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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的木乃伊世纪

昭和二十五年,朝日新闻社展开了中尊寺学术调查。这项调查证实了藤原氏清衡、基衡、秀衡三代的遗体和一个首级的木乃伊化,这或许是整个调查中最具热度的话题了。

不过在这之前,三具遗体的木乃伊化也并非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享保年间就有记载说,有人亲眼瞧见保存在金色堂里的遗体完好无损。有位僧人也留下过记载,说曾借着元禄年间修葺金色堂的机会偷偷瞧过遗体。离那之后最近的一次机会就是昭和六年的那次开棺了。那次开棺是为了给遗体盖上石棉,并将秀衡的遗体从以前腐朽的棺椁挪到新的金棺里去。

可以想象,藤原三代的遗体几乎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或许很久以前,世人就已将这些遗体看作是木乃伊了吧。昭和二十五年,各界权威组成了学术调查团,这一事实也在他们详尽的调查后得到了证实。

木乃伊化既已证实,那么第二个大问题便接踵而至:木乃伊化是自然形成的,还是人为干预后特殊形成的呢?

长谷部言人博士在这项调查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并发表在朝日新闻社编纂的《中尊寺与藤原四代》(中尊寺学术调查报告)一书中。他认为三具遗体和首级的木乃伊化并非是人为造成的。尸体干燥硬化后变成木乃伊,这在中亚的沙漠干燥地带并不稀奇,在日本也不是没有先例。长谷部博士认为,加速遗体干燥的主要原因是藤原三代的金棺包裹在金色堂地面之上的须弥座中,而令其木乃伊化的另一大原因则是他们被秘藏于贴着金箔的漆棺内。

话说回来,我曾见过长谷部博士三次。我的岳父足立文太郎在解剖学以及人类学方面与他是至交。因为这层关系,我有了与长谷部博士见面的机会。

我的岳父在二战结束那一年过世了。长谷部博士为了亡父的事曾亲自登门拜访,那一年大约是昭和三十年。那次,我问了他许多关于中尊寺调查的事儿,聊得很是投机。博士的家在洗足 ,第二次与第三次的会面都是我去他家拜访。只是第二次是我单独前往,第三次是携妻子同去。第二次拜访是为了打听德国解剖学家舒阿尔贝博士的事,他既是长谷部博士的恩师,也是亡父的恩师。

第三次拜访博士是为了出版亡父的遗稿,想听听博士的意见。那一年正是博士去世的前一年,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那次也谈到了平泉,他的看法依旧没变,仍然觉得藤原三代的遗体是自然形成的木乃伊。作为学术调查团的一员,自他踏上平泉之路到现在,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

姑且不说这个,《中尊寺学术调查报告》公开了各界专家的意见,未必都与长谷部博士的一致。

铃木尚考虑到木乃伊整体保存完好,因此认为人造木乃伊说更合理。可铃木尚对此也保留了慎重的态度,因为目前尚未找到能证明木乃伊是人为产物的证据。况且从这三具遗体的保存状态来看,最糟的是盛夏死亡的藤原清衡,其次是晚春死亡的藤原基衡,而初冬死亡的藤原秀衡,他的遗体保存得最为完好。由此可见,藤原三代的遗体保存状况与死亡的季节有关。这一事实有利于木乃伊自然形成说。当然,这些都是从昭和二十五年的调查报告书中得出的结论。自那以后,铃木尚是否还有新的主张就不得而知了。

古畑种基博士比较了自然木乃伊与人造木乃伊的区别。自然木乃伊的皮肤与肌肉是连在一起慢慢萎缩风干,乍一看干瘪瘪的。而藤原三代的木乃伊看起来则像直接干燥硬化而成,皮肤似鞣革那样富有弹性。鉴于此,古畑种基博士明确了自己的观点:“于我个人来讲,我更倾向人为加工说。”

