位天使。”
“她长什么样子?”
“就是个像你这样的女孩。个子小巧,眼睛明亮,充满自信。”
我的心跳加快了。“像我?”
“非常像。”
“那人们总是会告诉她该做什么吗?他们会告诉她,她什么也不懂吗?”
他摇摇头。“不不,她是指挥官,只听从自己的预见。我们在奥尔良外扎营的时候,她领着一支超过四千人的军队发起了攻击。我们的领主没法让士兵和她作战:大家简直对她望而生畏,也没有人敢对她刀剑相向,都觉得她是战无不胜的。我们退向雅尔若,而她紧随其后,随即发起进攻。士兵们很怕她,我们都发誓说她是个女巫。”
“到底是女巫,还是有天使指引的人?”我质问他。
他笑了起来。“我在巴黎见过她。她骑在马上,身上看不出丝毫邪恶,看上去就像是上帝本人将她高高托起一样。我的领主称她为骑士精神之花。是真的。”
“她漂亮吗?”我轻声问。我不是个漂亮女孩,为此母亲非常失望,但我并不失望,因为我早已超脱虚荣之外。
他摇摇头,说出了我想听的答案。“不,她不漂亮,她不是那种漂亮的小东西,不是因为美貌,而是因为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光。”
我点点头。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她还在打仗吗?”
“上帝保佑你这个小傻瓜,不,她已经不在了。死去了——在大约二十年前。”
“死了?”
“从巴黎以后,局势就变了:我们在城墙边击退了她,但非常侥幸——想想看吧!她差点就攻下了巴黎!然后在一场战斗里,有个勃艮第士兵把她从白马上拖了下来,”士兵平静地说,“他向我们索取赎金,然后我们处决了她,以异端的名义烧死了她。”
我惊恐不已。“可你刚才还说,她有天使的指引!”
“她就是听从了那些声音,才走向死亡的,”他断然说道,“但他们检查过,说她确实是个贞洁的处女,无愧为圣女贞德。而且她觉得我们会在法兰西溃败,这点没有错。我想我们已经输了。她拥立了一位国王,打造出了一支精锐的军队。她是个非比寻常的女孩。我觉得再也见不到第二个了。早在我们将她绑上柴堆之前很久,她就在燃烧,与圣灵一起熊熊燃烧。”
我深吸了口气。“我就是像她那样的人。”我轻声对他说。
他低头看着我认真的表情,大笑起来。“不不,这些都是老故事了。”他说,“对你这样的小女孩没有任何意义。她已经死去,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他们把她的骨灰抛撒在风中,这样一来就没人能给她修建圣坛了。”
“可上帝和她说过话——和那个女孩子说过话,”我低声说,“他没有和国王说话,也没有和男孩子说话。他和那个女孩子说过话。”
老兵点了点头。“毫无疑问,”他说,“我并不怀疑她是否听到了天使的声音。她肯定听到过,否则也没法达成那些伟大的事迹。”
我听到屋子的正门那边传来女教师刺耳的尖叫声,于是转过头去,而那位士兵拾起自己的行囊,扛在背上。
“可这些是真的吗?”在他大步走向马厩前的院子,准备继续赶路之前,我匆忙问道。
“老兵的故事罢了,”他冷冷地说,“忘了这些传说,也忘了她吧,就像没有人会记得我一样。”
我任他离开,可无法忘记贞德,也永远不会忘记她。我向她祈祷,希望她能给我指引,我闭起双眼,试图看到她。从那天起,所有到布莱特苏 家门口来乞讨食物的士兵都会先行等候,因为小玛格丽特女士会来见他。我问他们是否去过奥古斯丁、图埃勒、奥尔良、雅尔若、博让西、帕提或是巴黎。我熟谙她的每一次胜利,正如记得贝德福德郡周边村子的名字一样。有些老兵参加过那些战争;有些人甚至见过她本人。他们都说她是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娇小女孩,头上高高飘扬着一面旌旗,总是出现在战火最激烈之处,就像一位王子,发誓要为祖国带来和平与胜利。她将自己献给上帝,而她只是个女孩,和我别无二致的女孩——也是一位女英雄。
第二天早餐时,我知道了她们不让我整夜祈祷的原因。母亲要我做好旅行的准备——一次漫长的旅行。“我们要去伦敦,”她平静地说,“去宫里。”
