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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情·旅情·旅情

这十年来,我每年都会腾出一两个月的时间去国外旅行。于是,我在旅行前和旅行后的一个月里都会变得异常忙碌。不过这样一来,当我踏上旅途,便彻底从工作与家庭的琐事中解放出来。从羽田机场起飞的那一刹那开始,我不过只是一名旅行者,既不再是作家,也不再是家族里的某个人。我,成了一名旅行者,身边流淌的时光仿佛都与从前不同了。一想到即将踏上旅途,放松的心情有了些许快感,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想,从此都是别人的事儿了。平日里本不怎么坐飞机,可出国旅行就无从选择了,自始至终只能听天由命地将性命托付给飞机。工作上也是如此,就算自己的作品在此时此刻出了任何问题,那也是鞭长莫及了。找不到原稿也好,发现什么错漏也罢,作为当事人的我早已飞向遥远的天空。还有家里的琐事,一切只能听之任之了。

人很难让自己处于不用背负责任的立场。可有个例外,那就是出国旅行。不管是否出于本意,一旦踏上海外的旅途就不得不卸下“责任”的重担,将一切托付于他人。许是这个缘故,会让人感到身边流淌的时光都与从前截然不同了。不光是海外旅行,国内旅行也是如此,虽有远近之别,但同海外旅行一样可以让人从一直以来的束缚中跳脱出来,并在旅行者心中种下一种解放感。所谓的“旅情”,不就是这种解放感和“与我无关”吗?

人在旅途,才有可能去发现,去感受,去思考。若被局限在东京的生活圈,就无法轻易去发现、感受与思考。这些本该属于作家的工作对我来说却不易做到。然而匪夷所思的是,当我从羽田机场登机的一瞬间,当我从东京站或上野站踏上列车的一瞬间,我开始去发现,去感受,去思考。当我成为一名旅行者,把自己从千篇一律的生活中解放出来,五感好像都恢复到本来的机能。旅行真是件好事情!

旅行中最重要的馈赠是旅情。如果只是为了穿越未知的风景、探索未知的事物,那旅行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没有必要花费时间与金钱专门去旅行。既然踏上旅途,就得来一场值得回味的旅行。旅情,顾名思义就是旅途中的情怀。如果身在旅途,却没有深刻的感悟,那么如此旅行就实在算不上什么旅行了。

只是,旅情这东西总是难以捉摸。并非去了遥远的地方就一定能感知到旅情。我敢说,就算去了北极或太平洋上的孤岛,也未必能领悟到旅情。不管是多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抑或是风土人情多么迥异的他乡,去了之后或许会惊叹于来到了一个稀奇之地,但却不能把这种新奇感直接定义为旅情。

那么,旅情究竟为何物呢?在我看来,旅情是在旅途中邂逅不同的风景,进而感悟人生、思考人生时才会生出的情怀。并非去到遥远的地方就一定会生出这样的思绪。旅途中的情怀无法只从距离感中产生,它必须与人生的感悟紧紧相依。

可麻烦的是,旅情是强求不来的。不是我们去抓住它,而是它来靠近我们。它不是人为加工出来的,而是一种情不自禁。正因为如此,旅行才充满乐趣。那种乐趣是善变的上帝在一时兴起时才会赐予旅行者的吧。

六七岁时,我人生中第一次感知到了旅情。那还是不懂旅行为何物的年岁,仿佛是上帝的赏赐突然降临到年幼的我身上。

那个时候,我离家与祖母生活在老家伊豆的山村里。祖母有时会带我去沼津,并在那里住上一晚。现在从老家到沼津横竖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可在大正初年仍是无法当天往返的遥远之地。从村里出发,得先坐马车摇上三四个时辰赶到大仁,再坐民营火车至三岛站,最后还得换乘东海线。那时的沼津对我来说简直就是遥远的异国他乡。

那晚,我与祖母宿在沼津站附近的旅馆里,初来大城市的我兴奋得久久无法入眠。好不容易渐渐睡去,却在夜里醒来好几次。每次醒来,我依偎在枕边听着火车的汽笛声和吞吐的蒸汽声,全身心地让自己沉醉在身处异乡的思绪里,如同浸润在旅情的显影液中。夜深了,我起身望向窗外,车站前的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完全敞露在我眼前。夜虽深了,却丝毫没有一丝黯淡的感觉,我仿佛看到无眠的车站正指挥着熙来攘往的列车。这就是我记忆中最初的旅情。直至今日,我仍无法忘记那一夜的心境。沼津的那一夜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无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小学二年级,我和祖母曾去过丰桥。那里是父母居住的地方,也是父亲的任地。那一晚袭来的旅情也深深地铭刻在我心底,至今无法忘却。抵达丰桥站时正值日暮时分,青白色的煤气灯点亮了街道。我与祖母坐着人力车穿行在街巷中。直到现在,我依然忘不了当时那座小城的景象。华灯初上,陌生的街巷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感伤。

