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女士已经确立了自己作为下一任英格兰女王的人生,我也意识到我必须和她谈谈自己的未来。九月到来的时候,我收到了由女王家族这边发放的薪水,就好像我实际上是个乐师或者仆童,或是她的其他什么下人那样。很明显,我已经易主,我曾经作为弄臣而侍奉的国王已经死去,我曾经宣誓作为臣属的那位大人已然身处伦敦塔中,而与我一起熬过这个夏天的玛丽女士现在成了我的女主人。我做出了与时势相反的决定——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来到宫廷里伸手讨赏,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不是他们个人做出的艰苦努力,那些村子根本不会宣布对她的拥护——认为这也许是我结束宫中生活,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了。
我小心地选定了时机,就在玛丽女士在里士满的祈祷堂做完弥撒,心情愉悦地归来之时。圣体 对她来说并非虚幻的仪式,它代表了高高在上的上帝,你可以从她的眼神、从她平静的微笑看出来。她备受鼓舞的神情我只在为宗教奉献一生的那些人身上见到过。她做完弥撒回来时,更像是修女院院长而非女王,我就是在那时走到她身旁。
“陛下?”
“怎么了,汉娜?”她向我微笑,“你有什么智慧的箴言要对我说吗?”
“我是个非常不称职的弄臣,”我说,“我明白自己预言的次数很少。”
“你说过我会成为女王,而我在感到恐惧的那些日子也牢记在心,”她说,“我会耐心等待圣灵降临到你身上。”
“这就是我想说的,”我笨拙地说,“我刚从您的管家那儿领到薪水……”
她等了一会儿。“他少付给你了吗?”她礼貌地问。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拼命想要解释,“不是的,陛下。这是我第一次从您那儿领到薪水。以前的薪水都是国王支付的。但我为他效命是因为诺森伯兰公爵帮我求得了弄臣的工作,然后他又派我来陪您。我只是想告诉您,呃,您不是非留下我不可的。”
我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她的私人房间,幸好如此,因为她突然非常之不女王地咯咯大笑起来。“也就是说,你不是我的义务了?”
我发现自己也笑了起来。“求您了,大人。我因为公爵的一时兴起离开了父亲,然后又成了国王的弄臣。然后我又不请自来地跑到了您的家里。我只想说,您可以放我走,我知道您不是自愿要我来的。”
她立刻明白过来。“你是想回家吧,汉娜?”
“不是太想,大人,”我试探着说,“我非常爱我的父亲,但回了家我就得给他做店员和印刷工。在宫里自然愉快得多也有趣得多。”我没有加上“如果我在这儿能平安无事的话”,虽然这正是我心中所想。
“你有个未婚夫,是吗?”
“是的,”我很快想起了他,“但我们几年之内不会结婚。”
面对我孩子气的回答,她笑了起来。“汉娜,你想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她温柔地问道。
我在她脚边跪下,说出了内心的想法。“我愿意,”我说。我相信她,我想我和她在一起也许能得到平安。“但我无法对我的灵视能力作出保证。”
“我知道,”她温和地说,“这是圣灵赐予的礼物,而圣灵自有安排,我可没想过你会成为我的占星师。我想要你做我的小女仆,做我的好朋友。你愿意吗?”
“我愿意,大人,我很愿意。”说话间,我感觉到她的手抚摸着我的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手仍然轻轻地放在跪着的我的头上。“我没找到过几个能够信任的人,”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到我这边来是出于我的敌人的授意,但我认为你的天赋是由上帝赐予,我相信你也是上帝派到我这里的。现在你喜欢上我了,对吗,汉娜?”
