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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月二十三日,庚戌,夜半雷雨,晴。(注:庆长八年 ,阳历四月四日)

昨日夜半,雷雨磅礴,直至晨晓才停。听闻北白川口、修学院口有好几处都落了雷,京都市街中竟有人被雷劈而亡。

而今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澄澈万里。

我用过早餐后,开始着手打扫被暴雨肆虐过的门前小径与庭院。屋后的地面,堆满了各种杂木树枝。只水井旁边的一棵樱花树没大受到伤害,虽离绽放还稍有些时日,但枝上的花蕾已然成形。

今天是冈野江雪斋大人到访的日子。

我在这间茅屋已经住了十一个年头了,而像模像样地迎接客人,这还是第一次。点燃那间一叠半茶室的炉火,我转身去取先师所赠的一只长次郎黑茶碗。

茶碗上的黑釉很薄,有些地方还可见到其下的质地。而这种若隐若现的样子反倒极为有趣。茶碗的曲线与弧度也都无可挑剔,碗口稍有些厚,底座小巧。

这种幽僻之所,冈野江雪斋大人为何会专程来访?

其缘由或许能多少猜到一些。

此事是大德屋——我这些年来常常受托做些器具鉴定的一家京都的器具店——他们的店主介绍的,于是起先总以为他大概是来求器具鉴定的。

江雪斋大人我还素未谋面。在先师利休晚年时,我也多少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

小田原战役,在其主家北条氏不得不开城投降时,他还一直在其主家北条氏的本城战斗到最后,恪尽职守,拼死保护着主家的直系血脉。

后来北条氏的本城落入太阁之手以后,江雪斋被抓到太阁跟前,作为护主不利导致主家灭亡的敌方大将,即将就死。

当时江雪斋说,主家的遭遇是天意,而非凡人思虑所能左右,如今北条虽战败亡国,但也曾是一度手握重兵奋力战斗过的武门之家,北条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时至今日,其他无须多言,要杀要剐请自便。

据闻太阁就是在听过江雪斋的一席慷慨陈词之后改变了态度,竟免了他的死罪。

小田原一役后,那段话流传很广,而江雪斋作为刚正不阿之士的形象,也就固定了下来。

本来我所知的就这么些。大约十天前大德屋的店主说到此次登门拜访之事时,又告知了我一些有关江雪斋的情况。

他作为北条的家臣,原名板部冈融成,剃度后法名江雪斋。往小田原家派去使者的关东诸将,任谁都知道他是独当方方面面的重臣之一。

北条灭亡后,他成为太阁麾下一员大将,于是改姓冈野,从此以冈野江雪斋自称。太阁亡故后,奉德川家康为主,在关原战役上有使节之功。关原一战后,成为家康公的随从,开始侍奉家康公。如今他在伏见也有了封地。

“这样一位大人,怎么会想到来我这僻静之地呢?”

“我也询问过,江雪斋大人说是因为有事想请您帮忙。可至于到底是何事,倒是未曾透露只言片语。或许是有关器具之类也未可知啊。”

“对方是有身份之人,本该是我去登门拜访才对。”

“这我也提过。他住在伏见,我曾提议陪您一同登门拜访,可他却执意要单独去拜访您。他的决定很难被他人左右,所以我也就没有再提。”

这是我跟大德屋的店主之间的对话。

而今日,就是江雪斋大人的来访之日。

未时(午后两点),江雪斋大人出现了。

他从茅屋旁边的一条坡道疾走而来,孤身一人,没有随从。

我见了急忙穿过前庭——也不过跟近处农家一样,是块屋前的空地罢了——来到庭边的一棵银杏树旁。

“是本觉坊先生吧?”对方突然开口问道。

僧衣裹身,发已剃,年龄六十五左右,肩宽背广,声音洪亮。正是一副小田原战后那番逸话里该有的英姿。

只见他望着面朝前庭的外廊,道:“打扰了,请问那个阳光甚好的惬意外廊,能否借用一下?”

“如若大人不嫌弃,请上座饮茶一杯如何?寒舍实在鄙陋,还请见谅。”

听我说完,他回了一句“您客气了”,便随我进了房间。

过了一片木板地,我们来到最里的一个一叠半空间里。没有任何铺设,更别说花或者画轴。

“鄙陋之地,至今都尚未有来客。”我道。

“不错,真正的闲寂之所!鄙人江雪斋何德何能,竟能成为先生第一位茶客!”

此刻我已对他心无芥蒂,这样一位不拘泥于外形的客人,总会让人颇有好感。

饮茶一盏后,江雪斋道:“长次郎的茶碗,鄙人还是在山上宗二 先生那里借用过一次,谁想那之后竟已经过了十三年。”

听闻山上宗二的名字,我不由得一惊:“您与山上宗二先生相识?”