从那以后,每每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当夜幕降临时,周围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孤独。那一定是年少时在丰桥的感伤太过深刻所致。

中学四年级的暑假,我去了父亲的任地台北旅行。这次旅行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当我登船时眺望神户港时,那景象让我领悟到了深刻的旅情。我登上这艘叫香港丸的蒸汽轮船,站在甲板上眺望神户港,看尽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无限感慨充斥胸间。

时至今日,我早已对此次的海上之行,以及对台北这个城市的印象变得模糊不清。唯独从香港丸的甲板上看到的神户港,依旧如生动的画笔一般一遍一遍在我心里描绘着,那景象鲜明地像是巴黎印象派美术馆中陈列的一幅风景画。

我在金泽念高中的时候,有几次从米原站乘坐北陆线的经历。有一次正遇上飘雪的天气,我把身体包裹在斗篷里,尽管在寒意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一直盯着窗外的雪景看入了迷。过了鲭江站快到大土吕站的时候,在大雪覆盖的田圃一角,我瞥见一位农夫正在锄地。此情此景,让我不由得将这一幕与北国的大自然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紧紧联系到一起,一股强烈的感动涌上心间,

大土吕与鲭江之间的雪原上,犁田的人啊。

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心绪写成了短歌。说是歌谣,却着实朴实了些,也不成体裁。歌谣中无法表达的深深感动,总是伴随这首短歌被唤醒,反而让我更加忘不了这歌谣了。或许这就是我至今还记得这首短歌的原因吧。我仿佛被一幅肃穆的、虔诚的、恪守信仰的风景画摄去了魂魄。这是我在北国生活的三年里,感悟到的最为深刻的旅情。

青春总是容易被打动,就像敏锐的共鸣板。若是在这样的青春时代多出去走走,一定收获良多吧。可惜的是,我在那个年代竟没有一次像样的旅行。虽不宽裕,但至少旅费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自己从未有过旅行的念头。自小生活在北国阴沉天空下的我,到了南方已觉十分惬意。所谓的旅行不过就是寒暑假回老家探个亲罢了,从此便哪儿也不再去了。

不只高中时代,我的大学时代也是如此。大学最初在福冈的九州大学文学系,之后辗转到了京都大学文学系。在倍加漫长的大学生活里,我最终也没有一次像样的旅行。可我却因为没出去旅行,反而被游记里所写的趣事所吸引。那时,只要得到一本游记,我便迫不及待地读起来。成为作家后,多半也是因为这些游记的影响,我不但写出了以西域为背景的小说,还去了中亚旅行。

大学毕业后,我进入大阪新闻社工作。就在那年,我收到了征兵令。于是,我又重新作为一名军人登上了开往中国的运输船。 这一趟军队之旅竟有几回让我感触颇深。当然,这次是去打仗的,每天都在行军当中度过,即便如此,我也在行军中邂逅数次旅情。

横渡中国北部的永定河时,我看着被落日染红的波纹,心中被这世间美好的一幕所打动。连续数日奔波的强行军,已到每走一步都是极限的状态。可那时的我真心觉得这就是我人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我在心中恋慕着那道美景朝前走去,蹚过永定河,仿佛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每天陆续有军团渡过这条河,我想,那些渡河的人中有的再也回不去了吧。河里的水纹映着落日余晖,折射出摇曳的波光,真是这世上最妖艳的美啊!