我对能够前往伦敦感到十分兴奋,但又努力克制自己的喜悦,不表现得像个虚荣的小女孩。我低下头,轻声说:“听您的,母亲大人。”这是我能期待的最棒的事情了。我的家乡位于贝德福德郡中心地带的布莱特苏,非常安静,也非常无聊,根本没有机会去体验世间的危险。没有花花世界的诱惑,除了兄姐和仆从,见不到其他人,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女孩。我又想起了在多雷米帮助父亲放牧的贞德,那时她像我一样的年纪,穿行在一望无际的泥泞土地上。她并没有抱怨乡间生活的枯燥无趣,一直等待着召唤她成为伟人的声音到来。我也应该像她那样。
我不知道这次伦敦之旅是不是我等待的召唤声,是不是我成为伟大人物的契机。我们会前往好国王亨利六世的宫廷。他一定很欢迎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他的堂亲。他的祖父和我的祖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一个当上了国王而另一个没能当上,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亲密,国王本人还通过了一条法律,承认我的家人——博福特家——虽非王室,却是合法继承人。他肯定能看到我身上的神圣之光,因为每个人都说他无比圣洁。他肯定会宣布我既是他的亲族,也和他拥有同样的灵魂。如果他让我留在宫里陪伴他呢?为什么不呢?如果他要求我做他的顾问——就像法兰西皇太子要求圣女贞德那样呢?我是他的第二代堂亲,而且拥有圣徒的双眼,虽然只有九岁大,但也能听到天使的声音,如果他们同意,我就会整晚祈祷。如果生为男孩子的话,那么我早就是威尔士亲王 了。有时我会觉得,他们是不是希望我是个男孩,而这就是他们看不到我内在光芒的原因。他们会不会是因为这种傲慢的期待,所以才看不见我内心的圣洁与伟大?
“都听您的,母亲大人。”我顺从地说。
“听起来你不怎么兴奋,”她说,“你不想知道我们去伦敦的原因吗?”
我拼命压抑着激动:“想的,如果您愿意告诉我的话。”
“我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你和约翰·德拉·波尔的婚约必须终止。这场婚约在你六岁时订下,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如果被问及终止婚约是否出于自己的意愿,你要回答‘是’。明白了吗?”
这番话让人心惊胆战:“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要做的是同意终止婚约。只要说‘是’就可以了。”
“如果他们问我这是不是上帝的旨意呢?如果他们问我这是不是我的祷告得到的回答呢?”
她厌烦地叹了口气。“他们不会问这些的。”
“那之后会怎么样呢?”
“国王陛下会指派新的监护人给你,之后也会为你安排新的婚事。”
“另一场婚约吗?”
“对。”
“我就不能去修道院吗?”我轻声问她,虽然也猜到了她的回答。没有人重视过我心灵方面的天赋。“即使在我解除婚约以后也不行吗?”
“你当然不能去修道院了,玛格丽特。别傻了。你的使命是为我们博福特家生下男性继承人,为英格兰国王带来一位年轻男性堂亲、为兰开斯特家带来一个男孩。天哪,约克家已经有了那么多男孩子。我们必须拥有属于自己家的男孩。这个使命就交给你了。”
“但我觉得自己有责任——”
“你的责任是成为兰开斯特家下一任继承人的母亲,”她用尖锐的口气说,“这是许多女孩梦寐以求的事情。现在是时候准备出发了。侍女们已经将衣服打包收拾好了;你只需要拿上洋娃娃就可以出发。”
我带上了我的洋娃娃和仔细抄写的祈祷书。当然了,我会法语也会英语,但不会拉丁文和希腊文,母亲也不会请家庭教师教我这些。她总说女孩子没什么受教育的必要。我希望自己有天能读懂拉丁文写的福音书和祈祷书,但现在还不行,至于英文手抄本则珍贵而又稀有。男孩子们都有机会学习拉丁语、希腊语和其他科目;但女孩子只能读读写写、做做针线活儿、记录家庭账目,弹奏乐曲或者阅读诗歌。如果我能够成为修女院院长的话,就可以进入大图书馆,让书记员把所有我想读的段落篇章都抄下来给我。我可以让见习修女们整天读给我听。我会成为一个博学的女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知,和平民女孩一样愚蠢。
