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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3年8月

伦敦 伦敦塔

我不断望向窗外,就像一个落寞的孩子。但我再也没见过父亲,只是见到我那短命议会的成员一个个进来,他们都被捕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看着他们又一个个走了出去。他们被释放了,女王一定慈悲为怀,但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她已经粉碎了这场图谋不轨的反叛,赢得了公众的承认,作为异教徒的她本来永远也配不上这份荣誉的。与其惩罚自己的敌人,她反倒更应该感谢他们才是,因为他们为她团结起了这个国家。如今她要让他们所有人都付出巨大的代价:每个人都给她一大笔财产。

她除了宽恕他们,倒也没多少选择,想到这里,我心头泛起一阵苦笑。如果她处死枢密院中每个向我下跪过的人,那整个枢密院也将不复存在。全国的每个贵族曾经都请求让我登基,她别无他法,只得放他们走,作为代价,她打算筹集一笔财富,就像她的父亲和祖父一样:让背叛她的人转而服从自己,并在他们的封地上狠狠地罚一笔。

“你的父亲被释放了。”侍女在我晨祷后提醒道。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他在晚上走了,是帕特里奇家的小女仆和我说的。”

“他逃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被释放的,不过他选择在早上城门被打开前安静地离开。那个小女孩想着你可能想知道他现在已经安全了。她和你一样信仰新教,并且觉得自己能为他从酒坊中拿麦酒,从馅饼店里带出晚饭给他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她觉得替一个为了新教而冒着生命危险的人服务是自己的荣幸。”

我像个小娃娃一样点了点头,就是那种手按下去头就会不断点来点去的娃娃,点啊点的。我走到自己辟出来用以祈祷和阅读《圣经》的角落里,跪下来感谢上帝:父亲终于安全了;也感谢女王:感谢母亲说服了她。母亲也一定向全世界做了保证,随后才得到女王对她丈夫的宽恕。我应该高兴,她的话语很有说服力,也在为我父亲不断奔走。我的父亲很安全,这是最重要的,我应该很高兴才是,而不应该总想着他没有在临走之前来见我,也不应该想到为什么自己没有和他一起获释。我知道我的父母一直让我听话,或者只要一想我就要让我回到他们身边。我知道一家终会团聚,会回到家乡,回到布拉德盖特。没人会将家园从我们身边带走,也没人能阻止我回到那小小的卧室,那华丽的花园,故乡的原野树林,汗牛充栋的图书馆……只有上帝知道回归故里给我带来的喜悦。

暑气渐长,我的房间在晚上又冷又潮,在下午两点的时候又热得窒息。他们允许我在帕特里奇房前封闭的花园里散步,我有时也和帕特里奇女士在能俯瞰泰晤士河的城墙上走走。临近黄昏,河岸边开始吹起清新的海风,我在凉爽的空气中闻到点点咸味,感觉自己好像要飞上空中,如同鸣叫的海鸥那般冲上云霄,我似乎可以张开双翼和它们一起飞翔。城市看起来安静得很,我很惊讶,以为上帝不会容忍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女王,以为他们会举兵对抗她,但看起来玛丽公主,这个西班牙潜藏的势力,和与基督教敌对的可怕力量,实现了那些我的参议者们发誓绝不可能的事——将一位信仰天主教的女王扶上信仰新教的英格兰的王位,而且还没有一句反对她的话。

整个下午我都在学习,晚上则用来写作。我对这间小房子及其下方的花园和通向绿塔的门,还有占据此地中心的塔没有什么怨言。我可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就像一个在小屋中的僧侣。我正在研读《诗篇》的一版新译文,也在信中向女王表达了自己的清白。我觉得自己必须和她解释一下,如果她释放了我的资深顾问约翰·达德利和他的儿子,那她也能把我放了。她已经原谅了我母亲,是她的血统将我推上王位,比起我来,母亲倒是离王冠更近。玛丽女王也释放了我的婆婆达德利女士,正是她坚持让我试试这顶王冠的——那么她一定也会释放我,否则全然不合情理。

“你的婆婆去见玛丽女王了。”凯瑟琳妹妹说,她难得见我一次,给我带了干净的亚麻布和药物,我的小腹依然有痉挛,有时也会流一些血。她的宠物猴诺兹先生在她肩膀上保持平衡,把他又黑又小的脸埋进手里。“女公爵达德利夫人去见了玛丽女王,但女王甚至都不愿见她。”

“不会吧!”我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去,就像一名在贩鱼码头的老鸨听见了八卦一样。我感受到了家族血统中被人忽略的一抹骄傲。“不!真的吗!她知道女王已经见过我们的母亲了吗?”

