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平稳的速度前进,配合着伊莎贝尔的骡车。父亲派遣了斥候跟在撤退的队伍后面,他们报告说,爱德华并没有追着赶我们离开他的王国。父亲说,他是一个懒惰的傻瓜,已经回到了伦敦,回到了王后那温暖的床榻。我们从容不迫地来到了达特茅斯,父亲的船就在那里等候着。伊莎贝尔和我站在码头附近,而货车和马匹则被运上船。大海是如此平静,甚至就像个湖泊一样。就四月来说,那天挺热的,白色的海鸥在空中盘旋啼鸣;码头附近的气味也很好闻,盐的强烈气味,网中晒干了的海草气味,柏油的气味。今天就好像是夏天的某一天,而父亲则是在为我们计划一场愉快的旅行。
父亲的黑色战马“午夜”是最后一批被牵上跳板的马儿。他们在它头上套了个麻袋,使它看不到脊板和下面的水流。但“午夜”知道,他们是在把它往船上领。它曾多次渡海,两次入侵英格兰,经历过父亲的多次战役,但现在却表现得像一匹紧张兮兮的小马,后退着不肯登上跳板,直立起来不让人们靠近它挥舞着的马蹄,直到他们把它用吊索装上了船,使它无法反抗。
“我很害怕,”伊莎贝尔说,“我不想出海。”
“伊茜,大海就跟池塘一样平静,我们几乎都可以游回家了。”
“‘午夜’知道事情不对劲。”
“不,它不知道。它总是很淘气的。不管怎么说,它都已经上船了,正在自己的畜栏里吃干草呢。来吧,伊茜,我们可不能耽误出航。”
她还是不肯上前。她把我拉到一边,让侍女们和母亲登船。人们正升着帆,大喊着命令与应答。贵宾舱的门还为我们敞开着。乔治从我们身边走过,丝毫没在意伊茜的恐惧。父亲正在给码头上的什么人下达最后的命令,水手们已经开始松开码头大铁环上的绳索了。
“我快生了,不能出海。”
“你不会有事的。”我说,“你可以躺在船上的铺位上,就跟躺在家里的床上一样。”
她仍然犹豫。“如果她吹来一阵风怎么办?”
“什么?”
“王后,还有她的女巫母亲。女巫可以呼唤风的,对吧?如果她已经吹来了一阵风,就在外头等着我们,那该怎么办?”
“她不能做那种事情,伊茜。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她能的,你知道她可以的。因为她的父亲和弟弟,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们的。她母亲说的。”
“她们当然生我们的气,但是她做不了这种事情的,她不是女巫。”
父亲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身边。“上船去。”他说。
“伊茜吓坏了。”我对他说。
他看向他的长女,他选中的女儿;虽然她将手放在鼓起的腹部,脸色苍白,但他仍用棕色的眼睛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色,就好像对他来说,她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挡在他与新计划之间的障碍。然后,他回头看向内陆,好像能看到国王军队的滚滚旗帜沿着道路涌向码头。“上船。”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头也不回地带头上了跳板,并下令起航。我们匆匆地跟上了他。
他们解开了绳子,驳船过来排成了一列,水手们身体前倾,随着小鼓手一个稳定的鼓点,用力一拉,将船队缓缓带离了铺着鹅卵石的码头,进入到海里。帆被风吹起,船也开始在巨浪中摇晃。父亲在德文郡深受爱戴,就像在英格兰的所有港口一样,因为他保护着英格兰海峡。许多人挥舞着双手,向他飞吻告别,喊出他们的祝福。乔治立刻走上船尾楼甲板,站在了父亲的身边,以国王的方式抬头致意。父亲将伊茜叫到自己身边,用胳膊搂着她的肩膀,让她转着身,以便每个人都能看见她怀孕的大肚子。我和母亲站在船头。父亲没叫我站到他身边,他不需要我在那儿。是伊莎贝尔即将成为英格兰的新王后,现在虽将流亡,但却一定会凯旋。是伊莎贝尔正怀着——他们希望是男孩——将会成为英格兰国王的孩子。
