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变得更糟了。我丈夫的哥哥,就是那个十分英俊的罗伯特·达德利没能抓住玛丽公主——或者应该说是玛丽女士,我们现在得这么叫她了。他骑着马把诺福克兜了个遍,挨个拜访那些相貌英俊的男子,确保没人帮她逃走,不过他没把她带进自己的城堡里。
半数大臣告诉我她肯定逃到西班牙去了,我们应不惜一切代价防止她率领天主教的军队来攻打我们,将全英格兰消灭殆尽并送入地狱。还有半数人说她的离开一定经过了同意,她将被永久驱逐出境,如此便无人会举兵反抗我。然而除了这些,她还做了件对我们影响很坏的事,没人能料到这事会出自一个妇人之手:她不仅将自己在肯宁霍的豪宅装修得更奢华了,还写了封信给议会,告诉他们她才是真正的女王,若他们能允许她立刻前往伦敦登基,便免除他们的叛国之罪。
对改革的正当性而言,这是最糟的一件事。我知道上帝不想让她登上王位,而她所说的“允许所有信仰存在”,并且不强迫那些异教徒信仰已经见到光明的基督教,这都是魔鬼把戏的一部分,为的是否认凯瑟琳·帕尔所信仰的一切,摧毁爱德华国王取得的成就以及我所宣誓继承的那些东西。玛丽公主休想把这个国家交还给罗马,摧毁我们试图建立圣徒之国的机会。我承蒙上帝之请,将与她斗争到底,决意让人集结一支军队将她缉拿归来。她有很多机会去更好地理解圣言,和我一样在凯瑟琳·帕尔门下学习,但她却走向了错误的方向。如果我们把她抓住,且国会坚持认定她该因为反抗女王我而以叛国罪处死,那就处死好了。我会有勇气将她和所有异教徒送上断头台,我与上帝强大的军队联系紧密,因为我是被召的人,是被上帝选中的。我将像耶稣手下忠诚的士兵那样蒙受痛苦,但不会听闻上帝的召唤后却发现自己还不够格。
我在房间里和凯瑟琳妹妹一起跪了好几个小时,向上帝寻求指引,玛丽跪在凯瑟琳边上。凯瑟琳显然不与圣者同列,我看到她在打瞌睡,便用手肘顶了顶她的肋部,她才开始说“阿门”。这倒不要紧,我必须保持虔诚和真挚。凯瑟琳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妹妹,她可以打瞌睡,正如耶稣的精神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时圣彼得却在睡梦里一样。但就算这样我也会一步步向前,取得象征圣徒身份的圣冠。
为了对玛丽公主声称自己是正统继承人作出回应,议会公开声明我是女王,所有中尉统监 都被派到各自的封地,确保全国上下的每个人都知道先王已经驾崩,而我是他任命的继承人。那份宣告张贴在伦敦各处,传教士也在他们的布道坛上宣布这个消息。
“有人反对吗?”我紧张地问父亲。
“没,连一个‘不’字都没有,”他打消了我的疑虑,“谁都不想西班牙人来占领我们,也不想回到罗马教皇的统治下。”
“玛丽公主在国家里肯定有些支持者。”我焦虑不安地说道。
“是玛丽女士,”他纠正道,“你当然会这么想,但不管那些人怎么想,没人会站在她那边,这个国家肯定遍布天主教徒,但不会对她宣誓效忠,约翰·达德利掌权了那么久,肯定会准备好这一切的,只要西班牙不多管闲事就行。”
“我们必须集结一支军队。”但我对军事方面一无所知。
“我们已经着手准备了,”他说,“由我来率领军队。”
“不,”我突然说道,“父亲,说真的,没有你我便做不成这件事,不要抛下我而让我和达德利家的人在一起,我不想和吉尔福德还有他可怕的父母相处。不要只留母亲和我的妹妹们在这儿,母亲从未说过反对达德利一家的话,而凯瑟琳比普通人更糟,玛丽还太小,得有一个人在这里陪我。”
他犹豫了。“我知道你母亲不愿意我与她的姐姐玛丽公主交战,我也并非行伍出身……”
“约翰·达德利必须要去,这都是他的主意,他的计划。而且他在四年前刚刚镇压过凯特的叛乱 ,让他去再合适不过!”我喊道。
“别难过。”父亲说,他那双疲惫的眼睛望着我通红的面颊,我的音量也提高了。他目光上移,越过女仆,朝母亲点了点头,好像她必须过来安抚我。
“我没有难过,”我飞快地回答,我得不断打消别人的疑虑,“我只需要自己的家人陪伴我身边,吉尔福德就是这样。他的兄弟们为他工作,母亲在他身旁,父亲为他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为什么朝廷里满是达德利家的人,而你却要离开我们,把我、凯瑟琳、玛丽和母亲留在这里?”
