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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3年5月

伦敦 达勒姆府

她当然是对的。我现在住在达德利家族位于伦敦的巨型宅邸里,好像是为了强调他们一家的重要性。世人称其为达勒姆府,我的婚礼就会在这儿举行。这场集体婚礼有三对新人,分别是我、我的妹妹凯瑟琳,还有达德利家的凯瑟琳,她要嫁给亨利·黑斯廷斯,他今年十八岁,是亨廷顿伯爵的儿子。我最小的妹妹玛丽虽然公开订婚了,只是要等她再长大几岁才能结婚入洞房。大家对此似乎都非常满意,但他们必须和我一样,意识到这场婚礼不过是英格兰权势最大的几个人用自己子女的血签署的一份契约。我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向上帝祈祷,希望他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三个男人要互相立下契约的人。他们觉得若不用联姻来约束对方又会遇到什么危险呢?为什么我们六个人要一起结婚?我的妹妹凯瑟琳觉得这对她来说是个优势,因为自己无疑是三个新娘中最漂亮的那个,不过她关心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每天都有王家衣橱 的服装送来,王家金库把首饰借给我们,还给了我们珍贵的宝石。我的表舅爱德华国王病得很重,没法参加婚礼,但他给了我们几匹布:有银黑相间的布料,上面饰有玫瑰,还有紫白相间的花纹。几匹金丝和银丝锦缎,一条金制腰带,以及为我头巾制作的一条镶边,上面嵌着十三颗切割成方柱形的钻石与十七颗巨大的珍珠。骑士比武场粉饰一新,挂满了旗帜:婚礼当天会有一场比赛,伦敦每个有骑士头衔的人都会赴宴,厨师们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了。这顿盛大的筵席会有几十道菜,中央庭院的喷泉流淌着葡萄酒,几百人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坐在桌前享用一道道佳肴,又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看着他们。我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因为我乃都铎家族的子嗣,衣着华美如同公主,与达德利家的男孩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

“这简直是天堂。”凯瑟琳捧着一条紫罗兰色的丝巾,把绯红的双颊埋了进去。

“才不是。”我告诉她,“你这种说法就是异端邪说。”

“就和复活节一样美妙。”玛丽含糊不清地说,因为她的嘴里塞满了油酥点心。

“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你会和人订婚但不会出嫁,也没有理由暴饮暴食,还有,站直了。”

她听话地直起了腰,凯瑟琳身披银丝锦缎,在一边转着圈,等着裁缝为我们量体裁衣。王家衣橱的男仆们又送来许多匹天鹅绒和丝绸,凯瑟琳把一些价值连城的蕾丝披在头上当作面纱。“你们也没有理由爱慕虚荣。”我尖刻地说。

“我快要爱上他了,”凯瑟琳滔滔不绝地说,“他昨天给了我一条金链,临走的时候还捏了捏我的手,你说他是在暗示什么?”

“母亲也会捏我的手,”我说,给他们看我手腕处的瘀伤,“她告诉我这也是爱的表现。”

“这是母爱。”凯瑟琳辩护道。

玛丽神情严肃地看着这些瘀痕。我们的母亲、奶妈、家庭女教师和父亲都或多或少地打过我们,只有我的导师约翰·艾尔默是个例外,他虽然有权利体罚我,但从来没有施行过,我告诉他这就是我热爱学习的原因。

“这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最好的事。”玛丽鹦鹉学舌,重复着她听到的话,“因为我们会由此成为王位继承人。”

“对你来说可不一定,”我告诉她,“你还生不出英格兰的国王。”

她的双颊微微泛红。“我的心脏又没有比别的姑娘小,之后也肯定会长高的。”

玛丽一直拥有的那份勇气总是让我心软,我向她伸出双臂,两人抱在一起。“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违背他们的旨意。”我在她那头金发上方说道。

“你爱他吗?哪怕只有一丁点爱。”凯瑟琳问。

“等我们结婚了就会爱他,”我冷冷地说,“到那时候就会了,一如我在上帝面前许下的誓言。”

