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戏演得破绽百出。人们用晦涩难懂的问题纠缠她,质疑她的答复,反问她,记录她在精疲力尽之际随口说出的话,事后再拿给她看,挖空心思使用高深的字眼套问话里的意思,如此一来她根本无法理解问题,只能简单说“下一个问题”或“放过我吧”。有一两回她说:“我不知道。我不过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孩,怎么会懂呢?”
叔叔收到来自阿拉贡的约兰德的一封满怀苦楚的信,说她坚信多芬王太子会赎回贞德,只需要再多三到七天的时间来说服他。能不能将审判推迟?我们能不能请求几天宽限?可是教会正将这女孩紧紧缠在审问的天罗地网之中,他们不会说停就停的。
放眼世间,但凡能让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颠倒黑白,让一个女人自我怀疑,让她思维混沌不堪的一切手段,他们都拿来使在她身上了。他们将自己的才学化为一重重围栏,将她赶到这里又赶到那里,最后困在不明所以的矛盾之中。有时他们用拉丁语指责她,她望着他们,困惑地听着这种只有在教堂里才听过的语言,在做弥撒的时候她是多么热爱这种语言啊。同样的语言,如此熟悉而可爱的声调,在她听来如此庄严又如此悦耳的语言,为何现在就化为责骂之语了呢?
有时他们把贞德的同胞们中伤她谣言讲给她听,多雷米 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他们说她逃婚,说她从善良的父母身边逃走,以前在小酒馆工作,像乡间荡妇一样招蜂引蝶,说她与士兵们是情人,说尽人皆知她不是圣女,而是妓女。
善心的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妮亲自证明贞德是处女,还命令她的看守不得碰她也不得加以虐待,必须牢记侮辱这个女孩是绝对不会为上帝所允许的。于是他们就说既然现在她已经安全,还受到公爵夫人的命令保护,没理由再穿男人的衣服了,必须改穿裙子,因为女人穿长裤是罪,无可赦的死罪。
他们搅乱她的思维,将她逼到崩溃的边缘。这些人都在教会身居要职,而贞德一直是一个虔诚的农村姑娘,永远遵循神父的指导,直到她听见天使命令她去做更伟大的事。到最后,她还是哭了,精神全盘崩溃,哭得像个孩子,她穿上他们命令她穿的长裙,承认一切他们加诸她的罪行。我不知道她可曾读懂那长长的列表。她在自白书上签了字——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叉,似乎想要否认这个签名。她承认从来就没有天使也没有神祇,多芬王太子也只是个太子不是法国之王,他的加冕礼只是一场欺世盗名的骗局,她穿盔甲是亵渎上帝,亵渎男人,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一个妄图率领成年男人的蠢丫头,还自认为比男人高明。她说自己是因为太蠢笨无知才会以为一个女孩能领导男人,她比唆使亚当的夏娃还更坏,她就是恶魔本人的随从。
“什么?”贝德福德公爵怒吼道。当时我们正在拜访他的夫人,坐在她房间的熊熊炉火旁,鲁特琴手在屋中一角拨动琴弦,每张桌上都摆着盛满美酒的小巧玻璃樽,一切都是如此优雅美丽;可我们隔了两道紧闭的门也能听见他用英语发出的可怕狂吼。
我们听见大门“砰”地甩开,沃里克伯爵从公爵屋中飞跑出来,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听到这阵有如山洪暴发的怒火,我们明白了——尽管心里一直清楚——英国人从来就没打算让教会将这个犯错女孩的灵魂带回正途,让她自白、忏悔,然后得到宽恕——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女巫狩猎,像一块必须找到可烙之处的烙铁,一个等待少女的死神。公爵夫人走到门边,仆人将门打开,我们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她的丈夫冲主教皮埃尔·科雄 狂吼,科雄大法官,科雄大人,永远代表上帝与正义与教会之人,就这样缩着头挨骂。“耶稣基督在上啊!我不想要她认罪,不想要她悔过,不想要她自白或者忏悔,我压根不想要她活着坐牢!这样于我有什么安全可言呢?我只要她化作尘土随风飘散。话要说得多明白才行?天杀的!难道我要亲手烧了她吗?你说过教会会替我烧!那就快烧!”