如果父亲还活着,也许会教我拉丁文。他很擅长阅读和写作;至少我了解的他是如此。他被困在法兰西的那些年里,每一天都在学习。父亲在我一岁生日的几天前就去世了。我出生的时候他正在法兰西征战,努力收回自己的财产,无暇他顾,直到我要满周岁时才回家,不久便撒手人寰。所以他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的天赋。
到达伦敦需要三天的时间。母亲骑着自己的马,我却只能坐在一个马夫身后的女用马鞍上。那个马夫名叫沃特,他总觉得自己是整个马厩和后厨里最最英俊的人。他对我眨了眨眼睛,就好像我会对他这样的人表示友好似的。我皱了皱眉,以此提醒他,我是博福特家族的一员,而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我坐在沃特身后,被迫紧紧地抓着他的皮带。他问:“抓紧了吗?抓紧了吗?”我冷漠地点头,让他明白我在去安特希尔的一路上都不想和他说话。
他转而唱起歌来,这也挺要命的。清亮的男高音唱起情歌和乡间小调,惹得那些负责护卫的士兵们(因为近来的英格兰到处都是手持武器的劫匪)也纷纷随他一同高歌。我多希望母亲能够命令他们安静下来,至少能够命令他们改唱圣歌;可她却乐在其中,沐浴在春日暖阳之中。她来到我身边的时候,笑着说:“就快到了,玛格丽特。我们今晚在亚博茨兰利过夜,明天就能到达伦敦。你没觉得太累吧?”
从来没有学过马术,也没能单独骑马的我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抵达了伦敦,街巷间、集市和商店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注视着骑马经过的我们一行五十人。我为什么不能像个拯救英格兰的女英雄,而是坐在马夫身后的女用马鞍上,还紧紧抓着他的腰带,像个去集市买鹅的闲散妇人?我一点也不像是兰开斯特家的继承人。我们在酒馆里住下,没有进宫,因为我的监护人萨福克公爵死得很不光彩,所以我们不能住进他的宅邸。我告诉圣母玛利亚,我们在伦敦并没有像样的宅邸,但我又想到,她当时也只能在伯利恒 的小旅馆里凑合,而希律王 的宫殿里有的是空房间。考虑到她的身份,肯定有比马厩更适合的住处。因此我也会尽量习惯,就像她那样。
至少我在进宫取消婚约之前,可以穿上伦敦城的衣服。我的母亲让裁缝们在旅馆里为我测量尺码,把一条漂亮的长裙改得合身。他们说,宫里的女人们都戴着锥形的高头巾,连过七尺高的门时都得低着头。他们说安茹的玛格丽特王后喜爱漂亮的衣物,她穿着刚刚染成红宝石色的新裙装,显得格外美丽;他们都说它鲜红如血。我的母亲让我穿的是圣洁的白色长裙,点缀着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兰开斯特家的红玫瑰标志。这提醒着每个人:我虽然只是个九岁大的女孩,但也是整个家族的继承者。等衣服做好,我们才能乘坐驳船进宫,去提出取消婚约的要求。
取消婚约的过程非常令人失望。我希望他们会询问我原因,让我可以站在他们面前,羞涩而清晰地回答说——是上帝本人认为约翰·德拉·波尔不该成为我的丈夫。我想象自己站在一整个法庭的法官面前,像幼年基督在犹太教堂里那样令所有人惊诧。我本以为自己有机会说自己做了个梦,梦境告诉我不应该嫁给他,因为我身怀更加伟大的使命——我是上帝选出来拯救英格兰的人!我会成为英格兰的女王!然后我会写下“女王玛格丽特”作为签名:玛格丽特·R 。可我并没有得到陈诉这一切以及大放异彩的机会。在抵达之前,申请的内容就已经写在了纸上,我只需说“我自愿取消婚约”并且签下自己的名字——玛格丽特·博福特——就结束了。甚至没有人前来询问我的意见。
我们等在会客室外,很快,国王的一位侍从走出来喊着“玛格丽特·博福特女士”,人们四下环顾,最终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有那么片刻,美妙的片刻,我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随即低垂目光,摒弃俗世的虚荣,接着,母亲便带着我进了国王的会客室。