“是的,陛下,”我答道,“我觉得任何一个侍奉您的人都不可能不爱戴您。”
她笑得有些伤感。“噢,也许吧。”她说。我知道她想到了那些受雇于王家育儿所的女人们,她们收了别人的钱,于是对伊丽莎白公主爱护有加,却再三羞辱年长的那个孩子。她收回自己的手,我能感觉到她走开了,于是抬起头,看到她走向窗边,望着外面的花园。“你可以跟我一起来,陪着我,”她轻声说,“我要去和我的妹妹聊聊。”
我跟着她,穿过她的私人房间,再经过那条可以眺望河景的走廊。金黄的田野才经过收割,但今年的收成并不好。秋收时节下了雨,如果他们没法沥干麦子,那么麦粒就会腐烂,也就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可以过冬,这片土地会出现饥荒。随着饥荒而来的将是疾病。要想在潮湿的英格兰成为一个好女王,你就必须掌握气候本身。而即使玛丽女士每天都用几个小时去跪拜祈求,也办不到这一点。
丝绸衬裙的沙沙声传来,我四下打量,看到伊丽莎白女士从走廊另一端走来。这位年轻女子看到了我,向我调皮地一笑,就好像我们不知为何成了盟友。我觉得我和她就像是被一位严师唤到面前的两个学生,不禁也对她报以微笑。伊丽莎白向来如此:她只需要转过头就能赢得他人的好感。然后她将目光转到姐姐身上。
“陛下,您还好吗?”
玛丽女士点点头,冷冷地开了口:“是你说要见我的。”
那张漂亮的俏脸突然变得冷静而庄重。伊丽莎白女士双膝跪地,低下头,浓密的红铜色头发垂在肩上。“姐姐,我只是担心您会怪罪我。”
玛丽女士沉默了片刻。我看到她突然伸出手,想要扶起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持距离和冷淡的语气。“所以呢?”她问。
“我想不到可能令您生气的原因,除非您质疑我的信仰。”伊丽莎白女士说话时仍忏悔似的低垂着头。
“你没有来做弥撒。”玛丽女士生硬地说。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就是我对您的冒犯之处吗?”
“当然了!”玛丽女士答道,“我将你当做妹妹看待,你却不肯接纳我的信仰?”
“噢!”伊丽莎白轻呼一声,“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但姐姐,您没能理解我的意思。我也想来做弥撒。但我害怕。我不想暴露我的无知。那样太可笑了……您明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弥撒。”伊丽莎白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看向她的姐姐:“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么做。我从小到大所学习的信仰方式和您不同。没有人教过我。您应该记得,我是在哈特菲尔德长大的,后来和凯瑟琳·帕尔 一起生活,她是个特别虔诚的新教徒。我怎么可能懂得您在您母亲面前学到的那些东西呢?求您了,姐姐,求您不要因为我无法知晓之事而责怪我。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一起了,那时候您也没有教过我信仰方面的事情。”
“他们根本不允许我做弥撒!”玛丽女士大声说道。
“那么您应该明白我的理由了,”伊丽莎白有条不紊地说道,“别再因为我成长中的过失而责怪我了,姐姐。”
“现在你大可做出选择,”玛丽女士十分执着,“现在你身处于自由的宫廷。你可以做出选择了。”
伊丽莎白犹豫起来。“我能得到指导吗?”她问,“您能不能推荐些我该读的书,或者我该和您的神父谈谈?我觉得有很多事都没法理解。陛下,您能帮帮我吗?您能为我指点迷津吗?”