“不要慌,我会留下来的。上帝与我们同在,而你将会成为女王。约翰·达德利的军队会抓住公主,就算她到了法拉姆灵厄姆的城堡,在那里建立起她自己的一套规则也不顶用。”
“是女士,”我提醒他,“是玛丽女士,这也不是她定下的规则,而是我的。”
约翰·达德利在离开伦敦前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饯别晚宴,其间充斥着夸耀和恐惧,真是罪孽深重啊。他的演讲一点也不鼓舞人心,我读了不少历史书,知道一个即将出征捍卫自己信仰和女王的人应以何种姿态说话。他没有声明这一行为的正义性,也没有提及自己必将获得的胜利,而是提醒在座的每个人,这次出征赌上了他的生命和名誉,向众人传递了一种真切的焦虑而非虚假的自信。
吉尔福德和我并肩而坐,我们目光扫过整个大厅,饰有我家族徽记的织物铺满我的椅子,而不是他的。我的椅子也比他的更高,他的父亲正在威胁议会,如果他们背叛他,那么他也不会对议会保持忠诚。这不是那种凯撒出征前做的讲话,我对吉尔福德说道。
“他们哪能称得上是罗马王室的军团司令官?”他尖刻地回答,“台下的人一个都信不过,如果他们觉得自己要输了,就会毫不犹豫地翻脸。”
我正要解释为什么他说错了,父亲却立刻转头对着我们,做了个雄辩家演说的手势,说到了我的事情。他说我是被他们诱骗当上了女王、被强迫着推上了王位的,而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吉尔福德和我就像在鸟巢中的小猫头鹰一样面对面眨巴着眼睛。那我神授的君权又在何处?那我表舅将自己的王位授予我的权利呢?还有我母亲那合情合理的声明,她将先王亨利的遗愿铭记在心并交之于我,这又到哪儿去了?吉尔福德的父亲把我登基这件事说得像是有所预谋而非上帝的安排。若有预谋,便是叛国。
约翰·达德利向萨福克的东北方进军,我们则留在伦敦,着手处理执政事宜,但这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场化装舞会而非真正的统领,直到有一天,我们得知玛丽女士被捕了。吉尔福德没有再争辩自己的名号或者头衔,但他每天独自进餐,还会赋予自己一些权利,比如登位时用金色的华盖遮挡,和国王一样;还送出五十盘菜肴分给议会中的各位,他把这群人邀请过来,就是为了给别人留下一个气派的印象。有些时候我胡乱地想:他正在侵犯我,僭用特权,一个阴谋套着另一个阴谋,一个罪衍包裹着另一个罪衍。他和自己的那群男仆在一起放纵粗野地喝酒,我在自己的房间和夫人们用餐时都能听见他们的叫喊和歌唱声,但最糟糕的是,吉尔福德比我更早从他的父亲和兄弟那里得到消息。
他的兄弟罗伯特爵士在诺福克举兵对抗玛丽女士,而他的父亲约翰·达德利带领军队从伦敦出征,前往法拉姆灵厄姆。这很正常,吉尔福德的宫廷是男人汇报并得知消息的地方,而我的宫廷里则都是女士,所以很容易就被排除在外。那些消息并非不传给我,我迟早会知道,他们也明白自己得向女王报告那些事,但第一步却是把消息说给男人们听。当然,一个女王所在的宫廷自然会有许多女士,我若不居于议会的男性中间,又何以成为一个统御天下的女王?
