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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洗

佐川叩问自己内心,究竟为何会做出如此与自己性格不符的举动,决定踏上赏月的旅程。他是在上野开往青森的快车上开始这样问自己的,此时距离列车出发大概过去了三十分钟。

仅片刻时间,列车便开始在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中穿行。田野间零星留下收割的痕迹,视线一转,不知名的河川边有一片巨大的河滩,河堤之下几只鹭鸟身着醒目的白衣,飘然降落。

佐川买的票是到水户的。这趟车三点五十五分从上野出发,中途仅停靠土浦站,五点四十五分到达水户站。佐川准备从水户包车去大洗,今晚住在公司替他联系好的海滨旅馆。除此之外别无安排。毕竟这一趟是一时兴起,只是为了看九月的满月而来。

佐川将视线移向窗外,追溯自己心境变化的轨迹,究竟为何会突发奇想要来看月亮。出生以来这四十多年里,自己一次也没赏过月,就连赏月的念头都从未动过。今早在公司和一个叫田岛的客户碰面时,被对方问起来说今晚该赏月了,准备去哪儿之类的,便也不由自主地想自己是不是也去哪儿赏个月好些。

“赏月的话哪儿比较好啊?”

佐川注视着这位老江湖商人的脸,问。商人已将自己的白发剃短理平。

“可能还是得出东京才行。像信州的姨捨,琵琶湖的坚田,九州的岛原都是赏月胜地,我也都去过。东京近郊的话,嗯,究竟哪儿好呢……”

这男的说什么都像是在谈生意,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乍听之下无法断定。

“箱根也没什么好的,铫子的话去太麻烦,听别人说大洗不错,但我没去过。”

一听这人说自己没去过大洗,那一瞬间佐川就决定要去看看了。也不是因为工作时眼睁睁看着田岛捞了不少好处而泄愤出气,但确实多多少少对他有些不满。

客人一走,佐川即刻叫来秘书科的职员,吩咐他查好去大洗的路线,安排好下榻的旅馆并且给自己家中去个电话。

在被田岛问及是否要去哪儿赏月的当头,佐川好似突然记起遗忘许久的事情一样,几乎未作考量就决定要去赏月,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太疲累了吧。去赏月这样的念头,别人怎样不得而知,对于自己这样有几个身子都不够用的大忙人来说,并非什么奖励。

不过,人啊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到了一定年纪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那时,或许就像波涛冲刷着海岸一样,岁月的潮水也会进一步朝我们涌来。那时,突然渗入内心的与年龄相符的老年心境,想必也会为额头再增添一道皱纹吧。

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真的累了。佐川想着想着,列车就已到达土浦站了。霞浦湖隐隐约约出现在右手边的车窗之外。周围并无山峦,所以看起来不过是一片宽阔的水塘罢了,可是倘若晚秋立于湖岸边,或许会有烟波缥缈之感。

列车一过土浦,便可看见田野各处停着三三两两的白鹭。这两日天黑得明显早了些,不久,暮色像雾霭一般,逐渐覆盖这举目无山的平原。

这一刻,佐川才意识到,自己一时任性来到这里,并非只是单纯因为疲劳,也不是年龄增长的错,而是一种像是即将灭亡的预感将自己推来了这里,这种焦虑感总会间歇性地,每年来袭几次。佐川的工作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虽是战后才起家,时间尚短,但现在在东京和横滨都开设了自己的汽车零部件外包工厂。工厂的建筑以及从业人数也随着事业的扩大每月增长。也正因此,佐川偶尔会梦见自己处在进退维谷的境遇中。既然这些会出现在梦境中,证明自己的事业内部的确隐藏着陷入那样状态的可能性,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不止佐川的工作是这样,战后日本的产业多多少少都有这些特质。表面上产业红红火火,但其实离崩塌也就只差一层窗户纸而已,难以为继。或许还有第二层、第三层,但都被外部条件牢牢束缚,靠自身力量完全无法支撑。

佐川内心对产业崩塌的担忧总是来得毫无先兆。不管有多少悲观的现实放在眼前,他都不是轻言疲惫的人,但也正因为并无直接根据,这种毫无预兆、与产业现状毫无关系的预感才从内心难以驱散。

