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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井寺的——三井寺的……”

脊背后传来呼叫声时,我假装没听见,仍自顾自继续昂步向前。虽然呼叫声里有我“三井寺”的称谓,但可惜关键的名字并未被提及。所以我并未驻足,还加快了脚步。

然而呼叫声却再度响起。

“三井寺的——”

我惊诧于对方年事已高,却依然步伐矫健,顷刻就追上了我。

而后就听对方问道:“您是三井寺的本觉坊吧?您是本觉坊先生吧?”

声音都听得这么真切了,若还不驻足,不免显得太过无礼。所以便有了之后这六年再会的一幕。

真是好久不见哪!对方笑说自己如今都八十三岁了。可他怎么都让人看不出如此高龄的样子来,其声音与容貌仍与先师利休在世时所见的一模一样,绝对就是不折不扣的东阳坊 先生。

“去鄙舍小坐片刻如何?”

此言的诱惑力竟如此之强,让人无法抵抗。

真如堂的红叶,也是多年未见了。于是我们两人迤迤然穿过山门,不久眼前便是一片灿然,让人心旷神怡。

入座茶室还是午后未时。然而不经意间,却发觉庭中植物与水石钵竟已然罩入了夜幕之中。时光如过隙骐骥,愉快,实在愉快!这半日竟是如此让人心满意足。

壁上有尊圆法亲王 的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挂轴,面前摆放着伊势天目茶碗,身旁还有茶室主人颇为中意的茶炉,说是此炉总有松籁之音传出,久久不绝于耳。

这间茶室正是以闲寂茶而闻名的东阳坊先生的茶室。先师利休在世时,我曾陪同先师造访过一次,而此刻与当时全然一样,并无任何改变。

能在此处闲坐,啜一杯先生亲点的茶,简直如若梦里。

更何况此后东阳坊先生还拿出先师利休所赠的今烧茶碗来观瞻,不禁让人感觉仿佛先师就端坐身前一般,实在有幸之至。

不承想多年过后,还能再次将这只瓷薄而肚宽的黑釉美品置于掌上。这只黑茶碗与我也多少有些缘分,其创作者长次郎,已于先师利休两年前离世,看其如今成为东阳坊先生所持之物,实在欣喜。