“鄙人在小田原城时,曾跟随宗二先生修习过两年左右的茶道,换言之,瓢庵山上宗二先生是鄙人的启蒙恩师。”

随后他接着又说:“今日鄙人造访先生住处,正是因为有一部宗二先生的书卷,想请您过目。请恕鄙人在饮茶之后就开门见山。”

江雪斋大人说罢,打开随身的包裹,取出一本很厚的线装册子,放在我面前。

“就是这本,希望先生您能过目一下。这是山上宗二先生为鄙人所写的一本书,茶之奥义——或可称秘传。可怎奈鄙人初识茶道,很多地方不懂,也有很多难解之处。

“打扰了您的清修,实在抱歉。如您不嫌弃,还请略为指点一二。您常年跟随利休先生左右,实在找不出比您更适合请教的高人了。”

“小生本觉坊何德何能,实在不敢当啊!这样一本利休先师高足,且受先师真传的宗二先生所写的书物,小生才学浅陋,真不知能看懂多少啊。不过如果大人信得过,就暂且让小生拜读一番,只是多少需要些时日——”

“多久都无妨。”

“可这毕竟是您的贵重之物。不如待小生下次拜访贵府,在贵府参阅如何?”

“无妨。这只是鄙人誊写下来的一份。宗二先生的真迹还在鄙人之处,尚不为外人知。所以您尽管放心,也无须顾虑,放您这儿多久都没关系。如若必要,您再誊抄一份也可,无须客气。”

他语气刚正,而且考虑得如此周到。

“好,那就暂且放在寒舍。先师利休的声音、宗二先生的声音,真是久违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心绪澎湃起来。接过这册书来,表记“山上宗二记”五字映入眼帘,随后我起身,小心翼翼将书放到隔壁房间的书案之上。

之后我们的交谈继续了下去,江雪斋大人很乐意再啜茶一盏。

这是初春乍暖还寒的时节,窄小的茶室有茶炉之火驱寒,很是暖和。户外也无风,只静寂一片。

“山上宗二先生是什么时候写下那本书的呢?”

“天正十七年 二月鄙人就离开小田原,作为主家使者被派往他地。那卷书是在此之前就拜领的。所以宗二先生提笔的时间,该更在之前才对,或许可能是前一年的秋天吧。

“宗二先生来小田原后,很快便被尊为北条家的茶道师范,鄙人也尽可能地为先生提供各种方便。先生执笔替鄙人写下这一卷书,大概也有感念与还礼的意思在内吧。当然,也不可能只是些感念的内容。

“您读过就知道,有一些预感到来日缥缈、命运将至的内容,夹杂着一些私人的感情。”

“宗二先生在小田原待了几年?”

“三年左右吧,或许有四年。”

“在去小田原之前呢?”

“据说是在堺市,跟过太阁殿下一段时日。那段往事,他说得极少。或许是因为他本就长得一副异样的面孔,表情又时常那么严肃不讨人喜欢,遇事又不知妥协,所以大概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太阁殿下,这才不得不离开堺市,浪迹天涯。最后才在小田原找到了栖身之所。

“但另一面,他又刚正不阿,是个仁义君子。若非如此,又怎会花费心思,替鄙人这样一个不入道的写下一卷秘传?”

“虽还不知这卷秘传的详细内容,但先师利休、宗二先生他们二位都已经过世,这毫无疑问是一卷无以替代、极其珍贵的书物。小生实在没想到还能有幸观瞻!”

“其实,宗二先生曾言,在赠予鄙人之前,另外还写了一本给儿子伊势屋道八先生。无论留存世间的到底是一册还是两册,都无关紧要。只是,宗二先生,当时还那么年轻。记得小田原城失守之时,他才四十八岁。”

“小田原一战之后,小生听闻了一些有关宗二先生的流言蜚语。”

“的确有。”

“宗二先生是流言所传的那样悲惨离世的吗?”这一句话问出口实在艰难,但我实在是想弄明白事实。

小田原战役之后,我听说了江雪斋大人的事,而那之间还听到不少有关宗二先生的传闻。而后者是极为凄惨与隐晦的。

听说,在小田原失守时,山上宗二先生冲到太阁面前直言不讳、口无遮拦,于是被割掉了耳鼻,最后惨死。

这些传闻当时利休师也肯定不可能没听说过,但利休师却未曾提起片言只句。

“您所说的流言,鄙人也曾听闻过,不过真伪鄙人也不甚清楚。”沉默片刻后,他又道,“这件事,还请先生读过刚才的那卷书以后,再容鄙人说说自己的看法。至于是否真如传闻那样是悲惨离世的,鄙人也想听听您的意见。您究竟见过山上宗二先生没有?”

“可惜无缘得见。小生也很想有机会能拜会一次。小生开始跟在利休师身旁服侍,是在天正十年。那时宗二先生应该已经是太阁殿下的茶事总管了。但好日不长,惹恼了太阁大人。

“后来说他什么浪迹天涯,什么畏罪潜逃的都有,反正不知行踪。有段时间有消息说他就在京都或者堺市,但总无缘得见。不过之后倒是有一次机会,大概是在小田原战役前后——”

我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小田原战役时,利休师启程去了箱根的汤本一地。那时师尊心里想的大致都是与山上宗二先生会面的事。只要能见到他,如论他当时的立场有多不利,师尊都认为是可以挽回的。

“那时,小生感觉利休师每天都在心底里对小田原城内的宗二先生呼唤着两个字:出城!出城!那时的师尊,是有能力也有自信能救出他来的。”

“可惜,那时小田原城被围。城外有十层、二十层重兵把守,想要出城,谈何容易?外面水泄不通,连一只蚂蚁都钻不过去。不过,宗二先生或许是真的出了城。皆川广照也跟宗二先生学过茶,那时他带了一众亲兵出城投降去了。如果宗二先生跟他一道,出城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可如今事实终究成为不可解的谜。不过即便他出了城,也并不是完全就能避免后来的悲惨命运。”江雪斋大人继续言道,“无论实情究竟怎样,小田原失守时,鄙人对此事都全无察觉。那时主家北条都处于濒临灭亡的险境,鄙人哪有更多的余力去关心其他?