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问题,我以为一旦我强迫自己接受了英格兰国王的王冠,那我就有了国王的权力,如今我意识到作为一个女王掌权是件全然不同的事。男人们跪在地上向我宣誓,但对他们而言,却不会向一个女人展示男人的忠诚。说真的,我个子太小,纤细瘦弱,就算有上帝为我撑腰,看起来也不会威严多少。
况且,这群男人的确言而无信。约翰·达德利出兵的头天晚上,我就听到温切斯特侯爵威廉·保莱特未经允许就离开了他在伦敦的寓所的消息,就是他愚蠢到答应把王冠给吉尔福德的。同样试着溜走的还有威廉·赫伯特。我不会原谅这种违背上帝意志的不忠,因此立刻派人告诉侯爵,让他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我把枢密院的人召集起来对他们说,我每天在夜幕低垂时都会关上伦敦塔的大门,希望每位议会成员都能在伦敦塔里。我也希望所有夫人,包括我的妹妹,我的母亲和婆婆,还有我的丈夫都与我一同上朝。他们将我扶上伦敦塔内的王位,所以不论是在王位两侧或是伦敦塔内的任何地方,都要一直伴我左右。约翰·达德利向玛丽女士进军,就像是气势汹汹的魔鬼在侵略疆土,但我们只有与天堂的圣人并肩才会获得胜利。
威廉·赫伯特在午夜前偷偷溜回了我的接见厅,我还在熬夜,母亲和婆婆都在陪我,就连吉尔福德也在,今晚算是他第一次没喝醉。赫伯特的儿子跟着父亲一起进来,面色依然苍白,看起来病恹恹的,凯瑟琳妹妹跟在她丈夫后面,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大人,你得留在这里。”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一旦收到消息就会需要你,可能会随时召集议会全员。”
他向我鞠了一躬,但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争辩。
“我也希望有妹妹的陪伴,”我继续道,“若无准许,亦不可将她带离此地。”
我忍不住一直在瞥着母亲,想看看她是否同意我说的话。她点了点头,就连达德利夫人也做了个赞同的手势。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得团结一心。
“没人可以离开,”吉尔福德补充,好像我没把这事说清楚似的,“这是我父亲的意愿。”
我们必须齐心协力,不能露出分裂的征兆,我们是上帝的士兵,必须齐步前行。议会召开会议,一致同意他们应该写信给理查德·里奇,他向我宣过誓,如今却销声匿迹,这么做是为了提醒他保持忠诚。诺福克边郊的态度摇摆不定,东部的主权也模糊不清,他们担心船上的水手们会宣誓向玛丽效忠。会议暂停后发出了信函,但今早晚些时候凯瑟琳进了我房间,在我写字时扯我的袖子,让我把纸都弄脏了。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了?”我问她。
“我们要走了,”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我说,“现在就要走,我公公说的。”她给我看了看绕在她胳膊上的猴子,“我得把诺兹先生放进他的笼子里,他也要一起走。”
“你不能走。我告诉过他,我和他们每个人都说过,你得待在这里,你们都听到我说的了,你们都得留下来。”
“我知道你告诉他们了,”她说,“所以我现在才来找你。”
我仔细端详着她,这在我们彼此的生命里还是头一回。她看起来不是那个稍稍惹人烦躁的年轻姑娘,而是布拉德盖特一抹熟悉的风光,如同我每日经过的花园中盛放的白玫瑰。面前的她是个真真切切的姑娘,和我一般真实;她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遭受着和我一样的痛苦。但我看着她雪白的脸颊和情真意切的黑眸,还有她流露出的紧张和焦虑,心中却没涌起半点同情,而是更为恼怒。
“你怎么了?看起来像五月多雨的日子那般阴郁。”
“他们都和我们一起走,”她哀怨地说,“很多人都要走。你的议会、枢密院,他们都要和我们一起回到贝纳德的城堡。他们答应了我公公威廉·赫伯特,说要在那里会合。他们抛弃了你,转而追随他,对不起,简,我没办法阻止他们……”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微耸了耸肩。她当然无法阻止那些领主做自己认为合适的事。“我真的有和他们说过不能这么做……”她的声音几乎细若游丝。
“但我命令过他们留在这里!他们觉得自己能在你的房子里干些什么?”
“恐怕他们要拥立玛丽女士为女王。”
我直愣愣地看着她,满脸惊愕。“什么?”