夜已深。

自从离开先生隐居的茶室,回到修学院的居所后,我的思绪里一直不停地在反刍着今日这一场偶遇。

茶间的那些问与答,有些当说未说的,有些当问未问的。还有些当时随口说出口的答语,到底该不该那样作答,又为何竟那样作答。

种种优柔思绪,一时间纷至沓来。

今日得幸在那间茶室,能与先师利休生前的亲交好友同席而坐,心底里的平静安宁不由得被那股昂然之情扰乱了。

“您还如此年轻,为何要选择隐居?您既入茶之道,却不以茶立身,一无所得也无所谓么?”东阳坊先生这样问道。

诚如所言。

不过我现已年过四旬半,实难再言年轻。

而面对为何要选择隐居一问,我竟无以作答。毕竟并非“先师利休过世以后就金盆洗手退出茶界了”这种任谁听来都感觉理所当然的理由。

我生来愚钝,在茶事上还未有追随先师而去的思想准备和觉悟。

我是在三井寺的分寺长大的。

三十一岁时有缘跟随利休师并服侍于左右,之后就一直做着一些茶汤的幕后工作,并有幸时常在先师身旁聆听茶训。

然四十岁时先师就被赐死,而我终究无法自称修习过茶之道,更无法自诩为茶人或茶汤者,各种正规茶事也很少露面。

不过因我曾服侍先师左右,做过许多茶事的帮衬,许多茶界舞台的璀璨之星们也会亲切待我,尊我一声“本觉坊”,或者“三井寺的本觉坊”,所以我偶尔也会受邀参与某些茶事。

这样一个庸碌无奇的我,在先师晚年,竟曾有一次成了先师的唯一茶客。

那时的光景终生难忘。每逢忆及,都依然历历在目、如画如刻,丝毫不曾随着时光有些许淡化。

天正十八年 九月二十三日清晨,于聚乐第 府邸的四叠半 茶室里。正好是先师被赐死半年前的事。

古备前陶瓷花瓶与秋季的野花。

口小肚大的茶叶罐。

三岛茶碗、四方釜、化物水罐的茶具组合。

另外作为款待,还有米饭一碗、碎牛蒡的一菜一汤。

点心有麦麸卷与烤栗子。

现在想来,那就是先师特意为我准备的一次纪念性茶事。作为茶室唯一的客人,寡言少语之中,我心无涟漪地喝下了师尊所点的一盏茶。

我虽不能夸口说修习过茶道,但茶之道里也有数位知己,所以多少还算是懂些。但自从与茶疏离之后,正如东阳坊先生所言,是一无所得的。

在先师亡故之后,如果我转而投靠先师的门徒,想必是能在茶之道上走得更远些的。而且当时也确实有不少人跟我说愿意拉我一把。

但我却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在将先师身后事打点完毕之后,就住进了修学院。并非是因为有了其他的安身立命之法才隐遁索居的,只是隐遁之后觉着还不错,能继续过下去。

生活上,有以前关系不错的京都商家的照顾。我偶尔去帮忙鉴定一些器物,或提一些生意上的建议,柴米油盐就有了保障。

修学院的陋室,虽算不得茶室,但有一叠半的空间可用于一人独处。

如今我就坐在这一叠半的席位之上,从初更开始就任随思绪的摇曳,与东阳坊先生神交多时。

“您还如此年轻,为何要选择隐居?”

我又听到了东阳坊先生在问。

这个问题午后品茶之时我就想即刻回答,可到如今也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我扪心自问,踌躇良久,却仍然无从作答。

现在,不如怎么想就怎么写好了,至于能否成其为答案,暂且不去考量。

那还得从一个梦说起。先师利休离世二十余日后,我回到了故里近江,第二天凌晨时分做了一个梦。

一条清冷枯寂的沙砾小道绵延伸展着。这是一条少有人迹的小石子路,寸草不生。我从山崎的妙喜庵出来,在这条小路上走了许久。

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忽然我意识到,这莫非就是连接冥界的路?

如若不是,怎会如此清冷彻骨,如此绵长没有尽头?光线明灭幽暗,辨不清究竟是昼是夜。

而后我发现前方遥远处还有一人在踽踽独行。

很快我意识到那是利休师。

噢,原来我是跟随利休师一同走在这寂寞的冥界之路上啊。

若这是冥界之路,倒是讲得通的。但后来我却被告知这不是冥界之路,而是一条通往京都市街的小道。

然后我才想起,原来自己是陪同师尊在前往聚乐第府邸的路上。这鲜有人迹、清冷枯寂的沙砾小道,终将通往繁华的京都。

可为何这样一条酷似冥界之路的小道,会通往繁华的京都呢?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这时,利休师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望我,仿佛是在确认我是否还能跟上他的步伐。不久后,他又回头望我,眼神关切,竟是在叫我即刻回去。