“没错,但当然了,我们母亲是王室家族的一员,也是我们的女王表姨的最爱。可达德利一家有王室血统吗?”她微笑着说。

“不,当然不,可他是个公爵啊。”

凯瑟琳摇了摇头。“他当不了多久了,我觉得他们会拿走他的财产和头衔。”

“但为什么呢?女王已经宽恕那么多人了。”

“他做了件可怕的事……”凯瑟琳指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我这个看书看得比她多、教育比她好的人肯定能知道她未说出口的东西是什么。她举着手指伸向肩头的诺兹先生,他用小手抓着凯瑟琳的手指,好像觉得这样能安全些。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却发现她那双蓝色的眸子噙着泪花。

“简!你知道的!”

“我发誓自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把眼睛瞪那么大看着我也不能告诉我什么。”

“因为他是个叛徒,”她轻声说,“他试图把一个错误的女王扶上王位,这是欺君、叛国和渎神之罪,人人得而诛之。他是个叛徒,这不仅仅是说他像我们的父亲那样送出了一些文件或者写了几封信那么简单,他的叛国行径绝非限于言语,而是付诸了实际行动。他召集了一批军队对抗女王,自己的儿子在剑尖面前向一个错误的女王宣誓。他们都会,也必须被处决。”

但我依旧茫然地看着她:“达德利家的男孩们都会死?”

我倒是不觉得这五个英俊帅气的年轻男孩们应该死,他们的父亲是个工于心计而且狡猾的人,肯定有办法让自己免于上断头台。那些男孩是重要的角色,父亲又极为聪敏,他们不会死的。

“还有你,简,”她缓慢地说,好像在教我们的小妹妹玛丽说话,“你知道的,对吧?你是他们扶上位的伪女王,达德利一家会因扶持一名伪女王而死,你正是那名伪女王,所以他们说你也会被一并处决。”

我看着自己那漂亮的妹妹,只有她才敢说出这种可怕的谎言。“不,他们不能杀我。”我甚至对她会说出这些话感到震惊不已。

“我知道!”她完全同意我的话,一脸严肃的诺兹先生也点了点他的头,“我的确觉得他们不能这么做,但真的不能吗?事情就是这样,简,他们说自己会这么做。”

凯瑟琳是个傻瓜,我始终知道这点,甚至都没法同意她的话。她援引权威说的话,把自己看不懂的文件给别人读的目的何在?我好像在和她的猴子或者猫儿说话。我知道自己只是在听从父母的话,如今又在听从我的丈夫还有他父母的话。这并非叛国,也不是犯罪,而是上帝赋予的职责: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上帝所赐你的土地上得以长久。

玛丽女王、凯瑟琳、小玛丽、伊丽莎白和我一样师从凯瑟琳·帕尔,一同伏案读书,女王本人也和我一样明白这点。因为我令父母享到荣光,因而会在这片土地上永生,如果我因遵从父母被处死,那就与之完全相悖了。这便违反了《圣经》中说的话,可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我把给女王的解释信写完了,待自己对那封信的修辞、语法和书面整洁度都足够满意后便寄给了她,希望她会读完这封信,了解我的理由并下令释放我。我在信中向她澄清,自己对玛丽·西德尼为何带我去赛恩府的原委毫不知情,而她自己多半也不清楚。过去的我不渴望王冠,如今亦然。但他们用法案的合理性和正确性将我说服后,身为女王的我也的确尽力做到了最好,自认没有可让别人指摘的地方。我得遵循自己的父母,遵循这些论点背后的逻辑。那件事发生时我以为这是正确的,但却忍不住一直在想:上帝所赋予的使命最好由一位学习他的言语、遵循他的律法的女王去履行,而且还必须不归于罗马管辖。尽管这类说法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我没有把它们和女王解释,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同意的,毕竟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这封信写得很长,告诉她我作为新的女王听从了他们看似建议实则命令的要求,从那些把我视为更年长更智慧的人手中接过王冠。“那些归咎在我身上的错并非都由我导致。”既然她的议会和现在的谋士们都曾经是我的人,那我只能极尽可能地把话说得非常圆滑,我也没有犹豫是否要责备约翰·达德利或是他的妻儿,而是指出我自从被迫和他们一起生活后就一直病着,或许是被人下了毒。

在等她回复的时候我继续学习和翻译,还派人拿了更多书。在我做事的时候我需要请教相关的权威,但让我无比恼怒的是有些书现在没法弄到,因为教皇规定它们都是禁书,没人能带给我。这些书居然被禁了!那些都是关于《圣经》的书籍,是有思想的论者对上帝的话语发表的言论。敌基督者正是这样进入了人们的头脑,它也是暴政者用宗教维系自身统治的手段。我对此倒不是很惊讶,只是这样我就得从自己的记忆中调用语句,并在书页空白处做上记录,等我被释放,回到布拉德盖特自己的图书馆里后,就能读我想读的任何东西了。