她也看着我。“我也得走。”她说。
她显然得服从自己年轻的丈夫,还有他那权势极大的父亲。
“你不能走。”
“我们可以问别人吗?”
这问题真是荒唐。“问谁?问他们什么?”
“我们应该做什么?就不能派人传个消息,问问罗杰·阿斯卡姆 ?”
“问那个学者?你觉得他能做些什么?难道要问他:我的枢密院已经跟着你的公公跑了,他们还要认一个天主教徒当女王,这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抽泣道。
她当然不知道,她从来就没弄明白过任何事。
“父亲得告诉他们,”她轻声说道,“告诉枢密院。父亲必须让他们不要去贝纳德城堡随后转而对付你。我不行。”
“那就让他去和他们说啊!现在就去找他!”
“他不会说的,我已经问过他了,我们的母亲也不同意。”
我们一时间沉默以对,却比以往更像姐妹,在担忧和恐惧降临在身上时团结在一起。正确的事情并非经常发生,圣人通往天堂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上帝也未必总能奏响凯歌,我们两个人的权力并不比小玛丽大多少。那只猴子,诺兹先生,把她的手帕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她的掌心。
“那我呢?”我问。
我第一次从她的眼中看见泪水。“你不会一起来的对吗?”她说,“不会和其他人一起到贝纳德城堡去。”她深吸一口气。“难道你会对玛丽女士道歉?难道你会说你登基是个错误?你会和我一起走?”
“别傻了。”我尖刻地说。
“如果你和我说那是个错误又如何?如果我证实了你是对的,说你并没有这层意思又如何?他们逼你这么做的?”
我看着她把装着宠物猴的短上衣紧了紧,好像她会派人来监视似的。
“不可能。”
她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会答应。”说完,她把那块潮湿的手帕递给我,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
我环顾四周,发现有些侍女不见了,如今才意识到她们今早的祷告就缺了席。我的房间越发冷清,人们正在抛弃我。
“你们倒是谁都没有离开我啊。”我用刺耳的声音说道,她们这才把头探出来,好像一等我走出房间就都准备离开伦敦塔。这是背信弃义的行为,这是错误的信仰。我觉得女人更倾向于做出这些不光彩的事。我为此厌恶她们,如今却对此束手无策。我无法想象她们要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上帝。她们背叛了我,上帝会让她们付出代价,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善恶到头终有报,那些有权势的夫人和她们作奸犯科的夫君终会明白这一点。
我们和往常一样进餐,吉尔福德坐在我身边那把稍低的椅子上,饰有我家族纹饰的金色布料在我上方延展开来,我环顾大厅,没有嘈杂的谈话声,大家看起来都没有胃口。我差点就耸起了肩:既然他们都想要那样,为什么又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当然了,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世界不过是一片泪谷 ,我们都是可悲的罪人吗?
大厅尽头的大门开了,进来的是我父亲,他的步子看起来很僵硬,好像膝盖正疼。我抬头看着他,但他却并未回以微笑。他向我径直走来时,所有的谈话都停了下来,整个房间一片寂静。
他站在我面前,嘴唇颤抖着,却一言不发。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一阵不祥的预感传来,我能察觉到有些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父亲?”我问。随后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华盖的垂帘,然后用力一扯,那根稳稳支撑着它的杆子向一侧倒了下去,如同一棵被伐倒的树。只听“呲啦”一声,那块布裂了开来。
“父亲!”我喊道,他转身对着我。
“这个地方不再属于你了,你必须遵从时运。”他突然说道。
“什么?”
“你必须脱下皇袍,并自愿回归常人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我再次问道,但这次只是在拖延时间。我猜我们输了,他才不得不做这种反常的事,和他挚爱的女儿说话时更像是宫廷假面剧里的演员而非父亲: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亲手扯下华盖的垂帘。或许是流言将他击垮,但它们没有击垮过我,从来没有。“我更愿让他们感到不快而不是遂他们的心意。”我说,“不遵从你和母亲的意见让我罪孽深重。”
他看起来很是惊讶,好像那面破布会说话似的,其实是它挡住了在我身边瞠目结舌的吉尔福德。
“你必须放弃王冠。”父亲又说了一遍,好像是我吵着要把它留在身边似的。未及我作出回应,他便离开了房间,甚至都没有向我鞠躬。
我起身离开残破的华盖,回到我自己的房间,侍女们跟着我。我看见有一个人停下来和我父亲的仆人说话。
门一关上我便说道:“我们会祈祷的。”
“请您原谅,”那个女人在我身后说,“但是你父亲派人传令,说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我能打点好自己的细软回家吗?”
