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和卡塔琳娜并肩站在王家驳船的船头,几乎没什么交流,任由这队装绘喜庆的驳船顺流而下,带他们去向在伦敦的行宫——贝纳德兹堡。这是一座巨大的矩形宫殿,它的花园一直延伸到河岸。市长阁下、议员,还有整个宫廷都跟随着王家船队。为了庆祝王位继承人定居于市中心,乐队也欢快地演奏着。
卡塔琳娜注意到苏格兰使节团也出席了,他们在商谈新小姑玛格丽特的婚事。亨利国王和其他国王一样,儿女不过都是手中的棋子。他用亚瑟和西班牙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而年仅十二岁的玛格丽特会让几个世纪的仇人苏格兰成为朋友。玛丽公主到时也会被嫁出去,也许是嫁给英格兰最强大的敌人,也许是英格兰最重要的盟友。卡塔琳娜可能算幸运的,至少她在孩提时代就知道自己会成为英格兰的下一个王后,从未横生枝节。生来就是英格兰王后的认知,让她并不因为背井离乡而悲伤。
在威斯敏斯特宫的晚宴上,她注意到接见苏格兰使节时亚瑟十分冷淡克制。
“苏格兰人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爱德华·斯塔福德公爵告诉卡塔琳娜。他们都在宴会厅边上站着等候就座。“国王和王子都希望这场婚姻能让我们永结秦晋之好,但是谁能忘掉他们曾对我们时不时的侵犯?我们都明白在北方,他们始终是狡猾的敌人。”
“他们不过是贫穷弱小的国家,能对我们有什么威胁?”
“法兰西和他们狼狈为奸。每次和法兰西一开战,他们就在北方作乱。虽然他们弱小但是却是北方的门户,殿下应当明白对一个国家而言,边境上的弹丸小国都可能带来覆国之虞。”
“没错,摩尔人不过也只建了个小国,”她表示赞同,“我父亲说摩尔人就是一颗毒瘤,不起眼但是碍眼。”
“苏格兰人是一场瘟疫,大概每三年他们就小打小闹一番,占了那么一点点地盘,然后又被打回去。每年夏天他们都要骚扰边境,强取豪夺他们不产的作物。北方的农民因此不得安宁。国王这次是真心希望和平。”
“他们会欢迎玛格丽特公主?”
“他们有他们的方式。”他笑了,“不会和你所受到的欢迎一样,王妃殿下。”
卡塔琳娜回以会心的微笑,她知道自己在英格兰有多受欢迎。伦敦市民衷心爱戴西班牙公主,他们着迷于她花里胡哨的随从,她迷人的异国风情,他们最爱的是王妃在民众面前展露的笑容。卡塔琳娜在母亲那里学到人民的力量远胜于一支训练有素的雇佣军,所以她重视任何的致敬。她总是摆手示意,总是笑脸相对,甚至在他们为此欢呼雀跃的时候会回赠一个微微的屈膝礼。
她瞟向一旁的玛格丽特公主。这个虚荣又早熟的十二岁女孩正在整理仪容。
“你很快就要嫁人了,并和我一样远赴他乡,”卡塔琳娜和蔼地用法语说,“希望你能幸福。”
年轻的女孩不屑地瞪着她。“这可和你不一样,你是嫁到了欧洲最美好的国家,而我却是像被流放到异国他乡一样。”
“英格兰对你来说是美好的,但是对我来说还是陌生的,”卡塔琳娜尽量容忍她的无礼,“如果你去过我在西班牙的家你会惊叹它的美丽。”
“没有哪里比英格兰更好,”玛格丽特带着都铎家被宠坏的孩子特有的倔脾气,“但是成为王后是件美妙的事。你还是个王妃的时候,我就能当王后啦,和母亲平起平坐的王后。”她思考了下,“甚至会和你母亲平起平坐。”
卡塔琳娜涨红了脸:“你永远不能和我母亲比。你竟然能说出这话,你这不折不扣的傻瓜。”
玛格丽特气得直喘气。
“好了,好了,‘王后陛下’,”公爵马上打断了她们,“您的父亲已经就座了,请您也快点吧。”
玛格丽特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她还年轻,”公爵安慰卡塔琳娜,“就算不承认,她还是害怕离开父母远嫁的。”
“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卡塔琳娜咬咬牙,“既然要当王后,她就得学着怎么去做个王后。”她转过身找到亚瑟,准备随着他的父母步入宴会厅。
王室成员陆续就座。国王和他的两个儿子面对门口,坐在华盖下的高桌上,右手边是王后和王妃。王太后玛格丽特·博福特坐在国王身边,隔开他和他的妻子。
“玛格丽特和卡塔琳娜进来之前有点小口角,”她悄声说,带着冰冷的神情,“我想西班牙公主冒犯了我们的玛格丽特公主。玛格丽特难以忍受别人抢她风头,大家又那么喜欢卡塔琳娜。”
“玛格丽特很快就要走了,”亨利毫不在意,“她会有自己的宫廷,自己的蜜月。”
“卡塔琳娜现在是唯一的焦点了。”他母亲抱怨,“人人都挤着来看她的用餐,人人都想一睹风采。”
“不过是好奇嘛,最多七天的热度。我希望人们都来看看。”
“她的确算是个可人儿。”老夫人承认。侍从呈上装着清水的金色水盆,玛格丽特夫人净了手,用餐巾擦干。
“我觉得她很讨喜,”亨利边擦手边说,“从婚礼开始她就一直循规蹈矩,人们爱她是应该的。”
他母亲摆出蔑视的姿态。“她太自以为是,桀骜不驯。我可不会把孩子养成这样,她根本没学会服从,总认为自己与众不同。”
亨利瞟了眼王妃,她正弯下腰侧耳倾听都铎王朝最年幼的玛丽公主说话,然后笑着回答她。“你知道么,我觉得她确实与众不同。”他说。
庆典持续了好多天,之后宫廷搬到了新建的里士满宫,这是一座建在美丽大公园里的迷人宫殿。卡塔琳娜忙于和不同的陌生面孔打交道,天天有不同的人需要接见,就像他们正同时举办比武大会和节日庆典一般的热闹,而她就是这一切熙攘的中心,仿佛人们倾一国之力去讨她欢心,就像苏丹妃嫔一样。一个星期以后,这场盛大的庆典以国王的到来结束,他告诉王妃是时候让西班牙使节团回国了。
卡塔琳娜明白这曾伴她历经磨难、九死一生才将她送到新郎身边的小团队会在婚礼结束后离开,而她一半的嫁妆会交付出去;但是他们收拾行装,向王妃告别时她还是很难过。她的日常仆佣会留下来,包括侍女、管家、财务和一些常用的仆人,但是其他的随从必须离开。尽管知道这就是规矩,婚礼之后庆典必将结束,但她仍抑郁难平。她托他们问候西班牙的每位亲人,并交付了一封给母亲的信。
致卡斯蒂利亚及阿拉贡的最亲爱的母后陛下:
噢妈妈!