要不相信她简直是不可能的。她双颊的泪痕显得如此真实,甚至连她的脸也涨红了。玛丽女士轻轻地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地抬起伊丽莎白的头。那位年轻女子因她的触碰而颤抖。“求您不要生我的气,姐姐,”我听见她低声说道,“除了您之外,我在这世上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玛丽用双手扶住妹妹的肩,帮她站起身。伊丽莎白原本比玛丽高半个头,但她现在因悲伤而弓着背脊,所以得抬起头才看得到自己的姐姐。
“噢,伊丽莎白,”玛丽低声说,“如果你能够承认自己的罪恶,并转向真正的信仰,我会很高兴的。我希望的,我唯一希望的,就是看到这个国家处在真实的信仰之中。如果我永远也不结婚,如果你能继我之后成为下一位天主教公主,下一位童贞女王,我们就将会共同建起一个美好的国家。我会让这个国家回归真实的信仰,你应当追随我,一同执行上帝的旨意。”
“阿门,阿门。”伊丽莎白低声附和,我听着她愉悦而真诚的声音,不禁想起了自己有多少次站在教堂里,或是参加弥撒的时候低声念诵“阿门”,这句话虽然听起来十分悦耳,却从未具有过任何意义。
对玛丽女士来说,这几天过得并不轻松。她正为自己的加冕礼做准备,但英格兰国王通常进行加冕礼的伦敦塔如今塞满了几个月前武装对抗她的叛徒们。
她的顾问们——尤其是那位西班牙使臣——对她说,她应该立刻将那些参与过反叛的人一一处死。如果留下他们的性命,只会引来更多的不满,只有死能让众人忘记他们。
“我不会让自己的手沾上那个蠢女孩的鲜血。”玛丽女士说。
简女士写信给她的表亲,忏悔说自己不该登上王位,她这么做是出于他人的胁迫。
“我了解我的表外甥女简,”有天晚上,当乐师们不再拨动琴弦,宫中的人们也打起呵欠、等待就寝的时候,玛丽女士轻声对简·多摩尔这样说,“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我像了解伊丽莎白一样了解她。她是非常虔诚的新教徒,她的一生都在研读书籍。她比任何女孩子都要学识渊博,呆板得像匹小公马,顽固起来就像圣方济会修士那样无礼。我和她虽然不接受彼此的信仰,但她确实没有世俗方面的野心。她绝不会有跻身于我父亲的指定继承人之中的想法。她知道我应当成为女王,而她绝不会否认这一点。这桩罪孽是诺森伯兰公爵和简的父亲两个人犯下的。”
“您不能将所有人都赦免,”简·多摩尔很直接,“她也是正式继位的女王,也曾坐在华盖之下。您不能当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
玛丽女士点点头。“公爵必须死,”她赞同地说,“但这样就可以结束了。我打算放过简的父亲萨福克公爵,还有简和她的丈夫吉尔福德,就让他们待在伦敦塔里,一直到我加冕好了。”
“那罗伯特·达德利呢?”我尽量放低了声音问。
她四下打量,然后看到我就坐在她王座前,她的灵缇犬正趴在我身边。“噢,你也在啊,小弄臣?”她柔声说,“是啊,你的旧主人将会因叛国罪受到审讯,但不会处死,只会被收押在牢房里,直到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再行释放。这样你满意吗?”
“一切听凭陛下安排。”我顺从地说,但听到他会活下来的时候,我的心狂跳起来。
“那些希望你平安的人可不会满意,”简·多摩尔直截了当地指出,“如果那些本可以毁灭你的人仍旧行走在这片大地上,你又怎么能过得安稳?你要怎样才能让他们不再密谋?如果获胜的是他们,你觉得他们会宽恕你释放你吗?”
玛丽女士笑着按住她这位挚友的手。“简,王座是上帝赐予我的。没有人认为我能在肯宁霍尔活下来,没有人认为我能够不动刀兵就离开法拉姆灵厄姆。但我却在人们的祝福下走进了伦敦。上帝指派我成为女王。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将上帝的仁慈展现给众人。甚至是那些不了解仁慈的人。”
我写了张便笺给父亲,说我可以回家过圣米迦勒节,我将薪水存了起来,穿过漆黑的街巷去找他。我穿着合脚的新靴子,腰里别着一把小剑,毫无惧意地大步走着。我穿着受人爱戴的女王的服色,没有人会骚扰我,如果他们胆敢如此,那么感谢威尔·萨默斯,我会保护自己的。
书店的门关着,烛光透过百叶窗照射出来,整条街平安而寂静。我上前轻轻拍门,他小心翼翼将门打开。那是个星期五的夜晚,安息日的蜡烛扣在柜台下的水罐里面,在黑暗中闪烁着圣洁的光。
进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他脸色苍白,同样是难民的我很快明白过来,是敲门声吓到了他。即便他知道我会来,即使他根本没有恐惧的理由,他的心脏还是被夜晚的敲门声吓得少跳了一拍。我明白个中缘由,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体验。
“父亲,是我。”我轻声说着,在他面前跪下,他祝福了我并扶我站起。
“那么,你现在又在为王家做事了,”他笑了起来,“你可是时来运转了,女儿。”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说,“所以并不是我时来运转。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想过逃跑,可现在在这片土地上,我只想为她一个人效力。”
“那罗伯特大人呢?”