我身处被人遗弃的寂静房间,可以听见伦敦塔大门外传来的欢呼声。城中的神父们下令要让葡萄酒流淌在喷泉中,城里的傻子和流氓们都喝得烂醉如泥,大声喊道:“天佑女王!”我出去找我父亲,他会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或许他会带我回到布拉德盖特的家里。
我开始找不到他,他既不在放着王座的房间里,也不在更里面的房间。会客室和私室都没有他的身影。他也不在吉尔福德的住处,那里终于清静了一会儿。甚至连吉尔福德也闷闷不乐,正在和六个好友玩牌。他们一见到我就站了起来,我问吉尔福德有没有看见我父亲,他说没有。
我既没有问他为什么看起来面色苍白又焦虑,也没有问他那些以前很粗野的伙伴今天怎么异常安静,我只想找到我父亲。他不在白塔里,所以我到外面,跑过草地来到圣彼得礼拜堂,或许他正在小而静的圣坛前独自祈祷,但他也不在那里。我花了很长时间走到马厩,一进去,就听到圣保罗教堂的钟声一遍遍地回响,并非鸣钟报时,而是发着没完没了的噪音,接着所有的钟都开始响起来,好似全伦敦的钟都一起被敲动,发出了刺耳嘈杂的声响。我可以听见伦敦塔外的人群正在叫喊欢呼。乌鸦从伦敦塔的公园里、从塔内所有藏身的树枝上挟带着噪音振翅高飞,如同一片黑云,一片带着噩兆的积雨云。我用手塞住耳朵,将永不停歇的铃声和聒噪的鸟声隔绝在外。我听见自己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噪音是干吗的!”但我的确知道。
我像个穷人家的姑娘一样跑进马厩的院子里,裙子沾满了泥,发现父亲一只脚正踩在上马用的垫脚石上,准备翻身上马。我走向马儿,把手放在他的缰绳上。
“父亲,发生什么事了?”我得大声喊出来才能盖过钟声。通向马厩的门被撞开了,好像有五六个马夫猛地从这里冲出去似的,门空落落地开着。“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输了,”他说,从鞍上弯下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好像在临别前赐予我祝福,“可怜的孩子,这是场孤注一掷的冒险,但我们没能赢下来。”
我依然没理解他的话,我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明白,因为我听不见。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钟声太响,乌鸦太吵,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们输了什么?我知道我们正在撤退,她也一直在坚守法拉姆灵厄姆,但你们开战了吗?难道约翰·达德利的军队输了?”
“没有开战,她未等利剑出鞘便赢得了胜利。伦敦已经承认玛丽为女王了,”他说,“我为你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徒劳。他们正是为此敲钟的。”
我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去,离开那匹大马,父亲立刻将这视为离开的信号。他二话不说,猛踢了马一下,便猛冲向敞开的马厩院门,我跟在他身后跑着。
“但你要做什么?”我朝他喊道,“父亲!你要去哪里?”
