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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3年7月

伦敦 伦敦塔

我身着一条绿色丝绒长裙,上面绣有金色花纹。他们肯定偷偷地照着我的尺寸做了这身衣服,随后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当他们把紧身胸衣套在我腰上时,我觉得就和套在我脖子上的绞索一样。我在这时才意识到这是我那垂死的表舅给我的赠礼,这是个早有预谋的计划,裁缝早在数月前就量好了我的腰身。我的公公约翰·达德利是议会首领,肯定是他指导大家准备了这身长裙,也准备了这个加冕仪式。我父亲也同意了,议会的其他大人也对此宣读了誓言,我那可怜又疲惫不堪的表舅爱德华也曾宣读过自己的誓言,命令他们反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玛丽公主——王位的正统继承人。

母亲经由我的同意后被赦免,她要和自己的骄傲做好几个星期的斗争才能平复自己的心。他们都有几个月的时间来平复自己的良心,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有良心。但这几天我得把自己的恐惧呈现在上帝面前,并与神授的君权进行一番思想上的斗争。如今我穿着那件绣有金色花纹的绿色长裙,登上王家驳船,坐在设有金色华盖的王位上,伴随着迎风舒展的王室三角旗一路航向伦敦塔,为自己的加冕仪式做准备。

我只陪同我的表舅一起坐过王家驳船,可如今仅有我坐在中间的王位上,感受着河面上的冷风是如何吹过这把毫无遮挡的椅子。当船驶过码头时,有上百名群众聚集在河岸和伦敦塔内盯着我看,我走下驳船,在金色的华盖下穿过狮门,这并非是属于我的颜色 。我很庆幸吉尔福德能在我最孤独最恐惧的时候陪着我,这感觉让我很是惊讶。他牵着我的手缓缓而行,接着向后退一步,让我走在他前面,动作优美,宛如我们在婚礼上跳的舞。我很高兴自己的头上有块华盖遮着,好似它能在我走向叛国的深渊时为我挡住上帝的目光。母亲走在我后面,提着我的裙裾,把它拉向左边,又摆向右边,像一个农夫驾驭着一匹桀骜的马,甩动缰绳迫使它耕作板结的土地。

我们走进了塔内的遮蔽处,我看见更多的人等着来见我。挤在那群女士中间的有我妹妹凯瑟琳,她困惑的目光与我相遇了。

“噢,简。”她说。

“你得叫她陛下。”母亲打断了她的话,甩了甩我长袍的裙裾,就像在甩动一匹倔强的马儿身上的缰绳。

凯瑟琳听话地鞠了个躬,我从她身边走过,这过程中她仍抬头看着我,那双蓝色的眸子充满惊骇的神色。她没有跟上来,那个面色苍白的丈夫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我们进了国王的房间,我脸上一阵红晕,因为我们直接闯进了爱德华国王的私人住所、礼拜堂与卧室。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来这儿,我肯定不该睡在这里,怎么能睡在国王的床上!他的东西已迅速被人清理干净,地板也清扫了一番,好像他已经驾崩了好几个月而非四天。但就算这样,我心里仍时刻觉得他会随时进来,而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会被他抓个现行,并为此羞愧不已。

但这不再是爱德华的房间了,里面的一切如今都属于我,我们站在这里,感觉有点笨拙,无所适从。门砰地打开,一群王家裁缝抬着一排大箱子进来,里面装满了王家衣橱和珠宝店送来的长裙和珠宝。凯瑟琳·帕尔穿过的所有华美长袍都在这里,我记得她穿这些衣服的样子。那些披肩属于克里夫斯的安妮,还有西摩尔家的珍珠,安妮·波琳的法式兜帽,还有属于首位王后的西班牙金饰——她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唯一适合我的长裙是那件属于凯瑟琳·霍华德的小裙子,她以叛国罪被处死的时候不过比我大几岁而已。她也和我一样被迫结了婚,在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女人前就被任命为王后。

“这双鞋子真漂亮。”吉尔福德拿着一双鞋子,给我看它上面的刺绣和钻石。

“我不会穿死人的鞋子。”我耸耸肩道。

“那就把上面的钻石摘下来给我好了。”他笑道,一头钻进那些箱子里,好像一只在挖玩具的小狗。他把镶满宝石的帽子在他那头金发上摆正,还把天鹅绒斗篷围在自己肩上,他母亲在一边宠溺地看着他。

凯瑟琳睁大蓝色的双眼看着我。“你还好吗?”她问。

“把它们放一边去,”我暴躁地对吉尔福德说,“我才不要披旧皮草,戴那些老珠宝。”

“干吗不?”他问道,“这些是王家的东西,我们干吗不以最好的面貌示人?别人都没有这个权利。”