公爵夫人迅速退了回来,叫人关上她房间的门,但我们依然可以听见这位摄政王用最高的声调赌誓咒骂。公爵夫人耸耸肩——男人就是这样,何况现在正值战争时期——我的叔母表示理解地一笑,鲁特琴手竭力弹得更响亮,还开始唱歌了。我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市集广场中间有一座搭了一半的火葬柴堆,牢实的构架中间有一根粗大的主柱,木柴围绕在旁。贞德已经放弃申诉,她已经被判决有罪,被判入狱。
可是他们没有拆掉柴堆。
叔母朝我点头,示意我们应该离开了。她还要留在公爵夫人房内说些告别的客套话,我便走到大厅等待,把风帽罩在头上,手藏在斗篷里。这个五月依然很冷。我在想贞德在牢里有没有毯子,就在这时,公爵的双扇门“砰”地打开,公爵飞快地走了出来。
我躬身行了屈膝礼,以为他根本没有看见身穿黑色斗篷站在光线阴暗门口的我。我希望他就这样擦身而过,可他停下了:“雅格塔?圣波尔的雅格塔?”
我将身子躬得更低:“是的,尊敬的大人。”
他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肘,把我拉了起来,另一只手拽下我的风帽,将我的脸暴露在门外射入的光线之中。他用手扣住我的下巴,似乎把我当做小孩,而他要查看这小孩的嘴干不干净。他的手下都在等他,我们周围起码有一打的随从,可他旁若无人。他全神贯注地凝视我,似乎能读我的心。我茫然地回视,不知道他想要我干什么,如果我对这位达官贵人说错了话,叔母会很生气的。我轻轻地咬住嘴唇,听见他倒抽了一口气。
“我的老天,你今年多大?”
“今年十五岁,尊敬的大人。”
“你和父亲一起来的?”
“和我的叔叔,大人。我的父亲是皮埃尔,卢森堡的新任伯爵。”
“新任伯爵?”他盯着我的嘴唇问。
“自卢森堡夫人去世之后,”我嗫嚅着说,“我父亲就成了卢森堡伯爵了。他是她的继承人。”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我们之间应该已经无话可说了,可他依然紧盯着我,一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肘,另一只抓着我的帽檐。
“大人?”我轻声道,希望他能回过神来放我走。
“雅格塔?”他低吟我的名字,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我本想说,“请放我走吧”,可是我这个年岁的女孩怎能对法国最尊贵之人说这种话?
他闻言轻笑:“说实话,你还真能。雅格塔,你会长成一个漂亮女人,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我警视四周。他的随从们都在一动不动地等他,不闻不问。这里没人会让他放我走,我孤立无援。
“你有小情人吗?嗯?有没有人夺走了你的芳心?有没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侍从小子吻过你?”
“没有,我的大人,没有,当然没有……”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好像自己真的做过他说的那些愚蠢粗鄙之事。他吃吃地笑着,带着宠溺的意味,可使在我胳膊上的力气却大得像是在发火。我后退躲避他的掌握,躲避那热烈的凝视。“我父亲的家教很严,”我无力地说,“我们家族的名誉……我一直和叔叔约翰还有他妻子乔安奴住在一起。他们绝不会允许……”
“你不想要丈夫?”他不可置信地问我,“你夜里躺在床上时就没有想象过将来会娶你的男人?你梦见过某个年轻英俊的丈夫吗,像个吟游诗人一样讲着情话靠近你?”