我马上谨遵吩咐,决定反身回去,同时也觉得还是回去的好。于是对师尊深深一鞠躬,以作离别之礼。

然后我就醒了过来。

我起身端坐半晌,头一直垂着。

梦里我对师尊鞠了一躬,醒来还一直鞠着躬。

恐怖的感觉是醒来之后才生发出来的。

梦中走在冥界之路上,其实并不怎么可怕。那条路并非冥界之路,它通往京都市街,最终指向先师所在聚乐第的府邸。

——那条清冷枯寂的沙砾小道,将贯穿繁华的京都市街,进入富丽堂皇的聚乐第。

当我想到以往没有注意到的这个细节,恐怖在一瞬间便席卷而来,以至于灵魂都被摁住,简直无法呼吸。

那可不是一条我这样的人能轻易涉足的路。

就是因为这个梦,当然这也算不得真正的理由,总之,我终于决定从先师影响深远的茶界隐退。于是自然也疏离了众多与先师生前多有亲交的诸位。

与其见,不如不见。

至今我对他们一直拒而不见,多有失礼之处,但想法一直没变。

今年一月,大德寺的古溪先生去往他界。

古溪先生是引导利休师参禅的得道高僧,也正是替他挑选“利休居士”称号的人。利休师与他可谓一生都因缘相伴,而我也因此多蒙恩泽。

对这位古溪先生,按理我自是应该前往吊唁,并帮衬一些葬礼事宜的。然我却为了避免与跟先师利休多有亲交的诸位再次相见,所以终究是做了违心之举。

心痛无以言表。

而且,其他利休门下诸位的各种不幸,葬礼或法事,我也都多有失礼,一并选择了回避。

就这样经历了平平淡淡的岁岁年年,今日却未承想能见到东阳坊先生。而所见之下,竟不由得心潮澎湃,不由得让人感怀万千。

今年是庆长二年 ,先师利休自刃后已过了六个年头。

刚才我说从先师影响深远的茶界退隐,指的是离开茶界,而非离开先师。自从隐遁修学院后,反倒觉得离先师更近了。

每日里有数次聆听到先师的声音,而自己也多次发声回应。甚至能看到先师在点茶,一如曾经自由自在、不缓不急的模样。

其间,先师还会谆谆教导,所谓茶就是火与水的相生相克。如若我尚有疑虑开口去问,随后便会有答案。

然而有且只有一个问题,无论怎么询问都得不到答案。

在梦中走过的那条路,那条并非人世间的路,到底是什么路?

此问一出口,是听不到任何回应的。

其实在先师生前,这种情况也发生过。先师认为自己能思考弄清的问题,就不要向他人询问。若是不知趣,问了他,他定然会一副听若罔闻的模样,缄口不言。

梦里的那条清冷枯寂而漫长的沙砾小道,大概只有自行思考才是最佳的解答方式吧。

整整六年,这条梦中与先师一同走过的小路一直挂在心间。

我知道那是一条我等小人物不可轻易涉足的艰难险阻之路,可却弄不明白这清冷枯寂之路到底是什么。梦里先师让我回去,继而我就依言原路返回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梦中的那条路上,除了先师以外,还有另外一位也在踽踽独行。

可无论把谁放到那条路上去,都感觉生硬,感觉格格不入。

而先师却好似一直在那条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他默默前行的身影已经融入了那条沙砾路,融入了那片清冷枯寂之中。

说句失礼的话,那也应该不是东阳坊先生所走的路。

那并非一条在现世里铺好的冥界之路。可先师却走了上去。他为何要在那样一条路上独自前行呢?

先师生前曾说,茶道的尽头是一种枯涸、僵冷的境地,可那条路给人的印象却并非枯涸僵冷,而是更为凄切、孤寂与严苛。

这样思来想去,我总会忘记时间,思绪的缰绳怎么拽也拽不回来。

这个梦,就暂且说到这里吧。

“大德寺的古溪和尚过世是在年底,还是在年后?”东阳坊先生曾这样询问。

“正月十五左右吧。”我回答。

“老夫近来记忆力越来越差,连这种大事都记不住,实在汗颜哪!”他接着说了下去,“古溪和尚在利休先生他界之后,活了有六年吧。连这位古溪和尚都撒手而去了。

“无论怎样,他的死,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们二位,引领着一个时代的两端,而这个时代,终究是结束了。”

东阳坊先生一时间感慨万千。

而诚如所言,一个时代真的是终结了。这连我都能隐隐约约感受得到。古溪和尚无疑是一位大师。

随后东阳坊先生又接着说道:“乱世之茶也终结了。”

语气也一样颇为感慨。

“乱世之茶?”我不解,应了一句。

“难道不是吗?进了茶室就喝一杯,出了茶室就奔赴沙场。然后冲杀在沙场之中,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时代,总算是终结了。

“代替利休先生的,是织部 大人。或许现在已经是织部大人的时代了。茶的样子也会变。原本希望能保持寂茶的样子,可大抵希望是会落空的。”

“可东阳坊先生您还在啊。”我道。

“听你能这么说老夫很欣慰。不过,就怕老夫已来日不多了。这事不提也罢。

“利休先生的茶,可真是好茶啊。作为茶人,没有人有他那样的领悟。作为人,他也无疑是堪称典范。他的茶里有生命生成。

“很多人都叫茶人,但胆敢跟千宗易平起平坐的,怕是没有。他就是那么卓绝。太过卓绝了,以至于性命不保。

“说到被赐死的原因,巷里坊间有很多种说法,但最终的缘由,难道不是利休先生自身所招致的吗?”