我的妹妹们对婚礼上提供的服务失望透顶:她们希望婚礼用拉丁语主持,充满着富有仪式感但又晦涩难懂的誓言,乐手们演奏出嘈杂的音乐和喇叭声,四处布满家徽,圣水沾湿衣衫,焚香的气味浓烈得让人窒息。相反,婚礼遵照我的信仰,置办得十分淳朴,我高兴地发现达德利一家也是虔诚的基督徒,在国王给予人民《圣经》、传教士在世界各地布道的时候他们就转而信仰了新教。我们的婚礼对于信仰天主教的玛丽公主来说是个活生生的指责,她既没有参加婚礼,也没有参加后两天奢华的庆典。我们也没有邀请表姨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她人在苏格兰,拜访某个她称之为父亲的人。既然约翰·达德利给她送去了放逐令,我觉得他就是想让她离这一切远远的。

尽管我一再表明自己的态度,但终究没有穿得像新教徒那样过于朴素。我身着一身王家紫色和金色织锦制作的外袍,上面点缀着珍珠和钻石。她们让我栗色的秀发披过肩,任发梢垂过腰际。这是我最后一次像个处女一样穿着宽松的衣服。现在我是最庄重的新娘,而金发的凯瑟琳穿一袭银色长裙,是最美的新娘。但我并不妒忌她的服饰和外貌,如果她有点自知之明,便会知道婚礼不过是一场世俗的表演。

婚礼上有舞蹈和长枪比武,以及假面舞会,依照男女分为两组,还有表演者与乐师。达德利家族把全家人都邀请了过来,并敞开宅邸的大门,这样伦敦的每个人都能过来见识这场了不起的婚宴。一切都好像会永远持续下去,只是被食物毁了:有些菜坏了,很多客人上吐下泻。还有很多人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在第一天喝高了,于是第二天便请了假。我的新婆婆达德利夫人腹部翻江倒海,整日在她的房间里痛苦地呻吟,窘迫不堪。我不认为这是上帝通过圣言传递的征兆,也不是通过星辰、汗水或狂风带来的。我觉得这是对我父母做出的严厉责罚,让他们知道我的婚礼要让宾客们反胃不已,就像它也让我感到恶心。

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和身形矮小的妹妹玛丽订婚的是威尔顿的亚瑟·格雷,比她高不少。他已经是个年轻人了,而且把自己视为父亲的同事和伙伴。他年纪太大了,早已不适合当玛丽的玩伴,玛丽的年纪和个子也太小,还不够当他的妻子,不能和他结婚或是同房。我觉得她那根弯曲的脊椎让她永远不能和一个男人同床并且支撑她怀胎十月直至分娩。亚瑟·格雷肯定私下里瞧不起她,他们还要分居多年才能结婚,这段时间她就和母亲住在一起。我想,她在和丈夫结婚之前,这段婚姻就会先行破裂。

我的新姑子凯瑟琳·达德利不过是个孩子,而且还是傻乎乎的那种。他们把她许配给亨利·黑斯廷斯,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学者和朝臣。他看着自己上蹿下跳的小新娘时脸上一直挂着耐心的微笑,但这微笑不免会日渐消退。

凯瑟琳妹妹的丈夫是彭布罗克伯爵之子亨利·赫伯特勋爵,他整整两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面如死灰,病恹恹的,几乎站都站不住。他们说尽管亨利对天发誓自己没法走到圣坛面前,他还是被人从病床上拽了下来。他不过才十五岁啊,我希望我的妹妹别还没结婚就成了寡妇。他病得那么重,她年纪又那么小,自然不可能完婚,这样她就能少承受一点我所承受的严苛压力。这三个无法联合的团体只会让我感觉更糟。我是家里三个姑娘里唯一既当新娘又当妻子的,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了

“你为什么拉长着脸?”我的蠢妹妹凯瑟琳问,“你知道,如果你出嫁了,那就不仅要行夫妻之名,还要行夫妻之实。要不是他病得那么重,我也会和你一样。”

“我也是。”玛丽附和道。

“你的情况和这不一样。”我对她说。

“我可看不出什么区别。”她倔强地还击道。

我不想和她争辩,于是对凯瑟琳说:“还有你,年纪还太小。”

“才不是呢,”她说,“不管怎样,你就是错了。”她稍稍调整了下我头上的头巾,让我知道自己已经结婚了。“快点,你要第一个进婚房,真幸运。”