“后来,城门被打开,主家北条投降,鄙人这才发现宗二先生已经不在城里,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他接着说了下去:“那段围城的日子,在不知明日命运几何的小田城内,宗二先生却每天都亲自在茶室里迎接各位武将,实在令人敬佩。无论点茶还是身姿言语,都一副凛然之态,如今都让人不敢或忘。后来才听说,原来同一时间,在箱根的汤本,利休先生也在每日点茶。”

“在箱根,利休师也是极其忙碌的。太阁大人每天都会来,其他身份显赫的武将也是接踵而至。六月之后,还见过伊达政宗大人。”

“攻与守,两方的武将都被茶道所激励。攻方有利休先生坐镇,守方有宗二先生坐镇。箱根的山上山下都在忙着。”

“那时宗二先生坐镇的茶,想必更加认真吧。”

“正是。”

“那时的小田原,无论亭主还是茶客,毕竟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明天啊。”

“的确如此。”

“对于那样的一番茶席,小生本觉坊是向往之至的。”这是心里话。听江雪斋大人称赞宗二先生令人敬佩,我也确实觉得宗二先生是令人敬佩的。

“可惜,那样的茶席,怕是再难见到了。时代已变,利休先生过世后,茶界已然换主,成了织部先生的时代了。”

“织部时代以后,茶就真的变了吗?先师利休过世后,小生就隐遁于此,再也不问世事,与茶界也已无缘,对有些事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那是世间的评价,说织部时代的茶已全然变了。攻城的鼓声不再有,曾经的茶自然也不会再有。这也实属正常。其实这么一想,利休先生是无法活到今日的,宗二先生也活不到今日,武人茶人都已经更新换代。可是——”

江雪斋大人忽然停顿下来,眼神望向远处,不久又折转回来:“鄙人最近,在家康公的随从席上,见过古田织部大人。因鄙人曾有一事相问,前些日子得了一封他的回函。

“但让鄙人极为惊讶的是,他的笔迹竟跟利休先生极为相似,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利休先生的字迹,鄙人曾在他给宗二先生的几封书信里见过。无论书体还是风格,都可以说是别无二致。

“这样看来,说不定茶汤也一样,表面上看似变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变。您怎么看?”

“这个嘛——”我思忖。

而后只听江雪斋大笑起来:“如果山上宗二先生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还用他的那张脸睨视着这个世界,织部大人大概也是没法儿简简单单就把茶给改了的吧?”

江雪斋大人的这番话,听着仿佛多少有些刺儿在里面。

我们这样聊了一个时辰。申时(午后四点),江雪斋大人从座席上站起身来。我送他至修学院口,在那里与他最后作别。

夜幕时分,因村里的庚申会 ,有三四人来访,邻家的家主还带了酒来。大家围炉而坐,小小聚集了一下。

待集会结束,大家一同离开之后,我也准备就寝。可怎奈脑子却异常清醒。宗二先生的事萦绕脑海,不知不觉已深更半夜。这之间,一件往事忽地闪现出来。

那是在山崎妙喜庵的某次茶事。

冬日的某个晚上,冷暗的夜色已然把妙喜庵吞噬殆尽。

那时我跟着利休师才两三年不到,时日尚浅,还不大明白何为茶汤,也不知道茶室里进进出出都有些什么人,总之每天都只听凭吩咐,依葫芦画瓢。

傍晚六点开始的这次茶事,开了很久也全无结束的样子,只夜色越来越深。

我手持烛火,在隔壁待命。如果茶室传唤,我就得即刻把烛火拿过去递到点茶席上的亭主手中。

然而,茶室那边却久久都不曾传唤。

我只僵坐原地,静静地等着。

忽然我听到有人说:

“挂上‘无’的书轴,什么都不会灭。挂上‘死’的书轴,什么都会灭。‘无’不灭,‘死’则灭!”