说罢,东阳坊先生望向我,像是寻求赞同。

我却一直沉默着。

“难道不是吗?是他的个性招致了灾难。去年有传闻说,因为他高价贩卖茶具,中饱私囊,所以才被赐死的。

“或许确实是有高价出售的事实。但他的那些茶具如果不高价出售,世间的有相无相、尤物孬物,不就没了辨别的手段了吗?用价格来辨别是最直观的。

“利休先生的茶具,是他一件件亲自挑选收集而来的。被他看中的东西,无一例外全是极佳之品。只要放在茶席上一观便知。他可是有一双天下一等一的鹰眼啊。

“由他亲自挑选出来的那些佳品,要拿来跟大明的舶来品一争高下,也只有价格这一种手段。所以高价理所当然啊!那些长次郎的茶碗等等,也才有了登大雅之堂的可能啊。

“还有一种传闻,说他是被谗言陷害。这大概也是事实吧。会谗言的小人多的是,而天下唯小人难养也。被小人的阴谋伎俩所陷害,也是极有可能的。

“他的个性,容不得半分妥协,周围的敌人肯定数不胜数。对了,还有一个事件,是什么来着?”

我接口道:“是大德寺的山门事件吗?”

“哦,那个啊,巷里坊间相关的传闻多的是,怕是连利休先生自己听来都莫名其妙。古溪和尚大概也是不知的。那个事件应该是大德寺的某人犯下的愚蠢过失吧。利休先生、古溪和尚他们才不会那么笨呢。

“老夫敢保证,利休先生除了茶室,其他地方是不会去坐的,更别说寺庙的山门了。怎么可能去那儿又是站又是坐的,那位‘闲寂雅常驻’的利休先生?!

“——老夫还是打住话题的好,最近总是怒火太旺,不好不好。怒火太旺容易翻船,一翻船老夫就只好跟这个世界作别了。”

还真的是要把船掀翻的一股冲天怒火!

不过就我而言,听来却倍感舒畅。

先师利休的赐死事件,总不时会有坊间流言传入耳中,而每每都让我感觉无可救药的恼火。东阳坊先生能这样仗义为利休师辩护,实在让人心情愉悦。

不过他最后几句之中有几个词好像是我平素未曾听到过的。

于是便询问了一下:“刚才您说闲寂……闲寂什么来着?”

“哦,‘闲寂雅常驻’。这话是利休先生所赠。世人只当老夫是两袖清风的怪人,除了尊圆法亲王的书轴、伊势天目茶碗以外什么宝贝都没有。他们怎知老夫的其他宝贝?

“长次郎的今烧茶碗,刚才给你看过吧?另外还有利休先生所赠的一只京都毛底筒茶釜,你若是也想看,我即刻就去取来。大概那也是你以前经常见到的器物吧。

“利休先生所赠之中,这两件是有形之宝。还有一件是无形之宝,就是‘闲寂雅常驻’这句话。

“在他离世前一年,老夫曾向他讨教茶汤的秘密。那时利休先生回答说,所谓茶的秘密之类都是妄言,如果一定要找出所谓秘密来,就只能用‘闲寂雅常驻,茶汤亦关键’来代替。

“他说他在前些年就写下这十个字,书面赠予了执着于茶汤的朋友。”

那尊筒茶釜,是先师特别钟爱的一尊茶釜,我也曾见过多次。但“闲寂雅常驻”这几个字还是第一次听到。

东阳坊先生继续说了下去:“所谓‘闲寂雅常驻’,就是说茶之心无时不在,无论睡着还是醒着,都不能离了茶之心。‘茶汤亦关键’,是说茶之汤也很要紧。这是我的理解。

“把茶点好,还不算太难,但要做到闲寂雅常驻,就难了,或者说极难也不为过。利休先生总在修行中,而且无时无刻不在修行,从未离了茶之心。直到最后自刃的那一刻,大概一直都没离开过吧。”

随后东阳坊先生停顿片刻,语调变得多少有些炽烈。

“就这样一位佳士,怎么可能会因为贪恋私利而贩卖茶具?就这样一位佳士,怎么可能会想在寺庙山门去塑一个自己的雕像?——还是换个话题吧,老夫又气上头了。”

先师利休竟还有这样一位敢于为自己撑腰的知己,我的激动之情简直溢于言表。今天能偶遇这位东阳坊先生,无论是替先师还是替自己,我真的感到极其欣慰!