人们总以为出国去旅行,只要踏上风土人情迥异的土地,就能尽情享受旅情,可实际上未必如此。人总是在学着习惯,不管走到哪里,很快便能适应那片土地上的风光与人情。那样的旅行虽领略了异域风情,却少有机会能够彻底将自己浸润到旅情这一显像液中。

罗马举办奥运会的时候,我在那里待了一个半月。闭幕式的那天晚上,我在罗马第一次感受到了旅情。游客接连散去,突然闲下来的罗马笼罩在瑟瑟秋寒之中,而在这之前,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秋寒。闭幕式一结束,这里的大街小巷便遭遇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这边雷雨才刚消停,那边不知是哪里又着了火,处处听见消防车喧闹的警报声。

那晚,我与新闻社的朋友们漫步在雨后的大街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里是罗马,而不是罗马以外的任何地方,我方才意识到自己正走在罗马的秋夜之中。在罗马生活了一个半月,第一次发现罗马是罗马。可到了第二天,一切又恢复如初,罗马又变得不像是罗马了。虽难以理解,但我想,那仅有一夜的旅情或许就是上帝赐予我的馈赠吧。

年少时,我一直憧憬着中亚的撒马尔罕、布哈拉那样的沙漠古城。不知是不是期望过高的缘故,当有一天真的踏上那片黄土时,反而没了如愿以偿的感觉。尽管当时映入眼帘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那么新奇,可从这些街景中感悟到旅情,要等到从俄罗斯归来以后了。那时,我静静地待在东京家中的书斋里,透过书斋的窗户可以瞧见花坛,花坛里的玫瑰花枝乱颤,只是那花坛倒是废弃已久的感觉,仿佛主人已离开许久。

我看着花坛里的玫瑰花,忽而想起撒马尔罕、布哈拉的大街小巷里高高盛放的玫瑰花,就在那个瞬间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撒马尔罕、布哈拉沙漠之城的景象又鲜明地勾勒在我脑海里。那里的大街上应该还簇拥着许多混血儿,而正在遭受侵蚀的那些石造建筑也正沐浴在强烈的日光下吧。回到东京,我才初次对撒马尔罕、布哈拉生出旅情来。自古以来几经兴衰的沙漠之城,反而只有远离它才能让我更亲近地感受到它的孤独。旅情真是难以捉摸。

中国之旅中,让我感悟到旅情的,是在扬州城的那个黄昏,当我站在大运河岸边的时刻。大运河曾连接起古黄河与长江,而扬州城正依河而立。如今已经没有大运河了,扬州城里只留下数段它的遗址。说是运河,早已不见人工的痕迹,完全变成了一条天然的河流。站在河边的某处,一股思绪向我袭来,那就是旅情。或许是夜幕降临时,黯淡的河面折射出来的光总让人觉得孤独吧。我在那时忽然意识到这曾经是一条人工河。这条河所经历过的历史与岁月都摇曳在这波光中。我竟被这无法释怀的落寞思绪所牵动。

“扬州这座城真是不错。”

我常常对别人这样说起。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又沉浸到扬州运河那独有的波光中。其实旅情的调子中也有欢快的。在塔什干,我去过人造湖的湖水浴场。那是一个很大的湖,湖中有岛,还有轮船驶过。岛因成群的候鸟而出名。那湖畔的浴场与镰仓、逗子的海水浴场别无二致。沙滩上处处撑着遮阳篷,穿着比基尼的年轻女孩戴着墨镜在沙滩上或躺或趴,其中一群人还带着便携式留声机。男孩们三三两两地在水边走着跑着,到处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唯一不同的是,在这里,乌兹别克斯坦人、塔吉克人、俄罗斯人,黑皮肤白皮肤交织在一起,夹杂着多种不同的语言。

我们参观了人造湖的湖水浴场。这次观光用“参观”二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湖水浴场洋溢着人为的欢乐与明快,那么纯粹,不掺杂一丝杂质。在这里,我第一次触碰到塔什干城的性格。我在俄罗斯见过阿穆尔河的浴场,也见过涅瓦河的浴场。但这沙漠之城的人造湖浴场充满生气,是最欢快活泼的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或许是我在异国他乡所见到过的最欢乐的一幕了。

“塔什干是一座快乐的城市,快乐得不得了呢。”

每逢对别人说起这个,大抵都是因为我忆起了人造湖浴场里的欢快时光。那一刻,塔什干的街道弥漫着尘世间的烟火气息,甚至连塔什干入夜后的喧嚣也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旅行随笔或游记的乐趣就在于不知何处藏着旅情。有的将旅情写得明明白白,有的却写得隐晦,不愿让人察觉。不管怎样,跟旅行有关的文章,最终令其成文的一定是旅情。只是,人有不同,旅情也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着。

我说过我在学生时代的某个时期如饥似渴地读着游记,直到现在我依然爱读。这或许是因为,人没有在比写游记时更真诚的时刻了。

(《旅之心》主妇之友社,1969年) gEvbMyJVd/U151Cg3z6hh0AzgFBVwXK9EPwAEzue0StXUAIYhtG8tz9VRiPscdY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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