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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5年5月

伦敦塔

母亲大人总是走在最前头,因为她本人就是一位伟大的继承人,同时也是王国最伟大臣子的妻子。接着是长女伊莎贝尔。然后才轮到我:我是最小的,总是走在最后。正因为如此,当我们步入伦敦塔的觐见室时,我没能看见什么。母亲领着姐姐向王座屈膝行礼,然后退到了一旁。伊莎贝尔屈膝屈得格外低,正如我们所学的那样——因为国王就是国王,尽管他很年轻,尽管他是被我的父亲捧上宝座的。他的妻子将被加冕为王后,不管我们对她有什么想法。我步上前去,屈膝行礼,第一次看清了我们前来宫廷觐见的这个女人。

她美得令人窒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国王会在第一眼见到她的瞬间,便停止进军,并在数周内就娶了她。她笑起来会先微微地提起嘴角,闪耀出动人的光芒,像天使一般。雕像在她身旁都会被比下去,绘画中的圣母与她淡雅迷人的美貌比起来,也会显得粗俗。我直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看着一尊精美的雕塑。在我的注视下,她脸红了,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我不由自主地回应她,眉开眼笑。她大笑了起来,像是觉得我那公然的钦慕很好玩似的。我猛然注意到母亲投来的愤怒眼神和伊莎贝尔皱起的眉头,于是仓促地走到了她们身边。“你像个白痴一样盯着她,”伊莎贝尔嘶声说道,“丢了我们大家的脸。看父亲会怎么说!”

国王走上前,友好地亲了亲母亲的双颊,问道:“夫人,我亲爱的朋友还好吗?”

“他正全力为您效劳。”她立刻回答道。父亲错过了今晚的宴请和庆祝,因为他正与法国国王及勃艮第公爵进行和平会谈。他与这些基督教世界的强大君王平起平坐,因为我们已经打败“沉睡王 ”,成为了英格兰的新统治者。我的父亲是位伟人,他现在代表着新王与整个英格兰。

这位国王,这位新王——我们的国王——向着伊莎贝尔滑稽地鞠躬,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在我们非常年幼——年幼到还不能参加此类宴席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我们了。那时,他还在我父亲的监护中。于此同时,我们的母亲正看着王后,就好像我们是在加莱城堡的家中,而她正看着我们的仆人想要挑点错。我知道,她希望能看到这位美丽王后无法胜任王位的证据,好报告给父亲听。但母亲一脸失望,我猜她大概没看出些什么。

没人喜欢王后,我也不应该仰慕她。她对伊莎贝尔和我笑得十分友好,还从王座上站起身走向母亲与她握手,但我们都已决定不去喜欢她。父亲原本为国王安排了一场非常好的婚姻,一位非常相配的新娘:法国的公主。父亲为此而努力,准备婚礼地点、起草婚约、劝服那些憎恶法国的人——这件事全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这场婚姻可以确保加莱的安全,甚至可能重新取得波尔多的统治权。但是,爱德华,这位新王,这位极为英俊迷人的新王,我们亲爱的爱德华——父亲待他如亲兄弟,我们也视他为叔叔——轻描淡写地宣布已经结婚,而且毫无转圜的余地,就好像只是在点份晚餐。结婚了?是的,同她结婚了。

所有人都明白,他做错了,错在没有听从我父亲的建议。约克家族曾经必须祈求“沉睡王”与“坏王后 ”的饶恕,而把他们从这样的屈辱中解救出来,并将他们送上英格兰王座的正是我父亲。这是爱德华第一次没有听父亲的话。父亲总是在爱德华身边,辅佐他、引导他,指导他的每一步行动。父亲总是替他判断什么对他最好。这位国王,虽然他现在是国王,但也是一个对我父亲亏欠良多的年轻人。要不是父亲支持他的继承权、教他怎样领导军队、为他打仗,他根本无法成为国王。我的父亲先后为爱德华的父亲和爱德华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最终,“沉睡王”与“坏王后”逃跑了,爱德华加冕为王。在这个理应完美的时刻,他却擅自秘密地娶了她。