这番思量横亘于心,以至于让我哽咽,无法再度言语,只能垂首掩饰着即将滴落的泪水。

“不如换一换心情,让我尝尝本觉坊先生您点的茶如何?”

待东阳坊先生的这番话传入耳中,我鞠了一礼,便静静离座而去。

点一大盏茶,传杯而饮,听说是始于东阳坊先生。先师利休也是从他那里学过来的。不知东阳坊先生自己是否知道,曾有一时,我们都把点大盏茶的方式称作“东阳式”。

我想起这一节,于是就点了一大盏递到东阳坊先生手里。随后他又把茶碗递回我的手中。

饮茶之后心情确有变化。虽然立场、年纪不同,但我们交谈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广泛与深入,酿成了利休门下二人之间互通的一种亲密与融洽。

“利休先生的茶碗小巧,茶勺也纤细。老夫觉得是他个子大的缘故。虽不曾直接询问过,但老夫以为这个理由是差不离的。大概他是经过一番思虑才定下来的。

“茶碗用小的,那茶勺自然也就纤细了。而茶碗的大小,是用榻榻米的条纹来量的。”东阳坊先生这样说道。

原来如此,我也觉得的确是这样。不过我是今天才这样认为的。以前看到先师总是用小茶碗和纤茶勺,也并不曾多想为什么。

“无论怎样,他点的茶都是一等一的好茶。自由、奔放,全然没有任何小器之处。单单只看着他点,心就安稳了,就清静下来了。正所谓缓急自在,如行云流水。其他人大抵是做不到的。简直可用浑然天成这个词,虽然是经他的手点出来的。”

东阳坊先生随后又道:“利休先生的茶,是不用刀枪可以决胜负的。倒不是说不用刀枪,就得用修养。即便不用修养也是可以决胜负的。归根结底,就是赤裸裸的人性的胜与负。”

东阳坊这番话,又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利休师的茶,应该就是那样一种茶,毫无疑问。

“怎知这样一代宗师,灾祸却与之相向而行。”

听到这句,我不由得开口道:“可是,先师对人,该用敬语时绝不含糊;对事,也是遵礼守法,从未有差池。他一直是毫无过失的。”

而后东阳坊先生回应道:“他当然毫无过失。只要对方是大名,无论官大官小,他都是以大名之礼待之。更何况太阁殿下!

“太阁殿下的茶,他每步都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一定是尊卑有序,是在给太阁殿下点过茶以后,才会轮到门下的其他人等。在给太阁殿下点茶之前,哪怕一个茶碗、一根茶勺都是不会随意乱动的。”

接着他思量了一番后又说:“就那样还把太阁殿下给惹恼了。不,应该这样说,正因为那样才把太阁殿下给惹恼了。”

于是,话题就这样自然地转入谁都不愿提及的,而且谁都无法触及的那个问题上。

无论是东阳坊先生,还是我,都想窥探一下那些巷里坊间的各色传闻,以及更深暗处涌动着的一些东西,还有那股把先师利休卷走的暗潮。

我们都想能从中找出能说服自己的东西,于是不免就此话题絮叨起来。

“对此,你可曾有什么疑虑之处?”东阳坊先生问道。

“称得上疑虑的倒是没有。不过之后我思来想去,在那事件发生前几日,先师好像的确是行动与平素稍有不同。比如匆匆忙去拜访大德寺的古溪和尚,眼见着总算从大德寺回来了,随后又匆匆忙带着书信再次拜访古溪和尚。这些细节,如果仔细推敲起来,的确显得略有异常。

“我记得那之后,先师还频繁地写信给细川三斋 大人。如果这些跟那个事件相关,至少古溪和尚、细川大人两位,就事件的起因、发展,想是多少知道一些个中理由。当然,这也仅仅是我个人的猜测罢了。”