我们到达了公海,水手们松开驳船的绳子,收起了风帆。一阵微风将船帆吹起,木料嘎吱作响。我们乘风破浪,蓝色的海水在船头吟唱。伊茜和我一直都喜欢航海,她忘记了恐惧,与我一同站在了船的一侧,看着清水中海豚游过的轨迹。地平线处有一串云朵,就像是一串乳白色的珍珠。
傍晚时,我们在南安普顿的港口外停下了船,父亲舰队的其他船只就停泊在那里待命,准备加入我们。父亲派遣了一支小划艇去召唤它们,我们则在索伦特海峡的小漩涡中微微地打着转,期待地望着海岸的方向,等待着那些船只。一片船帆组成的移动森林随时都会出现,那是我们的财富、骄傲和父亲海上霸主实力的源头。但只有两艘船现身。他们靠上了我们的船,父亲向船侧倾过身,那些船员则向他大吼:早就有人在等着我们了,里弗斯的儿子,有着该死的先见之明的安东尼·伍德维尔在我们之前,就像个疯子一般地率军赶来了。他控制了船员,逮捕了其中的一些,杀死了另一些;但无论如何,他已掌握了父亲所有的船,包括我们全新的旗舰“崔尼蒂”号。安东尼·伍德维尔控制了父亲的舰队,里弗斯夺去了我们的船,正如他们夺去我们的国王,正如他们夺去我们的一切。
“到船舱下面去。”父亲愤怒地朝我吼道,“告诉你母亲,我们明天一早就会到加莱,我会回来,夺回崔尼蒂和所有的船,安东尼·伍德维尔将会为从我这里偷走它们而后悔的!”
我们计划整日整夜地航行,赶着海峡的顺风回到加莱港口。父亲很熟悉这一带水域,这深海中的每一寸都有着他船员们航行战斗过的印记。船是最新交付的,虽然不适合做一艘战舰,但有着适合国王居住的船舱。我们搭着顺风,向东面驶去,天空也很晴朗。伊莎贝尔在主甲板的王室船舱中休息,我也待在她身边。母亲和父亲住在尾楼甲板下的大舱室中。乔治住在大副的舱室里。过不了多久,就会上晚餐,然后我们就可以在随着船体起伏而跳动闪烁的烛光下玩牌了,再之后就会上床睡觉,我会听着木材吱吱作响,闻着咸咸的海水气味,在波浪的阵阵起伏中入睡。我意识到我自由了:服侍王后的日子结束了,彻底结束了。我再也不会见到伊丽莎白·伍德维尔了,再也不用服侍她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但永远不会再听到我的名字了,同样,我也再不用忍受她那种无言的鄙视了。
“起风了。”晚饭前,我和伊茜绕着主甲板散步时,她说。
我抬起头。船帆顶端的旗帜高高扬起,跟着船飞行的海鸥也调转了方向,飞回英格兰去了。地平线处的那一连串珍珠般的云朵,现在已经变得又灰又厚,好似羽毛。
“没关系的,”我说,“来吧,伊茜,我们进去船舱就好了,我们以前从来也没有住过最好的船舱。”
我们走向主甲板上的舱门,伊莎贝尔的手搭上黄铜锁,船突然一沉,她摇摇晃晃地撞在了门上。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她一头跌进了船舱,摔到了床上。我连忙跟上前,扶住她:“你还好吗?”
又一阵巨浪袭来,我们踉踉跄跄地跌到了小舱房的另一头,伊茜靠在我身上,将我撞上了墙壁。
“到床上去。”我说。
地板又一次升起,我们挣扎着向床边走去,伊莎贝尔抓住了床沿,我则紧靠床侧。我想要笑,笑这突然的海浪让我们跌跌撞撞,就像傻瓜一样,但伊茜却哭了:“这是场风暴,就像我之前说的风暴!”在突然变暗的船舱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不会的,只不过是几阵大浪而已。”我向窗外望去。地平线处的云朵之前还是那么明亮那么苍白,现在却暗了下来,太阳穿过云层,照得它黑黄相间。虽然还只是下午,天空却已阴沉发红。
“只是阴天罢了。”我试图让自己听上去高兴些,但其实,我以前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你不妨上床休息,好吗?”