就像这些女士们先生们会告诉您的,王子和我居住在河边一座美丽的宅子里。他们称它为贝纳德兹堡,实际上它并不是一座城堡,而是一座新建的宫殿。这里没有任何浴室。我知道,这根本无法想象。
埃尔维拉夫人让铁匠打了一口大锅,在厨房里烧开水以后由六个仆人抬到房间让我沐浴。这里也没有赏心悦目的花园,没有溪流,没有喷泉,无聊透了。看起来就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还好,他们有设计精致的小庭院闲暇时可以散步。食物不可口,葡萄酒很酸。除了果脯他们什么也不吃,我相信他们都没听说过蔬菜。
请别认为我在抱怨,我只想让您知道尽管有这些不如意,我还是很满意成为王妃。我和王子在正式的晚宴上见面,他十分温柔体贴。他送我了一头北非和英格兰混血的漂亮小母马,我每天都骑的。宫廷的绅士们,除了王子,为成为我的护卫长比武,通常胜出的是白金汉公爵。他很和气,经常教我如何在宫廷立足、和贵族相处。用餐的时候按照英格兰礼仪是男女混杂的。女士们有自己的房间,但是男士,包括男仆都可随意进出,一点礼节都没有。只有在洗手间的时候我才能有自己的空间——否则到处都是人。
伊丽莎白王后虽然安静但很和气,我喜欢和她呆在一起。王太后则很冷酷,但是我觉得她除了和国王或王子在一起时,对谁都这样,她溺爱自己的儿孙。她统治着宫廷好像她才是王后。她为人虔诚严肃,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楷模。
您肯定很想知道我有孩子没有,目前还没迹象。您肯定也想知道我有没有每天花两个小时读圣经和典籍,做三次弥撒,有没有每个周日都去做礼拜。阿里桑德罗·杰拉迪尼神父和在西班牙的时候一样,是个伟大的精神导师和顾问。我信任他和主,我可以让自己足够强大,能像您在西班牙一样,在英格兰完成主的事业。埃尔维拉夫人教导侍女们,我也像听从您一样听从她。玛利亚·德·萨利纳斯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一切都不同于西班牙,我也不能忍受她提起家乡的事情。
我会成为您所期望的王妃,不会辜负您和主。我会成为王后,保卫英格兰。
请尽快回信告诉我您的近况。我离开的时候您似乎太过忧伤消沉,希望现时安好。您母亲所经历的黑暗会很快过去,不会再停留在您的生命里。主又怎会把悲伤强加给自己的宠儿?每天我都会为您和父亲祈祷,脑海里时时回响着您鼓励的话语。请尽快回信给如此爱您的女儿吧。
您的女儿,威尔士王妃,卡塔琳娜敬上
另,虽然我很高兴能成婚,履行我对西班牙和主的义务,但是我还是如此思念您。我知道您不仅是一位母亲,更是一位女王,但是仍然盼望您的回信,卡塔琳娜。
宫廷为西班牙送亲团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会,但是卡塔琳娜几乎一直都在强颜欢笑。他们起程归国,她在河边目送船队消失在远方,亨利国王发现她孤单地呆立在码头,望着下游,好像她也跟着去了。
对于女人,他向来很了解,不问也知道她怎么了,很清楚症结所在:孤独、思乡的感情足够一个仅仅只有十六岁的年轻女子承受了。他曾被英格兰驱逐,很清楚一阵意外的香气、季节的更替以及送别的场面都可能唤醒一个人翻滚的思念。直接的询问只会换来滂沱的泪水,根本于事无补。相反,他把她冰冷的小手夹在胳膊底下,邀请她去参观他刚刚布置好的藏书室,许诺她可以随时借阅里面的书籍。他领着王妃去了藏书室,带着她参观那些美丽的书架,指给她看那些他自己感兴趣的经典著作和史籍,还有一些他认为能取悦她的罗曼史和英雄史。
他很高兴她没有诉苦,看见他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她就擦干了眼泪。她是被严格教育过的孩子,西班牙的伊莎贝拉不仅是军人的妻子,自己也是个战士,她不会教导自己的女儿成为一个任性妄为的女子。他想,在英格兰不会有哪个年轻女子会像眼前的女孩一样坚毅了。但是她的蓝眼睛下还留着阴影,尽管她用愉快的语气道了谢,可是还是没有露出笑容。
“喜欢看地图吗?”
她点点头:“当然,在我父亲的图书室里挂着整个世界的地图,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还给他绘了一幅美洲地图。”
“那里书多吗?”他就像个学者顾及自己的名声。
她回答前的犹豫告诉了他答案。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图书室在西班牙摩尔学士面前不值一提。“当然,父亲继承了很多书籍,并不完全是他收集的。”她机智地说,“很多都是摩尔学者的摩尔文著作。你知道的,在被翻译成法文、意大利文和英文之前,很多希腊文献都被翻译成了阿拉伯文。阿拉伯人虽然在基督世界之外,但是他们拥有所有的科学和数学知识。父亲有亚里斯多德、索福克勒斯等等很多人作品的摩尔语版。”
他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些书难以抑制的渴望。“他有这么多书?”
“数以千计,”她说,“希伯来文,阿拉伯文,拉丁文,还有所有基督教国家语言的。他并不亲自阅读每一本书,有阿拉伯学者为他研究。”
“地图呢?”
“有阿拉伯向导和专门的地图绘制员。他们横跨大陆,由星星制定自己的路线。海上航行和横跨沙漠都差不多,水域和沙地没什么分别,星星和月亮都是航行的指引。”
“你父亲觉得这些发现能给他带来巨大的收益不?”国王好奇地问,“我们都听说了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伟大航行,还有他带回的巨大财富。”
他赞赏地看到她垂下眼睫挡去眼里的情绪。“哦,这我可说不好。”她聪明地避开他的问题。“当然,我母亲认为那里有许多待拯救的灵魂。”
亨利打开他夹着地图的巨大档夹,展开在她面前。绘制精美的海怪在角落里嬉戏。他向她描绘出英格兰的海岸、神圣罗马帝国的边境、法兰西的少数地区、她的祖国西班牙刚刚扩展了的国境线,还有教廷和意大利。“你看,我和你父亲必须成为朋友。我们都得面对门口的法兰西。除非把法兰西赶出海峡,不然我们甚至不能通商。”
“如果胡安娜的儿子继承了哈斯堡王朝,他就会有两个国家,”她暗示,“西班牙和荷兰。”
“而你的儿子会继承整个英格兰,拥有苏格兰这个同盟,和我们在法国的所有土地。”他摊开的手掌在挥舞,“他们会是一对强大的表兄弟。”
她因为这个想法展露了微笑,他看到了她的抱负。“你想有个儿子,让他统治半个基督世界?”
“哪个女人不想呢?我的儿子,胡安娜的儿子,会联手打败摩尔人,把他们远远赶到地中海那头,完成我父母的夙愿。”
“或者你也可以平静地活着?”他暗示,“只是因为一个人信奉安拉,而另一个信奉的是上帝,他们就毫无缘由地成了敌人,对吗?”
她马上摇了摇头。“这是一场永恒的战争,起码我这样认为,母亲说这是主和恶魔之间永无止境的战斗。”
“这会让你一直不得安宁。”这时藏书室巨大的木门响起了敲门声。是他刚刚派出去的侍应带来了他传唤的金匠。他已经等候传召好几天了,一直未能向国王展示自己的作品,突然的传唤让他慌乱不安。
“现在,”亨利对自己的儿媳说,“我有小玩意儿送给你。”
她不解地望着他。“天啊,”他想,“要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抵挡住把这朵小花带上床的诱惑。我发誓会一直让她微笑下去,至少我会乐于一直努力。”
“什么?”她轻声问。
亨利示意金匠可以开始了。金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紫红色的天鹅绒,把背包里的东西倾倒在上面。钻石、翡翠、祖母绿、红宝石、珍珠、项链、耳环和胸针就这么闯入卡塔琳娜的眼帘,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随便选,”亨利的声音温暖暧昧,“这是我私人给你的礼物,希望能让笑容重回你美丽的脸上。”
她扑在桌子上看着金匠展示的奢华饰品,几乎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她是拥有卡斯蒂利亚家纯正血统的王妃,而他不过是个工人的孙子,但是她和其他女孩一样,轻易就能被收买。他有义务让她快乐。
“银饰?”他问。
她笑容明媚地转过头来。“不要银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亨利这才记起,这可是个俯视过印加宝藏的女孩。
“金的呢?”
“还好。”
“珍珠?”
