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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3年7月

赛恩府

他们迅速准确地把驳船停在码头上,搭起了上下船用的踏板,在我们下船时向我们鞠躬致意。道路两边是举着火把的仆人,火光一直延伸到府邸。我的公公已经把那个陈旧的修道院改建成了一座私人宅邸,但他保留了修道院的墙壁,雕花的石质窗框在凄冷惨白的月光下独自矗立在那里,我甚至都能听见修女们在她们家园的残垣断壁中吟唱的素歌 与赞美诗。

我们走过那些石头,就好像它们只是古战场上四散骷髅的颗颗牙齿。我们也忽视了那些倒下的雕像,有根金色的箭矢插在草地里,还有块石头被刻成了常青藤的样子,那本是石棺顶部的装饰。玛丽·西德尼和我走在属于旧信仰的碎石地上时都没有向四周打探,我们走上了低矮的楼梯,穿过巨大的木门,不断向里走,直到进入一条长廊。周遭一片昏暗,墙上嵌着木镶板,或许女修道院长和其他修女曾经就坐在此处。但现在这里空无一物,只能听见阵阵回声,石质壁炉里残存着早已冷却的灰烬,一张沉重的椅子边上摆着铸铁烛台,上面跳动的烛焰便是房间里唯一的光线。嵌着木镶板的墙上有块漂白的木板,以圣经故事为题材的画作曾挂在那里,现在已经被取走了。这倒没错,因为有人制造耶和华所憎恶的偶像,或雕刻,或铸造,那人必受诅咒 。但这却让这间阴暗的房间看起来更加悲惨。

我看向玛丽,问道:“其他人呢?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现在可以肯定她在撒谎。

她走到门前,开了一道缝偷偷听着,就算我们离厨房那么远,也能听见盘子的碰撞声和人们的喧嚣,但在大厅尽头的房间却是一片寂静。玛丽关上门,看着我,好像在盘算着要对我做点什么。我紧了紧自己的斗篷,用它包裹着我瘦弱的身子,回望着她。

“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要怕,你得勇敢一点。”

“我一点也不怕。”我撒了个谎。

“你看起来就像一只面对着猎犬的小母鹿。”

我的信仰在我躺在布拉德盖特的床上时是我坚强的后盾,现在也应该如此,我知道上帝与我同在。“我信赖的主啊,求您让我永不蒙羞。”我悄悄地说。

“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玛丽不耐烦地说,“你前不久才和你的公公一起吃过晚餐。”她搬了张凳子,坐在巨大的壁炉旁。我迟疑了一会儿,也学着她的样子坐了过去,我俩就像两个爱扯闲话的老太婆一样坐着,她往壁炉里丢了一些引火物,又加了几块小木头。虽然没有什么温度,但摇曳的火焰却把房间的黑暗驱到了角落里。

“我们来这儿的原因是和国王有关吗?”我悄声问道。

“是的。”她说。

“是不是他让我当王后?”

她抿紧了双唇,好像要把话憋在心里。

“这件事……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

她点了点头,似乎事情的发展也吓到了她,让她说不出口。随后我们坐在那里,静默无言。门开了,一个身着达德利家制服的男仆走了进来。“大人希望在大厅见到你们。”他说。

玛丽和我跟着他走下楼,他突然打开两扇门,我们步入一间光彩夺目的房间。烛光和火光让我感到头晕目眩,房间里挤满了王国上下的大人物,还有一列列数不清的衣架。帽子上的珠宝散发出逼人的贵气,又重又粗的金链子散落在一个个宽阔的胸膛上。我能认出六个人,凯瑟琳妹妹生了病的丈夫不在里面,但他的父亲威廉·赫伯特在,站在他身边的是亨利·赫伯特的姐夫——北安普顿侯爵威廉·帕尔 。弗朗西斯·黑斯廷斯和亨利·菲茨艾伦刚还在勾肩搭背地交谈,一看到我们就不说话了。我们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安静走进房间,公公约翰·达德利对玛丽点头示意,好像在感谢她做的事,随后房间里的人依次把头上的帽子摘掉,安静地站着。我环顾四周,心中半是希望国王从我身后走来,半是希望玛丽公主的出现,但那人却是约翰·达德利,这位诺森伯兰公爵是议会中权势最大的人,就连他也摘下缀满珍珠的帽子,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国王驾崩了,”他说,“上帝保佑他不朽的灵魂。先王指命你为王位的继承人,你从今便是女王了,天主降福,赐汝荣光。”

我茫然地看着他,傻傻地想着,这肯定是一场梦:在河上的夜航,长途跋涉后寂静的屋子,冰冷的壁炉……眼前这些大人物看着我,好像我应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样就能给我加一个叛国的罪名。

“什么?”我只憋出了这个词,“什么?”

“你是女王了,”约翰·达德利重复了一遍,他环顾四周,说道:“天佑女王!”