“就我一个人。”他说,好像这句话能解释一切。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承认玛丽是新的女王,再去乞求她的原谅。”
在他的马跑向门口的时候我还和他一样快,但我坚持不久,很快落在了后面。门被撞开,我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在街上跳舞,互相拥抱,将钱抛向空中,楼上的人们从窗口探出身子,向那些在街上的人大声喊出新闻,伦敦成百上千的教堂钟声不断齐声奏鸣,声音如雷,周而复始。
“父亲,停一停!等等我!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会来救你的。”他对我保证,随后用马刺踢了下马,马儿一阵慢跑穿过院门,穿过人群,街上的人们甚至都来不及认出他来。他的女儿也曾是名女王,只是继位未及两周罢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呆立着目送他远去。他会救我的,这个念头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慰藉。他骑马离开去救我,我们遭受了巨大的挫折,但父亲会让一切重回正轨。我得等在这儿,他会回来告诉我现在必须要做什么。不论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现在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等你醒来后几乎就要大声笑出来,并将这个噩梦带到祷告中与上帝分享,因为它如此荒诞不经,毫不受控。不论我们过去在这里做过什么,现在都已经结束了,至少我觉得是这样。除非这个挫折只是暂时的,我们有一天又会重回王位。
父亲会如同他对我许诺的那样救我的,约翰·达德利会有个计划,我最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确保没有其他人离开。我们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慌乱,也不想变成老底嘉人,他们因为对待事物不冷不热的态度而备受谴责 。我们也不想在上帝的敌人眼中使他蒙羞。我最好让自己看起来像相信天上的父一样相信我那尘世间的父。
我不由得想到,他们这样选我当了几天女王就好像选我当糊涂道长一样 ,其实是个戴着纸冠的愚者,而我还觉得自己是个真的女王,闪闪发亮的权杖很沉,自己的责任很重。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个跳梁小丑,人们都在暗地里取笑我。
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尴尬到死。我能忍受一切,但没法接受自己变得荒唐可笑。所以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确保侍女们陪在我身边,吉尔福德的大臣们和他在一起。华盖的垂帘被我的亲生父亲扯下丢在地上,我没让别人再把它捡起来。我还没有下令,王位就被搬走了,枢密院大印不见了,挂钩上伦敦塔的钥匙也不见了,我的房间空空如也。我来得太晚了,没能把那些侍女留在身边。这让我想起在布拉德盖特的某个夏末,我注意到燕子正绕着塔楼越飞越快,但突然间一只都不见了,我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何时离开的。我的侍女就像那些燕子一样消失了。我不知道她们决定要走,也没看见她们离开,就连我的母亲也像褐雨燕一样失踪了。她离开之前都没告诉我,还是带着玛丽一起走的。我觉得她对我比凯瑟琳对我更糟,至少那个如苇草般瘦弱的姑娘过来和我说她得走了。伦敦塔里仅剩下的女人们是那些地位低下的太太,还有仆人,那些伦敦塔治安官们的妻子,以及我的婆婆达德利夫人。她被丈夫抛弃在这里,面色惨白,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困在寒冷沙滩上的鲸鱼,意外搁了浅。她坐在长凳上,两手空空,既无要读的《圣经》,又无待缝的裙子,全然一个无事可做的女人,瘫坐在自己计划的残骸中。
“你有没有你丈夫的消息?”我问道。
“他投降了,”她哽咽道,声音中饱含悲痛,“就在剑桥那里,那些人前一天还以称他为大人而感到自豪,如今却让他成了阶下囚。”
我用力点着头,好像这对我有意义似的,好像我真在听她说话似的。但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点。我从未读过任何一页书来帮我接受这个反转,同样也不认为史上发生过这种事,至少在我学过的历史中没有。不用战斗就输得一败涂地?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我们集结了大批军队出征,但他们却悄无声息地背叛了我们,这不像是真实的历史,倒更像是童话。
“那么,我要回家了。”我下了决心,声音听起来意志坚定,心里却暗自希望她会命令我到伦敦的他们家去,或者命令我等在这儿,让父亲救我。
她摇了摇头:“你走不了,他们关上了伦敦塔的门,”她说,“要是我能走,还会留在这儿和你在一起吗?你曾是女王,如今却是囚徒。你闩上了门不让你的人民进来,如今轮到他们把门闩上不让你出去,你永远无法再次见到自己的家乡,不过上帝曾向我保证,我最终可以回去。”
“这一切该由我来定夺!”我怒气冲冲地说,转身走出房门,前往吉尔福德的大房间。
除了空无一人,别的设施一应俱全。我在门口闻到了一股烤肉的焦煳味,感到一阵恶心,不得不停了下来。大厅远处尽头的壁炉边聚集了几个男人,几个仆人正在收集高脚杯和脏盘子。吉尔福德一个人坐在他的大椅子上,他那耀武扬威的华盖垂帘东倒西歪地向各个方向倒去。他就像一个扮演国王的小丑,但周围却没有大臣跟随。
他见了我,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我对他说:“所有人都走了。”
“我们能走吗?”他问,“我母亲有没有说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
“她说人们把门闩了起来,我们都被关在这里,他们逮捕了你父亲。”
他看起来大吃一惊。“我应该警告过他的,”他说,“我应该和他一起走的,如果我和他一起去就好了,以他儿子的身份与他同行!”