我说了一大段,东阳坊先生听后道:“可惜古溪和尚已经亡故。而依细川三斋大人的脾气,只要是跟利休先生相关的,怕是片言只句都不肯透露的吧。不过,倒还有一人,兴许是知晓事件始终的。古田织部大人。”

他说罢,沉思半晌,又道:“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事件,我一直都不清楚。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利休先生接到流放的命令,随后就去了堺市。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是认为去了堺市以后,只要谨言慎行,上面的怒火就能消散,他就还能再次回到京都。

“最近我听说,那天三斋大人、织部大人二人,曾一起送利休先生到淀川的渡口。告知我这事的那位,赞口说真不愧是三斋、织部两位大人。的确应该称道。送行这事,不是谁都可以做得到的。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二位也一定是认为利休先生有朝一日是可以再度返回京都,才相送至淀川渡口的。要知道,故意冒着触怒太阁殿下的危险,去替一位向死者送行,问这世间有谁能做到?难道不是?

“这样看来,至少在那时,利休先生的死,还是未知的。那是他到了堺市之后,才被下的旨意。”

听过这一番分析,我不由得羡慕起那二位来。

先师踏入堺市一去不复返,他们还能最后送先师一程,直至淀川渡口。我如若能去送行,也肯定是会去的。

确如东阳坊先生所言,正因为他们认为先师利休可以再度返回京都,才能去送先师一程的。那在送行的路上,二位一定是在鼓励、开导去往堺市的先师,让他多忍耐,多担待一些。而先师对二位的尽心尽力,该有多欣慰啊。

然而,无论那时的三斋、织部二位心绪如何,如今看来,都是与先师诀别的一幕了。三斋、织部二位所见的,是先师的最后一面。

东阳坊先生停下话语后,我眼前仿佛出现了先师的身影,正坐在去往堺市的船中。我没能去送行,但如若去了,见到的一定就是现在眼前出现的这个先师的身影。

虽然不清楚三斋、织部二位是怎样的表情,但坐于船中的先师,一定是目送着二位的身影,渐行渐远。

此刻先师在船里是怎样一番心境呢?他们二位武将,定然是想着不久的将来,还可以跟先师再会。可先师那会儿的心境,怕是大有不同。

我隐隐觉得,默默独坐于船中的先师,在那时就早已将自己的命运看穿。

于是我把自己的这番想法,如实地告知了东阳坊先生。

结果遭到了他的否定。

“那怎么可能?利休先生肯定是认为能够再度回到京都,才顺从地前往堺市的。那样一位大师,怎么会犯糊涂自行去送死呢?

“看到三斋、织部二位能来送自己,他定然是认为太阁殿下的怒火终究会消下去,不久的将来自己终究是能回来的。不然还能怎么解释?说不定太阁殿下因何而怒,有几分怒,这些他都了然于胸。

“而且三斋、织部二人前往送行,还说不定就是太阁殿下自己的旨意。殿下一道命令就把利休先生流放到堺市去了,但自己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所以让他们二位前去送行,略表歉意,也是说得通的。

“这些细枝末节,旁人虽然不清楚,但利休先生自己怎么会不清楚?可怎奈事件的走向却背道而驰。利休先生终究是一去不复返,终究是踏上了去往堺市赴死的行程。

“虽然不明白个中理由,但事态变糟,一定是之后才发生的。是在利休先生到达堺市以后才发生的。话说回来,看到二位武将弟子前来送行,那时利休先生的心绪,一定不是急迫不安的。”

听完东阳坊先生这番表述,我眼前那张先师利休的脸仍然未变,依旧是一副预见到了二十几日后将要发生的事,却依然踏上征程的决绝的神情。

正是东阳坊先生话语中表露的难以明言的某种悚然之感,让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难道不是吗?

一方是有着生杀予夺之权的太阁殿下;一方是或者领旨前来,或者自发前来送行至淀川渡口的三斋、织部二位;一方是端坐于驶往堺市的船中,望向二位弟子渐行渐远的利休师。

无论三斋、织部他们两位作何想法,所有的一切都是太阁殿下的一念之差。而太阁殿下的心思,天下再无第二人知晓。

事态的演变,全凭那一念之差!