我帮助她躺上了摇摇晃晃的床,但突然船又随着波浪沉了一下,波浪对船底的冲击让我跌跪在地。
“你也上来吧,”伊茜坚持道,“和我一起躺上来。天气变冷了,我好冷。”
我脱下鞋,却犹豫了。我等着,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等待。突然之间,世界静止了,就像是突然被暂停,就像是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船整个安静了下来,停滞在海面,风平稳地吹向东面,将我们吹向了归途,好似是累了倦了般地叹息着。一片寂静中,我们先是听见了船帆的拍打声,接着连帆都静止了。不祥的死寂笼罩了一切。
我望向窗外。海洋很平静,就像是内陆的沼泽,而我们的船就像是沉在了淤泥里。一丝风也没有。云压在船的桅杆上,压着海面。没有任何东西在动,海鸥都消失了,有个人坐在主桅桅顶的横桁上念叨着“亲爱的耶稣,救救我们”,然后顺着绳索爬到了甲板。他声音的回声非常奇怪,就好像我们是被困在一个玻璃碗里。“亲爱的耶稣,救救我们。”我重复。
“卸帆!”船长的大吼打破了沉默,“下锚!”我们随即听见了船员赤脚奔跑在甲板上收整着船帆的吵闹声响。大海如同玻璃一般,倒映着天空,我看着它由深蓝渐渐变成了黑色,并开始搅动、开始移动。
“她正在吸气。”伊茜说。她的苍白脸上布满了惊恐的神色,眼神黯淡。
“什么?”
“她正在吸气。”
“哦,不是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信,但空气中的凝滞和伊莎贝尔的预感吓到了我,“没什么,只是风停了而已。”
“她正在吸气,然后就会吹口哨了。”伊茜说。她转过身,平躺着,大大的肚子圆滚滚的。她伸手抓住精美雕刻的木床的两边,向床尾伸直了腿,就好像是准备好面对危险,“马上,她就会吹口哨了。”
我想要说些什么让她安心点:“不,不是的,伊茜……”突然一阵风声呼啸而过,打断了我的话语。那声音犹如口哨,好似女鬼的尖叫。黑暗的天空猛烈地刮起了风,惨淡的金色闪电劈开乌云,下方的大海突然弓了起来,船被高高带起,抛向了云层。
“关上门!把她关在外面!”伊茜尖叫的同时,船被海浪卷起,船舱的双层门被大大打开。我去够那两扇门,却惊讶地呆住了。船舱前面是船头,在那之外,本该是海浪。但我的眼前除了船头却什么也没有,并且还在不断地越升越高,就好像整艘船以船尾为足,立起来了,而船头则高耸于天空。然后,我明白了,船头正处于一个巨大的波浪之上,像城堡的城墙那么高,而我们的小船则试图从一边翻越过去。眼看,那黑暗天空映衬下的苍白波峰就将向我们袭来,一阵冰雹噼里啪啦地倾泻而下,把甲板变得像雪地一般洁白,刺疼了我的脸和赤裸的手臂,并像碎玻璃那样被我赤裸的脚踩成粉碎。
“关上门!”伊茜又尖叫了一声。我压在门上,抵住袭来的海浪,一面水墙冲上甲板,让船身整个颤抖摇晃了起来。我们的面前又迎来了另一波海浪,舱门被撞开,齐腰高的水灌了进来。门砰砰作响,伊莎贝尔尖叫着,而船则颤抖着,在水的重压下挣扎。水手们对抗着大海,想要控制住船帆,他们紧紧抱住桅杆,像木偶一般被挂在上面,双腿不受控制地乱晃,就像是在死神手中挣扎。船立起后,船长大声命令着,想要将船头稳在高耸的海浪中。风在攻击着我们,激起层层巨浪,像黑色的玻璃山脉向我们袭来。
船来回晃动着,门又一次被撞开了,随着一股水瀑,父亲走了进来,水从斗篷上流下,他的肩膀上则布满了白色冰雹。他砰地关上身后的门,靠着门框站稳了身子。“好吗?”他看着伊莎贝尔简短地问道。
伊莎贝尔捧着自己的肚子。“我肚子疼,我肚子疼!”她叫道,“父亲,带我们进港口!”
