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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4年春

伦敦 布拉特盖特城堡

亲爱的凯瑟琳妹妹,我给你寄了本书,尽管它的外表并无黄金点缀,但内里却比宝石更珍贵。这本书就是耶稣立下的律法,是他的遗嘱和遗愿。他为世间不幸之人受苦,将他人引导至永恒的欢乐。若你带着善良的心去阅读,带着真切的心去追寻,那它就会给你带来不朽和永恒的生命。

它会教你如何生活,也会让你认识来世……就算你继承了我们那可怜的父的封地,所获的也不会比这本书给你的更多……这份财富恒归于你,觊觎它的人无法拿到,窃贼也无法偷走,衣蛾也无法把它蚕食……

若你得知了我的死讯,愿你与我一样充满喜悦。我将从这易朽的肉身脱离,变为不朽的存在,我必将脱去肉体凡胎,获得永恒的幸福。

我最爱的妹妹,永别了,信仰上帝,只有他会永远支持你。

爱你的姐姐,
简·达德利

我读着姐姐最后的布道,也是她唯一的道别,心中却越来越不相信这一切。那是我再也无法见到的姐姐啊。我又读了一遍,这一次却感到愤怒:她究竟希望我遵照这封可悲的信件做什么,她究竟觉得这封信对我会有什么好处?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要死的人是我,那我肯定不会给小玛丽写这么一封信。她究竟写的是什么!这样的东西难道能给予她慰藉吗?我一遍遍地阅读这张纸,直到两眼因为哭泣而变得酸痛,无法看清她书写时的样子。没有被画去的错字,没有墨水的污点,她写的时候没有流下一滴泪,不像正在阅读的我泣不成声。她给我这个仰视并深爱着她的妹妹写信时并没有热切地在纸上奋笔疾书。她没有着急告诉我她对我的爱和思念,或是我们无法在一起长大令她心碎。我们无法一起成为那些在宫廷里对仰慕者们咯咯微笑的女士,也无法成为博学的夫人,读书给我们的孩子听。在他们带她前往刑场前,她在脑海中构思了这些优美的段落,博学多才的她一蹴而就,写下的全是关于上帝的东西。 没错,上帝! 和她平时一样。

当然,我越是一遍又一遍地读,心中便越是明白自己应对这封信持何种态度。我不该像刚看到它时那样爆发出一阵悲痛,一心只想把它揉成一团丢进火里,而是该做她想让我做的事。她甚至都不用和我说的,因为她肯定知道我能领会她的心意。她不必为了教导我而浪费那超然的状态,我对她的想法心领神会。我会把这封冷冰冰的、不带情感的信寄给在瑞士的改革派们,他们就是那些所谓举足轻重的朋友,他们会印刷并出版这封信,并将它散发给所有人。世人读到后,便会称赞这封信是多么贴切地表达出了对信仰的敬畏,写信的姑娘又是多么虔诚,她给自己的妹妹又提了多么明智的建议,她的信念也终将把她带至天堂。她的存在让我们都蒙受了祝福,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之后所有人都会仰慕她,并会永远引用这封信。英格兰、德国还有瑞士的人们会印刷这封信,将其作为简·格雷杰出学术成果的一部分,证明她是个出色的年轻女性,对她的记忆会永远持续下去,她的一生对年轻人来说便是一场布道。如果有人还能想到我,那我在他们心中就是愚蠢又轻率的姑娘,收到了一位殉道者在人生的终末寄出的最后一封信。如果抹大拉的玛利亚在复活节的早晨来到耶稣墓前,没有发现那个看园的人正是复生的耶稣 ,那就永远埋没了复活节的奇迹。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她:在伟业中担任配角,面对她的角色时完全失去了光彩。如果抹大拉的玛利亚被一块岩石绊倒,再抱着自己受伤的脚趾原地跳来跳去,那我现在就是那样。简在众人的记忆里是位圣人,却没有人会多想想我,我成了那个收到她临死前最后一封信的傻妹妹。没人会觉得我真正想要的是一封临别前的信,一封真正的、私人的信。大家更不会想到小玛丽,她甚至都没有参与这场令人难受的布道。