我看了一眼关着的门。“没有人为他效力了,”我说,“只有伦敦塔的守卫,我希望他们能够对他好些。”
我父亲摇了摇头。“我还记得到这里来的那天的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能够掌控半个世界的人,可现在……”
“她不会处死他的,”我说,“公爵已经死了,她会宽恕所有人。”
父亲点了点头。“世道艰险,”他说,“迪伊先生曾经说过,艰险的时代就像是创造改变的熔炉。”
“您见过他?”
父亲又点点头。“他来看看我这里是不是有他要的手抄本的最后几页,或者能不能帮他找到另外一册复印本。这真是令人懊恼的损失。他买下了那本书,那是一本关于炼金术流程的书,但最后三页不见了。”
我笑了起来。“是做金子的配方吗?不知怎的缺了几页?”
我的父亲也报以微笑。这是我和父亲之间的一句玩笑话:如果我们照那些声称记载了“贤者之石”配方的炼金术书籍去做的话,早就活得像个西班牙贵族了,因为据说这种石头能将基础金属转化为黄金,以及永生灵药。我父亲有十几本这方面的书,我小时候还曾求他给我看,满以为我们也许能做出那种石头,变成有钱人。但他给我看的却是一堆让人头昏脑涨的神秘学著作、图片、诗歌、咒语和祷文,到头来没有人变得更聪明或者更有钱。很多人,很多聪明人,他们都一本接一本地买这些书,试着破解那些总是号称隐藏着炼金术秘密的谜题,却没有人回来告诉我们说他们揭开了谜底,将从此永生不死。
“如果真有什么人能发现炼金术的奥秘,并且制造出金子来,那个人一定是约翰·迪伊,”父亲说,“他是最渊博的学者和思想家。”
“我知道,”我说着,想到我坐在他的高脚凳上度过的那些个下午:我读着一段又一段的希腊文或是拉丁文,而他用和我语速相同的效率进行着翻译,身边堆满了他亲手制作的各种器材,“可你觉得他看得到未来吗?”
“汉娜,这个人连转角那边的东西都能看到!他发明了一台机器,可以越过或者绕过建筑,看到更远处。他能够预知星辰的轨迹,能够量度和预测潮汐的动向,他绘制了这个国家的地图,足以让船只在整条海岸线畅行无阻。”
“嗯,我看到过,”我赞同道,又想起上次我在女王的敌人们的书桌上见到过它,“他应该留心一下使用他这些发明的人是谁。”
“他的工作只是纯粹的研究,”父亲很肯定地说,“不能因为那些运用他的发明的人而谴责他。他是个伟大的人,赞助者的死不会影响到他。直到公爵和公爵的家族都被人遗忘之后很久,他仍然会为人所铭记。”
“罗伯特大人不会被忘记的。”我信誓旦旦地说。
“他也会的,”父亲断言道,“告诉你吧,孩子,约翰·迪伊读起文字、表格、机械图表甚至是密码都特别快,我从没见过比他还要快的人。噢!我差点忘了。他还预订了几本书,要寄给塔中的罗伯特大人。”
“是吗?”我的注意力猛然集中起来,“要我把这些书给罗伯特大人送去吗?”
“等书到货就送去吧,”父亲柔声说,“还有,汉娜,如果你见到罗伯特大人……”
“什么事?”
“Querida,你必须让他解除你的臣属身份,然后和他道别。他是个即将被处死的叛徒。现在你该和他告别了。”
我刚想和他争辩,他却抬起了手。“这是我的命令,女儿,”他坚持道,“我们在这个国家得像犁铧下的蟾蜍那样生存。我们不能拿性命冒险。你必须和他划清界限。他现在是公认的叛徒。我们不能和他扯上关系。”
我低下了头。
“丹尼尔也是这样想的。”
听到这话我抬起头来。“什么?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些?”