他看向我,我耸了耸肩。“她总是肚子疼,”我简短地回答,“船怎么样?”
“我们会去法国的港口。”他说,“我们会在海岸得到庇护。帮帮她,让她保持温暖。没有火了,等他们再生起火来,我会给你们送点热酒。”
船猛地起伏,我们俩摔倒在了船舱的另一边。伊莎贝尔的尖叫声从床上传来:“父亲!”
我们挣扎着站起身,紧靠在船舱的墙壁上,拖着脚步来到了床边。我俯身向前,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被窗外的闪电闪瞎了眼,因为伊茜的床单看上去是黑色的。我用湿手揉了揉眼睛,尝到了指关节和脸颊上咸咸的海水。然后,我看见,她的床单不是黑色的,我没有因闪电而目眩。她的床单是红色的。她的羊水破了。
“孩子!”她啜泣道。
“我去把你们的母亲叫来。”父亲匆忙地说,出了舱门并将其紧紧地关上。他立刻消失在了冰雹中。闪电时不时地照亮如白色墙壁一般的冰雹。冰雹击打在我们身上,而天空又暗了。黑色的虚无是最糟糕的。
我握住了伊莎贝尔的手。
“我疼,”她可怜兮兮地说,“安妮,我疼。我真的疼。”她的脸突然一阵扭曲,呻吟着缠着我不放。“我不是在大惊小怪,安妮。我不是在假装,不是想引起注意。我是真的疼,疼得很厉害。安妮,我真的很疼。”
“我想,你快生了。”我说。
“还不行,还不行!还太早,太早了!我不能在一条船上分娩!”
我不断看向舱门。母亲一定会来的吧?玛格丽特也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吧?侍女们都会来的吧?肯定不可能让我和伊莎贝尔两个人单独在雷雨中,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分娩的吧。
“我有一条腰带,”她绝望地说,“一条帮助分娩的祝福腰带。”
我们的行李箱都在货舱里,船舱里没有任何伊莎贝尔的东西,只有装着换洗衣服的小盒子。
“一幅圣像,和一些朝圣者徽章,”她继续说道,“在我的雕花盒子里,我需要他们,安妮。拿给我,他们会保护我……”
另一阵疼痛袭向她,她尖叫着握住了我的手。身后的门打开了,一注海水和一阵冰雹随着母亲进来了。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
“我看见了。”母亲冷冰冰地说,她转向我,“去厨房,告诉他们必须生个火,然后我们需要热水和热酒。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命令,然后问他们要点能让她咬着的东西,如果没有别的,就拿个木勺。然后让我的侍女把我们所有的床单都拿来。”
一个大浪将船掀了起来,我们惊愕地从船舱的一边被撞到了另一边。母亲扶住床沿。“去,”她对我说,“找个男人扶着你,别被冲走了。”
听了这警告,我发现自己不敢开门了,门外就是风暴与起伏的海水。
“快去。”母亲严厉地说。
无奈,我点点头,走出了船舱。甲板上的积水及膝,冲刷着船体,船上的积水一流尽,又有另一波涌了上来,船头一起一落,就像是要掉进水里一般。显然,船已经承受不了多久这样的冲击了,它会散架的。一个在海水氤氲中的身影,蹒跚地从我身边经过。我抓住他的胳膊。“带我去侍女们的船舱,然后去厨房。”我在狂风的呼啸中尖叫。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我们迷路了。”他把我推开。
“你带我去侍女舱,然后厨房!”我冲他吼着,“我命令你。我母亲命令你。”
“这是女巫的风暴,”他惊恐地说,“女人一登船,它就刮起来了。女人登船,而她们其中一人奄奄一息,她们带来了女巫的风暴。”他推开我,船身突然被海浪顶起,我摔到了绳栏上。我抓紧了它,一堵高耸的水墙出现在船尾,冲向了我们。海水把我卷得双脚离地,我抓着的绳子和被钩子钩住的长袍救了我,而他却被海水卷走了。我看见了惨绿的海水冲刷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拽着他越过了绳栏,经过了我的身边。他在波涛中打转起伏,扑打着手臂和腿,白色的嘴一张一合,像是条被诅咒了的鱼。接着,在视线中消失了一会儿。船体在海水的击打下战栗着。
“有人落水了!”我大喊道,声音在风暴的击打轰鸣中几不可闻。我看了看周围。船员们都把自己绑在了自己的工作位上,没人会去帮他。水冲刷着甲板,流过我的膝盖。我抓着绳栏,向外望去,但他已经消失在了黑色的海水中。大海吞噬了他,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船在波浪的谷底打着转,但另一波大浪又要来了。突然间,一个闪电照亮了厨房的门,我将长袍从救我一命的钩子上扯下,冲向了那扇门。
炉火已经被扑灭了,房间里充斥着烟雾和水蒸气,锅子挂在铁架上,来来回回地互相碰撞着,厨师挤在他的桌子后面。“你必须把火生起来。”我喘着气,“然后给我们热酒和热水。”
他冲我大笑。“我们要沉了!”他的声音带着种歇斯底里的幽默,“我们要沉了,你却进来要热酒!”