她撇了撇嘴。
我的主啊,她可有一张适合亲吻的小嘴。 他想。
“不要珍珠?”他大声问。
“这都不是我最爱的。”她对他笑了。
“你最爱什么宝石?”
是吗,她在撒娇呢。 他对自己说, 这真让人吃惊。她在和我闹着玩,就像我是个纵容她的叔叔。她让我陷进去了。
“祖母绿?”
她又对他笑了:“不,我要这个。”
她一会儿就挑出了这堆珠宝里最昂贵的东西,一个蓝宝石项圈和配对的耳环。她愉悦地把项圈遮在脸上,让他能透过这珠宝看到自己的眼睛,然后向他靠近了一步。他能闻到她的发香,阿尔罕布拉宫的花园里橘子和橙花的香气,仿佛她自己就是一朵奇妙的花朵。
“它们配我的眼睛吗?我眼睛是不是和它们一样蔚蓝?”
这反应太过强烈,他几乎屏住了呼吸。“配。它们归你啦。”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渴望,“这个,还有其他你喜欢的都归你啦。你可以随心,随心所欲。”
她纯净快乐的样子感染了他:“我的侍女们也能选吗?”
“叫她们来吧。”
她开心地笑了,跑向门口。他随她去了,觉得自己不能再和她在没有年长女伴陪同的情况下单独待在这里。他匆忙地离开去了大厅,遇上了听弥撒回来的母亲。
他跪下,让母亲抚摸着他的头,祝福他:“我的儿子。”
“我的母亲大人。”
他起身之后,她马上发现了他面色潮红,蠢蠢欲动。“怎么了?”
“没什么!”
她疲惫地叹口气:“是皇后吗?是伊丽莎白?她又在抱怨玛格丽特和苏格兰联姻的事?”
“不,我今天还没见过她。”
“她自己会习惯的。一个公主是无权主宰自己的婚姻大事的,如果受过正当的教育就该明白,可是伊丽莎白她不懂。”
他虚伪地笑了:“那不是她的责任。”
他母亲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她母亲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伍德维尔家毫无教养可言。”
他耸耸肩,什么也没说。他从不在母亲面前维护自己的妻子——她的敌意一直如此强烈,根本没有必要花时间去缓解。他也从不在妻子面前维护自己的母亲,那更没必要。伊丽莎白王后根本不在意她难相处的婆婆和要求多多的丈夫。他,他母亲,他独裁的统治对她而言就像糟糕的天气一样是令人不快又无法避免的自然灾害。
“你不该让她妨碍你。”
“她从不妨碍我。”他说,心想:让我心烦意乱的是王妃。
现在我可以肯定,国王是喜爱我的,甚至超过对自己的几个女儿,这是件好事。我曾是最受宠爱的女儿,家族的宝贝。我喜欢国王的宠爱,我喜欢与众不同的感觉。
当看见我因为送亲使节的离开而悲伤,他居然拨冗陪伴了我整个下午,带我参观他的藏书室,观赏他的地图,最后送给我一件精美的蓝宝石项圈。他让我在金匠的包裹里随意挑选,并赞美了我蓝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睛。
最初我并不怎么喜欢他,但是现在已经对他鲁莽的言谈,雷厉风行的作风习以为常。在这个宫廷,这片土地,他的话语就是法律,除了他的母亲大人,他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感恩。他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除了母亲就是一些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士兵,现在他们都是显赫的大人物了。他对妻女并不温柔和蔼,但是很高兴他十分照顾我。也许我能像女儿一样爱他。很幸运,他挑选了我。在这个以他为中心运作的宫廷,他的赞美和陪伴让我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是位王妃。
我在玛格丽特公主面前展示了蓝宝石,她嫉妒得快疯了。我得承认我犯下了虚荣傲慢的罪。我不该在她面前炫耀,但是她如果对我言行客气点,不那么趾高气扬,像只发情的孔雀,我也不会如此。我要让她知道,她的父亲重视我,远胜于她,她的祖母,和她的兄弟。但是我的所作所为只是给她带来了苦恼,我需要忏悔和告解。
最糟糕的是,我的行为违背了一个西班牙公主应有的端庄高贵。如果她不是这样的口无遮拦,我应该会好点。这个宫廷是围着国王转的,他的宠爱就是一切,我该明白这一点,不应该随便掺和。至少不该和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女孩一般见识,就算她抓住每个机会夸耀自己是苏格兰王后,她现在也不过是英格兰的公主罢了。
年轻的威尔士亲王夫妇结束了在里士满的逗留,将要回到自己的领地贝纳德兹堡去。卡塔琳娜在后院拥有自己的房间,可以眺望花园和河流。她的随从,西班牙侍女,西班牙牧师,嬷嬷和她住在一起。亚瑟的房间则能看到整个城市,他的随从,牧师和私人教师也和他住在一起。通常他们只在晚餐的时候见面。他们的随从坐在餐桌两旁,互相猜疑,像是休战中的敌人,而不是个正常和睦的家庭。
城堡的日常运作都遵从玛格丽特王太后的意思。哪天举行宴会,哪天举行斋戒,娱乐活动和时间安排都由她决定。甚至亚瑟什么时候去和自己的妻子同床共枕都得听从她的安排。她不希望看到年轻人纵情狂欢,忘记自己的职责。因此每到那一晚,亚瑟的随从和朋友都会庄严地护送他到王妃的房间,让他和王妃独自待上一整晚。这对他俩都是难以忍受的考验。亚瑟的技术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卡塔琳娜不得不忍受他的沉默。但是十二月的一个清早,卡塔琳娜的月事来了,她告诉了埃尔维拉夫人。嬷嬷马上知会了王子的卧室随从,一个星期以内王子都不能去公主的房间,公主不舒服。不到半个小时,从身在怀特霍尔的国王到贝纳德兹堡的打杂小弟,人人都知道威尔士王妃的月事来了,看来没有怀孕,而从国王到小弟都深感疑惑,既然王妃身体康健,亚瑟是否能履行自己身为丈夫的职责。
十二月中旬,在宫廷都在筹备圣诞节的十二夜庆典时,亚瑟被父亲召见,受命准备出发去勒德洛的城堡。
“我想你希望带上你的妻子。”国王笑着看着故作冷漠的儿子。
“遵命,陛下。”亚瑟小心回复。
“你自己希望呢?”
忍受了一个星期的孤枕难眠,他们没有弄出孩子的风言风语又四处流散——来日方长,这也不是谁的责任——亚瑟窘迫消沉了下去。他没有再踏入卡塔琳娜的卧室,她也没派人邀请过。这个想法本身就很荒谬——来自西班牙的王妃怎么能邀请英格兰的王子。但是她也没有给他任何微笑或是鼓励,没有可以恢复同房的消息,他不知道这件秘事会持续多久。没人可以请教,他完全无所适从。
“她似乎不是太舒心。”
“她想家了,”他父亲一针见血,“你该转移她的注意力。带她去勒德洛、送她礼物,她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赞美她的美貌,和她调调情。”
亚瑟看起来很困惑。“用拉丁语?”
父亲刺耳地笑了起来:“小伙子,你可以用威尔士语,如果你的眼睛能传情,鸡鸡能硬起来,她会明白你的意思。我保证,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
亚瑟的回答有气无力。“好的,大人。”
“如果你不想带她一起,你知道,没人硬要你这么做。按计划你们婚后的第一年本该分开过。”
“那是我十四岁时的计划。”
“也只是一年以前。”
“是的,但是……”
“所以你想和她在一起?”