她带领我们进入餐厅,女士们都小心翼翼在她之后就座。就座的顺序很重要,必须确保你在正确的位置上。我快九岁了,已经明白了这些事,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就已经从课堂上学到了这种排序法。因为她明天就将被加冕,当然坐在首席,从此以后,在整个英格兰,她也将永远排在第一位,她的余生都将走在我母亲的前面——我母亲也不怎么喜欢这一点。排在下一位的应该是国王的母亲,但她不在这儿。她已经公开宣布了自己对这位美丽的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绝对敌意,并发誓绝不会出席给平民的加冕仪式,所有人都知道这道皇室内部的裂痕。国王的姐妹们在缺少母亲监督的情况之下陆续就座,但没有美丽的塞西莉公爵夫人的领导,公主们显得有点迷茫。当国王看见那个本该属于他母亲的空位时,也一时失去了自信的笑容。我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个胆量去反抗公爵夫人。她是父亲的姑姑,就像我母亲一样吓人。没人敢不服从这两个女人。我猜,国王一定非常爱这位新王后,才反抗了他的母亲。他一定非常,非常爱她。

王后的母亲倒是在场,她绝不会错过这样的胜利时刻。她步入自己的位置,身后是儿女组成的大军,身侧是她英俊的丈夫,理查德·伍德维尔爵士。他是里弗斯男爵,所有人都在偷偷开玩笑: 河水涨上来啦 。说实话,他们真是有不少人。伊丽莎白是长女,而她母亲的身后还跟着七位她的妹妹和五位弟弟。我死死盯着那位年轻英俊的约翰·伍德维尔以及他的新婚妻子,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男孩护送着自己的祖母。他被胡乱塞进了这桩婚姻,娶了继承亡夫爵位的诺福克公爵夫人,我的姑婆凯瑟琳·内维尔。骇人听闻——父亲是这样说的。我的姑婆凯瑟琳大人已经是个无用的老古董了,将近七十岁,没几个人见过这么老还活着的女人。而约翰·伍德维尔才二十岁。母亲说,这种邪恶的事情从今往后不会稀奇了。这就是一个巫婆的女儿坐上英格兰后位的后果。如果你加冕了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她就会疯狂地篡夺所有东西。

我把目光从满脸皱纹的姑婆脸上移开,专注于自己的任务:确保自己好好地站在伊莎贝尔旁边,好好地站着母亲后面,不要踩到她的裙裾,绝对不能踩到她的裙裾。我只有八岁,但我必须保证做好这一点。十三岁的伊莎贝尔叹了口气,看着我注视着地面,拖着步子,让脚趾藏在奢华的织锦中,小心翼翼不犯错的样子。而王后的母亲,这只塘鹅的母亲雅格塔则透过身后自己的孩子们偷偷地看我,看我是不是在正确的位置,看我是不是犯了错。她四下张望,好像关心着我,而当她在我母亲身后、伊莎贝尔的身边看见我时,就对我露出了微笑,如她女儿一般美丽,那是仅仅对我一个人的微笑。她转回身,钩住了英俊的丈夫的手臂,跟随女儿迈向了她绝对的胜利时刻。

我们沿着大厅的中心走过,两边有数百人,他们都在为美丽的准王后的出现而欢呼。等每个人都就座后,我终于又能从高桌旁看见那些大人们了。盯着未来王后看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她吸引了每个人的目光,弯弯的灰色眼睛明艳不可方物,微笑时,她会垂下眼,就好像在为一些精彩的秘密独自偷笑似的。爱德华国王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右手边,当他对着她耳语时,她向他靠得如此的近,就好像他们要接吻一般。这种行为粗鄙不当,但我看见未来王后的母亲却对着自己的女儿微笑,好像她在为这两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而喜悦,完全看不出一点点的羞耻之态。