“我姐姐正在分娩,我们急需要热水!”
“要来做什么?”他问我,就像这是一场问答游戏,“救了她,好让她生下鱼食?毫无疑问,她的孩子会淹死,她也一样,我们所有人都一样。”
“我命令你帮我!”我咬着牙说,“我,安妮·内维尔,拥王者的女儿,命令你!”
“啊,那她就得在没热水的情况下生孩子了。”他说着,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正在这时,船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门突然开了,一股激流冲下了楼梯,闯进了壁炉。
“给我点布,”我坚持道,“碎布,随便什么。还有能给她咬着的勺子。”
他撑起身,伸手去桌子底下扯出了一篮漂白布。“等等。”他说。他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了一把木勺,又从橱里拿出了一个深色玻璃瓶。“白兰地。”他说,“你可以给她点,自己也喝点,漂亮姑娘,说不定在淹死时能快活些。”
我将篮子挂在胳膊上,爬上了台阶。又一阵颠簸将我抛了出去,抛到了暴风雨中,我双手都是东西,在另一阵大浪袭来前沿甲板飞奔到了我们的舱门。
船舱里,伊莎贝尔呻吟不断,而母亲正弯腰查看她。我跌进舱里,房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母亲直起身。“厨房的火炉熄了?”她问。
我默默点头,船上下起伏摇晃,我们也随之踉跄。“坐下。”她说,“这需要很长时间,会是一个漫长艰难的夜晚。”
整个晚上,我唯一的想法是,如果我们可以离开这片大海,如果我们可以活下来,那么在旅途的尽头,就会是加莱港口城墙伸展开的臂弯与其后的避难所。熟悉的港口会有人寻找着我们,带着热饮与干衣服焦急地等候我们;当我们上岸时,他们会簇拥着我们,带我们尽快赶往城堡;伊莎贝尔会被安置在卧室,接生婆也会过来;她能将她的神圣腰带围在紧绷的腹部,将朝圣者徽章别在她的长袍上。
然后她就能体面合适地分娩了,和我一起关在她的房间里,然后在半打接生婆的服侍下生下孩子,医生也在旁候命,孩子的一切都被安排得好好的:襁褓、摇篮、奶妈、一个牧师——在他出生的那一刻为他焚香祝福。
我睡在椅子上,伊莎贝尔打着瞌睡,母亲躺在她身边。她时不时地哭喊出声,母亲就会起身,查看一下她鼓得方方正正、像个盒子般的肚子。伊莎贝尔哭喊着,她受不了了,太痛了,而母亲就会抓住她握紧的拳头,告诉她,会过去的。然后疼痛过去,她又呜咽着躺下。暴风雨减弱了,但仍围绕在我们的周围,地平线处电闪雷鸣,云层压得很低,导致我们看不见海岸,即使此时已经可以听见海浪拍击法国岩石的声响。
破晓来临,但天空却几乎没有变亮,波浪规律地阵阵打来,把船左右晃动着。船员双手交替着爬到了船首,把一面被扯破的船帆割下,当做废物扔进了海里。厨师燃起了火炉,每人都分到了一杯热热的格罗格酒,然后他给我们和伊莎贝尔送来了甜酒。母亲的三位侍女和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玛格丽特来了,为伊莎贝尔带了干净的替换衣物,拿走了脏床单。伊莎贝尔一直睡着,直到疼痛将她唤醒;她太累了,现在只有最剧烈的宫缩才能唤醒她。她因为疲劳和疼痛变得恍惚。我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发着高烧,脸色还是苍白,但双颊却有两片红潮。
“她怎么了?”我问玛格丽特。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
“她病了吗?”我小声地问母亲。