孩子涨红了脸,做父亲的不得不同情地看着他。“你想要她,但是你害怕她会觉得你像个傻瓜?”他试探着问。
金色的脑袋蔫蔫地垂下来,点了点头。
“你觉着你和她远离宫廷,远离我,她会更加折磨你。”
亚瑟难以察觉地点点头。“还有她所有的侍女和她的嬷嬷。”
“而你会觉得日子过得难熬。”
男孩抬起头,脸上写满了苦闷。
“而她会厌烦,会愠怒,会在勒德洛让你们的小家变成你们共同的牢笼。”
“如果她不喜欢我……”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亨利把手重重压在他肩膀上。“哦,孩子,她对你的看法并不重要,”他说,“我和你母亲也许并不是彼此的选择。王位逼着我们做出了选择,而真心是毫无意义的。她知道她该怎么做,而这就是全部。”
“哦,她什么都知道,”男孩愤恨地咆哮,“她一点也不……”
父亲询问:“不……什么?”
“一点也不害臊。”
亨利屏住呼吸。“不害臊?她热情过头了?”他试图掩藏声音里的欲望,突如其来的关于儿媳的想象让他无法自已,赤裸的挑逗的卡塔琳娜,那是活生生的诱惑。
“一点也不!她就像是在骑一匹马!”亚瑟极为苦恼,“像完成一个任务。”
亨利尽量让自己不笑出声来:“但是至少她和你同房了。你不用求她或是说服她。她知道该怎么做。”
亚瑟转身走到窗前,直直地望着窗下冰冷的泰晤士河。“我不觉得她喜欢我。她只喜欢她的西班牙朋友们,还有玛丽,也许也喜欢亨利。我见过他们一起欢笑,无聊的时候还一起跳舞。她和她的人畅聊,对路人也很客气。她对谁都笑。我却几乎见不到她,也不想见。”
亨利拍拍儿子的肩膀。“孩子,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对你的看法。”他向儿子保证,“她忙于自己的小天地,珠宝,服饰,还有那些喋喋不休的西班牙长舌妇。你们早些单独相处,也能早些成为一对。带她去勒德洛你就会明白了。”
男孩点点头,还是心存怀疑:“陛下,如果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呢?”
“要不我问问她愿意去不?”
年轻人红着脸担忧地问:“要是她不愿意怎么办?”
父亲笑了,向他保证:“不会的,你看着吧。”
亨利算无遗策。卡塔琳娜不是一个会违背国王旨意的王妃。当他问她愿不愿和王子去勒德洛时,她回答说她会遵从国王的意愿。
“玛格丽特·波尔女士还在城堡吗?”她有点紧张。
他沉下脸看着她。玛格丽特女士已经平安嫁给了都铎王朝最可靠的功臣,理查德·波尔爵士,也已经归隐在勒德洛城堡,轻易不踏足宫廷这个是非场。但是玛格丽特女士毕竟是金雀花王朝的玛格丽特,克拉伦斯公爵钟爱的女儿,爱德华国王的侄女,沃里克的爱德华的姐妹,在王位的继承权上甚至比亨利本人更优先。
“怎么了?”
“没什么。”她仓促回答。
“你没必要避开她,”他略显粗暴,“过去的事是以我的名义,按我的命令做的。你不用害怕指责。”
她涨红了脸,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知道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质疑王位的合法性,”他突然爆发,“有太多人,约克家的,博褔特家的,兰开斯特家的,还有其他永不停止篡位妄图的家伙。你不了解这个国家。我们像一窝兔子一样彼此近亲通婚。”他顿了下观察她是否觉得可笑,但是她皱着眉,努力聆听他快速的法语,“我不能容忍谁觊觎我赢得的王位,也不能容忍谁妄图征服我夺取王位。”
“我以为您是真正的国王。”卡塔琳娜犹豫地说。
“现在是了,”亨利·都铎毫不讳言,“这就足够。”
“我以为您是被选中的人。”
“我现在是。”亨利露出冷酷的笑容。
“但是毕竟您是王族血脉?”
“我确实流淌着王族的血,”他的声音冷酷无情,“没必要去计较多少。我在战场上赢得了自己的冠冕,血缘不过是我脚下的烂泥。人们都见证了我的胜利,我是上帝选定的国王。大主教给我加冕是因为他也这样认为。我和基督世界其他的国王没什么不同,可能还比很多人强,毕竟我的王位不是被人送到摇篮里的,不是别人的战斗果实——我作为一个男人从上帝的手里接过这个王国,这是我应得的。”
“但是您总得从谁那里继承这个王位……”
“我说是我的,那就是我的,”他断言道,“我得到自己的东西,上帝把我的东西给我。就那么多了。”
她为他话语里的王者之风折服。“我明白了,陛下。”
她的谦逊和隐藏在谦逊里的骄傲让他着迷。他想还没有哪个年轻女子能像她这般如此自若地把心思隐藏在平静的面容里。
“你想留下来陪我吗?”亨利问,心里知道自己唐突。话出口的时候,他默默祈祷她能说“不”,好让自己彻底断了念想。
“为什么,我会遵从陛下的意愿。”她冷静地说。
“还是你更愿意和亚待呆在一起?”他心怀忐忑。
“如你所愿,大人。”她依然从容。
“说实话!你是愿意和亚瑟去勒德洛,还是留下来陪我?”
她微微笑了:“您是国王,您说什么我都会听。”
亨利知道自己无法把她留在身边,但忍不住有些臆想。他咨询她的西班牙顾问团,却发现他们自己都吵得不可开交。西班牙大使努力地维系着这棘手的联姻契约,坚持认为王妃应该和她的新婚丈夫待在一起,不论如何她应该有个已婚妇女的样子。而她的告解神父对小王妃有一种责任感,极力主张年轻夫妇应该时时厮守。她的嬷嬷,严厉又难搞的埃尔维拉夫人则认为不该离开伦敦。她听说威尔士有好几百里远,到处是山脉和岩石。如果卡塔琳娜留在贝纳德兹堡,亚瑟和他的随从都离开,他们就能在这城市中央形成一个小西班牙宫廷,而身为嬷嬷她会管教好王妃,管理好这个小西班牙宫廷。
而王后主动提出十二月中旬的勒德洛会让卡塔琳娜觉得寒冷孤独,她认为年轻夫妇应该在伦敦一起待到开春。
“你只是想把亚瑟留在身边,但是他必须去,”亨利对她毫不留情,“他得学习国家的运作,没有什么比管理自己的公国更能让他学会怎样统治英格兰了。”
“他还小,和她在一起都还会害羞。”
“他也得学学怎么当个丈夫。”
“他们会一起摸索出来的。”
“那正好让他们去自己私下摸索。”
最后,王太后一锤定音。“让她去,”她对自己儿子说,“我们需要她生个孩子,她总不能在伦敦自己就生个。让她和亚瑟去勒德洛。”她笑了,“上帝作证,他们在那里除了那事可什么都做不了。”
“伊丽莎白担心卡塔琳娜会觉得孤独忧伤,”他补充了一句,“亚瑟也担心他俩在一起合不来。”
“谁在意那个?”王太后问,“会有什么区别?他们结婚了,就得一起生活,再生个继承人出来。”
他朝她笑了:“她才十六岁,还是个会思念母亲的孩子。你没考虑到她的年幼吧?”
“我十二岁就结婚了,当年就生了你,”她回敬了他,“没人会为我考虑。而我还是活下来了。”
“可是你幸福吗?”
“不,一点也不。我觉得她也不幸福。但是这根本无关紧要。”
埃尔维拉夫人说我必须得拒绝去勒德洛。杰拉迪尼神父则认为嫁夫随夫是我的责任。德·普埃布拉博士说我母亲肯定希望我和丈夫同行,以示这桩婚姻货真价实。亚瑟,可怜的竹竿,不置可否。而他父亲似乎倾向于让我自己决定,可是他是国王,我才不会信他。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到西班牙。不管在伦敦还是勒德洛,都是阴暗潮湿,阴雨绵绵的天气,我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周围人说什么也一句都听不懂。
我知道现在我是威尔士王妃,有一天就是英格兰王后。这是事实,也会变成事实。可我不怎么觉得欣喜。
“我们要去勒德洛的城堡。”亚瑟笨拙地对卡塔琳娜说。晚宴上他们挨着坐在一起,下面是宴会厅,那里的走廊和门口都堆满了人,都是从城里赶来免费参观晚宴时的宫廷生活的。大多数人都注意着威尔士亲王和他的新娘。
她低着头并没有看他,只是问:“你父亲的意思?”