父亲笑了起来。“他可不是个无知的孩子,汉娜。”
“他不在宫里。他不了解那个世界运转的方式。”
“他就要成为一位伟大的内科医生了,”父亲轻声说,“他有很多个晚上都来这里读那些关于药草和药物的书。他还在研读关于健康与疾病的希腊文著作。你不应该因为他不是西班牙人就觉得他很无知。”
“但他对摩尔人的医术一无所知,”我说,“你亲口说过他们才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你说他们得到了希腊人的真传,而且还更进一步。”
“确实,”父亲也承认这一点,“但他是个有见地的年轻人,也是个勤勉的工作者,他在学习方面有天赋。他来这里读书,每周两次。而且他总是提起你。”
“提起我?”
父亲点了点头。“他把你称为他的公主。”他说。
我惊讶得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他的公主?”
“对。”父亲看着迷惑的我微笑道,“他说话的口气像是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年轻人。他来看我的时候会问我:‘我的公主怎么样了?’——他说的是你,汉娜。”
我的女主人玛丽女士的加冕礼在十月的第一天举行,整个王宫、整个伦敦城、整个王国都用了夏天的大部分时间来筹划这场终于能让亨利的女儿登上王座的盛典。簇拥在伦敦街头的那些面孔中少了一些人。虔诚的新教徒们不相信女王发自真心的宽容承诺,早已胆战心惊地逃往远方,甚至漂洋过海。他们在法国受到了友好的接待:法兰西王国再次厉兵秣马,准备对付他们的宿敌英格兰。女王的国会也少了些面孔:如果女王的父亲仍在世,定会疑惑他曾经最欣赏的几个人如今去向何方。有些人因过去对待她的方式而羞愧,有些人是不愿效忠于她的新教徒,还有些人不失风度地以那些信奉新教的修道院为家。但宫廷里、城里还有全国各地的支持者都蜂拥而来,只为向他们的新女王道贺,她将会支持他们对抗那些深知她信仰之热诚,却依然不愿改旗易帜的新教徒。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仿如童话般的加冕礼。盛大的场面如同我父亲书中的情景。一位金色战车上的公主,穿着饰以白色貂皮的蓝色天鹅绒袍子,穿过城中悬挂着挂毯的街道,经过涌动着葡萄酒的喷泉,空气都因此充满了温暖的气息,她从人群旁经过,人们看着他们的公主、他们的贞洁女王,迸发出喜悦的高呼,她停在一群孩子的身旁,他们正唱着颂歌,赞美她不懈抗争最终成为女王,赞美她带回旧日信仰。
第二辆战车里是新教的公主,但人们献给她的喝彩完全无法与女王得到的震耳欲聋的欢呼相比。与伊丽莎白公主同乘一辆战车的是一直被亨利冷落的王后,克利夫斯的安妮 ,她显得前所未有地丰满,带着安逸的微笑看向人群,我想那种神色恐怕只有同样逃过劫难的人才能明白。这辆战车的后面,则是来自宫中和全国各地的四十六位女士,穿着她们最好的装扮步行其后,等我们开始从白厅向伦敦塔前进的时候,她们明显露出了疲态。
在她们的后面则是朝中的大臣们,包括所有小贵族和小官员,我也位列其中。从我到英格兰的那天起,我就明白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只是因恐惧而逃亡的难民,又必须装出并不害怕的样子。可我走在女王的加冕礼队伍里,那位机智的弄臣威尔·萨默斯走在我身边,而我戴着黄色的帽子,手里拿着弄臣的带有小铃的手杖,这时我却有一种回归自我的感觉。我是女王的弄臣,我的宿命指引我来到她那里,从最初的间谍到与她一同逃亡,再到见证她勇敢的宣言。她赢得了自己王座的同时,我也在她身边赢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我不介意自己弄臣的身份。我是个神启弄臣,大家都知道我拥有灵视能力,也都知道我曾经预见到她成为女王的这一天。有些人甚至在我经过时画起了十字,也等同于承认了我所拥有的力量。所以我走路的时候扬起头,不再惧怕那些注视着我黄褐色皮肤和黑色头发的目光,也不怕他们说我是个西班牙人。我觉得自己在今天算得上一个英格兰女人,而且是个忠实的英格兰女人,因为我爱自己的女王,爱这个接纳我的国家,并且我为此而欣喜。