我已经在簌簌发抖了,这是一场噩梦。他的手依然有力,而那张鹰一般的脸凑得越来越近,现在他已经是在对着我耳语。我开始觉得他已经疯了。他看着我,简直像要吃了我,我突然感到有一个半点也不想了解的世界正在我眼前展开。
“不,不。”我轻声说。但当他不但没有放开我,反而把我拉得更近时,我突然涌上一股怒意。刹那之间我想起自己是谁,自己是什么人。“劳驾大人,我是一位淑女。”我的声音颤抖着,“来自卢森堡家族的淑女。没有男人可以触碰我身,也无人胆敢。我为卢森堡的夫人而守身,是真真正正的纯洁处女,可以抓住独角兽 。我不应受到如此质问……”
公爵夫人的房间传来一阵喧闹,我们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他瞬间便放开了我,好似一个男孩甩掉偷来的馅饼,然后转身摊开双手迎向他那姿色平平身材娇小的妻子。“亲爱的!我正要去找你呢。”
她犀利的目光看过来,注意到了我,我苍白的脸,被拉下的风帽,还有他那不寻常的殷勤。她冷淡地说:“那好呀,我就在这儿,所以你犯不着再找了。看上去你没找到我,倒是找到了圣波尔的小雅格塔啊。”
我再次躬身,公爵扫视我的目光显得像是头一次看到我。“日安。”他漫不经心地丢下问候,转向妻子亲亲热热地说道:“我要走了。他们把事情办得一团糟。我非去管管不可。”
她向他点头露出轻松的笑容,公爵转身出门,手下们也迈着重重的脚步尾随其后。我很怕公爵夫人问起她的丈夫有没有跟我说话,说了什么,我和他在大厅的暗处都在干些什么名堂,他为什么要对我说爱情和吟游诗人云云。因为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他刚才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抓住我。一回想起他落在我脸上的锐利眼神和那些含沙射影的耳语,我就觉得恶心,两腿也在发抖。但我心里清楚,他是无权那样做的。我守护了自己的名誉,确信自己仍是一位纯洁到可以抓住独角兽的处女。
但事实远比设想更糟。她只是死死看着我,我的愤怒逐渐消褪,因为她根本没问我和她丈夫做了什么,那眼神显得她心知肚明。她上下打量我,好像已经把我彻底看透,然后了然地微微一笑,好像把我看成一个伸手进她钱包的小偷,被她抓了现行。
贝德福德公爵约翰大人有他的打算,沃里克伯爵大人也有打算,英国的大人物们都各有各的打算。无依无靠、孑然一身的贞德,不再承认有罪,脱下了女人的长裙,换回男孩的衣裳。她大声疾呼不该否认自己曾听过神启,不该承认犯过罪行。她不是异教徒,不是偶像崇拜者,不是女巫,不是阴阳人,更不是怪物;她不会认这些罪,不会承认那些从不曾犯过的罪。她是受天使引导的女孩,要寻找法国王太子并拥他为王。上帝便是她的证人,她如此宣称——于是等待她的便是英格兰人早已张开的血盆大口。
从城堡里我的房间向外望去,可以看见火葬柴堆被建得更高了。有人修了一个看台,供贵族们站在上面观赏行刑,好像在看的是一场比武竞技;还修了许多栅栏,用来隔开届时前来观看的成千上万名观众。终于有一天,叔母叫我穿上最好的礼服,戴上高高的帽子,跟她出门。
“我生病了,去不了。”我低声说,可这一次她很坚持。我无法推托,必须出席。我必须立于众人之前,站在叔母和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安妮身边。我们必须在这出戏里扮演证人的角色,扮演雌伏于男人统治之下的女人。我必须到场以身作则,展现女孩应该是什么样:听不见神启的柔顺处女,不会自以为能胜过男人。叔母和公爵夫人以及我代表了男人们希望女性成为的样子。贞德则是男人们无法容忍的女人。
我们站在五月温暖的阳光之下,好像在等待比武开始的号角。周围的人群喧闹纷杂,兴高采烈。只有极少数人沉寂不语,有些女人拿着十字架,还有一两个伸手握住脖子上戴着的十字。而大部分人正享受假日,吃着果仁,痛饮美酒,把这当成五月晴天里一次愉快的出游,还有一场公开火刑等着瞧呢。
门开了,守卫们列队走出,把看热闹的人往后推。人们小声嘀咕,朝着敞开的门里大作嘘声,伸长脖子抢着第一个看到她。
她不像我的朋友贞德——这就是他们把她从城堡小门中带出来时我的第一反应。她又穿回男靴了,可没有迈着她那轻巧自信的步伐。我猜他们折磨过她,也许肢刑架已经轧断了她的脚骨,压碎了她的脚趾。他们半拉半拽,她踉跄前行,似乎试图在摇摇欲坠的地面上寻找立足之地。