虎男运用物理学与化学的方法展开调查,他认为若想让某物长期保存于干燥的状态之下,平泉并不是十分适合的理想之地。这里还涉及一个有趣的问题,木乃伊的制作是否需要用到某些药物。大 虎男在这次调查中公开了自己的调查结果,木乃伊既看不出有涂过漆的痕迹,也没有灌过朱砂的迹象。

田泽金吾基本赞同人造木乃伊说。他说“制作木乃伊既然是虾夷族的习俗,那么虾夷之地平泉在当年就开始制作木乃伊的说法并无不妥”。也不是每个人造木乃伊都能成功,也有失败的。有传言说做好了有奖赏,失败了就要被砍头。若以藤原三代为例的话,那藤原清衡就是那个失败的例子了吧。

森嘉兵卫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第一,四具木乃伊均无脑浆和内脏;第二,以上四具木乃伊制作手法相同;第三,棺椁底部对应遗体后脑与肛门的位置都有人工凿成的小洞;第四,据推测,最初光堂才是安放遗体的葬堂;第五,阿依努族有将遗体作成木乃伊的习俗。由此可见,四具木乃伊难道不是人为的结果吗?”

从公开以上种种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这期间或许又展开了什么新的研究,出现了什么新的解释,只是,究竟是天然木乃伊还是人造木乃伊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始终未有明确的定论。究其原因,解开这个问题的诸多疑点从一开始就横在我们面前,而我们却从未跨越。

藤原三代的掌权者身上究竟流淌着谁的血脉呢?藤原清衡在中尊寺落成的供养大典上,在祷告文中写下“东夷之远酋”“俘囚之统领”之类的字眼。古老的记载中曾有过东夷、俘囚、夷俘等各种称谓,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些称谓背后的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人说他们是虾夷人,归顺了日本后被同化了。也有人说他们是日本人,迁移到虾夷之地被虾夷人同化了。也许不管出自哪种,对他们的称呼都并无区别吧。

倘若如此,探究藤原三代的血统问题绝非易事,且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也会随之浮出台面,那就是虾夷族与阿依努族究竟是何关系呢。有的说虾夷与阿依努同属一族,也有的说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如果虾夷与阿依努同属一族,那么就可以从阿依努人的习俗来解释藤原三代的木乃伊化。如果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种族,就另当别论了。

藤原三代的遗体究竟是自然木乃伊还是人造木乃伊,尽管这个问题仍悬而未决,但唯独可以肯定的是藤原清衡坚定的信念,那是一位平泉掌权者让自己的遗体永存不灭的信念。

藤原清衡一定是想,在逝者的葬仪都极其简朴的这样一个年代,若能筑起金色堂作为死后的归宿,那么安放其中的遗体必能永世长存吧。藤原基衡与秀衡想必也抱有同样的信念。不管木乃伊是不是人为的,结局都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自己的遗体以木乃伊的模样传到了八百五十年后的今天。

日本在明治维新后也发现了数具木乃伊,那些偶然发现的木乃伊都是自然形成的天然木乃伊。他们的遗体与本尊的意志无关,碰巧就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了下来。与为了完成平生夙愿而木乃伊化的平泉掌权者不同,天然木乃伊只是他们的宿命。

在国外,人们大多是因为渴望自己的遗体能够永世长存而选择木乃伊化。

古埃及帝王的木乃伊显然就是这样的产物。帝王死后,遗体经后人特殊处理,就成了埃及木乃伊。

翻开百科事典中的木乃伊词条,才发现他们的处理方法五花八门,再翻开木乃伊的相关研究书籍,就知道古代的埃及人有多么热衷于炮制木乃伊了。换言之,公元前就是人造木乃伊的世纪,那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年代。

在我看来,日本除了藤原三代的遗体外,再无其他与之类似的发现了。尽管是被局限在一个弹丸之地,但日本也曾有过它的木乃伊世纪。

中尊寺的学术调查过去数年后,大约在昭和三十年,早稻田大学的安藤更生博士曾邀请我一起去东北深入考察那里的几具木乃伊,不过这事儿到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听安藤博士说,东北的某某寺院里有木乃伊,本来这事儿我也曾在哪里看到或听到过几回,只是当时并未在意。后来还听说大正时代的博览会上也出现过木乃伊,终究是真伪难辨。

