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四十年(1965年)、四十三年,我曾两次去俄罗斯旅行,分别待了一个半月,且每回都是挑五月至六月这个时节去,因为那时的西伯利亚、莫斯科、列宁格勒即将从漫长的冬季中解放出来,而南部的沙漠地带虽有些炎热,但离真正的酷暑尚有一些时日。俄罗斯实在是太大了,想要去这样的国家旅行,一年中的这个时节或许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两次俄罗斯之行,我都在列宁格勒遇上了雪花飞舞的严寒天气。确实,春日的阳光虽已洒向大地,但冬天还留恋大地迟迟不肯离开,时不时还要露下脸。一路南行,经过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这些沙漠之国时,便感受到这里虽然尚未迎来真正的夏季,却已经比日本的盛夏还要热了。
昭和四十三年,我坐上了从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火车,八天八夜都浸润在西伯利亚单调的风景中。每天往车窗外望去,从早到晚看到的只有野生白桦林。火车每三四个小时停靠一次站点,我每每走下车来到站台,那里的阳光总让我感到春天在向我靠近,可空气却还似隆冬时分那般寒冷。
从俄罗斯旅行归来后,总会深切地感受到仿佛从一个季节乱七八糟的国家回到一个季节如按精确刻度井然变换的国家。日本正值六月末,梅雨季还没结束,大片大片的天空阴沉沉的。每日里雨下下停停,院子里紫阳花那淡紫色的花色在湿润的空气中一日浓过一日,年年如此。
从国外旅行归来后,我总是无所事事地在东京待上半个月,然后再踏上下一段旅程。两次从俄罗斯归来后,我第一次去了京都和奈良,第二次去了北陆。那是因为我实在太想回归到日本的大自然中了。不管去到哪里,虽季节的到来有早有晚,但梅雨季就只是梅雨季,不会再有别的什么。只待梅雨停下,后面恭候的就是初夏。不久后,梅雨结束,初夏来临。夏日的天空、夏日的山、夏日的草,大自然焕然一新。日子也变得昼长夜短。初夏一点一点地过去,盛夏、土用 、大暑渐次而来,这变换的节奏精确得令人惊叹。
昭和四十年、四十三年的两次俄罗斯之行后,我才真正体会到还是日本的夏天好。从初夏到盛夏,这季节的流转是多么规律啊,而所有的风景也随之以一种令人难以察觉的方式,日复一日地变换着自己的模样。
前年(1971年)九月至十二月,我去了阿富汗、印度、尼泊尔一带的山区旅行。那时,阿富汗北部的草原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大大小小的游牧民集团昼夜不分地行进在那全无色彩点缀的枯草原上,朝着巴基斯坦迁移。兴都库什山脉中的各个村落,还有首都喀布尔已两年没下过雨,干燥极了。在尼泊尔,我们二十五人组成一个团队,从加德满都乘坐小型飞机飞到了海拔4000米的珠穆朗玛峰麓 。一路上,我们经过了楠切巴扎、昆均,还有因能干的夏尔巴人而闻名的赫尔谢村落。这些村子里必然会看到垒起来的石头堆,这些石头被称为“浮屠”,堆起来的“浮屠”实则是喇嘛教的塔。每家每户都无一例外地在屋顶上竖起了喇嘛教的经幡,名曰风马旗。“浮屠”护佑着村落,风马旗护佑着村落里的人家。也不知是谁刻的,路边的一些大石头上也刻上了喇嘛教的经文,还有桥畔也堆着小浮屠塔,立着风马旗。珠穆朗玛群峰、都得科西河、断崖、岩石,在这里,仿佛整个大自然都成了人们生存下去的敌人。被无数敌人包围着的喜马拉雅山民日日夜夜在祈祷中度过,祈祷灾害不要降临。
从那样一个地方回到日本已是十月中旬。日本人与阿富汗的游牧民还有喜马拉雅山的山民不同,他们被美丽的大自然所包围,生活在大自然的恩泽之中,既没有人会为了牧草而集体迁移,也没有人会日日向着浮屠塔与风马旗祝祷平安。这里既没有危及生命的山,也没有危及生命的河。
回国半个月后,我回故乡伊豆探亲,那里的秋天真是秋高气爽啊。待在伊豆的十多天里,秋色如同微小的颗粒在流淌一般,渐渐浓郁起来。伊豆的山、伊豆的原野就是秋之山、秋之原野。秋色、秋意这些词,没有比用在此时更贴切的了。白天,秋风吹过天城街道,傍晚,北边的天空飞过一群候鸟。晚上,清澈的夜空镶嵌着星星,闪烁出这个季节独有的清冷光芒。