他们真是美丽的一家。没人能否认,他们是那样的美丽,就好像血管中流淌着最高贵的血液。而且人还这么多!六个里弗斯家的孩子再加上未来王后上一段婚姻中的两个儿子与我们坐在同一桌,就好像他们真的出身高贵,有权能与我们——伯爵夫人的女儿们——同坐似的。我注意到,伊莎贝尔正酸酸地打量着里弗斯家的那四位漂亮女孩儿,从最年幼的只有七岁的凯瑟琳·伍德维尔到我们这桌最年长的十五岁的玛莎。这些女孩,这四个女孩,将被赠与丈夫、嫁妆和财富,而如今的英格兰却并没有太多可以拥有的丈夫、嫁妆和财富——这场兰开斯特和约克家族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十年,夺去了太多男人的性命。人们将把这些女孩与我们作比较,她们会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感觉上,宫廷里正充斥着新鲜面孔、如新铸硬币般闪亮的皮肤、欢声笑语和优雅的举止。这就好像我们被某种由年轻美丽的陌生人组成的部落入侵了;就好像雕塑们都有了生命,在我们身边翩翩起舞,如从天空俯冲歌唱的鸟儿,又如从海中一跃而出的鱼儿。我看了看母亲,她正因愤怒而满脸通红,就好像一名面包师的老婆。在她身边,王后光彩夺目,如同一位顽皮的天使,向着她那年轻的丈夫轻轻点头,嘴唇微微张开,就好似她要将他当作冰冷的空气般吸进自己的身体。

对我来说,这盛大的宴会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因为国王的弟弟乔治坐在我们桌的一头,而他年幼的弟弟理查德坐在桌尾另一头。王后的母亲雅格塔向整桌年轻人露出了热情的微笑。我猜,这样坐是她一手安排的。她一定是觉得,我们这群孩子在一起会开心,还会因为乔治坐在桌首而感到荣幸。因为有两位王室公爵坐在身侧,伊莎贝尔就跟只剪了毛的羊一样别扭,她急于表现自己,却不知道该看向哪一边。更糟糕的是,两位最年长的里弗斯女孩玛莎和埃莉诺,轻松地就把她给比下去了。她们拥有这美丽家族的精致样貌,而且沉着自信,笑容满面。伊莎贝尔努力过头了,而我在母亲挑剔的注视下一如往常地焦虑不安,但里弗斯的女孩们却毫不紧张,落落大方,就好像她们在这里是来享受和庆祝,而不是来被评头论足的。她们是自信的女孩,讨人喜爱。两位王室公爵当然会比较喜欢她们。乔治认识我们很久了,对他来说,我们比不上陌生的美人。而理查德依然在我父亲的监护之下,当我们待在英格兰时,他就是一起同住的那几个男孩之一,一天里会见到我们三次。他当然会去看盛装打扮的宫廷新人玛莎·伍德维尔,一个像她姐姐——那位新王后——那么漂亮的美人。不过,他完全无视我这件事还是有些气人。

十五岁的乔治像他的国王兄长一样英俊,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和高高的个子。他说:“这一定是你第一次在伦敦塔中用餐,对吧,安妮?”他竟然注意到了我,这让我又兴奋又害怕,脸都红了。但我还是清楚地回答道:“是的。”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理查德,比伊莎贝尔小一岁,也比她矮,但现在他的兄弟成为了英格兰国王,他看上去就高多了,也英俊多了。他总是有着最欢乐的微笑、最和善的眼睛,但在王嫂的宴会上,他表现得规规矩矩,礼貌而安静。伊莎贝尔正试图和他交谈,把话题转到了骑马上,问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们在米德尔赫姆城堡的小马驹。她微笑着说起“胡椒”脱缰害他摔倒的事情,还问他是不是也觉得很有趣。一旦涉及他的自尊,理查德向来像只斗鸡一样麻烦,他转向玛莎·伍德维尔,说自己不记得了。伊莎贝尔试图假装我们是朋友,最要好的朋友,但事实上,他只是父亲那堆养子中的一个,以前还没打仗的时候在英格兰和我们一起打猎用餐而已。伊莎贝尔想要让那些里弗斯女孩相信,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而她们则是不受欢迎的打扰者,但事实上,我们是母亲照料下的沃里克女孩,而约克男孩们则与父亲一同骑马征战。