“是的。”
“那我会高兴地去的。”
“我们会单独在一起,作为堡主和他的妻子。”亚瑟说。他想告诉她,希望她不会介意,但愿她不会无聊,不会忧伤,不会——这是糟糕的情况——对他大发脾气。
她毫无笑容地看着他:“于是?”
“希望你会满意。”他结巴着说。
“如你父亲所愿。”她语气平静,仿佛在强调他们只是无权无势的威尔士亲王和王妃。
他清清喉咙,宣称:“今晚我会去你那儿。”
她用和脖子上戴着的蓝宝石一样蔚蓝冰冷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依旧不温不火:“如你所愿。”
入夜,在她就寝之后他才到来。埃尔维拉夫人并未阻挡,尽管她脸色冰冷,每个姿势都表明了拒绝。他进来时,卡塔琳娜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他的贴身男仆脱下他的外袍,静静地告退,并关上了门。
“葡萄酒?”亚瑟的声音略略颤抖。
“不,谢谢。”
年轻的男人笨拙地爬上床,掀开被子躺在了她身边。她转过头望着他,看着他在自己探究的目光下变得局促不安,不得不吹灭蜡烛来掩饰自己的慌张。窗缝里摇曳着巡逻队通过的点点火光。亚瑟感到她又躺了回去,脱掉了自己的睡衣。他觉得自己是一件东西,对她而言无足轻重,只是她为了成为英格兰王后不得不忍受的一个过程。
他掀开床罩跳下床。“我不能留在这儿了,我要回自己的房间。”
“什么?”
“我不能待在这里,我不受欢迎……”
“不受欢迎?我从没说过你什么。”
“很明显,你看起来就……”
“这里漆黑一片!你怎么知道我看起来如何?反倒是你,就像被谁胁迫来这里的!”
“我?又不是我闹得半个宫廷都知道我不能来和你同床。”
他听见她的喘息。“我没说你不能来,我只是让他们通知你……”她窘迫地停了下,“让你知道我每个月这天……”
“你的嬷嬷告诉我的侍从我不能来和你同床。你觉得这会让我怎么想?别人又怎么看?”
“那我应该怎么告诉你?”
“你自己亲自说!”他大发脾气,“不要借助其他任何人之口。”
“我自己?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这太让人尴尬了!!”
“于是就轮到我像个傻瓜!”
卡塔琳娜冲下床,扶住雕花的床柱稳住自己。“殿下,很抱歉冒犯了你,我不知道这里的礼仪是怎样的……以后都按你的意思……”
他什么也没说。
她只有等待。
“我走了。”他说,敲了敲门示意侍从过来服侍。
“不要!”她尖叫着。
“怎么?”他转了回来。
“人人都会知道,”她绝望地说,“知道我们产生了嫌隙。人人都知道你来看过我。如果你马上离开,他们会怎样想?”
“我不想待在这儿!”他咆哮着说。
她的自尊心发作。“你会羞辱我们俩的!”她哭了,“你想人们怎么想?是我让你,还是你不举?”
“为什么不行?如果这都是真的?”他更加用力地敲着门。
她惊恐地喘着气,无力地倒回床上。
“殿下?”
门外呼喊着,门打开了,外面是贴身男仆和两个侍从,他们背后站着埃尔维拉夫人和一个侍女。
卡塔琳娜走向窗口、背朝他们。亚瑟踟蹰着,求助地望向她,希望得到暗示可以留下来。
“太丢人啦!”埃尔维拉夫人叫喊着挤开亚瑟,给卡塔琳娜披上外袍。这女人已经跑进来搂住了卡塔琳娜,亚瑟没法再回去她身边,他跨过门槛向自己房间走去。
我没法忍受他,也没法忍受这个国家。我的余生不能在这里度过。他竟说他嫌弃我!他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他难道像只到处乱吠的狗一样疯了吗?他忘了我是谁?还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真想拿把弯刀愤怒地劈开他的榆木脑袋。他只要稍微用点脑子就会明白,这宫里的每个人,伦敦的每个人,甚至这个野蛮国家里的每个人都会嘲笑我们。他们会奚落我这个丑八怪根本不能讨他的欢心。
我开始哭泣,但不是因为悲伤。为了不让别人听到我的声音,然后议论说王妃因王子不和她同床而在哭泣中入睡,我把头塞进了枕头,眼泪和愤怒快让我窒息。我感到对他难以名状的怒火。
过了一会,我擦擦眼泪坐了起来。哭有什么用?身为公主,继而成为王妃,我可不能示弱。他不要脸我也得要。他还年轻,还是个英格兰人——能有什么行为准则?我想家了,在月光的照耀下,那里的墙壁和窗棂闪闪发光,黄色的石头有乳脂般的光泽。那是一座真正的宫殿,那里的人行事优雅端庄。我衷心希望还能继续生活在那里。
我也曾在苏丹的后宫里望着水里倒映着的黄色月亮憧憬我的婚事。那时候真傻。
圣诞前夕他们出发去了勒德洛。在公众面前,他俩相敬如宾,私下里却互不理睬。王后希望他们至少能待到十二日庆典以后,可王太后却命令他们到牛津去过圣诞节,让全国都有机会见到威尔士亲王和他的新王妃。而王太后的话就是圣旨。
卡塔琳娜坐着骡子在结冰的道路上颠簸,尽管垫了厚厚的毯子,围着皮毛的大衣,她还是觉得彻骨的寒冷。王太后以会摔伤为由不许她骑马,言下之意是希望卡塔琳娜已经怀上了孩子。卡塔琳娜本人对此不置可否,亚瑟则保持了缄默。
一路上他们都分房睡,到了莫德林学院也是如此。唱诗班已经就绪,厨房也做好了准备,牛津豪华盛大的圣诞庆典就要开始,可威尔士亲王夫妻间就和这严冬一样冰冷无趣。
他们一起用餐,一起坐在巨大的餐桌前面对蜂拥而至的牛津市民——他们挤满了走廊,只为看王妃咽下一小口食物,而她并不看向自己的丈夫,王子也和周围的人随意交谈,好似他是在一个人用餐。
他们带来了舞蹈、杂技、游行和戏剧。王妃看似笑容甜美,可那笑容并没有到达眼底。她用西班牙钱币赏赐了所有的艺人,感谢他们的演出,但是根本没有关心她的丈夫是否过得愉快。王子在房间里和这个城市的大人物们相谈甚欢,他说的英语,而他说西班牙语的新娘得等着谁愿意用法语或者拉丁语和她交谈。实际上,他们都围在王子身边尽情说笑,好像他们都在嘲笑她,不屑搭理她。王妃独自笔直地坐在坚硬的木雕椅子上,嘴边露出挑衅的笑容。
长夜将尽,卡塔琳娜站了起来,宫廷里的人纷纷卑躬屈膝行着大礼。她不顾身后脸色铁青的嬷嬷,向自己的丈夫行了个西班牙式的深屈膝礼。“晚安,殿下。”王妃的声音清亮,拉丁语有着完美的口音。
“我会去你那里。”他说。宫廷里有一阵小声的欢呼,他们都希望有一个强壮的王子。
这当众的宣告让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可她什么也不能说,她无法拒绝。但是她起身离开的方式充满敌意,完全不像会在独处时给他温柔体贴的款待。侍女们随着她告退,气势汹汹地仿佛她身后飘扬着一群斑斓的彩旗。人们都在暗地里取笑新娘的故作姿态。
半个小时后醉醺醺的亚瑟气冲冲地来找卡塔琳娜,发现她还穿着礼服坐在壁火边等他,嬷嬷也还在。房间里灯火通明,侍女们都还在说说笑笑玩牌取乐,仿佛现在还是下午的游乐时间。很明显,她还没准备就寝。
“殿下,晚安。”看到亚瑟进来,她站起来行了个礼。
亚瑟得选好退路,在这等情境前找个台阶下。他已经准备好就寝,赤着脚,只披了件长睡袍。而卡塔琳娜的晚礼服衬得她雍容华贵。侍女们都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不善。他对自己裸露的双腿和睡袍感到尴尬,而他的随从则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
“我以为你该就寝了。”
“当然,我本该的。”她冰冷有礼地回答,“我本来应该上床睡觉的,现在很晚了。但是你既然当众说要来见我,我以为你会把每个人都带来的。不然你说来看我,为什么要大声得让每个人都听见?”
