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伊莎贝尔都被召唤到了父亲的私人房间,房间位于我们北方的一处住所:巴纳德城堡内。巴纳德城堡是我最喜欢的家之一,坐落于蒂斯河旁的悬崖上。从我卧室的窗口扔一颗石头到下面冒着泡泡的水里,石头会下落好一会儿。这是一座筑有高墙的城堡,被一条护城河围绕,在河的外围是一圈灰色石头的外墙,而在墙外,便是巴纳德城堡小镇。在那里,每逢我们骑着马经过,人们就会跪下行礼。母亲说,我们家族——内维尔家族——对北方的人们来说就像神一样。这可以追溯到时间之始,那个有着恶魔、海蛇和巨大虫怪的时代,而我们家族自彼时起就立下誓言,要从这些东西和苏格兰人的手中保护北方的人民。
我的父亲就坐在这里的大厅中主持公道,调解争吵,倾听请愿,而我、伊莎贝尔和他的养子们——包括国王的弟弟理查德——就获准每天下午出去骑马。巨大的荒野延绵数英里,直至苏格兰,我们带着猎鹰在其上打猎野鸡和松鸡。每天早晨,理查德和其他男孩必须和老师一起学习,但午餐后,他们就可以与我们一起玩了。这些男孩都出身显赫,比如弗朗西斯·洛弗尔。其中一些是北方权贵的儿子,他们很乐意在父亲的家中有一席之地;还有一些是我们的表亲和同族,他们会与我们同住一到两年,来学习统治和领导的方法。我们的邻居罗伯特·布拉肯伯里是理查德的固定玩伴,就像是骑士的小侍卫。我当然最喜欢理查德了,他现在可是英格兰国王的弟弟。他不比伊莎贝尔高,却非常勇敢,我其实悄悄地钦佩着他。他瘦瘦的个子,一头深色的头发,十足坚定地要成为一位伟大的骑士。他知道所有关于卡米洛特 和骑士精神的故事,有时他会读给我听,就好像这些故事讲述的是真人真事。
他对我说:“安妮小姐,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骑士的荣誉。我宁愿死,也不愿失去荣誉。”他说得这么认真,我没法不信他。
他骑着他的山地小马驹,像是要去骑兵冲锋似的,极度渴望像两位兄长那么成熟强壮,极度渴望成为我父亲最出色的养子。我明白这点,因为我知道在一个好胜的家族里排在最末位是什么感觉。但我从不说出来。他有种暴躁易怒的北方式骄傲,如果我说我懂他,他一定会恨我的。同样,如果他因为我比伊莎贝尔小、因为我没有伊莎贝尔那么漂亮、因为我是个女孩,而所有人都需要一个儿子和继承人这些事情来同情我的话,我也一定会恨他的。有些事,不说出来比较好。理查德和我都志存高远,但也明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这些伟大的梦想。
玛格丽特进来传话时,我们正在教室听男孩们上希腊语课。伊莎贝尔和我都有点被吓到了,因为父亲从来不会传唤我们去见他。
“没叫我吗?”理查德问玛格丽特。
“没叫您,殿下。”她回答道。
理查德冲伊莎贝尔咧嘴笑了笑。“那就只有你们了。”他说着,估计和我们猜的一样——我们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发现了,“也许你们会被鞭打。”
一般来说,在北方,没人来管我们,我们只有在晚餐时才能见到父母。父亲有太多事情要忙了。直到一年前,他还在为了仍旧被沉睡王所控制的几个北方城堡而战斗。而母亲回到自己在北方的家时,总是下决心要把那些因为她的离开而乱套的事情拉回正轨。如果父亲大人想要见我们,那我们多半是惹麻烦了。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做错了什么。
父亲正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那把椅子就像个王座那么大。他的书记官正一张接一张地把纸放在他的面前,而父亲则持笔在每一张纸上签一个“W”——代表他最显赫的头衔沃里克。他身旁的另一名书记官俯身向前,一手持蜡烛,一手持封蜡,将封蜡在文件上滴成平滑的一摊,而父亲就会按上他的戒指来完成印章。这就像魔法一样,将他的愿望变成现实。我们等在门口,等着他注意到我们。我觉得这件事情太棒了——一个男人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立刻知道,这条命令搞妥了。就为了这种快乐,我可以整天都下达命令。
书记官拿开纸,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我们,他做了个召唤的小手势。我们走上前,遵照礼数向他屈膝行礼。父亲抬手示意我们起身,向后推开了自己的椅子,好让我们绕过桌子,站在他的面前。他向我伸出了手,我走近了一些。他轻拍着我的头,就像轻拍他的马“午夜”一样。他的手很重,我又戴了顶硬硬的金制网帽,网帽随着他的手掌一下下压在头上,让我很不好受。但父亲并没有召唤伊莎贝尔近前,她不得不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俩。虽然我被父亲这些宠爱的举动给吓到了,但我还是转头向伊莎贝尔微笑,靠在父亲椅子扶手上,一副自在的样子。因为父亲的手是在我的头上。
“你们表现好吗?学习跟得上吗?”他突然问道。