如果简没有死,我会对她的所作所为气愤不已。“学会认识来世!”这话真的该写给一直深爱着她的妹妹吗!如果她还活着,我会立刻前往伦敦塔,把她的黑色兜帽扯下来,然后用力扯她的头发惩罚她,谁让她给自己的妹妹写了这封没心没肺的信!还说我应该为失去万贯家财而感到高兴,应该为流离失所而欣慰,甚至还说我得了《圣经》应该比得了珠宝更喜悦。好像我应该守着一本老旧的书,而不是自己可爱的家,而不是布拉德盖特!好像其他人都会这么做似的,她是不是觉得我就不该爱珠宝和其他漂亮的东西,且不该把它们看得比世上的所有东西都重要!她不是知道这点吗!她不是为了我愚蠢的虚荣嘲笑过我千百遍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腹部似有一块坚冰,因为我想起来她的兜帽不再戴在她的头上了,她的头也不再与身体相连。如果我抓住她的辫子,那她的头颅就会像一个系在绳上的球一样在我手中左右摆动。我会发现自己在大声尖叫,于是我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惊惶地大声喘息,直到自己强忍住哽咽。

我疲惫极了,在安静的房间里躺下后立刻就睡着了。我的丈夫亨利没有和我躺在一起——大概也永远不会那样了,我觉得他甚至都禁止自己来见我。当然,自从玛丽女王从伦敦凯旋后,我们一直都没有独处过。我想赫伯特大概迫切地想把这场婚姻放到一边,将自己解放出来,毕竟他妻子的姐姐因为叛国罪而被砍了头。他们肯定会写坦白的信,发誓自己与格雷家族一点都不熟。在九个月前,这段婚姻还是明智之举,那时的我尚且是个钓饵,现在的我只会给别人带来难堪。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去吃饭时就坐在女士们的桌边,一直低着头,希望没人和我说话。如今的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应该仍然叫凯瑟琳·赫伯特吗?还是说又变成了凯瑟琳·格雷?我无所适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所以保险起见,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

我想为父亲祈祷,却不知道他们允许我们用哪些祷词。我只知道他们不让我再用英语祈祷了,也绝对禁止用任何不属于旧弥撒的方式。我不是什么无知的小姑娘,对拉丁语我还是很了解的,只是用一种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语言来祈祷对我来说很奇怪。有一回我走上了圣坛的楼梯,被带到圣餐桌前,信徒们都上来拿面包和酒,但牧师背弃了他们,把弥撒当作是他和上帝之间的秘密,这对我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人们喃喃地重复着上帝的回答,那些奇怪的字词让他们含糊不明。没人知道神圣的东西为何物,没人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没人知道我是谁,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审判了我父亲,再次发现他有罪。我思忖着:既然女王之前宽恕过他一次,肯定会继续宽恕他吧?他犯的这些错不都差不多吗?为什么这次没有原谅他呢?如果他第一次叛国的罪没那么严重,那重蹈覆辙就变得罪不可赦了吗?我没法去见母亲,问她是否还希望像上次一样去救父亲,现在的我哪里也去不了。我不会离开贝纳德城堡半步,可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出去,我猜是不行的。

没人问我自己是否想出去拜访个什么地方,也没人带我坐上驳船前往别处,或者请我和他们一起出行。没人请我去骑马,除了仆人之外,也没人和我说话。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我朝外门走去,守门的人是否会为我开门。我所了解的自己不过是个被关在丈夫家的囚犯,被软禁在家里,面临着叛国罪的控诉,别人也没有和我说任何事。