当晚我们在伦敦塔里过夜,第二天玛丽女士加冕成为了英格兰的女王,妹妹伊丽莎白在她身后托着裙摆,而她也是第一个单膝跪地发誓效忠女王的人。我几乎看不到她们俩,因为我挤在修道院后部的人群中,宫中的一位绅士遮挡着我的视线,但无论如何,我亲眼看到了玛丽女士登上属于她的王位,她的妹妹陪伴在她身旁,而她毕生为荣誉和正义的奋斗也到此告一段落。那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神(不管他的圣名是什么)终究还是祝福了她,让她取得了胜利。
尽管伊丽莎白单膝跪倒在玛丽面前的那一刻,两姐妹看起来是那么团结,可伊丽莎白女士仍然将弟弟的祈祷书用细链拴在自己的腰间,只穿式样朴素的长裙,而且很少在做弥撒的时候出现。她用尽一切方法要让世人明白,她这个新教徒是除了她刚刚宣誓毕生效忠的那位女王之外的另一个选择。像以往那样,女王没有特别的理由可以谴责伊丽莎白,因为她的问题只是出在态度上:她总是和她略微拉远一些距离,似乎她一直心怀歉意,但就是没办法完全认同她的做法。
几天以后,女王派人带了封便笺给伊丽莎白,说希望她早上能和宫中的其他人一起参加弥撒。我们正准备离开女王的接见室的时候,回复送来了。女王才刚把手放在自己的弥撒书上,转头就看到伊丽莎白的女伴站在门口,还捎来了伊丽莎白女士的口信。
“她请您原谅,她身体不舒服。”
“哎呀,她怎么了?”女王的语气有些尖锐,“她昨天还好好的。”
“她的胃不舒服,很痛,”那位女士答道,“她的侍女艾什莉还说她的身体没办法参加弥撒。”
“告诉伊丽莎白女士,我希望她今天上午到我的礼拜室来,不要缺席。”玛丽女士平静地说着,转身看着她的侍女们,又拿起弥撒书,但我发现她翻找页数的手在不停颤抖。
我们走到玛丽女士房间的门口,守卫正要给她打开门,让我们走进那条塞满了道贺者、旁观者和请愿者的走廊时,伊丽莎白的侍女之一突然从侧门走了进来。
“陛下。”她拿着一张便条,嗫嚅道。
女王甚至没有转头。“告诉伊丽莎白女士,我希望在做弥撒的时候看到她。”她说着,对守卫点头示意。守卫用力打开大门,我们听到了敬畏的低呼,女王无论走到哪里都听到这样的声音。人们纷纷屈膝或躬身行礼,她从他们之间穿过,双颊红润有光,这意味着她在生气,她握着珊瑚制玫瑰念珠的手抖个不停。
伊丽莎白很晚才来参加弥撒,我们听到她穿过拥挤走廊时的叹息声,看到她难受地深深弯着腰。有人在对这位身怀病痛的年轻女子低声表达着关切。她坐进女王身后的长凳上,我们能清楚地听到她对一名侍女的耳语:“玛莎,如果我晕倒了,你能扶我起来吗?”
女王的注意力仍然放在那位背对着她主持弥撒的神父身上,而他的全部注意力则集中在面前的面包和葡萄酒上。对玛丽来说,对这位神父来说,现在是一天中唯一真正重要的时刻,其余那些只是凡俗的事务而已。当然了,像我们这样的罪人早就等不及凡俗事务的到来了。
伊丽莎白女士跟着女王的队伍离开教堂,同时按着自己的腹部低声呻吟。她几乎无法行走,她的面色苍白得就像死人,也像是扑上了一层米粉。女王走在前面,神情严厉。到达住处的时候,她便吩咐将门关起,也将伊丽莎白女士苍白的脸色和病弱的举止引来的关切,还有女王坚持让这个身患重病的女孩出席弥撒引来的不满声音关在门外。
“那个可怜的女孩应该在床上休息。”有个女人在紧闭的门外大声说道。
“确实如此。”女王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