“你喝醉了,”我毫不留情地说,“而且你什么都不懂。”
他点了点头,好像这个信息很有趣似的。“你是对的,”他对我说,“两点都说对了,我喝醉了,而且什么都不知道。”吉尔福德咯咯笑道:“你可以确信伦敦有一半的人会在今夜酩酊大醉,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尤其不会知道我们达德利一家。”
吉尔福德后几天也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他被关在位于比彻姆塔的新房间里,没有朋友,没有侍卫,只有两个仆人,每天早上把他从床上拖出来,晚上又把他丢回去。他不被允许踏出屋子一步,我觉得直到玛丽女士宽恕我们之前,他都得被软禁着。达德利夫人则在我房间里安排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守夜人。
我研读着自己的书,有意思的是,我除了不能离开伦敦塔之外做什么都行。我可以穿过绿塔走进礼拜堂,或者去契据室、花园和马厩逛逛。我喜欢在塔楼间的城墙上漫步,在夜晚俯瞰泰晤士河。凉爽的空气抚慰了我剧痛的腹部,我依然血流不止,还是病恹恹的。肯定有什么东西让我中毒了,除非父亲带我回到布拉德盖特,否则我是好不了了。我开始梦见自己就在家里的卧室俯瞰湖面,但当我醒来,仍能听见城市的嘈杂,看到清晨柔和的天光,这才意识到我仍然远离自己的家乡。
我听见拜沃德门楼那里传来一阵噪声,我从墙上望过去想看看是谁来了,发现来者是六个囚犯,有个警卫看着他们,我能听见门外的人群对他们的嘲笑,但当门关上,门闩放下后这声音就安静了。我只能看见为首的囚犯长什么样。天啊,是我的公公约翰·达德利!他昂着头骄傲地走着,帽子拿在手里,我看见他的几个儿子也在队伍里。感谢上帝,我的父亲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达德利一家被捕,我父亲获得自由,他会见到我们的表亲玛丽公主,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请她放了我。感谢上帝,为这一切负责的是达德利一家。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他们的阴谋,他们这几年一直野心勃勃,如今终于东窗事发。
这群人分成两队,我的公公经过水门前往圣托马斯塔,他的儿子们被带到比彻姆塔,和自己的兄弟吉尔福德住在一起。我看着他们走下台阶,低着头穿过矮门时,心中却无任何感受,既无同情也无恐惧。想要走下台阶和他的儿子们一起的约翰·达德利费了点劲,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我看到最小的一个孩子亨利正在哭,我猜吉尔福德和自己的兄弟们在一起会很开心,但也会发现醉酒和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能救他,因为自己的父亲已经被抓了。
我想自己最好还是回房间去,但等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和书被搬走了,现在我住在纳撒尼尔·帕特里奇先生的房间,他可是伦敦塔的绅士狱卒。这间房子很漂亮,面朝塔内,正对着花园,对面是白塔。我的房间大小正合适,舒适至极,身边依旧有三名侍女和一位男仆,对我来说和之前的房间没有差别。我对狱卒的妻子,也就是帕特里奇女士说:“外面上演的种种闹剧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要有我的书和书房,自己还能祈祷,我便别无所求。”
她微微做了个屈膝礼,不是约翰·达德利被捕前行的那种毕恭毕敬的礼。我发现这很令我恼火,但随后记起这不过是外界上演的闹剧,自己对此应当不甚在意才是。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平静地说,“我想写点东西。”