就算伊莎贝尔随意扭曲事实,我也不会因此难堪。我们比任何人都有权利坐在这张桌子旁,比那些美丽的里弗斯女孩有权利多了。我们是英格兰最富有的嗣女,我的父亲则控制着从加莱港到英格兰海岸线的海峡。我们属于伟大的内维尔家族,英格兰北部的守护者。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王室的血统。父亲是理查德的监护人,更是国王本人的顾问和精神导师。与这大厅里的任何人相比,我们都同样高贵,更加富有;我们甚至比国王还富有,比王后更高贵得多。我可以与任何约克家族的公爵平等对话,因为若是没有我的父亲,他们早已战败,统治者仍会是兰开斯特家族;而乔治,就算他如此英俊高贵,现在也只不过是无名者的兄弟,叛徒的儿子。

宴会持续了很长时间,当然明天的加冕盛宴将会更长。今晚的宴会有三十二道菜肴,王后还给我们这桌添加了几道特别的餐点,以示对我们的关注。乔治起身向她鞠躬,表示答谢,然后就从银食盘中为我们分发食物。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便朝我眨了眨眼,多给了我一勺调味酱。母亲时不时瞥我一眼,就像是黑暗大海中一闪一闪的瞭望塔灯火。每一次我察觉到她挑剔的眼光,就抬起头朝她微笑。我很确定,她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我手中握着崭新的叉子,袖中放着餐巾,就如同法国淑女一般深谙最新的时髦。我已在右手边的杯中倒上了酒,也正按照教导优雅地用餐,不紧不慢。如果乔治——一位王室公爵——对我特别用心,那是理所当然的,任何人也不应该对此感到惊讶。至少,我绝不惊讶。

王后加冕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伊莎贝尔作为国王的客人住进了塔里。我们睡同一张床,跟在加莱的家里一样,跟我出生以来的每一晚一样。我比她早一个小时被送去睡觉,但兴奋得睡不着。我祈祷完,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大厅飘来的音乐。他们还在跳舞;国王和他的妻子很爱跳舞。当他牵起了她的手时,看上去恨不得能把她拉得更近。她会朝下瞥一眼,然后抬头,迎上他炙热的注视,朝他露出鼓励的小小微笑。

我忍不住想到了“沉睡王”:在北英格兰的某处蛮荒之地,他今晚是不是醒着?想想有些可怕:是否在熟睡中的每一个梦里,他都会知道这些舞蹈,知道有一位新国王在他的宫殿里加冕为王,知道明日就会有一位新王后戴上他妻子的王冠?父亲说我不用害怕,坏王后已经逃去了法国,也得不到任何法国朋友的帮助。父亲正会见法国国王本人,以确保他成为我们的朋友,而不是帮助坏王后。她是我们的敌人,是英格兰和平的敌人,父亲会确保她在法国没有安身之所,在英格兰没有权力之冠。同时,没有他的妻子和儿子,沉睡王将在苏格兰附近的某座小城堡里,像一只被困在窗帘里整个冬天的蜜蜂一般,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打着瞌睡度过一生。父亲说,他会沉睡,而她会怒火冲天,直到两人老去,逝去。而我不需要害怕这些。是我的父亲,勇敢地把沉睡王赶下王座,并把他的王冠戴上了爱德华国王的脑袋,所以他说的一定是对的。是我的父亲,直面了恐怖的坏王后——比法国狼还要凶恶的母狼——并打败了她。但我还是不愿想起老王亨利,不愿想起月光笼罩下他那紧闭的眼帘,尤其是在赶走他的人们正在曾经属于他的厅堂中跳舞的时候。我不愿想起远在法国的坏王后,她或许正对天发誓要报复我们,诅咒我们的幸福,说着她会回来——回到这个属于她的地方。

伊莎贝尔终于回来的时候,我正跪在窄窗前,看着月光洒向河流,想着在月光照耀下做着梦的国王。“你早该睡觉了。”她专横地说。

“她找不到我们的,对吧?”