佐川这才回想起来,从昨天起自己又陷入那般衰累的情绪中了。虽然田岛那句话诱使自己产生了去赏月的情绪,但的确自己内心那不断抬头的灭亡的预感也脱不了干系。

大洗这名字一听就能联想到一片荒凉的乱石海岸,去那里看今年中秋的明月也未尝不可。就这样,佐川赏月的情绪便和中年男人内心来历不明的绝望感以及由此产生的感伤和颓废主义产生了关联。

佐川在水户站前联系上一辆车,朝着大洗进发。原以为一路上会是凹凸不平的农村小道,便选了一辆看着结实的车,没想到水户至大洗的道路竟然是整修一新的水泥大道。

道路两旁宽阔的水田一望无际。月光偶尔会露出脸来,将田野照耀得像白昼一般明亮,可转瞬间又阴翳下来。

“真不赶巧,今晚云层太厚,赏月是没办法了。”

司机这么说道。白色的卷积云紧紧包裹在月亮周围。

“还有几里地?”佐川问道。

“出了水户向东走三里。海滨调 里不是这么唱的吗?其实啊,差点才到三里地。”

汽车笔直地穿过这三里平坦的道路。

“对面就是老路。看得到吧?就那边。”

老路没看到,沿线人家亮起的灯光倒是星星点点看得清。另外,据说备前公建造的灌渠“备前渠 ”也是沿着老路在流淌,佐川透过车窗自然也是望不见的。

车开了三十多分钟后,进入了矶滨町境内。这地方是个细长的小镇,渔场的味道飘得到处都是,无论房屋的建筑方式还是街上行走的人群都是这股味道。

车开进了一条大街,道路两旁街灯明亮,灯与灯之间间隔一间的距离。穿过这条热闹的大街,汽车停了下来。

“我加点水,你稍等一下。”司机说着,离开驾驶位,走进右手边的鱼店,即刻提了个桶出来了。鱼店前方秋刀鱼堆积如山,五六位穿着长靴的女子正在将鱼扔进木箱中。

鱼店对面是一家古董店。窄小的橱窗前,破破烂烂的东西杂乱无章地放着,典型的乡下古董店的模样。

佐川透过车窗望了望橱窗内店里的摆设,又回头看了看,发现司机仍在鱼店旁的水井边哼哧哼哧地压着水泵,于是便打开车门下到街边。佐川在周遭鱼腥味的包裹下,打量着古董店的内部。

店内灰尘积了一层,旧钟表、金属锁链、缺口碗、勋章等等琳琅满目。正面挂着一张尺三 大小的日本画。一看落款写着“紫水”,佐川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了坂本紫水的名字,就是大正时代和麦仙 等人一同创立了新日本画团体S协会,同时也是该协会领导之一的那个坂本紫水。

画中用墨笔勾勒的几株老杉树,乍看之下笔法略显潦草,树的上方一轮寒月高挂长空。就差直接题上寒月二字了。画很有品位,不仅如此,落款还是佐川熟知的紫水的名字。

佐川想,倘若是真品,竟然能在此处发现坂本紫水的画,真是稀奇。正好此时,司机打开了驾驶室的门,佐川便顺势上了车。

又开了七八分钟,旅馆便到了。旅馆的建筑已有些年头,但房间也不少。佐川被安排进三楼一间八畳 的和室。

据女佣说,不久前这间旅馆依然由驻日盟军接管,不过只有一层被改造成了西式房间,其余各处并无明显改建痕迹。旅馆夏季是旺季,接下来的秋冬季节没什么住客,但近来附近新建了一间高尔夫球场,周末会有打球的客人来住宿。

房间里靠海一面有个檐廊,上面安置着桌椅。佐川换上浴衣,来到了檐廊上。

旅馆正下方便是海岸。大小岩礁散布海面,直至远海。檐廊处也能听得浪花四溅的声音。整个一派鹿岛海岸 典型的荒凉景象。距旅馆百米开外竖立着一座小型灯塔,与建筑大小呼应,灯塔发出的光也很微弱,但却以极快的转速舔舐着海面。从海面绕回来的光亮,每次都会照亮佐川所在的檐廊。女佣拿着住宿登记簿过来时,佐川一问才知道,灯塔去年刚建成。佐川专程来赏月,月亮却依旧被层积云包裹,只是偶尔想起来才会露个小脸。

选自《大洗之月》 AFjLn4UXIZ7nOE3xUP0Whzcxpq3tjBzJzRPoAzaCtr/Adlezc6pW4plEL6cx8e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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