其语调就仿佛是在跟人争执。而后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过了一些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马上反应过来,是利休师。可不巧有人从堂屋叫我,所以不得不离开。

利休师究竟说了些什么也没能听见。

等我回到刚才的位置,好像是另外一个声音在说,但很快就停了下来。

茶室再度回归沉默。谁的声音都听不见。

或许正是茶事的一环,却仿佛死一般的静寂。

我甚至怀疑手持烛火的自己是否已经被完全忘记。

不过,我并没有被忘记。

不知过了多久,我与茶室之间的那道隔扇开了一道缝,有声音吩咐道“烛火!”我即刻跪着移动过去,把烛台递到隔扇的缝隙里。

隔扇最后是我关上的,是我即刻就关上了的。

这一开一关的时间并不长,但映入眼帘的二叠狭窄空间,却极其异样。

茶室房顶低矮,茶客二人右边是底灰粗墙的壁龛,点茶席旁边烛台的光暗淡明灭,二位茶客只在薄暗中坐着,背后是粗短如秃头妖魔似的影子。

点茶席上的人跪着直起身来,前倾,接过我的烛火,而后拿到左前方的壁龛前,好像是要让二位茶客能把壁上的书轴看得更清楚一些。

或许刚才听到的那个“死”字什么的就挂在那里。此番光景不得不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大概是烛火映照的缘故吧,手持烛火的这位,看起来颜面很是恐怖,就仿佛是上半身在火焰映照下的多手多面的明王。而对面墙壁上秃头妖魔的影子,好像正要将他吞噬。

这瞬间瞥见的异样情景,经历漫长的岁月直至今日,都一直历历在目。

那天夜里,坐在点茶席上的是山上宗二,两位茶客之一是利休师——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这么认为。可另一位茶客是谁?可惜我还全无头绪。

然而,那幅场景里能真正确定下来的,只有利休师一人。师尊那日确实是坐在茶客席位上的。

亭主我认为是山上宗二,但那段时间并没听说有哪位师兄来山崎拜过访师尊。问谁都说从未听说过山上宗二去过妙喜庵。可是,能在利休师面前,以那样的口气说出那番话的人,除了徒弟山上宗二以外还会有谁?

另外一位身份不明的茶客,是烛火照射不到的一团暗影,给人以谨言慎行的感觉,不是那么棱角分明。但他却无疑是那次茶事的参与者。

虽然我不知他们为何而聚。茶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并不清楚,或许什么都未曾发生。或许只是因为被火光包裹的多面多臂的明王相太过异样,才让我把所有的一切,包括席卷四周的暗黑,都当做了异常。

而今日江雪斋大人问我是否认识山上宗二,我曾想把妙喜庵所经历的那一夜相告,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那夜的那位亭主可能是宗二先生,但同时也确实可能不是。

不过当江雪斋大人说起宗二先生的相貌时用了“异样”这个词,让我不由得一惊。妙喜庵的那次聚会上,或许正是他不同寻常的相貌,才看起来像是火焰中的明王。

——“‘无’不灭,‘死’则灭。”

对于这句话,现在的我只有基于现在这一刻的理解。

至于这个“无”字是谁写的,我认为是大德寺一脉的某位禅僧。这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文字。而“死”这一字,除了宗二先生大概别无他人。

另外还会有谁会写这样一个字?

把“死”字书轴挂在茶室壁上,到底是合乎气氛还是太煞风景,是能让人心境沉稳下来还是浮躁起来,不甚清楚。而将此字作为茶人之言,是行得通还是行不通,也不甚清楚。这是否属于异端,还是不甚清楚。

本来早就该向利休师请教这个问题的,但最终是跟其他的疑问一样,被我束之高阁了。

深夜里,我思忖着先师利休的事,思忖着宗二先生的事,脑中回忆起山崎妙喜庵的茶事,很快就三更半夜了。

跟昨夜一样,又是一个静谧的春之夜。

明日我打算潜心静气坐在书案前,研读那本《山上宗二记》。

二月二十四日辛亥天晴

巳时(上午十点),我翻开了《山上宗二记》。此书由六十张和纸装订而成,每张都是江雪斋大人亲笔誊抄的粗笔细字,见字如见人。

第一页,由“茶汤之所起”这几个字开篇。

无论所谓奥义还是秘传,从开篇全然看不出任何端倪,所以就快速地把整书大致浏览了一遍。

最初三页是茶汤的历史。接着介绍了一番“珠光纸目录”,壶、茶碗、釜、茶勺等但凡有名的茶具,都一一提及,并作了简短注解,一共三十五六页,所占篇幅约整书的一半以上。

而后有数页《茶人觉悟十种》,《茶人传》约十页。

最后是一章结尾,行文最后落款“天正十七年己丑年二月,宗二”。另起一行,有“赠与江雪斋”的字样。

行书至此,正文该算是结束了,不过其后还附加了几页汉诗。

这样粗略翻过之后,我即刻意识到这不是一本用来阅读的书,而是一本应该抄写的书。

这相当于为师者授予学业有成的弟子的一种证明,只不过内容更加详实一些,记录了有志于茶汤之道者的心得与体会。

虽然不知这书是否允许誊抄,但其内容只有潜心誊抄,才有可能理解并习得。也就是说,秘传呀奥义之类那些常人都在追寻的秘密,并不是写在书内的,哪一页都找不到。

想来所谓茶汤的奥义呀秘传之类,本就不存在。

看第一卷末尾就有这样一段:

“总而言之,茶之汤者,并无古书记录。只有多鉴阅唐明之物,多参与茶事,并勤于钻研,昼夜思之念之,才终成师匠。”

所谓勤于钻研,说的就是要设法去弄懂弄明白。

另外卷末还有这样一句:

“本书为初学者的宝典,于茶人无益。”

既然写着“初学者宝典”,那修习时誊抄大概也不会让山上宗二先生感觉不快的吧。而且书的主人江雪斋大人昨日到访之时也明言过,说“如若必要,您再誊抄一份也可,无须客气”。