我的母亲、婆婆还有男方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出现在门口时,我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压力,他们跟着我入洞房,看着我的侍女为我宽衣解带,随即便把我抛下,让我和丈夫待在一起。

他绝非令人生厌的类型,各方面都无可挑剔,既年轻又英俊,皮肤白皙,有一张坦率的脸和一双明亮的蓝色眸子。他比我高得多,我的头顶甚至还没够到他的肩膀,所以看他时得仰着脖子。他有一双修长的腿,别人说这是一个好舞者所应有的条件,所以他就在做自己应做的那些事,比如骑马、狩猎、比武等等。他在信教的家庭中长大,并且博览群书。如果我们没有结婚,那我也不会对他过于依赖母亲的行为有所指摘,但这个“巨婴”做什么事情都要看母亲的脸色,就连说话或者是坐是立都不例外。

他不是我的选择,也不会成为我的选择,我担心在上帝看来,嫁给他这件事并非是我所能决定的,但既然我们结了婚,我也不能说他什么。信奉上帝的妻子就应对丈夫言听计从。他被我欺骗了,正如被夏娃欺骗的亚当一般。不管我对他的评判如何,我都应该服从他。

我们的新婚之夜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充满尴尬和痛苦。我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嫁给了奈德·西摩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虽然他可能会比吉尔福德更加自信,也不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最难的地方在于,除了那些最抽象的概念之外,没有一本书告诉过我关于情爱的事。我只知道罪孽带来的痛苦,没有任何一本书告诉我关于新婚之夜的疼痛。没有谁警告过我:新婚之夜最糟的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对你做的事。这一切如同一个谜,我们都不知道那件事应该怎么做,要是这一切都弄砸了,人们又会全都怪罪到我头上。而我甚至都分不清这些事情是对是错,除了我一开始感受到的阵阵疼痛之外,余下的都是令人厌恶的感受。他做这事不是出于欲望或者爱恋,我也一样。等他入睡后,我从床上起来,乞求我能获得足够的力量助我承受这一切,还有我在人世间所承受的痛苦,就像耶稣承受的那些。

客人们终于要走了,凯瑟琳前往她在贝纳德城堡 的新家,让重病的丈夫躺回病床上,因为他的生母去世了,凯瑟琳就像母亲一样照看他。我的父母和小玛丽一起回到了萨福克宫,只有我被留在一幢陌生的宅邸里。仆人们清理着两日筵席留下的乱摊子。婆婆病得不轻,只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丈夫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因为他的母亲压根没告知他的言行应当如何。

到了早上,我才被允许回家和家人团聚,但只能去萨福克宫。我渴望着布拉德盖特的夏日原野,只是自己只能留在伦敦。

“母亲说如果你想回家就回去吧,”我的丈夫很不客气地说,“但她又说我后天得和你吃饭,并在你的房间过夜。”

“我的书都在房间里,”我试着开脱,“我得回去学习。”

“母亲说你可以回去。”

我没有问他,如果他们想让我早点回去会怎样,最好还是不要问了。或许我可以前往在伦敦的居所,在那儿一直待到夏天,如果国王还活着,约翰·达德利和他的儿子就要进宫了,但不会带着妻子前往。我有机会回布拉德盖特,在林间骑马,看着农民怀着丰收的喜悦在满月下散步 ,随后在湖上泛舟,这一想法是支撑我度过新婚后数日的唯一动力,当然,我的那些书也是。我可以随时翻开一本书,让自己隐身其中,在属于我的精神世界中寻求慰藉。

我想回到布拉德盖特,将母亲当做避风港,为的就是离开那个比母亲还要刻薄的家庭。这些念头让我首次理解了上帝对夏娃说的话: 我必多多 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 。身为女人实在是件痛苦的事,夏娃则告诉我们当妻子更糟。

达德利夫人和我母亲达成了协议,我可以回萨福克宫与父母住一起,只要我按时拜访他们家,并经常和他们共进晚餐即可。我婚后的第一周就是这么过的,但达德利夫人又打破了誓言,她在晚餐前径直来到我们的房间,吉尔福德和我正无言呆坐在房间里,她对我说:“简,现在你必须把衣服和所有东西都送过来,你今晚就在这睡,之后也必须如此,从今往后,你就得住在这儿。”

我起身对她行了个屈膝礼:“我以为今晚会回家睡。”我说,“我的母亲正在家里等我。”

她摇了摇头。“这得改,我丈夫给我写了信,告诉我你必须待在这儿,你得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也必须做好准备。”

吉尔福德起初站着,随后跪在母亲面前,他母亲把手搭在他那头卷发上。“我们要做好准备了?他是不是病得更重了?”吉尔福德急切地问。

我的目光从达德利夫人移到了她的儿子身上。“谁病得更重了?”