我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些天记录下的事写成信,再把它寄给我的表姨玛丽公主,向她解释发生的这一切并非我的所作所为。如果爱德华国王临终前的愿望可以被忽略,那我也乐于再次成为平民,让她再次成为王位继承人,成为加冕的女王。这正如都铎一家经历的那些变数——天知道究竟有多少。她自己的母亲被丢到一边,还因假结婚被人指控,头衔也丢了,她自己一生中两度成为公主,又被贬为庶民。玛丽公主和其他人一样终会理解,我的头衔可以像他们强加给我那般轻易取消,我对此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次日,我在卧室窗下听见一阵声响,我把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刚好能看见年轻的黑斯廷斯爵士亨利·赫伯特,就是我妹妹凯瑟琳·赫伯特那弱不禁风的丈夫。看起来他好像正要离开达德利兄弟一家所在的比彻姆塔。他正哈哈大笑,向另一个人挥着手,我一眼就看出那人手里拿着一张释放他的许可证。伦敦塔的治安官约翰·盖奇站在一边,手里拿着帽子。显然,年轻的亨利不再像他的哥哥那样被指控为叛国者,又一次成了权贵。当然了,玛丽公主对她的朋友很是怜悯,亨利和她的家庭教师玛格丽特·坡比较亲近,她就死在那群人现在互相热烈赞美的地方。亨利能走出伦敦塔一定很高兴,这地方实在为他们的家族带来了太多不幸。我看着他大步走向主门,这时又有一个男人进来了。
他们经过那人身边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这肯定是个陌生人,不过我随后意识到,亨利·黑斯廷斯当然不会对任何进来的人示意,就如同我的丈夫,他说自己酩酊大醉,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天里大家当然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和任何人打招呼。对步入伦敦塔的任何人来说,亨利·黑斯廷斯都是陌生的,他父亲弗朗西斯还关在这里,彻底被遗忘了。在这里认识别人反倒不安全,所以他经过那个新来者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做了一个和对方远离的手势,把头稍稍扭了扭,这样两人的眼神就不会相交。
我对这场略带苦意的宫廷假面剧付之一笑,看着他远去,随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新来的那人身上。我起初没有认出他来,他的头低垂着,步子很慢,看起来和其他所有进塔的人一样,好像没了呼吸,个子就和侏儒一样高,就像他们都对我下跪时那样。
所以那个拖着步子新进来的人是谁?他是不是那些自封为我麾下谋士中的一员,如今同样要被迫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我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和后脑勺,但我感觉自己肯定认识他,那佝偻的肩膀,缓慢的步伐……我突然喊出了声,用手捶着厚厚的窗玻璃,铅玻璃把我的手掌弄得生疼。他听不见我的尖叫,可那个颓唐的男人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父亲!父亲!你听见了吗!”
我请求他们能让父亲和我住在一起,这是个很蠢的做法:他不是皇宫的贵客,我也不是可以随意分配房间的女王。我正被软禁,他是监狱里的囚犯。现在我意识到一切都变了,彻底变了,不仅仅是他没法和我住在一起,我甚至都不能去见他。于是我要求见我母亲。
“她甚至都不在伦敦,”伦敦塔的狱卒帕特里奇先生局促不安地说,“对此我很抱歉,王……”他磕磕巴巴地把我的头衔咽了回去。“不管怎样,她已经走了。”
“她在哪儿?”我问,“在家吗?”
“她不在自己家,”他缓慢地说,仔细斟酌说出口的每个词,“她已经动身前往女王那儿请求宽恕了。”
我肩上的担子突然轻了,几乎都要哭了出来。当然了!她会向自己的表姐说情,让她原谅我父亲。赞美上帝!“她会派人过来接我和父亲,我们会回到布拉德盖特的家里。”
“当然,我也这么希望。”
“女王在哪儿?”
他的目光飘忽不定,好像觉得我不要知道为妙。“她正前往这里,”他说,“从容不迫地在前往伦敦的路上,速度不快。”
“我也想见她。”我勇敢地说。毕竟她是我的表姨,我曾是她最爱的小孩,她明知道我和她信仰不同,却仍给我穿她的漂亮衣服。我希望自己现在对她错误的想法能更为宽容。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有着血缘关系,我应该和她谈谈,当面和她解释更好。我在琢磨着给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但或许应该先以个人身份和她道歉才是。
他看着地板和靴子的鞋尖,没有抬起眼睛。“我会告诉他们你请求觐见女王陛下,”他说,“但有人告诉我你不会被放出来。”
“直到女王要求把我放出来为止。”我说。
“到那时就行了。”他说话的声音却不像我那么有底气,不过我也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