傍晚时分,我再次来到放有《山上宗二记》的书案前坐下,开始磨墨,下笔。

跟江雪斋大人一样,用一张和纸抄写一张的内容。先师利休在世时,曾让我誊写过一些古书,如今再度执笔誊写,感觉甚是久违。

最初的三张,从足利三代将军的时代说起,最后是茶道始祖珠光的登场。寥寥数字,把整个历史脉络写得清晰明了。这些内容大抵与利休师所教授的一样,但我记得潦草,这章文字可谓助我良多。

本章结尾是这样写的:

“东山殿下(足利义政)薨后,公方 代代有茶汤……此后散于天下,至今不绝,茶之汤茶之道繁盛。珠光之后,有宗珠、宗悟、善好、藤田、宗宅、绍滴、绍鸥。”

这里第一次写到利休的茶道之师绍鸥。

在介绍茶道历史之后,还对茶人、闲寂雅者、名人、古今名人等词做了定义。这些词每一个都让人恍若重逢,实在有幸之至。

“鉴别能力强、点茶技艺高,且游走世间之师匠,谓之茶人。”

“无持有一物,但其一有觉悟,其二有茶趣,其三有功绩者,谓之闲寂雅者。”

“持有舶来品、鉴别能力强、点茶技艺高,且笃于茶之道者,谓之名人。”

其后还举例说茶人代表有松本珠报、篠道耳,闲寂雅者的代表有粟田口善法。珠报、道耳、善法这三人都是珠光的弟子,是利休师以前经常提及的东山时代的茶人。

至于古今名人的定义,则是既为茶人,同时亦闲寂雅之人。举例有珠光、引拙、绍鸥三人。

誊抄至此,我打算结束第一日的工作。之后是个人独处思虑的时间。

晚餐吃得较晚,之后又陷入了沉思。

被重新拽入茶的世界,感觉甚是久违。

我忽然想起,宗二先生在提到闲寂雅时,所举之例是善法。这位代表自然是不错的,但我在抄写时,却极想用东阳坊的名字去替换。

从东阳坊先生过世至今,已有五个年头。上次造访真如堂,还是庆长二年秋天的事情。之后第二年,这位八十四岁高龄,并为世人所承认的闲寂雅之达者,就溘然离世。

在春夜的静谧之中,我不由得想起东阳坊先生的事,心绪万千。

二月二十七日甲寅天晴

二十五日、二十六日整整两日都在誊写《珠光一纸目录》。今天是第三天了,总算在傍晚时分全部抄写完毕。

我拿起三天抄下的内容,从头开始读了起来。

“本章所记,为珠光问询能阿弥有关培养鉴别能力之日记。传宗珠。时至引拙,均为珠光风体,其后绍鸥悉数改之,且多有追加。绍鸥承上启下,巧妙高明,为当世先达。”

这是这章的开篇之言。所谓名文,即如斯。

《珠光一纸目录》的总解说仅四五行,却已道尽原委。

其后是宗二的自我介绍。他以谦逊的口吻写道:

“绍鸥逝去三十余载,宗易(利休)为先达。小生宗二跟师学茶已二十余年不曾间断,时有记录师之秘传。如今且借《珠光一纸目录》来做些加减,更把小生自身之思考记录其中,虽期翼下笔万全,但最终如何尚不可知也。”

进入主题以后,便开始介绍享誉天下的各种茶具。

最初是壶。

三日月、松岛、四十石御壶、松花、舍子、抚子、泽姬、象潟、时香、兵库壶、弥帆壶、桥立、九重、八重樱、寅申、白云、裾野、双月、时雨、净林壶、千种、深山。

这些壶的由来、经历,以及其铭文与所在地都有详细记载。

而我,抄着这些壶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已被引入茶的世界,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

其中桥立壶,是先师利休所持之物。师尊过世后,此物已不知去向,不知命运几何。今日阅之,如见旧友。

“此壶装水七斤,土陶质地,其形之妙无以言表。乃宗易所持之物。既为名人宗易所持,其茶感、茶味则无需赘言。

“据传,此壶本产于丹后一地,然高于丹后甚多,于是起名‘桥立’。此外另有一说,东山殿 拿到此壶时,不见文,只见壶,想起一首古歌‘尚不曾踏 入天桥伫立之地’,于是起名‘桥立’。”

这“桥立”之名的由来我曾听师尊讲起,不禁又让我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然而这么多的名壶,其实也跟人一样有着自身的命运。

有的辗转各处,漂泊流离,居无定所;有的荣登高堂,环境优渥,却被束之高阁。甚至有的跟着持有者,早早就烟消云散,归了尘土。

三日月、松岛两壶都是在惣见院(即织田信长)大人的时代就因火而毁。八重樱壶是明智日向守(即明智光秀)所持之物,却跟着殉了葬,在坂本城中烧毁。

当然,也并不是只有壶才有这样那样的命运。

在《一纸目录》里记载了松本茶碗、引拙茶碗等很多种类。

其中珠光茶碗,就跟随其主三好实休,于兵败之时,毁于失火之中。还有莲实香盒、珠德茶勺、绍鸥备前花筒这些,都消亡于战火纷乱之中。

有一只名曰“平蜘蛛”的茶壶,曾牺牲自己,救下了松永秀久一命。

这般一字一句誊抄下来,我不禁深深感慨,无论人或物,要在乱世里保全自身,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香也作了很多介绍。