“孩子在她肚子里卡住了,”母亲说,“我们一上岸就得找个接生婆来把孩子转个向。”
我看着她,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这很糟糕吗?”我问,“把孩子转个向?那很糟糕吗?听起来很糟糕。”
“是的。”她直截了当地说,“很糟糕。我以前见过,非常非常疼。去问问你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到加莱。”
我再次离开船舱。舱外正下着雨,大雨从暗淡的天空倾泻而下,船下的大海波动也很剧烈,推着我们与强风对撞。父亲在甲板上的舵手旁边,与船长在一起。
“母亲大人问,什么时候会到加莱。”我说。
他朝下看着我,我看得出他对我的样子很惊讶。我的头巾掉了,头发散落下来;我的长袍被撕坏了,沾染着血迹;浑身湿透了还赤着脚。同时,我也透着深深的绝望:我目睹了整个夜晚,有人告诉我,姐姐可能会死。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能蹚水去厨房给她拿一把疼痛时可以咬着的木勺。
“一两个小时,”他说,“不会很久的。伊莎贝尔好吗?”
“她需要一个接生婆。”
“一两个小时内,她就会有的。”他带着温暖的微笑说道,“你告诉她,我说的。我向她保证。她能在我们的城堡、我们的家里用晚餐。会有法国最好的医生来帮她分娩。”
这些话鼓舞了我,我也微笑回应。
“好好收拾一下自己。”他简短地说,“你是英格兰王后的妹妹。穿上鞋,换个头巾。”
我向他鞠躬行礼,低头退回船舱。
我们等着,这几个小时特别漫长。我甩掉长袍,虽然没有替换衣服,但还是编好了头发,戴上了头巾。伊莎贝尔在床上呻吟、沉睡,又在疼痛中醒来;然后,我听见了叫喊声:“啊!陆地!船首右舷方向!加莱!”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看向窗外。我能看见镇上高墙的熟悉轮廓,斯德普厅的拱形屋顶,大教堂的尖塔,然后是山顶上的城堡、城垛,我们闪着灯光的窗口。我遮住了落在眼前的雨水,我可以看见我卧室的窗户,为我燃起的蜡烛,大开着欢迎我的遮板。我能看见我的家,知道我们安全了。我们到家了。我极度地安心,感到肩膀变轻了,就好像它们一直蜷曲着以抵抗恐惧的重量。我们到家了,伊莎贝尔安全了。
一阵摩擦的噪声和一个可怕的咔嗒声响起。我看着城堡的城墙,很多人在转动着一个巨大的绞盘,当他们慢慢地转动它时,它的齿轮咔嚓尖叫。在我们的面前,海港的河口,一条锁链从大海深处升起,从蔓生杂草的深处,慢慢地上升堵住了我们的路。
“快点!”我尖叫,好像我们能够继续航行,在锁链升高之前越过它似的。但是,我们不用赶着越过屏障的,一旦他们认出了我们,就会放下锁链,一旦他们看到了带着权杖的沃里克旗帜,他们就会让我们进去。父亲是加莱历史上最受人爱戴的船长。加莱是他的镇子,不是约克或兰开斯特的,只忠于他一人。这是我儿时的家。我抬头看着城堡,就在我卧室窗户的下方,我看见城堡的枪手就位了,大炮也一台接着一台被推出来,就好像城堡进入了战斗模式。
一定是搞错了,我对自己说,他们一定是把我们认作是爱德华国王的船了。但是随后,我再往上看了看。城堡上方不是父亲那绘有权杖的旗帜,而是约克的白玫瑰旗,它和王室的旗帜一同高高飘扬。加莱依旧忠于爱德华和约克家族,即使我们变节了。父亲曾宣布加莱是约克的,而现在它还是对约克效忠。加莱没有随我们变节,它还是忠诚的,正如我们曾经的忠诚一样;但如今,我们成了敌人。
舵手及时看见了升起的锁链带来的危险,高声示警。船长跳下来,冲着水手们大喊。父亲猛地覆上船舵,和舵手一起转舵,以躲开致命的锁链陷阱。因为我们转向了侧风,船帆危险地拍打着,汹涌的海水推搡着船体倒向一侧,看上去好像就要翻了似的。