她没有戴从前那顶盖在棕色短发上的男式软帽,因为他们剃光了她的头发,现在她顶着光头,就像一个遭人唾骂的妓女。在她毫无遮挡的冰凉头皮上到处都是剃刀伤口留下的血痂,他们给她硬套了一个形似主教冠的纸质高帽,上面用丑陋的大写字母写着她的罪行,好让人人得以清楚看见: 异教徒。女巫。叛徒。 她穿着一条奇形怪状的白色长袍,拦腰系着一根破绳子。过长的袍子下摆拖在蹒跚的脚旁。她显得古怪可笑,像个滑稽小丑,大家开始发出嘘声和大笑,有人朝她掷了一把烂泥。
她四处环望,似乎极度渴望某物,我好怕她会看到我,发现我没能拯救她,即使到了此情此境也束手旁观。我好怕她会喊我的名字,大家就都会知道这个残败的小丑是我的友人,我会连带着遭到羞辱。可是她并没有看那些围绕在她周身的兴奋面孔,而是在祈求什么东西。我能看见她急切地恳求,然后一名普通的英国士兵把一个木头十字架塞到她手里,她紧紧抓着它,被他们举起来,推向柴堆。
柴堆建得实在太高,很难把她抬上去。她的双脚踩不稳梯子,手也无法抓牢。但他们粗鲁又喜气洋洋地从下面哄抬她,手托在她的背上,臀部,大腿间,最后一个大块头士兵爬上梯子,抓住长袍的粗糙布料,把她像麻袋一样往上提,将她转过来背靠在纵贯火葬柴堆的木柱上。士兵们抛了一段铁链上去,那个大块头在贞德身上捆了一道又一道,在背后用螺栓扣住。他熟练地拴紧螺丝,把木十字架塞进她的长袍领口。下面的人群里有一个修道士挤到前面,举起一个十字架。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我羞愧地感到我正心怀窃喜,因为她把目光放在十字架上面,就不会看见我了,就不会看见我穿着最好的礼服,戴着崭新的天鹅绒无边帽,站在谈笑风生的贵族们之间了。
神父在火葬柴堆下面来回踱步,口中诵念拉丁语,这是诅咒异教徒的仪式,然而在人们起哄的大叫声和越来越群情高涨的喧哗声中,我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手持燃烧火炬的人们从城堡走到柴堆,围成一圈从底部点燃,然后把火炬抵在木头上。木头事先被浇过水,这样一来就燃烧得极为缓慢,能最大程度地让她受苦。浓烟包围了她。
我能看见她的双唇翕动,她依然看着那个高举的十字架,我看见她在说“耶稣,耶稣啊”,一遍又一遍。就在那一刻我觉得也许会出现奇迹,会有一场暴风雨把这火焰浇熄,会有阿尔马尼亚克军队发动闪电奇袭。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盘旋蜿蜒的浓烟,还有她苍白的脸,和翕动的双唇。
火势蔓延缓慢,人群嘲笑那些士兵说这火烧得也太不带劲了,我的脚趾在我最好的鞋中痉挛、蜷缩。大钟已被敲响,钟声漫长而庄严,即使隔着越来越浓的烟柱很难看清贞德,我也能辨认出她正转过顶着纸冠的头倾听钟声,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正从悠悠不绝的钟声中聆听她的天使们的声音,它们现在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木头稍稍倾斜,火舌开始蔓延。柴堆的内部比较干燥,因为他们几周前就为她搭好了。现在柴堆伴随着迸射的火星和劈啪作响声变得更加耀眼。火光使广场上这座摇摇欲坠的建筑变幻不定,黑烟盘旋得更欢快,贞德在明亮的火焰映照之下忽隐忽现,我清楚地看见她抬起头,双唇翕动组成了一个词“耶稣”,接着就像即将入睡的孩童般垂下头去,再无声息了。
那一刻,我幼稚地觉得,也许她只是睡着了,也许这就是上帝降下的奇迹。紧接着有一股火光腾起,白色长袍着了火,火舌攀上她的脊背,纸冠的边缘开始变褐,卷曲。她一动也不动,像一尊小小的天使石雕,火葬柴堆开始崩塌,耀眼的火花漫天飞舞。
我紧咬牙关,发现叔母的手抓紧了我的手。她悄声说:“别晕过去,你必须站着。”我们双手紧握茫然站立,一切好像一场噩梦,清晰得仿如用火的文字书写,告诉我藐视男人权威、自以为可以掌握命运的女孩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此时此地,我不仅见证了一个异端者的命运,同样也见证了一个自认为比男人懂得更多的女人的最后结局。
透过迷离火光,我看见城堡上自己的房间的窗户,看见伊丽莎白正向下眺望。我们目光交汇,同是满怀恐惧的茫然。慢慢地,她伸出手,画了一个手势,正是那天在炎热的日光之下的护城河边贞德教给我们的。她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命运之轮的标志,它能将一个女人高高捧起到足以命令一位国王,也能将她推落深渊:落至耻辱而痛苦的死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