从伊豆回来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往轻井泽小别墅的工作室。院子里的萩花开得正盛,落叶树的红叶鲜艳得像要燃烧起来,不经意瞧上一眼,瞅见叶子零零星星地正飘落下来,真正是“枫叶荻花秋瑟瑟”啊!这时的浅间山也与夏日不同,山岩就像被清水洗过一样。到了夜晚,野分 呼啸而过。我每日穿行在轻井泽的落叶松林间,从未感到过厌倦。不管是伊豆还是轻井泽,日本的秋天都那么美,让映入眼帘的风景都有了滋润的光泽。不知是否是因为不久前的那场异国之旅,那感觉就像身心都彻底浸润在了日本之秋这一季节的显像液中。
大约在十二三年前某年的七月到九月,我去了欧洲旅行,然后又绕到美国,于十一月末回了国。我在罗马度过了夏天,在巴黎度过了整个秋天。回到日本,才刚卸下行装,就到了十二月。我又去了京都与奈良,本是抱着再看看古寺与佛像的心情去的,却被京都与奈良从初冬进入寒冬的景象所打动。那是一种萧条的美。郊外荒凉一片,下过了冬季的第一场阵雨,已经凋零的光秃秃的树木美得好像在说,这才是真正的日本啊!
大和川与木津川都变成了冬天的模样。叡山、生驹山,还有吉野山到了冬天也沉寂起来,变得仿佛难以接近。日历上已换成“师走 ”那一页,马上就要迎接软雹、雨夹雪,还有呼啸的寒风了吧。在这时光的流逝中,人们的生活也渐渐因为年末的到来而陷入慌乱之中。不久,第一场雪、第一次结冰、三九天的酷寒接踵而至,寒气愈加逼人。所有能看到的风景都染上了冬天的气息。真是令人感慨的关西之旅啊!
我从未在春天结束国外的旅行回到日本。我多想有一回在早春时分回到日本,可至今都尚未实现。或许只有这个时节的归国才能最深切地感受到日本大自然的美吧。从早春走入春季,这短暂的时光是大自然最微妙的季节,是以日本独特的节奏变幻的季节。日历上终于迎来“立春”,似乎让人感到春天就这样悄然而至了,但其实离真正的春天还早得很呢。寒气仍然留恋大地不肯离开,这就是所谓的“余寒”吧。这“余寒”不知何时又化为了“春寒”,不是其他的什么季节的寒气,而是春天的寒气。春雨、春雪、薄雪、雨夹雪,经历了这种种之后,终于迎来了桃李的季节。待到梅花绽放,梅花凋零,这才真正开启了春天的舞台。从此,拂晓是春晓,白昼是春昼,初更是一刻千金的春宵。原野上冒出太阳的热气,山野在春天的雾霭中焕然一新。樱花一开,春天的大风也跟着吹过来了,仿佛就是为了吹散那樱花而来。樱花飞舞,春意正浓。那之后,春天便开始一日一日离我们远去,走向伤感的晚春。而在不远的前方,新绿的季节好像已经等不及了似的,开始迫不及待地露出自己的真容。
从五十年代开始,我就觉得日本的风景一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要美。那之前,从小生长在日本的我对这个国家四季的风景无甚关心,樱花开了就是樱花开了,枫叶红了就是枫叶红了,偶尔也会觉得确实挺美的,但仅仅如此而已,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欣赏的。
可到了五十年代,却突然发现日本的风景是那么特别。年过花甲,竟对花开花谢、对身边的景物都愈发珍惜起来。这是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啊,虽然嘴上这么说听起来像是感悟到了什么,其实并非是我领悟到了什么,或许是年纪大了吧,抑或是多了些不用写小说的闲暇时光,自然对外面的景色看得多了起来。画家、摄影师,还有和歌诗人与俳句诗人,他们对日本的风景总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虽然晚了一些,可我也开始慢慢拥有这样一双眼睛了。