东北的木乃伊之旅想来是有趣的吧,在这样的念想中,时光又匆匆过去数年。

在这数年里,安藤博士每次见到我,必会提起木乃伊。

连山形县的哪个寺庙有几具木乃伊,他都会事无巨细地跟我报告。托他的福,我终于知道了铃木牧之在《北越雪谱》中写过木乃伊,也从常盘博士的《支那佛教史迹》中知道了中国有唐代的木乃伊。

昭和三十五年六月,在每日新闻社的援助下,以安藤博士为首组成了出羽三山木乃伊学术调查团。团员有新潟大学的山内俊吾、小片保,东北大学的堀一郎,修验宗的户川安章,早稻田大学的樱井清彦以及几名年轻的学生。而我也作为特别成员名列其中。调查团由每日新闻社的松本昭全权负责。这时距离中尊寺的学术调查正好过去十年了。

调查从翌年七月五日至十一日,持续了一周的时间。这个调查正好处于欧洲之旅的前夕,只因我早早就定下旅行计划,无法为了木乃伊缩短数日的行程。好在我终于能赶在为期一周的调查马上就要结束的前一天奔赴酒田,我必须要去看看酒田市海向寺内的两具木乃伊。

在这次调查中,经安藤博士们之手,数具木乃伊赤裸裸地呈现于世人之前,其中包括鹤岗的南岳寺木乃伊、鹤岗郊外的本明寺木乃伊、朝日村的注连寺木乃伊,以及同村的大日坊木乃伊。

我在参与海向寺两具木乃伊的调查时,平生第一次瞧见了木乃伊的真容,这让我萌生出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人类肉体的陨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他们为何非要固化成一个物件儿,执着于留下往生的一点痕迹。与那些出土的瓶子罐子不同,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我的第二个想法令人难以置信,我好像与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重逢了。那天夜里,我在日记上写下一句话,如诗一般,“今日,我第一次知道了重逢这句话的含义。是的,我与那个人重逢了”。

我直接向安藤博士询问了各项调查结果,算是讨到个大便宜,只是这结果从头至尾都令人诧异。

东北的木乃伊与国外的不同,竟还有内脏。换言之,他们是在无须取出内脏的身体条件下变成木乃伊的。

那木乃伊全部都是真言系修验宗的修行者,并且都是在汤殿山修行的行者。所谓行者,是修验宗里等级最低的修行者,即使修行一生也无法晋升高位。

那样的行者怎会变成木乃伊呢?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是自己把自己变成木乃伊的。并非出自他人所愿,皆因自己的意愿而成为木乃伊。他们相信,变成木乃伊就能成佛,得到普度众生的力量,于是“就让我们化身成佛吧”。

然而,把自己变成木乃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须得先向世人宣告后再食戒数年,所谓食戒头三年戒五谷,接着三年戒十谷。大声向世人宣告既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让自己永不退缩,也是因为持续数年的食戒少不了周围人的照拂。倘若知道这位就是要成为木乃伊的人,村里的人便会为他们送去食物和水。

木乃伊志愿者经过数年艰苦的修行后开始绝食,打坐入定。他们在入定的过程中渐渐衰竭,诚然,在那样的身体状态下,内脏已不必取出了。撇开宗教的意义不谈,这就是长达数年的绝食自杀。木乃伊志愿者死后,周围的人会整理好他们的遗体,放进用厚厚的松木板做成的棺椁里,再埋入黄土下的墓穴中。棺椁包裹在石头中,完全掩埋于地下,三年期满后再挖出来。待到那时,遗体已经化作一具木乃伊了。