“天佑女王!”他们都大声喊道,嘴张得大大的,脸也刷地红了,好像齐声喊话会让事情成真。

“什么?”我又问了一次,好像觉得自己会从这黄粱梦中醒来,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荒诞不经。我可能会在切尔西的床上醒来,或许还会把这个可怕的梦告诉吉尔福德,而他会开怀大笑。

“把我的夫人接来。”约翰·达德利轻声和门口的仆人说道,我们就在一片寂静中尴尬地等待着。没人与我的眼神相交,但他们都看着我。我一直在想:他们想让我做什么?我简短地祈祷了一番:“圣父啊,告诉我应该怎么做,给我指示吧。”随后我的婆婆达德利夫人进来了,我的母亲也在她身边。按理说,母亲的出现会安抚我的心,但这两个死对头突然决定团结在一起却让我比以往更害怕。伊丽莎白·帕尔也进来了,她站在身为汉普顿侯爵的丈夫身边,面容既欢欣又坚毅。

母亲不怀好意地攥住我冰冷的手。“简,我的表弟,也就是国王,驾崩了。”她高声说道,好似在对房间里的众人宣扬她的王家血统。

“爱德华去世了?”

“是的,他还任命你为新一任女王,”她忍不住添上最后几个字,“这还是借由我的权利。”

“可怜的爱德华!”我说,“他最后走得安详吗?是不是因病而死?临死之际有没有牧师在他身边?”

“这些都不重要,”我的婆婆说道,一点也不愿在我表舅的灵魂上花时间,“重点是他任命你为女王了。”

我望着她那张坚定的脸,简短地答道:“这不可能。”

“这是真的,”母亲重复道,“他在最后时刻提到了我们的家族,你因我的血缘继承了王位。”

“那玛丽公主怎么办?”

“她自己的父亲说她是私生子,那我们就随他的意。而且我们永远也不会接受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女王。”达德利夫人插嘴道:“她想都别想。”

“那伊丽莎白公主呢?”我悄声说。

这次她们两人都没费心回答。我甚至都没提苏格兰的玛丽王后,尽管她获封的可能性和我们一样大。

“我做不到的,”我悄悄地对达德利夫人说,瞟了一眼挤满人的房间,“我真的做不到。”

“你必须要做到。”

议会成员逐次朝我下跪,他们的身高与我双肩齐平,都和我的小妹妹无异,我感觉就好像被一群固执的侏儒包围着。

“别这样!”我难受地说,“各位大人们,我求求你们,不要这样。”我感觉自己的眼泪正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这是为了我那可怜的表舅,为他的英年早逝而哭,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独自身处在这间令人战栗的房间里,那些可怖的男人以及那些绝不会伸手帮我的女人单膝跪地。“不要这样,我做不到。”

但他们对我话充耳不闻,而且靠得更近,仿佛聋了一样。这一切简直是一场噩梦,他们起身,一个接一个地向我鞠躬并吻我的手。我想把手抽回来,但母亲伸手从背后搂着我,牢牢地支在我的臂窝处。达德利夫人拉着我伸出的手,如此一来,那些有权势的陌生人就可以把他们那两片柔软的嘴唇贴在我攥成拳的手上。我不断抽泣,泪如雨下,但没人在意这点。“我不能继位,”我边哭边说,“当女王的应该是玛丽公主,而不是我。”

他们牢牢地抓着我,但我仍然设法扭来扭去,我觉得他们会把我拖上绞刑架。我羞辱玛丽姨妈的信仰之时就等于羞辱了她,我再也不敢这么做了。宣称自己继承王位这件事是叛国,会被处以死刑。我不敢,也不会这么说。

大厅的门开了,父亲和吉尔福德一起进来。“父亲!”我哭喊道,他好似我的救星,“快告诉他们我不能当女王!”

他走到我身边,让我感觉自己如同一个获救的孩子。我以为他会把我从这个悲惨的境地中解脱出来,告诉他们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接着他用最严厉的声音说道:“简,你被我们敬爱的先王任命为女王,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接受他给你的委任也是你的责任,这是神授予你的君权。”

我无力地尖叫道:“不!不!父亲,不要这样!”

母亲放在我肩上的手抓得更紧了,她轻轻地摇了摇我。“安静点,”她突然低声说道,“你生来就是要做女王的,应该高兴才是。”

“怎么做才行?”我哽咽着,“我不行!我做不到!”

我慌乱地望向四周那一张张严肃的脸,想要找一个理解我、接受我的人。吉尔福德走近我,抓住我的手。“勇敢点,”他说,“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也是件好事,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茫然地看着他,好像他说的是我完全听不懂的俄语。这话是什么意思?又到底说了什么?他朝我露出一个孩子般俊美的微笑,然后松开我的手,走向了他母亲。没人在意我是否拒绝这一切,他们对我不愿接受王位的哭诉充耳不闻,不论我是否同意,都会为我加冕。我犹如一只被套索困住的兔子,可以挣扎,可以尖叫,可没人会出手相救。 M2dG/5RPkAGlYsgV/r+c/7Y39yKMLYyQae64XRyojZZIBYdqHaBE56SbgLdPae9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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