谁知先师利休足下的那方土,究竟有多不牢靠?!

我的看法跟东阳坊先生相左,于是便没再回应。

那时的先师利休,定然是看穿了自己将要离世的命运,才如此那般沉默地端坐于船中。我甚至猜测,先师就是为了有那么一天,才把自己一生都赌在了茶上。

这个判断对与否,我不清楚,但确实是生前服侍先师左右、身后也每日供奉先师的我本人——三井寺的本觉坊,对六年前淀川渡口发生的那不可思议的一幕,所持的见解与解释。

还有一件事我也未曾跟东阳坊先生提及。

饮茶时在我眼前出现的那张在淀川渡口端坐船中的先师面容,并非是我第一次见。此前,我还见过一次,完全相同的面容。

那是天正十六年 九月,利休师有一次在聚乐府邸的那间四叠半大小的茶室里,招待大德寺的春屋和尚。对了,是九月四日晨的茶事。

客人除了春屋和尚,还有另外两位众所周知的大德寺高僧,古溪、玉甫和尚。

因不久后古溪和尚就要被流放至九州,所以利休师就行了茶事来替他饯行。古溪和尚因何触怒太阁殿下,我等虽然不会被确切告知,但曾听闻在修建天正寺的时候,是他跟石田三成 起了冲突,才酿出了事端。

无论怎样,那次茶事,是为一个触怒太阁殿下而被流放西部的客人所开设的。为了避免引人侧目,整个过程都极为隐秘,一直在暗中。

大概东阳坊先生也并不知情。

茶室的样子众所周知。朝东的四叠半空间,北墙有一个细格竹窗,东面的躏口 上方,也有一大一小两扇窗。

这是一次早间茶事。窗口有莹弱的朝霞柔光若隐若现,极为美丽。

师尊开始用台棚、天目茶碗点茶。

台棚点茶的方式,师尊并不常用。这次大概因为客人是大德寺高僧,于是便依循了这种大德寺的寻常点茶方式。

壁上有虚堂 的七言绝句。台棚内有乳色足风炉与霰釜、铸文水罐、金属勺筒、金属积水罐、五脚置盖台。台棚上有天目茶碗、方托盘,还有一个装在袋子里的胖茶叶罐。

本次茶事中,我坐于末席,相助于利休师。

而我能如此荣幸得到这个差事,也是因为茶事始终都极其隐秘。

后来这次茶事的记录也是我写的,如今还在我手头留着。

先师的点茶过程、台棚的模样,都尽可能详细地描绘了下来,现在已经成为我的一份无可替代的珍宝。

壁上虚堂的书轴,是太阁殿下——那时应该还是关白大人——因为需要重新装裱,才暂时寄存在这里的。

虚堂是南宋首屈一指的禅师,对大德寺来说,可谓远祖先人,自然是倍受崇敬的。就这层关系来说,在这次早间茶事上,也找不出比虚堂的书轴更为应景的了。更何况这七言绝句的内容,简直像是专为此行所写的一般。

——树叶儿从枝头缓缓落下,晚秋之气清冷凛冽,一位有学有德之士正从禅堂出来。他将要远行,去那东南西北人烟稀少之地,但愿能早日归来。

古溪也是即将远行之人,要去的也是远离繁华的西部。这诗写的不正是在座诸位送行之人的心情么?

替一位受人尊敬的卓绝高僧送行,这宗隐秘的茶事做到了和煦、严穆、静寂而华美。亭主与茶客之心,心心相印。

茶事结束,送大德寺的诸位回程是什么时候来着?

记得回房收拾茶具时,师尊还坐在点茶位上。

我匆匆忙把虚堂的书轴从壁上取下,正待卷起,师尊却开口吩咐:

“暂时,就挂那儿吧。”

于是我又依言重新挂上。师尊大概自有安排吧。

那日傍晚,我好像为了某事得去一趟茶室,但在门口却停下了脚步。室内似乎还有人在。

天色已晚,余晖将尽,可点灯还嫌尚早。我往室内窥探了一下,利休师还跟早间一样,坐在点茶位上。

“啊,是本觉坊吧?”过了半晌,师尊这样问了一句。

我一直在外面守着,师尊双手置于膝上,挺胸正坐。脸侧着,下颌微抬。平素师尊在想事情或者沉思时,就是这样一副姿势和神情。

直到师尊开口叫我,我都一直在门外坐着,长时间地凝望着师尊的面孔。

师尊脸上虽然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可那种冷冽与清绝,容不得他人去打扰。他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呢?抑或到底是什么抓住了他的思虑?相信任何所见之人都一定禁不住会这样询问。