国王坐在他庄严的王座上,头顶悬着象征地位的华盖,旁边差不多规格的椅子里坐着王后。她有着金色头发和棕色眼眸,还有圆润的脸庞和挺直的鼻子,看起来既貌美又任性,而身旁的国王则显得英俊而苍白。第一眼看去,我并没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圣光,看上去和常人无异。我上前行屈膝礼的时候他对我微笑,但王后却沿着我裙摆绣着的红色玫瑰一直打量到面纱上的小小头冠,然后就转过脸去,仿佛她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我想,作为法兰西人,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应该有人去告诉她,如果她没有孩子的话,人们会找一个男孩作为兰开斯特家的继承人,也就是我的儿子。那样一来,她肯定会对我多加关注。可她太过拘泥于世俗了。我从看过的书里知道,法兰西人都非常世俗。我可以肯定,她根本看不出圣女贞德身上的圣光,所以她并不钦佩我也就不奇怪了。
她身旁是个非常美貌的女人,也许是我见过的最最美貌的女人了。她穿着一件蓝色长裙,镶着的银边仿若一条闪光的水流。她本人就像一条全身是鳞片的鱼儿。那女人发现我在看着她,于是对我微笑,笑容映亮了她的面庞,仿佛夏日的水面反射的阳光。
“她是谁?”我压低了声音问母亲,母亲捏了捏我的手臂示意我保持安静。
“雅格塔·里弗斯。别看了。”我母亲严厉地说,又捏了捏我的手臂好让我回过神来。我又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朝着国王微笑。
“我为你的女儿安排了合适的监护人,他们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埃德蒙·都铎与加斯帕·都铎,”国王对我妈妈说,“她可以和你一起住,直到结婚那一天。”
王后转头对雅格塔说了些什么,后者聆听时身子前倾,仿佛溪边的柳树,面纱在她的三角头巾周围摇曳。王后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愉快,我则被晾在一边,心中一直等待着有人上前来征求我的意见,好让我说明自己注定要过上圣洁的人生,可母亲却行了个屈膝礼便退了下去,然后有人走前几步,这件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国王几乎没有看我;他对我一无所知,至少不比我走进房间之前更多,然后就这样指派了新的监护人,另两位陌生人给我。他为什么不明白我拥有与众不同的神圣,就像他那样?难道我连向他展示圣徒之膝的机会都没有吗?
“我能说些什么吗?”我低声问母亲。
“不行,肯定不行。”
那要怎样让他知道我的与众不同呢——如果上帝本人不急着告诉他的话?“好吧,接下来会如何?”
“我们在这里等另一名请愿人朝见国王,然后就去用餐。”她答。
“不,我是说,我接下来会如何?”
她看着我,仿佛看着个听不懂话的傻瓜。“你要再次订婚,”她说,“你没听到吗,玛格丽特?我希望你能认真听。这一次的婚约更适合你。你首先会成为监护对象,进而成为国王同父异母的弟弟埃德蒙·都铎的妻子。都铎家的男孩都是国王的生身母亲——瓦卢瓦的凯瑟琳女王在第二次结婚时与欧文·都铎所生。都铎家的两兄弟埃德蒙与加斯帕都深受国王宠爱,他们体内都有一半的王室血统。你要嫁给他们之中年长的那一个。”
“他不想先和我见见面吗?”
“有什么必要吗?”
“看看他是不是喜欢我。”
她摇了摇头。“他们需要的不是你,”她说,“而是你将会怀上的那个男孩。”
“可我才九岁。”
“他会等你长到十二岁。”
“到十二岁的时候我就结婚?”
“当然。”母亲的语气就好像我是个傻瓜。
“那时候他多大呢?”
她想了想。“二十五岁。”
我眨了眨眼睛。“那么他住哪儿?”我想到了布莱特苏的房子,那里根本没有一整套空房间可供魁梧的年轻男人和他的随从,或者再加上他的弟弟居住。
她失声大笑。“噢,玛格丽特。到那个时候你就不能再和我一起住在家里了。你要去到威尔士的兰菲宫,和他还有他的弟弟一起生活。”
我又眨了眨眼睛。“母亲大人,你要我跟两个成年男人居住在威尔士?就我一个人?等我十二岁的时候?”
她耸了耸肩,仿佛在表示遗憾,却又无能为力。“你们很般配,”她说,“两边都有王室血统。如果你生了男孩,那么他很有希望成为王位的继承人。你是国王的堂亲,而丈夫是国王同父异母的弟弟,生下的任何男孩都能彻底打消约克公爵理查德觊觎王位的想法。你知道这些就可以了,别去思考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