“再转一点,再转一点,收帆!”父亲大叫着,呻吟着,船转向了。从城堡传来了令人厌恶的爆炸声,一颗炮弹落在船头一侧的海水中。我们在他们的射程范围内。他们看见我们了。如果不走,他们就会击沉我们。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家居然与我们为敌,但父亲立刻调转船头,离开了他们的射程,丝毫没有犹豫。然后他收起了帆,放下了锚。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生气。他派出一名军官,坐着一艘小船,带着一条消息,前往他自己的要塞,命令驻军放行。我们必须等待。大海起起伏伏,风吹动着船,船愤怒地拉着锚链,倾斜着打转。我离开船舱,走到船侧,再次看着我的家。我不敢相信他们把我们关在外面了;不敢相信我将不能走上石阶到我的卧室,要求一个热水澡和干净衣服。现在我可以看见一条小船从港口出来,听见它靠上船侧的撞击声和水手们要求放下绳索的叫喊声。绳索运上来了些葡萄酒、饼干和奶酪,这些是给伊莎贝尔的。就这些了。他们没有消息,没有什么要说的。他们离开,驶回加莱。就这样了。他们禁止我们回自己的家,出于同情给伊莎贝尔送了点酒。
“安妮!”母亲迎风呼喊,“过来。”
我摇摇晃晃地回到船舱,听到了锚链抗议般的嘎吱响声,接着它被收起,放我们自由。船呻吟着,再次置于大海的摆布,随着波浪晃动,随着海风移动。我不知道父亲将会驶向哪里。被自己的家所放逐,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能去哪里。我们不能回英格兰,我们是英格兰国王的叛徒。加莱也不承认我们。我们能去哪里?到哪里去,我们才会安全?
船舱里,伊莎贝尔用手和膝盖撑着起身,像只垂死的动物一般低吟。她透过一缕纠结的头发看向我,脸色煞白,双眼泛红。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就像一只备受折磨的野兽一般丑陋。母亲从背后掀起了她的长袍,她的衣衫一片血红。我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你得把手伸进去,把婴儿转过来。”母亲说,“我的手太大了,不行。”
我惊恐地看着她:“什么?”
“我们没有接生婆,我们得自己把婴儿转向。”母亲不耐烦地说,“她太小了,而我的手太大了。必须你来做。”
我看着我纤细的手和修长的手指。“我不知道怎么做。”我说。
“我会告诉你的。”
“我不行的。”
“你必须做。”
“妈妈,我是个少女,一个女孩——我都不应该在这里……”
伊莎贝尔发出了一声尖叫,她低头靠上床,打断了我:“安妮,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把它拿出去!把它从我身体里拿出去!”
母亲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床尾。玛格丽特掀起了伊莎贝尔的衣服,她的下身血流不止。“把你的手伸到那里去,”母亲说,“推进去。你能感觉到什么。”
我将手滑进了伊莎贝尔的身体,她疼得大叫——这温热的血肉只让我觉得反胃,还有恐惧。有什么恶心的东西:像是条腿。
伊莎贝尔的身体像一把钳子般夹着我的手,挤压着我的手指。我大叫了起来:“别这样!你弄痛我了!”
她像一头垂死的牛般喘着气:“我控制不了,安妮,把它拿出去。”
那滑滑的腿在我的碰触下,踢动了一下。“我抓住了,我想是条腿,或者一条胳膊。”
“你能摸到其他的吗?”