我转向凯瑟琳。“我觉得自己还好,你呢?”我的声音颤抖着。

“他们说我是你的继承人,”她讷讷地说,“等你去世了女王就是我。”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如果我死了你就要继承这个王位?”我质问道。

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怔住了,但又一脸茫然,呆呆地说道:“希望我们两个人都不要那样。”

她把手伸进长披肩的袋子里。

“你有没有把那只小猫崽丝带带到这里来?”我问。

她摇了摇头。“他们不让我带。”

古温切斯特侯爵威廉·保莱特带着一只四角镶金的皮箱进来,用一个金制的锁头锁着。我看着他,好像他给我带来的是一条毒蛇。

“我觉得你应该试试看王冠。”他边说边露出了一个不露齿的微笑,“戴上看看!”

“我不想要它!”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大声说道。这是爱德华国王的王冠,而在我心里它无疑属于玛丽公主。“我不想要它!”

“那我来戴,”吉尔福德突然说道,“把它给我,让我试试看。”

“我会给你找顶不同尺寸的,”侯爵微笑着对我丈夫说,“这顶王冠对你来说太小了,这是安妮·波琳在她加冕的时候戴的。”

如果它没有被诅咒,那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发生?上一任戴着它的王后在加冕后三年内就去世了,我拉着吉尔福德的胳膊,把他从那个打开的盒子及缀满珠宝的金王冠边上拉开。“你不能当国王,”我悄悄对他说,“只有议会要求而且我同意将其移交给你才行。你没有被任命为爱德华国王的继承人,我才是,如果我要当女王,那你就得是我的丈夫而不是国王。”

“吉尔福德是王配,”他母亲打断了我的话,走到我们身后,“在你加冕时他会伴在你左右。”

“不。”一种激进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件事比我篡位感觉更糟——至少我还是都铎家的人,还拥有王室的血脉,这条血脉至少遵从了亨利国王的意愿。但吉尔福德是个以叛国罪被处死的征税人之孙,他没资格登上王位,这个念头太荒谬了,简直有辱王室血脉的纯正。“先王是我的表舅,他特意经由我母亲这一支将我选为女王。如果是你上位,那我们显然不再是以王室一脉行事,而是在做某种罪恶的行当。我的表舅被上帝授予王权,我则继承了这份权利。我是都铎家的人,乃是天佑的女王;吉尔福德不过是达德利家的人而已。”

“你会发现达德利家族是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的家族!你会知道我的丈夫乃是将国王扶上王位的重臣!”吉尔福德的母亲对我怒吼道,“我们让你当上了女王,也会让吉尔福德当上国王!”

“休想!是我把继承权让给简的!”母亲抬高了声音,快步走到我身边,“简才是坐上王位的那个人,而不是你的儿子!”

“看看你都挑起了什么事!”吉尔福德狂怒地对我说,“你这个白痴!我是你丈夫!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戴上王冠?我是你的主人,你也发誓要服从我,你都当了女王,我的位置怎么能比你低?现在睁开眼看看,你把我妈妈惹恼了!”

“我不能这么做!吉尔福德,我为此祈祷过。上帝让我坐上这个位置,虽说我不想,但我知道他在喊着我的名字,为的是测试我的信仰。但上帝没有选召你,他没有让你坐上这个位置,你不是王位的继承人,我才是。”

他的面色因愤怒而苍白,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反驳我。“你这个不听话的妻子!”他朝我啐了一口,“简直不可理喻!你的登基就是叛国行为!更不用说其他事了!”

吉尔福德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他的母亲对他低声道:“别说那个词。”说罢便急匆匆地跟在他身后,只剩我一个人因为愤怒和压力而颤抖。在我面前的桌上放着打开的盒子,里面有安妮·波琳的王冠。我的妹妹双眼圆睁,盯着我。

正是那个温切斯特侯爵挑起了这一切。他对王冠许下了愚蠢的诺言,让吉尔福德信以为真。现在他转向了阿兰德尔伯爵亨利·菲茨艾伦和凯瑟琳妹妹的公公威廉·赫伯特,挑起他的眉毛,好像在问,这个国家要如何由一个不和的家庭管辖。“我以为大家都同意这一切的?”他狡狯地问。

“当然。”凯瑟琳的公公立刻回答道。他当然不想碰到什么阻碍,这一切也是他的计划。站在他身边的儿子也附和地点了点头,好像知道这件事似的。

“我没有同意。”我说,突然感到上帝的手在头顶上展开,我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是个傻子,明明白白地知道要在这里做什么,我不再被恐惧吞没,而是能望见属于自己的道路。“我会接受这顶王冠,因为这是上帝的愿望,而我也能替上帝行事。但这并非吉尔福德的命运——是我从爱德华国王那里继承了王冠,上帝保佑他,也保佑吉尔福德,他是我的丈夫,我身边的王位是留给他的。”