太子、东大寺、逍遥、三吉野、中川、古木、红尘、花橘、八桥、法华经、园城寺、面影、佛座、珠数等等。这些各处的名香,仅名字就足够精彩。

东大寺香,来自伽罗木,是众所周知天下无双的名香。

而后介绍了一些墨迹,以圆悟、虚堂的墨迹为主。有好几幅曾是我所亲眼观瞻过的。

还有各种茶叶罐,也是数目繁多。

第三天的今日,我从早晨就伏于书案前。

待日薄西山时,终于抄写完最后的花瓶,这才最终完成了《珠光一纸目录》的抄录。搁笔时,疲乏之感汹涌而来。

我离开书案,来到庭院,在屋后小径上漫步。

樱花已开了八分。

我都不知这樱花是何时开始绽放的。想必明后天就是满开了。走在小径上,我不由得想起叫“八重樱”的壶,还有“三吉野”的香来。

二月二十九日丙辰小雨

昨天一天休息,并未抄录《山上宗二记》,今天我将誊写完最后的部分。

我寅时(四点)起身,点燃炉火,来到书案前坐下。先师利休在世时,从冬到春,每日都会在寅时烧上茶水。

凌晨的水的凉气,依然与那时相仿。

我很快就开始誊抄《茶人觉悟十种》。

此前已经对茶人作过定义,指鉴别能力强、点茶技艺高,且游走世间之师匠。而此章,则对茶人应有的觉悟作了列举,共十种。

这些内容大概多是宗二先生从利休师那里学到的吧。抄写途中总觉得有利休师的声音随处响起。

“冬春时节,心系瑞雪,可昼夜行茶。夏秋时节,行茶不过戌时。然,月夜时分,一人可独饮至更深。”

这一条大抵也是利休师的话,我抄写时只感觉心里一紧。先师利休自身,正是这样做的。

“十五至三十岁,只须万事从师。三十至四十岁,始有看法主见。四十至五十,此十年间与师各赴东西,自身之风格与名声始成。五十至六十,才为一方之师,而以名人为右。七十以后,则随心所欲,茶风当如今之宗易、名人矣。”

这或许是从绍鸥至利休,再到宗二口头相传的,有关茶人修行的条文吧。宗二也许自行作了些许添加,但读来每句都触及了有关茶道修行的机敏微妙之处。

而在“七十以后,则随心所欲,茶风始如今之宗易、名人矣”这句里,则能分明感受到宗二对利休师的无限瞻仰之情。

宗二先生在写到此处时,大概也是很期待自己能如条文所示,修行到七十以后,能跟利休师一样随心所欲、茶风卓然的吧。

下午开始抄录《茶人传》。

从能阿弥、珠光开始,到绍鸥的弟子辻玄哉,总共有二十多位茶人被提及,并对每人都作了简单说明。包括手握数十种名物茶具的茶人,或仅只拥有一种的茶人。

对其中的数人,宗二加入了一些自己的评判进去。

比如下京的宗悟,虽是喜茶之人,但鉴别能力却一般,他所持的茶具数目繁多,却并无任何可圈可点之处。

另外在介绍绍鸥的另一位弟子辻玄哉时,说其师绍鸥已经对他倾囊相授,可他仍然鉴别能力低下,点茶也是天下第一的难喝。所以即便有顶尖的名师指导,无法自己融会贯通的人,其技艺也是穷其一生都无法提高的。

——正如江雪斋所说的那样,宗二先生的个性,容不得半分妥协。

“绍鸥五十四岁则远行离世。其茶亦于正风 鼎盛时消亡,就好似吉野的花开得太盛,开过夏季,如秋月,如红叶。”

“引拙之茶,就好似十月秋雨时节凌乱的树叶儿。年七十而逝。”

“珠光年八十而逝,其茶如雪山。”

“宗易之茶,已如冬木。”

宗二先生在写这些句子时,大概做梦也未曾想到利休师已处于生死险境之中了。“宗易之茶,已如冬木。”利休师在宗二后数年,正是只能如冬木一般迎接了死亡。

抄录《宗二记》最后的跋文时,雨声已停,而天色已暮。

我在烛台之光的闪烁下继续。

“大人即将远赴京都,且诚恳请求,于是鄙人也毫无保留,将所学全部记录在册。鄙人放浪形骸之时,曾蒙大人不弃,得以匿身于小田原城内,且受百般照拂。鄙人这二十余年的修行,大都写了进去,望有助于大人的闲寂雅。”

此段记录后添加了这样一句:

“待鄙人回京、赴死以后,可传与执着弟子。此乃认可状。”

落笔日期“天正十七年己丑二月”,署名“宗二”,且盖有印章。

最后是“赠与江雪斋”的字样。

我抄完所有篇章,放下笔来。数日来的誊抄,终于画上了句号。

江雪斋曾说在《山上宗二记》里,宗二先生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此后的命运,大概所指,就是这最后一章的跋文吧。