“我没有大声宣扬!”
她扬了扬眉毛,并没有出言反驳。
“今晚我会留在这里。”他坚持,走到卧室门口对随从点点头,“这些女士们也该就寝了,已经很晚了。”
“都下去吧。”他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她随他进去关上门,隔开那些震惊的侍女。转过身看见他甩掉睡袍,赤裸着爬上她的床,垫着枕头坐在床头,双手抱胸,等待着她的款待。
现在轮到她觉得不舒服了。“殿下……”
“脱衣服,”他嘲弄她,“你说的,现在很晚了。”
她转向一边,又转回来:“我要召唤埃尔维拉夫人。”
“叫吧,随便叫谁来帮你脱。不用在意我。”
她咬紧了嘴唇,他能看出她的动摇。她不敢在他面前更衣,转身走了出去。
隔壁传来喋喋不休的西班牙语。亚瑟咧着嘴笑了,猜测她去清空了侍女的房间并在那换了衣服。她回来的时候证实了他的猜想。她穿上了绣满华丽蕾丝的睡袍,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看起来更像个小女孩而不是刚刚那个目中无人的王妃。他觉得欲望和某种其他的感情一起高涨:那是可以称之为温情的东西。
她不那么和气地瞥了他一眼:“我得做祈祷。”她走到神龛面前跪下。亚瑟看见她把头垂在胸前紧握的手上开始小声祈祷。第一次,他的怒火慢慢平息,开始理解她的难处。在陌生的国家,对一个比自己小几个月的男孩唯命是从,没有真正的朋友和家庭,远离她原本熟悉的人和物。与之相较他的那些内心纠葛对她根本无所谓。
床榻很温暖,刚刚为了壮胆喝下的红酒现在让他昏昏欲睡。他躺回枕头上,听着她长长的祈祷,对一个男人来说虔诚的妻子无疑是最好的精神伴侣。他想着想着就闭上了眼睛。他想,等她上了床他会温和而自信地对待她。现在是圣诞节,他得对她好点,对个孤单恐惧的小人儿,他应该心胸开阔些。他温暖地想象自己能有多爱她,她又该怎样感动。也许他们该学着让彼此快乐,也许他是能让她幸福的。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打起了小呼噜,最后睡着了。
卡塔琳娜结束了祈祷,露出了得逞的笑容。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睡到他身边,仔细摆好身体让自己哪怕衣角都不会碰到他,才从容地睡了。
你想在我的侍女,在整个宫廷面前羞辱我。你认为能让我感到耻辱,感到颓败。可是你错了。我是来自西班牙的王妃,你是在这个安全的小国里,在这个自以为是的乐土里长大的王子,我见过许多你做梦都没见过的东西。我是西班牙公主,是能够单枪匹马抵御异教徒威胁,基督世界最强大的两位君主的女儿。七百年来比罗马帝国更神气活现的摩尔帝国占领着西班牙,是谁把他们赶出去的?是我的父母!我没必要怕你——玫瑰王子,不管他们怎么称呼你。我不会屈尊做任何西班牙王妃不该做的事。我不会心怀不轨。但是如果你要挑战我,毫无疑问,我会打败你。
早上起身后他没有和她说话,他高高在上的男人自尊从本质上被打击了。她在他父亲的宫廷里拒绝他进入她的房间,深深地羞辱了他,然后现在她又私下羞辱了他。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被她嘲笑。他阴郁地起身,沉默地离开去做弥撒,甚至懒得看她一眼。整日里他都在外面打猎,晚上也不和她交谈。他们并坐着欣赏戏剧,不发一言。他们在牛津待了一个星期,彼此每天说过的话不超过一打。他私下打定主意再不和她交谈。如果可以,他将在她那里得到一个孩子,他要竭尽所能地羞辱她,但是不会直接和她对话,而他也决不,决不,决不再和她一起过夜。
出发去勒德洛的那个早晨,天上乌云密布,下起了鹅毛大雪。卡塔琳娜踏出学院大门,冰冷潮湿的空气让她不禁缩了缩脖子。亚瑟对她视而不见。
她走到早已等候着她的随行人员面前,在庭院里的轿子前犹豫不决。他惊讶地发现她就像一个在牢笼前挣扎,可是无计可施的囚徒。
“里面会非常冷吗?”她问。
他板着脸对她说:“你得适应这严寒的天气,这可不是西班牙。”
“好吧,我知道了。”
她掀起轿帘,里面准备了给她裹着取暖的毯子和靠着休息的垫子,看起来并不舒适。
“那里的天气比这里还糟糕,”他幸灾乐祸,“那里冷多了,雨雪冰雹轮换着下,天气也阴暗得多。二月里,每天最多能有两个小时的白昼,寒冷的雾就会把白天变成黑夜,看起来永远都是灰蒙蒙的。”
她转过头看向他:“我们不能改天起程吗?”
“你自己要来,”他奚落她,“我就该把你留在格林威治。”
“我只是听命行事。”
“我们都是。听命上路。”
“至少你能到处活动保持温暖,”她控诉着,“我能骑马吗?”