我虽然没看见,但感觉到我的妹妹凯瑟琳对我这侧更为亲近,大概是因为我说她是我继承人的关系吧,我还说我们是有着王室血脉的姑娘,才被任命为王位的继承人。我们既非愚者也非弄臣,我的丈夫不会被加冕为王,她的丈夫亦如是。

“但他得有个名分,”凯瑟琳的公公沉吟半晌后提醒道,“得是一个王室的头衔,毕竟……”

他话没说完,但我们都知道他会说什么,毕竟诺森伯兰公爵可不会单单把亨利·格雷的女儿扶上王位。但谁又在乎我呢?我登基后对达德利家有什么益处?吉尔福德这几天做了不少事,为此至少得封他一个头衔,他的家人肯定也会想要一份酬劳。 牛在场上踹谷的时候,不可笼住它的嘴 ——达德利家正是那群贪婪的牛。

“我会封他为公爵,”我提议道,公爵的确是个王室头衔,“他会成为克拉伦斯公爵。”

上一任克拉伦斯公爵因为自己狂妄的野心而在此被人淹死在一缸玛姆齐甜酒中,我才不在乎达德利一家会不会拿自己与他作比较。

我和妹妹凯瑟琳睡在王室的床上,一名仆人睡在床边地板的矮床上 。真丝被褥用金熨斗暖过,为了防止刺客,床垫还被刺了几下。吉尔福德没有和我一起来,次日凌晨,我的胃痛更厉害了,醒来却发现自己来了例假,正在流血。

凯瑟琳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把被子一掀。“真恶心!”她说,“你干吗要这么做?你不知道自己的例假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它不是一直在同一个时间来的,我怎么知道它会现在来?”

“你的例假来得真是太不是时候了!”

“我又不能控制!”当然,在国王的房间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从未躺过任何一任女王,所有女王都住在女王的房间里。凯瑟琳和我得把板结的床单扎起来送去洗衣房,洗床单的小伙子看起来甚是嫌弃。我简直羞愧得无以复加,得叫人送来新的衬裙,再把一大盆脏的送过去洗,他们还带来了一罐热水和散发着芳香的毛巾。当我最终走进礼拜堂的时候感觉颜面尽失,我把脸埋进双手里,祈祷上帝让我流血至死,让自己从这件可怕的事上解脱。

我刚进房间,坐在王位上,就收到了一则我婆婆的消息。她的一个仆人进来,对我行了王家屈膝礼,身子弯得很低。她起身后告诉我,她的主人,也就是诺森伯兰公爵夫人,今早不会上朝,她和儿子吉尔福德会在赛恩府休养。

“就因为我没让他当国王?”我毫不客气地问。

那个女人听到我直白的话眨了眨眼。“我的主人吉尔福德说,光是当个公爵还不够,如果他不是国王,那就不能和女王结婚。”

“他要离开我?”我心存疑虑地问。

随后一片沉寂,她的脸刷地红了,只能再行一个屈膝礼,然后双眼盯着地板匆匆离开。

我再次感受到那种狂热的决心,如今意识到这是上帝的帮助:他给了我力量,让我双眼看得更明晰。我转向站在我身边的阿兰德尔伯爵亨利·菲茨艾伦,咬牙切齿地说道:“请去我的夫君那里,告诉他女王命令他上朝,并告诉他的母亲,女王也希望能在那里看到她。没有我的允许,他们俩谁都不许离开,让他们明白这点。”

他向我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我环顾四周,看着其他领主,有些偷偷隐藏着笑意,我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去更衣室换衣服,经血就会弄脏我的长裙,而我又要为此蒙羞了。我望向凯瑟琳,向她寻求帮助,她也茫然无助地看着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得找了个借口:“我感觉身体不适,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了。”

他们都跪了下来,我走过他们,侍女跟在我身后。我的腹部好痛,站都站不稳,走路的姿势也冒着傻气,就好像在人行道边上挪着步子似的,这只是为了不让经血流出来。我强迫自己回到房间,一路忍着疼痛和恼怒,直到门关上,留自己一个人独处时,我才哭了出来。

我从来都没有流过这么多血,也从来没感到过如此虚弱。“一定有人下了毒。”我悄悄地对女仆说道,她正把那些沾血的月经带和锈色的水拿走,“肯定有可怕的事发生。”

她望着我,吓得嘴都合不拢,一时间手足无措。她整晚都在照顾英格兰女王,如今我告诉她有人对我下了毒,任谁碰到了都会慌张的。 ai/dO2bIq+P6/EG9qYd9gSSzKqOzebGkw6iKOwxxpz7PLokAWV47sFnLzx8MQN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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