我们都点头。毋庸置疑,我们表现很好,每天早晨都和私人教师一起学习。周一学习逻辑,周二学习语法,周三学习修辞,周四学习法文和拉丁文,周五学习音乐和舞蹈。当然,周五是一周中最棒的。男孩们有他们的希腊语老师,还有一位武器师傅教他们在竞赛打斗中如何使用阔剑。理查德是位好学生,在武术训练上非常努力。伊莎贝尔在学习上领先了我许多,她还有一年就15岁,不用再上课了。她说,小女孩的脑袋接受不了修辞,但当她离开教室之后,我会被留在那里,直到念完整本课本。我预想了一下,没了伊莎贝尔的教室会有多无聊。这个念头如此强烈,让我都想向父亲请求和伊莎贝尔一起毕业了。尤其此时,他的手正重重地放在我的肩上,看上去对我特别好。我观察着他那严肃的脸,心想:最好别说。
“我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王后要求你们两人都去她那里生活。”他说。
伊莎贝尔兴奋地吐了口气,涨红了圆脸,就像颗成熟的木莓似的。
“我们?”我惊讶地问。
“这是项荣誉,因为你们的地位——我的女儿,但也因为王后在宫廷中看过了你们的举止,她说你——安妮——在她的加冕典礼上表现得尤其迷人。”
我听见了“迷人”二字,一瞬间,除了这个词外,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英格兰的王后认为我迷人,而且,她还将此告诉了我的父亲。尽管这位伊丽莎白王后,只不过是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只不过比无名之辈稍稍高贵一点点。我的心中充满了自豪,向我那气势惊人的父亲露出了我希望是迷人的微笑。
“她认为,你可以成为她房间中的一道装饰。”他说。
我全神贯注于“装饰”一词,不明白王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可以装扮她的房间,用织锦遮盖那些严重褪色的墙壁,让房间看上去漂亮点?我们是不是必须整日站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不动?我是不是得成为某种花瓶?父亲冲着一脸困惑的我大笑,朝伊莎贝尔点点头:“告诉你妹妹,她该做什么。”
“王后的意思是,一名侍女。”她对我发出嘘声。
“哦。”
“你怎么想?”父亲问。
他看得出伊莎贝尔是怎么想的,因为她已经兴奋得喘不过气来,蓝色的双眼放着光。“我会很乐意的。”她口不择言地说,“这是项荣誉,一项我不曾期望的荣誉……我接受。”
他看向我:“那你呢,小不点?我的小老鼠?你也像你姐姐一样那么激动吗?你也等不及要去服侍新王后,绕着那新星跳舞了吗?”
他说话的语气警告我“是”是错误的答案,虽然我印象中的王后,就像个侍僧眼中炫目的盛餐日标志一般。我想不出比作为侍女服侍这位美人更美妙的事了,而且她喜欢我。她的母亲向我微笑,她本人认为我迷人。她喜欢我,而且单独挑出了我,我简直要因为骄傲和快乐而爆炸了,但我很谨慎。“只看您怎么想,父亲。”我说,向下看着自己的脚,然后抬头看向他深色的眼睛,“我们现在喜欢她吗?”
他立刻笑了起来:“上帝保佑!你都听了些什么流言蜚语啊?我们当然爱她尊敬她,她是我们的王后,国王的妻子。想象一下,他有全世界所有的公主可选,但挑选了她!他可以和基督教国家中任何一个贵族女子结婚,但他却选了她!”他的语气带着严厉和嘲讽。他口中明明说着忠心耿耿的语句,但我却听出了别的意味,就像伊莎贝尔欺负我时的意味。“会问这样的问题,你真是个傻孩子。”他说,“我们都向她宣誓过忠诚。在她的加冕典礼上,你自己就宣誓过。”
伊莎贝尔冲我点点头,就像是在肯定父亲的责怪:“她太小了,还不懂。”她越过我的头顶向父亲确认道,“她什么都不懂。”
我一下子发怒了:“我懂的,国王没有照父亲的建议行事!在父亲将他放上王座之后!在父亲为了爱德华冒着生命危险与坏王后和沉睡王战斗之后!”
这番话又让他笑了起来。“真是个小孩子说出来的话!”他耸了耸肩,“不管怎样,你们不会去的。你们两个都不会去宫廷服侍王后,而会和你们的母亲一起去沃里克城堡,从她那里学习掌管一座伟大宫殿的所有方法。我认为,王后殿下也教不了那些你们母亲从小就知道的事情。王后还在格鲁比厅的果园里摘苹果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王亲贵族了。你们的母亲出身比彻姆家族,嫁入了内维尔家族,所以就如何做一位英格兰贵妇这点,我想她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学的了——自然不需要向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学。”他小声地补充。
“但父亲——”伊莎贝尔太难过了,无法自已地大胆说道,“王后要求我们去服侍,难道我们不去吗?或者至少让我去?安妮太小了,但我难道不该去宫廷吗?”
父亲看着她,目露轻视。她渴望成为万物的中心,去王后的宫廷,去王国的心脏,每日见到国王,住在皇宫里,穿着漂亮衣服。在这个新兴得势的宫廷里,满室乐音,墙饰绣帏,人们整日游戏,庆祝着他们的胜利。
“安妮可能年纪小,但她的判断力比你强。”他冷淡地说,“你是在质疑我吗?”
她立刻屈膝行礼,低下了头:“不。父亲大人。绝不是的。当然不是。”
“你们可以退下了。”父亲说,就好像对我们两个都感到厌烦了。我们急急忙忙地跑出了房间,就像两只感觉到了自己毛茸茸的背后有猫在呼气的耗子。我们安全地走出了他的接见厅,门在背后关上。我对伊莎贝尔点头道:“看到了吗!我是对的。我们不喜欢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