“王太后禁止你骑马。”
她做了个鬼脸,但是没有争辩。
“你自己选吧,要我把你留在这里么?”他飞快地问,好像感到不耐烦。
“不,当然不用。”她爬进轿子,用毯子裹好脚和身体。
他领队离开牛津,不时对夹道欢送的民众俯首微笑致意。卡塔琳娜放下轿帘以抵御寒风和好奇探究的目光,并避免露面。
他们驻扎在一座大宅里休憩,亚瑟甚至没有扶她下轿就自行用餐去了。女主人慌乱地去迎接卡塔琳娜,发现她在轿子里浑身颤抖,脸色灰白,双眼通红。
“王妃,您还好吧?”女主人问。
“好冷,”卡塔琳娜惨兮兮地说,“我快被冻死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寒冷。”
她几乎什么也没吃,也没喝葡萄酒,看起来筋疲力尽得快要垮了;但是当他们用完餐,亚瑟下令继续前进,傍晚之前他们还得前行二十多里。
“你能拒绝吗?”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在她耳边低语。
“不行。”卡塔琳娜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但是他们推开巨大的木门走进院子时,天空飘起了雪花。
“没法再走了,天很快就会黑下来,我们会迷路的!”卡塔琳娜大声说。
“我才不会迷路。”亚瑟说,翻身上马,“你可以跟着我。”
女主人让仆人飞快地去取给卡塔琳娜轿子取暖用的热石头。王妃上轿裹好毯子,抱着手臂。
“他一定是迫不及待了,想带你去勒德洛参观城堡。”女主人尽量往好的方面开导她。
“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让我看看自己有多被忽略。”卡塔琳娜尖厉地说,但是她小心地用的西班牙语。
离开了温暖明亮的城堡,他们调转马头向西前进,背后传来大门轰然关上的巨响。白日低垂在地平线,现在才午后两点,可是天空却布满密云,绵延起伏的山峦上翻滚着可怕的灰色光芒。蜿蜒的小道上到处是棕色的融雪。亚瑟在马上愉快地哼着小曲。卡塔琳娜的轿子艰难地在后面跋涉,骡子每走一步轿子就左右摇晃,她不得不抓住轿沿保持平衡,痉挛的手指因为寒冷变得乌紫。轿帘挡住了大部分的雪花,但是无法阻挡寒气。如果掀起一角看看外面,她会看见雪花在道路上盘旋飞舞,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天色愈发地阴沉了。
白日终于沉没在白色的天际,世界变得更加灰暗。乌云和大雪紧紧压在这小队人马的头顶,他们依旧顶着昏暗的天色在这苍茫大地上前行。
亚瑟轻松惬意地骑着马在前方慢跑,戴着手套的手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皮鞭,他穿着外套、厚实的羊绒内衣,皮靴也柔软温暖。卡塔琳娜看着他在前方驰骋,冷得瑟瑟发抖,无暇他顾,只希望他能骑过来告诉她旅程即将结束,他们已经到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骡子还在前进,它们低头抵御着东风,飞舞的雪花灌进它们的耳朵,也灌进轿子。积雪越来越厚,盖住了车辙,极目都是茫茫大雪。卡塔琳娜像孩子一样蜷缩在毯子底下,腹部,膝盖,双手和脸都僵冷地埋在皮毛垫子里。脚被冻僵了,背上有一小块空隙,冰冷的空气让她瑟瑟发抖。
在轿子外面,她能听到男人们喋喋不休地嘲弄着这严寒的天气,发誓等到了伯福德一定要好好大吃一顿。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卡塔琳娜因为寒冷和疲倦迷迷糊糊睡着了。
轿子停下的颠簸惊醒了她,帘子被掀起来,冰冷的空气笼罩了她的身体,她垂下脑袋,因为不适哭喊起来。
“公主殿下?”埃尔维拉夫人面色红润,骑着骡子的旅程让她觉得没有那么寒冷,“公主殿下?感谢主,总算到了。”
卡塔琳娜没法抬起头。
“公主殿下,他们等着迎接您。”
卡塔琳娜还是没有抬头。
“怎么了?”是亚瑟的声音,他看见轿子停下嬷嬷躬身进去,一大堆毯子下面没有任何动静。一瞬间,他感到令人惊慌的心痛,他想王妃可能被折腾病了。玛利亚·德·萨林纳斯责备地望了他一眼。“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埃尔维拉夫人直起身子挡在跳下马过来看视的王子和他年轻的妻子中间,护着卡塔琳娜,“王妃只是睡着了,没事。”
“让我看看。”王子坚定地把这女人拨开,跪在轿子旁边向里查看。
“卡塔琳娜?”他轻声呼喊。
“我被冻成冰块了。”细小的声音传来,她终于抬起头,让他看见她比雪还苍白的脸色和冻得发青的双唇。“我冷……冷得快死了,你高兴了。你会把我埋……埋在这个恐怖的国家,再娶……娶个肥得像猪一样蠢的英国女人。而我再也见不到……”她呜咽着说不下去。
“卡塔琳娜?”他完全茫然了。
“我再也见不到妈……妈妈了。但是她会知道是你和你的残忍,还有你那恐怖的国家害死了我。”
“我一点也不残忍!”他马上反驳,完全无视身边聚集起来的侍臣,“上帝作证,卡塔琳娜,不是我!”
“就是你!”她从一堆毯子里仰起脸,“你这么残忍都是因为……”
她泫然欲泣的雪白脸蛋远比她的话语更能打动他的心。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他祖母斥责的姐妹。她看起来不像是来自西班牙愤怒无礼的王妃,而只是被吓哭了的女孩,而他意识到自己就是把她吓哭的罪魁祸首,是他不闻不问地把她扔在冰冷彻骨的轿子里自顾自地骑乐。
从毯子里拉出她冰冷的手,握着她冻僵的手指,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吻了她发绀的手指,然后用嘴向它们呵气。“上帝啊,饶恕我吧。我忘记了自己身为人夫,忘记了我的职责。我不该让你哭泣,再也不会了。”
她眨眨眼睛,泪水在她蔚蓝的眼睛里打转:“啊?”
“我错了,虽然很生气,但是我还是错得离谱。让我抱你进去暖和一下,我会告诉你我有多懊悔,再也不会对你这样了。”
她在毯子堆里挣扎,亚瑟帮她把腿上的毯子拉开。她被冻得如此僵硬,当颤抖着想站起来时几乎绊了一跤。不理会她嬷嬷的低声抗议,亚瑟用双臂搂住她,像抱新娘一样抱着她穿过大厅的门槛。
他温柔地把她放在熊熊的炉火前,温柔地掀开她的兜帽,解开斗篷,揉搓着她的双手。他示意仆人们端上葡萄酒,收拾好斗篷后退下。宁静祥和的氛围包围着他们,直到红晕染满了她的双颊。
“对不起。”他诚挚地说,“我之前对你真的非常非常愤怒,但是我不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还让你赶路,让你受凉。都是我的错。”
“我不怪你。”她低声说,脸上泛起浅浅的微笑。
“我没有意识到我该照顾你,我根本没想到。我还是个孩子,粗鲁的孩子。但是我现在知道了,卡塔琳娜,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她点点头。“哦,也请你原谅我吧,我对你也不怎么样。”
“有吗?”
“在牛津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他也点点头。“那你想说什么吗?”
她飞快地抬头瞟了一眼。他一本正经,并不是在玩什么把戏。他还是个孩子,有着孩子气的强烈是非观。他需要一个适当的道歉。
“我非常非常抱歉。”她诚心地说,“我做了错事,早上我就后悔了,但又没法开口道歉。”
“我们现在可以就寝了吗?”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低语。
“现在?”
“我可以告诉他们你病了。”
她点点头,尽在不言中。
“王妃被冻坏了,”他向众人宣告,“埃尔维拉夫人将侍候她先去休息,我等会在那里和她单独用膳。”
“可是殿下。民众都希望能……”这里的主人恳求,“他们为您准备了欢迎仪式,这样不妥当……”
“我一会儿就去宴会厅见他们,我们明天还会在此逗留。但是王妃现在需要休息。”
“遵命。”
王妃和她的侍女们一阵忙乱,埃尔维拉夫人护着她去了房间。卡塔琳娜回望着亚瑟。“请到我房间一起用餐,”她清楚地让每个人都能听见,“我想见你,殿下。”
这对他已经足够:能听见她公开地表明需要他,这让他重拾信心。他向她鞠躬,然后去了大厅,要了一杯麦芽酒,优雅地应付着被允许拜见他的六个男人,不久就告退去看她。
屏退了所有侍女,仆人,她独自一人坐在炉火前等着,没人会来打扰他们,现在是完全属于两人的世界。看到空荡的房间他几乎要退缩了,都铎王子和王妃从没这样单独相处过。她驱逐了该在桌旁侍候的仆人,遣走了该和他们一起进餐的侍女,甚至她的嬷嬷也不在。没人知道她在套房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会如何摆设餐桌。
给素净的木桌铺上颜色鲜亮闪闪发光的桌巾,在冰冷的墙上挂上帘幔,现在房间变成了精心布置过的华丽帐篷。
她命令仆人锯掉了桌腿,现在那桌子变得几乎和脚凳一样矮,看起来很荒谬。她在两边都铺上了巨大的坐垫,好似他们会像野蛮人一样斜倚着吃饭。晚餐就摆在只有膝盖高的餐桌上,下面的暖笼保持着食物的温度。四周都是蜡烛,熏香浓郁得好像礼拜日的教堂。
他差点脱口抱怨毁坏家具的野蛮行径,但是忍住了。也许,这不仅是什么女孩家的游戏:她想要向他证明些什么。
她穿着奇怪的女装,头上的丝巾绑起来在皱褶处打了一个冠冕一样的结,另一面却松散着,仿佛她会拉过来像面纱一样遮住脸庞。一件轻薄的丝绸寝衣代替了庄重的礼服。烟蓝的颜色如此美妙,他几乎能瞥见里面她润白的肌肤。意识到她在这一缕衣料下面赤裸着身体,他的心被狠狠地击中了。外套下面她穿着一条长裤——像男式的又不是男式的,它从她的小巧臀部延伸到脚踝,两端用金色细绳绑着,呈现出壶形包裹着她纤细得当的双腿,脚上踏着的是一双半露脚的深红色精致拖鞋。他上下打量着她,从长长的头巾到土耳其拖鞋,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形容。
“你不喜欢我的打扮。”她直言不讳,而他缺乏应付女人的经验,不知道她会觉得有多窘迫。
“我从没见过这种穿着,”他结巴着说,“阿拉伯服饰?让我看看。”
她转过身,回头看他,然后又转回来对着他。“在西班牙我们都这样穿,”她说,“母亲也是。这样穿着比长外套舒适整洁多了。不像丝绒和锦缎,这些都可以清洗的。”
他点点头,闻到丝绸上散发出清淡的玫瑰香水味。
“而且在日头底下也很凉快。”她补充说。
“这很……美。”他差点脱口而出“野蛮”,看着她的眼睛散发出迷人的光彩,很庆幸没有失言。
“真的?”