“坏王后?”伊莎贝尔立刻明白了我的恐惧。从童年起,安茹的玛格丽特王后就是我们俩的噩梦,“对,她被打败了,在陶顿,被父亲彻底打败了。她逃跑了,回不来了。”

“你确定吗?”

伊莎贝尔环抱住了我单薄的肩膀:“我很确定,我们也很安全,你知道的。疯王睡着了,而坏王后被打败了。这只是你不想按时睡觉的借口。”

我顺从地转过身,躺上了床,把被子拉到了下巴处。“我就睡。舞会是不是很棒?”

“还行吧。”

“你不觉得她好美吗?”

“谁?”伊莎贝尔问道,就好像她真的不知道这显而易见的事实,真的不知道今晚英格兰最美的女人是谁。

“新王后,伊丽莎白王后。”

“好吧,我觉得她不怎么像位王后,”她说,试图学母亲那种最轻蔑的语气,“我不知道她会在加冕典礼和比武竞赛上怎么表现。她之前不过就是个乡绅的老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她懂什么规矩?”

“为什么?那你会怎么表现?”我问,想要让这个对话继续。比我大五岁的伊莎贝尔总是比我懂得多。她是父母的最爱,将会有一个超棒的婚姻,在我还不过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已经几乎是个女人了。她甚至看不起王后!

“我会表现得比她端庄得多。我不会像她那样跟国王耳语,自贬身价;不会像她那样送出餐点,向人们挥手;不会像她那样让所有的兄弟姐妹跟着进入宫廷。我会更加矜持冷淡,不向任何人微笑或鞠躬。我会做一位真正的王后,冰雪王后,没有家庭也没有朋友。”

我被伊莎贝尔描绘的场景所吸引,从床上半坐起来,拉下床上毛茸茸的床罩,举起递给她。“像什么样?你会是什么样的?做给我看看,伊茜 !”

她将床罩当做披风披在肩头,头向后一甩,挺直了六英尺四英寸 的身体,大步地在寝室里绕着圈,头抬得非常高,冷淡地向想象中的朝臣们点头。“像这样,”她说,“ 就像这样 ,优雅而冷漠。”

我跳下了床,一把抓起条披肩,披在自己头上,跟在她后面,学着伊莎贝尔的样子向左右点头,像她一样雍容华贵。“您好。”我对着一张空椅子说,又停顿了一下,就好像是在听一个请求。“不,一点也不。我不能帮助您,非常抱歉。我已经将那个位置给了我的妹妹。”

“给了我的父亲,里弗斯爵士。”伊茜补充道。

“给了我的弟弟安东尼——他太英俊了。”

“给了我的弟弟约翰,也给了我的妹妹们一笔财富。完全没有剩下的可以给您了。我的家庭成员很多。”伊莎贝尔调皮地拖着长音,装作是新王后,“他们全都得被照顾到,很好地照顾到。”

“他们所有人,”我补充道,“许多人。你看见那么多跟在我后面进入大厅的人了吗?我该上哪儿去找那么多爵位和土地给他们所有人啊?”

我们绕着大圈,在经过彼此的时候,以完全漠不关心的方式点头示意。“你又是谁?”我冷冰冰地问道。

“我是英格兰王后。”伊莎贝尔说道,毫无提示地换了游戏,“我是英格兰和法兰西的伊莎贝尔王后,爱德华国王的新婚妻子。他为我的美貌而坠入爱河,为我疯狂。为了我,他已经完全疯了,忘记了他的朋友和责任。我们秘密结婚了,而现在我将被加冕为后。”

“不,不,我才是英格兰王后。”我扔下披肩,冲着她说,“我是英格兰的安妮王后。我是英格兰王后。爱德华国王选了我。”

“他才不会选你呢,你是最小的。”

“他选了!他选了!”我感到怒火冲天,知道自己会毁了这游戏,但还是受不了再次让她领先,即使这只是我们自己寝室里的一场游戏。

“我们不能都是英格兰王后,”她说得挺合理,“你当法国王后,你可以是法国王后。法国也够好了。”

“英格兰!我是英格兰王后。我恨法国!”