想要变成木乃伊,光靠自己是不够的,少不了他人的照应。不仅是修行期间的饮食,死后的一切处理都须借他人之手。

所以,这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想获得世人的帮助,就得先具备那样的资格。不管你如何宣称你要成为木乃伊,尽管你也有那样的诚意,可如果得不到世人的尊重,就不会有人对你伸出援手。一个木乃伊毕竟是数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特别是对于周遭的人来说,遗体的处理可不是一件讨喜的工作。有的经过几年的修行,好不容易入定了,却被遗忘在黄土之下,无人善后。于是,那些木乃伊志愿者的遗体就这样一直被搁置在墓中。这种墓在汤殿山附近还有好几座,而不幸的木乃伊们就长眠在这些被称为“冢”的地方吧。

十九世纪初的文化、文政年间,这一带涌现出许多木乃伊志愿者。为何这一时期出现了那么多木乃伊志愿者呢?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想立地成佛,普度众生呢?倘若非要说这是信仰我也没辙,不懂那个年代的人终究是找不到答案的吧。

根据安藤博士的调查,目前已在全国发现了二十多具木乃伊。如果连长眠在冢内的也算上,应该还要多些。如前所述,木乃伊多数是修验宗里最下等的行者,还有许多以苦力为生的劳工,甚至还有躲进寺庙里的罪人。

昭和三十五年秋,每日新闻社召开报告会,公开了当年出羽三山木乃伊学术调查的成果,包括安藤更生的《日本木乃伊的研究意义》、堀一郎的《关于即身佛的诸问题》、小片保的《日本木乃伊的人类学研究》等等,他们各自都从专业角度作成了调查报告。报告十分有趣,遗憾的是,正在欧洲旅行的我无缘聆听。

翌年昭和三十六年五月,我与每日新闻社的松本昭氏结伴重游了出羽三山。前一年的调查之行甚是匆忙,而这一回又甚是悠闲,倒不是为了去看木乃伊,而是想亲眼看看木乃伊志愿者的诞生之地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此次一路上幸得户川安章先生的照拂,这位先生还是一位研究修验宗的权威。我们去看了鹤岗市内的养海冢,那还是个未经挖掘的冢,里面就长眠着木乃伊,接着去拜了拜去年没见着的本明寺木乃伊,又踏访了金峰山山脚下的修行者之乡。

之后,我们又去了修验信徒的修行地仙人泽。分明已经是五月天了,可仙人泽还沉浸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雪中登山,这次还是头一遭。最后我们去了羽黑山。

这次旅行欢快得不可思议。虽说这地方与木乃伊渊源颇深,可这里的四季与大自然却明媚开朗。安放木乃伊的木乃伊堂是明朗的,环抱木乃伊堂的大自然也是明朗的。

我以为,这次旅行能让我生出只有在木乃伊之乡才能感受到的特殊情愫,可那样的期待终是一场空。这里没有阴暗和潮湿,一点儿也没有。就连住着木乃伊的木乃伊堂都是明朗的。

自那以后直到今天,我曾数次追忆木乃伊,却无论如何也走不进那些木乃伊志愿者的内心。他们亲手将自己的肉体变成一具木乃伊,为了普度众生甘愿化身成佛,日本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吗?他们的所思所想,作为凡夫俗子的我实难理解。

藤原三代的掌权者祈祷自己的遗体能永世不灭,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木乃伊。究竟是什么让藤原清衡构想出这样一个黄金葬堂,是信仰,还是权势者对荣耀的夸示?至今仍是未解之谜。而在东北的一隅,为何身份卑贱的修行者要花费数年的时间将自己变成木乃伊呢?这同样也成了无从知晓的谜。唯一笃定的是,有那么多人向往即身佛的时代绝不是一个明朗的时代。

诚然,虽一边是东北的权势一族,一边是东北贫贱的无名修行者,但跨越了时代的他们无不向往肉身的木乃伊化,并最终那样去践行了。只是将两者相提并论不禁让人生出无限感慨,一个长眠于黄金屋中,而另一个则躺在粗鄙的木乃伊堂中,或被长埋于黄土之下,至今不为世人所知。 OJwMNFNx7SNxIiXXCd2eAji2cLzByUzlTMVjjUTNhHEMqEWM673hU0jT6a7thov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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