“嗯。”
她举起胳臂,转着圈向他展示长裤的飘逸和衣料的轻薄。
“你就这样穿着睡觉?”
“我们几乎一直穿着它。母亲甚至把它穿在盔甲里,再没有比它更舒适的了。她的锁子甲里面也没法穿上外套。”
“不……”
“在接见教皇使节等特殊场合,或者在庆典的时候,我们才穿上礼服和外套,特别是在寒冷的圣诞节。但是在自己的房间,尤其是夏天,还有出征的时候,我们都穿着摩尔人的服装。它制作简单,容易清洗,方便携带,最好不过了。”
“在这里你不能穿,”他说,“真抱歉。但是如果王太后知道你带着这些衣服,她会极力反对的。”
她点点头。“我明白。母亲连带着它们都反对。但是我需要个对家的念想,而且我可以悄悄把它们放在柜子里。但是今晚,我觉得我想让你看看我自己,看看我本来是什么样子。”
她坐到餐桌的一头,示意他去桌旁。他觉得自己太高大,太笨手笨脚了,凭着直觉,他脱下马靴,赤脚踏上了鲜艳的毯子。她朝他赞许地点点头,招呼他坐下。他坐在了金色绣纹的垫子上。
她安详地面对他坐着,递给他一碗散发着香气的清水和雪白的餐巾。他净过手,擦干水迹。她微笑着递给他一金盘食物。这是他儿时常吃的东西,里面有烤鸡腿,沾着芥末的腰子,还有上等的白面包:一顿地道的英式主餐。但是她把它们切成小块摆放在单独的盘子里,真是别致优雅的吃法。切成小牙的苹果摆在肉类周围,有些加了特别香料的肉类,旁边则是小块的蜜饯。她竭尽所能,用摩尔人奢华精美的品味打造出一顿西班牙风味的晚餐来款待他。
亚瑟的偏见动摇了。“这……真美,”他挖空心思想描述这一切,“这就……像幅画卷,你就像……”他想象不出曾有什么像她一般打动过自己。突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就像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油画,”他说,“那是我母亲的珍藏。你就像它,奇特,但是最动人。”
这赞美让她脸红。“我希望你能明白,”她小心地用拉丁语说,“我想让你认识我,Cuiusmodi ego 。”
“你是谁呢?”
“我是你的妻子,”她向他保证,“威尔士的王妃,英格兰未来的王后。我要成为一个英格兰女人,那是我的命运。但是同时,我也是西班牙和安达卢斯的公主。”
“我知道。”
“你知道,但并不理解。你不了解西班牙,也不了解我。我想向你表明心迹,也希望你能了解西班牙,我是来自西班牙的王妃,是父亲的宠儿。单独用餐时,我们就像这样进食。出征的时候,我们住在帐篷里,就像这样坐在火盆前,七岁以前,我们年年都在征战。”
“但你们是基督的信徒,”他有异议,“也是基督世界的一员。你们有椅子,真正的椅子,你们应该在真正的桌旁用餐。”
“只是在宴会的时候,”她说,“在私人房间,我们就是这样,像摩尔人一样生活。噢,我们会在饭前祷告,感谢唯一的主赐予我们食物。但是我们的生活和你在英格兰的生活不一样。我们美丽的花园里有喷泉和流水,宫室里都镶嵌着宝石、镌刻着金色的诗文,咏叹着美丽的真理。我们有专门的浴室,有可供洗浴的热水和充满房间的蒸汽,冬天也有专门的冰室,贮藏着从山脉上运来的积雪,让我们即使在夏天也能享用冰镇的水果和饮料。”
这幅图画令人神往。“你让你自己听起来真奇怪,”他勉强说,“就像童话一样。”
“我只是刚刚才认识到我们彼此有多陌生,”她说,“我以为你的国家会和我的一样,但实际上大不相同。我意识到我们就像波斯人和德意志人,阿拉伯人和西哥特人一样迥然不同。也许你会以为我是个像你的姐妹一样的王妃,但是我真的,真的和她们不同。”
他点点头。“我得对你多加了解,”他试探地提议,“你也要多多了解我才行。”
“我会成为英格兰的王后,我会变成英国人。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当我还是个女孩时,我是什么样子的。”
他点点头。“今天你冷坏了?”他问,一阵陌生的感觉涌起,胃部微微抽痛。他发现仅仅是想到她会不开心就会觉得心疼。
她毫不隐瞒:“是的,太冷了。又想到我对你不够和善,我觉得非常沮丧。然后想到我远离父母亲人,没有温暖和阳光,就开始想家了。真是让人受不了的一天。”
他伸手扶她:“现在能安慰你吗?”
她的手指触碰着他的。“你已经安慰了我,”她说,“当你把我放在火炉前,告诉我你心怀愧疚,我就得到了安慰。我会学着像你希望的那样信赖你。”
他把她拉到身旁躺下,身下的垫子柔软舒适。然后温柔地扯开她缠在头上的丝巾。丝巾从她缎子般的长发上散开来,她丰盈的红色秀发倾泻而下。他的嘴唇触碰着它,然后是她甜美的颤抖着的樱唇,沙色睫毛下的美目,浅淡的秀眉,额旁青色的静脉,小巧的耳垂。他感受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欲望,他吻着她的颈窝,她纤细的锁骨,从脖子到肩膀间诱人的肉体,肘部的小窝,温暖的手掌,散发着情欲味道的胳肢窝,然后他把她的睡衣从头上拉下,现在她赤裸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现在她成了他的妻子——终于成为了他真正的爱妻。
我爱他。我原本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我爱他,我俩如鱼得水,共浴爱河。惊叹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了,不只是我自己。我是和丈夫沉溺于情爱的年轻妇人了。我和威尔士亲王相爱了。我,西班牙的卡塔琳娜,陷入了爱河。我曾以为这是份无望的爱,而现在却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它。和丈夫相爱,有一天再共拥山河,现在谁还能质疑我受到了主特殊的恩宠?他让我在战争里有惊无险,在阿尔罕布拉宫里享受荣华富贵,而现在他赐予了我英格兰,赐予了我这个王储的爱情。
患得患失里,我匆忙地握着手祷告:“主啊,让我能永远爱他吧,不要让我们彼此分离,不要像胡安和玛戈特在短暂的蜜月后就不得不生离死别。请护佑我们白头偕老,此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