“你不能,”她直截了当地说,“我最大,可以先选。我是英格兰王后,爱德华爱上的是我。”

她突然摆出了年长者的姿态,霸占了所有东西,我们开心的游戏也突然变成了一场对抗,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跺着脚,因为怒气而满脸发烫,而且还感觉到了自己眼眶里热热的泪水:“英格兰!我是王后!”

“你总会弄砸所有事情,你太幼稚了。”她如此宣布道,转开了身。正在这时,我们身后的门被推开了,玛格丽特走进了房间:“这个时间你们都该睡觉了,小姐们。天哪!你们把床罩怎么了?”

“伊莎贝尔不让我……”我回答,“她很小气……”

“别管了,”玛格丽特快速地说道,“上床。有什么事要分享,就留到明天吧。”

“她就是不肯分享!”我吞下咸咸的泪水,“她从来不分享。我们在玩,但是后来……”

伊莎贝尔不耐烦地笑了一声,就好像我的悲伤很滑稽,她又和玛格丽特交换了个眼神,就好像是在说,这小娃娃又突然开始闹脾气了。这太过分了。我大哭了起来,干脆扑在了床上。没人在乎我,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一起玩,作为平等的人,作为两姐妹,直到伊莎贝尔将不属于她的东西抢走。她应该懂得分享。最后才轮到我,总是最后才轮到我,这不对。“这不对!”我断断续续地说,“这对我不公平!”

伊莎贝尔转身背对玛格丽特,让她解开自己礼服上的系带并将礼服拉低。她倨傲地跨出礼服,正如她所假扮的王后。玛格丽特将礼服散开放在一把椅子上,以备明天可以撒粉和刷理。然后,伊莎贝尔套上了一件睡袍,让玛格丽特为她梳头盘发。

我从枕头里抬起通红的脸,看着她俩。伊莎贝尔扫过我伤心的大眼睛,不耐烦地说:“不管怎么样,你早该睡觉了。你一累就哭,真是个小娃娃。不应该允许你参加晚宴的。”她看着二十岁的成年女子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告诉她。”

“睡吧,安妮小姐。”玛格丽特温柔地说,“没什么好吵的。”我翻身转向一侧,面对着墙壁。玛格丽特不应该这么对我讲话的,她是我母亲的侍女,我们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应该对我更好一点的。没人尊重我,而我的亲姐姐恨我。伊莎贝尔睡到了我旁边,床上的皮绳嘎吱作响。没人强迫她念睡前祷词,她一定会下地狱的。玛格丽特说:“晚安,好好睡吧,上帝保佑。”然后,她吹熄了蜡烛,离开了房间。

炉火的光芒下,我们又单独在一起了。我感觉到,伊莎贝尔将被子拉到了她那边,但我躺着没动。她尖刻恶毒地低语:“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哭上一整晚,但我还是会成为英格兰王后,而你不会。”

“我也姓内维尔!”我说。

“玛格丽特还不是姓内维尔。”伊莎贝尔强调说,“但是是私生子,父亲承认的杂种。所以她是我们的侍女并会嫁给个体面的男人。而同时,我最起码会嫁给一位富有的公爵。现在想想,你说不定也是私生子,也必须成为我的侍女。”

我感到喉咙口涌起一阵哽咽,用双手捂住了嘴。我才不会哭,让她得意呢。我要忍住眼泪。如果能停止自己的呼吸,我会的。他们会写信给我的父亲,告诉他我冰冷地死去了。姐姐会感到内疚,因为她的刻薄,我才闷死的。然后父亲——现在身处远方的父亲,就会因为他最喜爱的小女儿的死怪罪伊莎贝尔。无论如何,他应该是最喜爱我的。至少,我希望他如此。 hatId6miy8sO+4/qfLBImF9wa1p6Znyn63a6CGy3eg0kzSw18fGmwEA2XtILnug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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