“把壁上的卷轴收好吧。”师尊这样吩咐道。

“明白了。”

我即刻回答道,同时惊讶于那幅太阁殿下的虚堂书轴,仍然就那么挂着。

仅仅是替惹怒太阁即将流放九州的古溪和尚饯行,且把茶事地点定在太阁眼皮子底下的聚乐府邸这一桩事,就已经让人胆战心惊了。更何况还把太阁密藏的书轴擅自拿来使用!

而那书轴里的虚堂七言绝句,说穿了,就是对把古溪和尚这样有学有德的高僧流放至荒凉之地的当权者的批判。

师尊在那之后竟一直把书轴挂了大半天,还一直在书轴前坐了大半天!

我急忙把虚堂的书轴从壁上取下来,细心卷好。

准备离开房间时,再次望向师尊。

师尊依然跟先前一般的表情,只是在同一处静静地坐着。

“让徒儿把灯点上吧。”我征求了一句。

“都这个时候了啊。”这时,师尊才挪了一下身子,缓缓从席位上站起来。

我跟在师尊身前身后打点十余年,这一刻的师尊的印象,是最为刻骨铭心的。

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一刻,想到这一刻师尊侧目而视的那个人,总觉得就是太阁殿下。至少,替古溪和尚饯行的茶事、擅自使用虚堂的墨迹,都无疑是对太阁的无言的反抗。

在这无言的反抗中,师尊一直在侧目远眺着太阁,目不转睛,而坐姿也是一动不动大半日,这得是多么坚强的意志。

古溪和尚流放九州一年后,事情有了转机。正如东阳坊先生所知的那样,古溪和尚再度回到了京都。

其后,在天正十八年九月十四日,同在那间聚乐府邸的四叠半茶室里,相同的亭主与茶客数人,又行了一次慰劳茶事。这次是古溪先生作正客,我则不在茶室内,而是在茶室外做了些茶事的帮衬。

提了这么多以前的旧事,我想说的其实就是,在今天的东阳坊先生的茶室里,在我与东阳坊先生交谈时,我眼前出现的那幕在驶往堺市的船中先师利休的神情姿态,正一如那天替古溪和尚饯行的茶事后,独坐半日的利休师的神情姿态。

白日里跟东阳坊先生说话时,那种相似的感觉还并不那么强烈,可如今回到修学院,回到自己平日的居所,这才猛然惊觉,原来在驶往堺市的那只船中,先师利休无论从表情还是姿态上,都是凛然直面太阁殿下的。

在聚乐府邸的表情姿态,是一种对太阁权力的挑战;去往堺市船中的表情姿态,是一种面对太阁报复的凛然。

我仅参与过那一次送别古溪和尚的茶事,但就那一次,便足以让太阁震怒继而报复。估计此种报复并不那么轻松,但先师却已经有了从容面对的觉悟。

不过,看起来这报复来得也太迟了些。

先师利休在那艘船里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也可能如东阳坊先生所说,船中先师利休的立场本来确实并不那么糟糕,其后到了堺市,事态才在倏忽间变得严重,最终变得无以挽回。

或许这看法也对。

抑或跟我提的那些全无关系。无论事态变好还是变糟,先师利休都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只是淡然地,准备好了随时迎接那最坏的结局。

可是,先师为何要将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呢?

这个问题根本不是三井寺的本觉坊我能弄明白的。我总想着将来能去拜访某些跟先师关系亲密的人,可如今我已从茶界隐退,我还能成行么?

夜已深,且让我就此搁笔,从午间到深夜的这段与东阳坊先生的偶遇,暂且先画个句号。 E8+DfZfrZTw9h/pf0JBaGpaD+QxTAOg3RC2FVyqqYcnV7nXKoEtcK6woCShOz8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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