事实上,除了我公公之外,其他人也哪里都不能去,只有他紧了紧自己最好的夹克,匆匆走向法庭,坐在公开审判席里,审判那些数周前还和他结盟的人。如今他们被指控叛国,一个接一个地被吊死在城中的十字路口。伊丽莎白本人——就是那个私生女,王位的继承人——被怀疑有叛国行径,而且就我所知,她才是隐藏得最深的幕后黑手。如果他们准备把她的头也砍下来,我倒是不介意。既然他们能判简死刑,而且她一开始就从来没有想过谋求王位,那我实在看不出他们为什么犹豫要不要判伊丽莎白死刑,毕竟她对王位充满渴求、行事肮脏、自视甚高,又身居谣言的中心。

我甚至见不到小妹妹玛丽,她现在和母亲一起待在伦敦的萨福克宫。我能在用餐和教堂祈祷时见到公公和那名义上的丈夫,除此之外我谁都见不到。我们在教堂中每天祈祷四次,在闪烁着烛光的薄暮中一遍又一遍低语那些奇怪的字句。他们俩不和我说话,但公公看着我,仿佛对我仍然在这儿很是惊讶,他也记不起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了。

我没有给他抱怨的把柄,而是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修女那样虔诚,虽然称之为与世隔绝比较勉强,但这又不是我的错!我受新教的影响长大,学过拉丁语,不是跟着牧师瞎嘟哝。我懂拉丁语的语法,但从来没有强记过祷词,所以《诗篇》和那些祝福之言对我来说和俄语一样毫无意义。我低着头,嘟哝着没意义的话,装作是虔诚的祷词。我站起来又跪下去,周围的人画十字时,我也有样学样。如果我没有那么难受的话,现在我会无聊到死。他们在晨祷前悄悄告诉我父亲和其他叛徒一起被斩首了,我心中更多的是疲惫而不是伤悲,也不知道该为他读什么祷词。我想,既然玛丽女王当权,那他的灵魂一定被投到炼狱去了,我们该为他组织一场弥撒。但那些修道院仍然关着门,我又该去哪里找人为他做弥撒呢?再说了,那样会对他的灵魂有好处吗,因为简说过世上没有炼狱这种地方。

我只觉得自己对这一切越来越厌倦,心里只在乎自己什么时候能结束软禁生涯以及能不能快乐起来。我想,自己肯定像简说的那样,全无圣灵的眷顾,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应告诉她,她是对的,我是个俗不可耐的傻瓜,但此刻却无端地感到沮丧;随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再也不能和她说任何事了,再也不行了,这才是我沮丧的原因啊。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的母亲——这个世上最不像天使的人,却给我带来了真正的奇迹。她一直参与朝政,向女王苦苦哀求,请她宽恕我们还活着的一家三口,因为我们不过是我父亲野心的无辜牺牲品。母亲不断地追逐着女王的好意,好像她是一只丰腴的小鹿,等到最后把它逼到走投无路,便可亲手割开那毛茸茸的咽喉。一旦简离开,不再成为任何背叛的中心点,再等父亲死去安葬后,女王就会把我们的博默纳宅邸还给我们,它就在布拉德盖特的园子旁边,位于拉夫伯勒的一整座漂亮花园也将一并归还,那样我们就能再次享受荣华富贵了。

“那只熊怎么办?”母亲和我说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时,我问她。

“什么熊?”

“在布拉德盖特养的那只熊啊,我还在尝试驯化它呢。它会和我们一起搬到博默纳去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之前差点就要上断头台了,你现在却和我说那只熊的问题?他和布拉德盖特一起都不再属于我们了,那些猎狗和马匹也是,他们都依照女王之意送人了。我这辈子算是毁了,现在成了伤透了心的寡妇,而你还在操心熊。”

简会勇敢面对她,坚持认为那只熊应该和我们一起到博默纳去,但我做不到。我的脑海里没有可供争辩的句子,另外我也不能和她说,我觉得那头熊就和诺兹先生,还有所有的生灵一样,都值得被人重视和注意,都值得被爱。我应该告诉她,自己的心也伤透了,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她也不怎么感兴趣。

“去赫伯特家,”她厉声说,“把你的东西带回来。” kLMOpkszpZ0ILCvrKfta710I1C51rV6yZPqwMdNVFTVIXvkYvYAwQ0WVERQ230Z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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