“待鄙人回京、赴死以后”一句实在沉重。

跋文过后,还有几页汉诗,共十几首。

最后还有与汉诗不相关的慈镇和尚的一句“净御法之坛,悲权势之桥。”

宗二在此句后写:“(慈镇和尚)常吟此歌。从宗易始,我辈以茶为生计者,听之无不汗颜。”并同时记有日期“天正十六年戊子正月二十一日”。想必天正十六年正月的某日,记录者宗二曾因某事痛彻心腑,才会有此感言。

这不是一句可以轻轻巧巧听之即弃的话。更何况还引用了利休师之名。

我读到此处,就好似从习惯了数日的茶汤世界,忽然间被拉入隔绝的婆娑世界一般。仿佛藏着什么应该让人好好思虑一番的事。

也的确是应该好好思虑一番了。

但我决定今夜什么都不多想,好好入睡。

三月十日丁卯天晴

今日午时,是与江雪斋大人在大德屋见面的时日。

我提前半刻先来到了大德屋。本来应该亲手把《宗二记》送还至伏见的府上,但大德屋店主说,江雪斋大人希望能去大德屋饮茶,于是就定在大德屋了。

至于到底是江雪斋提议的,还是近日执着于茶汤的大德屋店主提议的,我也不甚清楚。

大德屋的三叠茶室,已经做好了迎客的准备。

壁上挂有古溪和尚的字,一角悬挂着一只信乐花瓶“蹲”,一枝尚未开败的山茶花点缀其中。茶碗在店主问起时,定下了今烧赤茶碗。

平素有正式茶事时,店主常请我在后方相助,不过今日我成了坐在前方的茶客。

江雪斋大人在接近午时到来,很快由人领进了茶室。

在喝过店主的茶后,开始了正餐。

煎鲑鱼、豆腐汤、鲷鱼菜羹、煮海带、米饭、番薯点心、煎年糕。

今天这一席,本是店主为我跟江雪斋而设,所以点茶、正餐时他并不多话,只尽心尽力忙前忙后。

待菜已上齐之后,我们的话题自然就转入了《宗二记》。

我在归还此书时,告知大人我已不客气地把全文誊抄下来。

“只要对您有用,请不用客气。这大概也是宗二先生的心愿。不过您抄下此书,可否告知有何感想呢?”

“小生从中学到了很多。虽然小生跟着利休师有十年之久,但从未做过笔记,实在汗颜。宗二先生着实令人敬佩。在那样的境遇之中,他还能持有舶来茶碗,还能辨明茶具高下,还能在点茶上一丝不苟。他在书中说茶道中人能做到以上三点就是名人。那他自己也当然该名列其中。”

“鄙人也正是这么认为的。那,有关宗二先生最后悲惨离世的那些传闻,您是怎么看的呢?”

“这——”

只有那一种结局。

“鄙人倒觉得他还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一个能写出那本书来的人,说以茶为生计是件汗颜之事的人,怎么会为了苟且偷生而逃出小田原城,去太阁殿下那里摇尾乞怜呢?宗二先生定是在小田原城破城之际,在纷乱中逃出了城外。

“先生一直是很善于逃亡的,逃亡后又会在某处悄然出现,再逃,再出现。这次恐怕也是这样打算的。可不料在他打算再次出现之前,利休先生竟先遇难了。于是他终于失却了再度出世的心情和打算,在某处隐遁了下去。传言他被割去了耳鼻,对他来说,耳鼻不要也罢,难道不是吗?”

——难道大人之后还见过宗二先生?

这句话我差点脱口而出。

江雪斋大人的说话方式,让人不由得会那样想。之后江雪斋大人转换了话题,问我有关《山上宗二记》里什么是所谓“口传”与“秘传”。这对我来说也是很难理解的词,于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口传’的东西是用文字表达不清楚的,只能在口头传达中意会。如果有这样的内容需要去说明,宗二先生也有记录说,只能口传。

“‘秘传’则是在跟师学习中,自己听到的东西。其他人都没听到,就自己听到了。因为这些内容,都是老师传达给自己一个人的,所以才叫秘传的吧。”我想想又添上一句,“口传、秘传这些词,利休师过去也是经常提到的。”

“原来果真如此。鄙人差不多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并不确定,所以才请教了先生您。其实,除了茶界,其他俗世间之事,口传或秘传也不少吧。”江雪斋大人这样说道,我也并未再深入下去。

“另外还有一处想请教。书中有一节引用了‘萎以枯,僵以寒’这样一句连歌,还有绍鸥先生的评语‘茶汤之终境也’。‘萎以枯,僵以寒’这句,鄙人听着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是指的不要醉心于任何事情,要保持清醒的意思吗?”