城市中满是喝彩、号声和教堂的钟声,我试着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被这噪音所分散。我削尖羽毛笔,翻了一页正在学习的希腊语语法。学徒们的呐喊声和女人们欢快的尖叫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没有走上城墙向下看,但可以想象出这些声音都是为何而发。实际上,我并非真想见到我的表姨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经由伦敦塔的大门进入伦敦,并依照自己的喜好来释放囚犯,我只希望她能早日接见我。

我能理解女王在宽恕我之前得先审判并处决犯人,但我希望自己能不再看到那些虚伪的牧师,甚至还有那个敌基督者斯蒂芬·加德纳本人。他是改革的敌人,是迫害凯瑟琳·帕尔的祸首。他们走进伦敦塔内的礼拜堂,为那些倒戈的叛徒做弥撒 。我把垫子垫在膝盖下,背对窗户,前额靠到冰冷的石墙上,为我永恒的灵魂祈祷。与此同时,那个邪恶的老头在礼拜堂里鼓吹教义,随后举起圣体,慢慢地在教堂中卖弄魔法并引导异教崇拜,而我不久前还在那里直接向上帝祈祷过。想要让上帝听见你的声音,根本不用让人在隐藏起来的祭坛前摇晃香炉、挥洒圣水,长袍还传来阵阵沙沙声。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我想的一样。我的公公约翰·达德利公开放弃自己的信仰,做了告解,在面包师烤的面包和酿酒人酿的酒前卑躬屈膝,假装把它们视作耶稣的身体和血,希望这能取悦女王,从她手里乞得数年可悲的日子来换取天堂无上的荣光。面包师烤的面包、酿酒人酿的酒,这个可怜的异教徒坚持说这就是上帝真正的身体和血。这不是我们所信仰的宗教,这是迷信,是魔法,他为了多活几年,而失去了自己永恒的灵魂。

他们把他带了出去,还有服侍他的约翰·盖茨爵士以及没比别人多做多少事的托马斯·帕尔默爵士,三人一起被带到了塔山 后像普通犯人那样被砍了头。

我深深地感到震惊,却无法哀悼约翰·达德利,因为我没有为他悲伤的理由。我的公公在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转而信奉天主教,所以他的死全因违背爱德华五世和我所信奉的正统新教,这罪孽比他承认的叛国罪更加深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到的是再讨数日罪人般的生活,而不是追求永恒。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像对我做的事一样。

“我只是还年轻,”我对不请自来的妹妹凯瑟琳说,“可不会因为对生命的热爱而放弃自己的信仰!他的生活甚是滋润,于是便渴望拥有更久,你可以说……”

“不,我不会那么说……”

“他或许觉得牺牲自己的灵魂是值得的,你会说……”

“老实说,我不会……”

“他才不在乎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这理由听起来倒是不错,否则他便会在牢狱中度过余生。”

她为了打断我,差点喘不上气来。“我才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抗议道,“但我能理解他既为人夫,又有着英俊的儿子,所以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人,愿意说出一切来保住自己的命!”

“耶稣说,凡在人面前不认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认他 。”我直截了当地说。

“但当女王宽恕你之后,你也会和她一起祈祷,”凯瑟琳提醒我,“我已经这么做了,坐在她后面,照着她的动作一步步来。简,老实说这对我而言没什么分别,同样是站起来、坐下、鞠躬,在身上画十字,是什么信仰又有何关系呢?你肯定不会公开反对做弥撒吧?只需要照着做他们要求的一切,当他们举起圣体的时候你要鞠躬……”

“那根本就是猪食!你口中的圣体简直是给猪吃的东西。”我说得很直接,她用手捂着脸,从指缝里认真地看着我。

“简……”她轻声说道。

“怎么了?”

“你那样会把自己害死的。”

“我永远都不否认上帝。”

“简……”她又叫了声我的名字。

“又干吗?”

“我不想失去你。”

我的注意力被她斗篷口袋里那个动来动去的凸起勾走了。“那是什么?”

“丝带,我把他带来了,想着你可能会要他的陪伴。”

她把那只有着蓝色眸子的白猫从口袋里拿出来,他张开嘴打了个粉色的哈欠,垂下了小小的玫红色的舌头。他长着小小的尖牙,四肢却因为困倦而显得有气无力。

“我不想要一只小猫。”我说。

她看起来失望透顶。“他不是能给你做伴吗?我肯定他不信异教的。”

“别傻了。” 1V40tkCjU2x4C982e2nw/qFAh+wHvS2uwh8qzu+XhQFXTimsWimaa8qIeZnrHEm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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