我摇头。
“那不管怎样,往外拉。”母亲说。
我看着她,吓呆了。
“我们必须把它弄出来,轻轻地拉。”
我开始拉。伊莎贝尔尖叫。我咬着嘴唇,这事情恶心又可怕,伊莎贝尔也让我觉得恶心又可怕,她就这样,像匹肥胖的母马,像个妓女,逼着我做这种事。我发现自己苦着脸,头转向另一边,就好像不愿看见这画面。我尽可能地站得离床远些,离她远些,离我的姐姐远些,这个怪物。我毫无怜悯地碰触她,遵守这命令,强忍厌恶地紧紧抓住那肢体。
“你能把另一只手放进去吗?”
我看着母亲,觉得她疯了。不可能的。
“看你能不能把另一只手也伸进去,然后捧住那个婴儿。”
被恶臭、恐惧和手中滑溜的小肢体所惊吓,我都已经忘记那是个婴儿了。我尝试轻轻地将另一只手按进去。有什么东西可怕地弯曲了,我能用指尖感觉到,也许是一条手臂,或者肩膀。
“一只手臂?”我说,咬着牙,强忍住恶心。
“推开它,往下摸,抓住另一条腿。”母亲绞着双手,迫不及待地想要干完这个活儿,她拍着伊莎贝尔的背,就好像她是一条生病的狗。
“我找到另一条腿了。”我说。
“我一下指示——你就得拉那两条腿。”她命令道。她走到一边,将伊莎贝尔的头捧在手中。她对她说:“感觉到痛了,就要向外拉。”她说,“使劲拉。”
“我不行。”伊莎贝尔啜泣着说,“我不行,妈妈,我做不到。”
“你必须这么做,一定得去做。如果阵痛的话告诉我。”
突然一阵安静,接着伊莎贝尔的呻吟越来越响,她尖叫着说:“现在,就是现在。”
“用力!”母亲说。侍女们按住伊莎贝尔紧握的拳头,拉住了伊莎贝尔的手臂,就好像我们要把她撕裂一样。玛格丽特将木勺塞进她的嘴里,伊莎贝尔大吼一声,一口咬下去。“你用力把婴儿向外拉,”母亲对我吼道,“现在,准备,拉。”
我遵命向外拉,惊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咔嗒一声,被我的手压弯了。“不!它断掉了,断掉了!”
“拉,不管怎么样,拉!”
我用力,一团鲜血涌了出来,液体散发出臭味,两只小小的腿挂在伊莎贝尔的身体上,她尖叫着喘气。
“再来一次。”母亲说。她的声音带着种奇怪的得意,但是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现在就快出来了,阵痛来的同时,再来一次,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呻吟着抬起身子。
“拉,安妮!”母亲命令道。我握住了那两只瘦小滑腻的腿,再次往外拉。有那么一刻,根本什么都没有动;然后一个肩膀出来了,接着是另一个,最后随着伊莎贝尔的一声尖叫,头出来了。我清晰地看见她的血肉被撕裂,红色的血和蓝色的血管就像是一块深红色和蓝色的锦缎,随着头出来而被撕裂,然后出现的是滑溜的脐带。我把孩子扔在被子上,转过头,恶心地倒在了地上。
船又是一阵起伏,我们都随之而踉跄,母亲双手并用地来到了床边,温柔地抱起了孩子,将它用布裹了起来。我颤抖着,擦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和手臂,擦着嘴里吐出来的呕吐物,但也在等待,等着母亲告诉我们,一个奇迹诞生了。我等待着喜极而泣的那个瞬间。
一片死寂。
伊莎贝尔小声地呻吟。她在流血,却没有人为她的创口止血。母亲将婴儿包裹得很暖和。一位侍女抬头微笑,满脸泪痕。我们都在等着那一声哭泣,我们都等待着母亲的微笑。
母亲疲惫的脸色很暗淡。“是个男孩。”她严厉地说:这是我们都想要听见的一件事。但奇怪的是,她的声音中没有快乐,嘴角也露出残酷的神色。
“一个男孩?”我满怀希望地重复道。
“是的,一个男孩,但是个死去的男孩。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