日本的风景是美的。世界上的国家都有各自独特的美景。但日本的风景有一种高级的美,这种美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没有的,它只存在于日本这片土地上。这种美不言而喻,就是春夏秋冬毫无差错的循环往复。一年四季各自坚守着自己的出场顺序与等待时间,年年一丝不苟地来来回回。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再从冬到春,它们的变换如此准确,就好像严守着非常精密的刻度一般。随着季节的变换,山野、河流、天空、草木、风雨,整个大自然,就连空气也随之时时变换着自己的表情与模样。
去西班牙的时候,就觉得人为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庭院很美。以至于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庭院就得像这样经过人为的修饰与打造才好,反而日本的庭院整个看起来就像没人打理似的杂乱。但如今,我的想法变了。西班牙庭院的美仅仅是一种摆设的美,看不到四季变换的风景。日本的庭院却能让我感受到四季充满生命力的律动。大自然是千变万化的,庭院就是大自然的浓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吧。桂离宫就蕴含着如此四季万象的生命。并非只有放置在院子里的树木和石头才撑起了庭院的生命。雨、雪、风、朝阳、夕照,在构建庭院之美的过程中,每一份子都是参与者。将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地修饰到庭院中去,这才是日本庭院。现在的欧洲与美国也开始关注并模仿日本庭院的式样,但日式庭院就是日式庭院,它成不了日本庭院,因为离开了日本那方水土,就再也无法成为日本的庭院。
曾有外国人让我说出几处日本的春景来,我当时就脱口而出,有春寒中的伊豆群山、薄雪纷飞的琵琶湖畔、早春桃李时节的甲斐与信浓、春昼下的京都街市、春日里的奈良、吉野的樱花。
不过,顺口说出的这些只是一时浮现在脑子里的,若再细想,或许还能列出许多完全不一样的春景吧。要是让一百个画家、一百个摄影师都来说的话,估计人人说的都不同吧。
夏天也是如此。我喜欢被一层厚厚的新绿覆盖的五月山。无关地方,只是喜欢被五月的绵绵梅雨染上浓浓水汽的山,那里面藏着弥漫的热气。只有日本的山才是这样的吧。我也喜欢这个季节的河,不一定是芭蕉诗中最上游的河,我只是喜欢芭蕉在诗歌里吟唱的五月雨,落到河里又随之流走。千曲川也好,天龙川也好,被夏草覆盖的原野也罢,我都好喜欢。
若要我说出几处秋景的话,就是每日刮过好几次大风的中国山脉 、立秋时的北陆街巷、晚秋的能登半岛、濑户内海和鹿儿岛一带。
若是冬天,那就是下北半岛笼罩在暴风雪中的罗汉柏原始森林、身披初雪的富士山、早春初次散发出暖意的东北山村、隆冬时分的法隆寺一带、枯朽山阴后的那一片山野。
但如果要这样算的话,不管列出多少,总会觉得是不是漏了真正重要的那一处呢。每个季节中瞬间打动人心的风景,或许都是一次偶遇吧。这也是日本风景的独特之处。已经记不清是春还是夏了,有一次掌灯时分,我走在飞鸟的村落里,那景致真是美啊。还有一次,梅花绽放的时候,我走在伊豆的山村里,农家后院有一两株梅树,正开着白色小花,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和谐,这种和谐深深吸引着我,不禁让我感叹,这才是日本的风景啊。
最近不太出远门了,但直到四五年前,我还是会经常去看海。日本本就是由南北向的几个岛屿排列组成的国家。幸而如此,能让我看到许多不同的海。日本海、太平洋、濑户内海、津轻海峡,还有北海道的海、九州的海,它们涨潮的样子都各有不同。即便同属太平洋,在宫古附近看到的海,在下田看到的海,在熊野看到的海都是不同的。日本海亦是如此,列岛南北的日本海就完全不同。佐渡的海、玄界滩、北海道漂着流冰的海,说到海,恐怕没有比日本更丰富的国家了。每片大海,都在向我们诉说着它们各自在四季中的潮水颜色还有涨潮时的样子。
(《日本的四季》每日新闻社,19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