“相当难解的一个问题啊!请恕小生才学疏浅!在抄写那几句时,小生曾想到‘茶汤之终境也’是先师的先师绍鸥所说,也一直在思考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境地。不醉心于任何事,保持清醒!原来如此!先师利休晚年时所处的心境,确实是那样的,什么时候都是清醒的。”

江雪斋大人道:“这只不过是鄙人的猜测,还不知猜对了没有。保持清醒这点,无论绍鸥先生还是利休先生,以茶立名的大师,应该任何时候都是清醒的吧。

“书中所记的利休先生的观点有一段是这样的:茶道修行时,起初无论何事都要谨遵师命。而后某个时期会抗命不从,师尊说东,他一定向西。但这种时期却是必要的。

“如果没有这一步经历,则就难以形成他自己的东西。也就无法成就他自身。而有了这番经历之后,当他再回师门,将定然会一丝不苟地谨遵师命。把一种容器的水,移入另一容器。——人生也是完全一样。

“乱世武将的处身方式也是一样。首先,要谨遵太阁殿下的旨意办事。但其后如果没有与太阁殿下观点相异的经历,就成就不了自身。只有在明确了自身特性以后,再次按太阁的意思去办事,才会大成。

“然而,要做到谈何容易。在与太阁殿下意见相左的阶段,武将们大都身首异处了。但有一人做到了,就是德川家康公。”

我道:“先师利休在茶道修行时确实是有清醒之心的。但要说起他实际的人生——”

“这正是鄙人想向本觉坊先生您问询的事情。利休先生到底是处于什么理由才——”

之后我们的话题就转入利休师被赐死一事上。

究竟真相是什么?

事件至今日已经十三年了。而相较于十三年前,现在世上的各种道听途说可谓更多。其中大多数我都多少听过,但有一小部分却是完全不知道的。江雪斋大人讲了一些他的听闻。

而大德屋的店主,一直在默默听着我们之间的对话,虽然没有开口,也时不时偏偏脑袋点点头。

太阁殿下亡故已经五年,当今所有权贵拥戴的都是德川家康公。所以对太阁殿下的言论,可以不用遮遮掩掩,也无须担心什么了。

“利休先生为何会被赐死?有人说全因他撞上了太阁殿下突然的怒火,没有任何确实的理由。也有人认为不可能没有理由,太阁殿下对他太过恩宠,于是他就心高气傲骄纵了,最终招致了横祸。

“另外还有人说是因为堺市的众茶匠们的背叛,这个说法是信者最多的。也有人认为,是天正十九年 正月的某一次茶事,在聚乐府邸,家康公是唯一的茶客。这一亭主一茶客的事情传入了太阁殿下的耳朵,于是一切就都注定了。

“更何况,当时太阁出兵半岛,为了统一天下舆论,只能牺牲一个与稳重派武将走得很近的利休才行。还有其他很多种,比如说跟利休先生的女儿相关,跟大德寺的山门事件有关,跟利休的茶具买卖有关等等。有悄悄口口相传而来的,也有通过茶人或者武人之间底下私密传出来的。”

“利休师还真是为难呢。有的没的一股脑儿这么多。”

“是啊,真是对不住唠叨这么久。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利休先生太杰出,他的死也太意外了。”

“那江雪斋大人您自己是怎么认为的呢?”

“折杀我也!这是鄙人刚才询问先生您的话。本觉坊先生若是不知,谁人能知啊?”

江雪斋大人就这样把发言权抛给了我,他在等待我的回答,然而我却沉默了下去。除了沉默,别无他法。

能够真正说出口的东西,一句都找不到。

申时末(下午五点),归家。春日的夕阳,还在白晕笼罩之中。

因有事去拜访了两三处邻家,回到家时,天已黑尽。

我点上炉火,就这么坐着。

一人独处以后,经常会无比地怀念能坐在利休师面前的那些日子。

“您累了吧?”我对师尊说。很快师尊就回答了我的问话。

“倒是有点儿,不可能不累。世间事都是很麻烦的。活着的时候有活着的麻烦,死了还有死了的麻烦——”

“让徒儿为师尊点茶一盏如何?”

“好,先帮为师点一盏。夜深了,为师再自己点。好像有月亮嘛。”

“月色凄冷的模样。”

“哪里凄冷了?今天你提过的那句‘萎以枯,僵以寒’里面,可没有凄冷的意思。”

“师尊,有一天,您是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吧?徒儿在途中就跟您作别了。”

“为师记得。你决定回去实在是太好了。不要把茶汤作为安身立命的手段!我师尊绍鸥的时代还好,但之后,有我跟宗二两人足矣。”

“宗二先生,是跟坊间相传的那样,悲惨离世的吗?”

“追究那么多有何意义吗?是生是死,山上宗二自己一人决断了就好。即便耳朵鼻子被割,那也是正中了茶人的下怀。”

“妙喜庵的那次聚会,那个特别的夜晚,您还记得吗?”

“记得。”

“席位上,除了师尊还有宗二先生吧?”

“嗯。”

“另外一位是谁?”

“哦?还有谁吗?”

“确实是还有人在场的。”

“那个位置是空的,应该没有人坐。”

“可徒儿看见了。”

“有谁在,有没有谁在,都无关紧要。随便把哪个放进去都可以。有人坐那里相得益彰,有人坐那里就不合时宜。不如你选一位?好了,不说了,还是帮我点茶吧。曾经在聚乐府邸的茶室,记得有次为师专门为你点过一盏吧。久违了。”

师尊的声音戛然而止。

之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dVRm40Vaa1HXwUsUlvbEaoAn+MbEKzHXItbXTFIyOact2HGlkeeJ4SllxwslxK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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