她对我的无知报以恼怒的啧啧声。“你们回避一下。”她对和她一起进来的女士们说,“简,你坐好了。吉尔福德,我亲爱的儿子,来我这里。”

他站在她身后,就像诺兹先生抓着凯瑟琳的肩膀一样,两眼直直地看着我,他母亲对我说:“是国王,上帝保佑他,他病得更厉害了。你总知道他病了吧?”

“当然知道,我经常坐在他身边。”

“现在他病得更重了,他的医生说他活不过这个夏天。”

“这个夏天?”这简直快得难以置信,我以为他至少能活到结婚生子的那一刻。他们说他活不过今年,但我对此完全没有概念。“上帝保佑他,”我悄声说,震惊得不能自已,“我不知道,但又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他只是……”

“这不重要,”她打断了我的话,“重要的是他的遗嘱。”

事实上,重要的是他不灭的灵魂,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修改了遗嘱,”她说,声音里有一种得意的味道,“改完后,所有议会成员都宣誓认同。”她向上瞟了一眼正对她微笑的吉尔福德。“你父亲也看到了修改的内容,”她说,“是他把这一切都准备妥当的。”达德利夫人又望向我。“国王将他半数姐妹的继承权排除在外。”她说得很快,完全无视了我惊讶的神色。

我站了起来,好像要凭此来获得与她对峙的勇气。“那不可能。”我说得很慢,因为我知道玛丽公主就是王位的继承者。不论我觉得她的宗教信仰究竟如何,她的即位顺序是毋庸置疑的。国王不可任意选择继承人,王位也不可随便给予他人,爱德华国王肯定知晓这点。不论我父亲说了什么,国王肯定不能自己选择王位的继承人。

“当然可能,”达德利夫人说,“等他驾崩了她就会知道。”

我立刻害怕起来,担心这一切是个叛国的阴谋。谈论国王的死自然是对他的忤逆,那谈论公主的死又如何呢?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回家去。”我说。

“你留在这里。”她立刻说道,“没时间让你跑回你母亲那去了。”

真是讽刺。我看向她的儿子,显然他根本不用跑回母亲身边,因为自己一直在她羽翼的庇护之下。

“你得待在这里,等我丈夫把你接到伦敦塔去。”她这么和我解释。

这话让我吓得倒吸一口气,上一个被她丈夫带到伦敦塔去的人是爱德华·西摩尔,最后落得个头点地的结局。

“不是你想的那样,傻东西,”她不耐烦地说,“在国王驾崩的那段时间里你要待在那里,在塔里被人看着,我丈夫想保证你的安全。”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也着实太荒谬了,我压根没想到这点。我知道父母肯定不会让约翰·达德利把我带进伦敦塔的。

“我还是打算回家。”我坚决地说,然后走向门口。我才不愿参与这些事,驳船在码头候着我,侍女在走廊里等我出来。没人能阻止我回家,我会和母亲说达德利已经疯了,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改变王位的继承人,还想把我带到伦敦塔去。

“阻止她。”吉尔福德的母亲命令他。

他箭步上前,抓着我的手腕,我转身对他喊道:“让我走!”我朝他啐了一口,他畏畏缩缩地向后退去,好像凯瑟琳养的一只小猫突然转身抓伤了他的脸似的。

我没有错过这个机会。我冲出房间,脱掉了靴子,跑过宫殿,走上步桥的时候木板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响声。“起锚!”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随后大笑起来,因为我自由了。 wqDDSo+kF8birLWP5o5FD7bbMbooNn+FOZxgWjl+j2FjJgio1HLf7d/H3RHgnA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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