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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长鸣,轮船停止了航行。舢板立即离岸,挨上前来。船老大赤身裸体,围着一块红兜裆布,好个不开化的地方。当然,天气这样热,怕也穿不得衣服。阳光直射下来,海水亮得出奇,一眼看去,直觉得头晕目眩。一问乘务员,他告诉我在此下船。举目前望,见是一个森林般的渔村。不觉心中叫苦:受骗上当,这等地方如何忍得。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抖擞精神,第一个冲下舢板,接着跟下五六个人。装上四五个大大的箱子后,红兜裆布把船驶回岸边。靠岸时我又一马当先,跃上码头,当即抓住一个小鼻涕鬼,打听中学在哪儿。小家伙呆愣片刻,然后说不知道。不愧是愚顽的乡下佬,屁股大的地方,竟不知中学位于何处。这当儿,过来一个身穿怪式短褂的汉子,叫道“跟我来”,便尾随而去,到得一家名为“港屋”的旅店门前,“呀”——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叫道“请进”,我懒得进去,站在门口不动,问中学在哪儿,听得中学还要坐火车赶十五六里路,愈发无心进去。我一把从短褂汉子手里拎过自己的两个提包,无精打采,移步前行。旅店的人目瞪口呆。

车站立即打听到了,车票也手到擒来。挤上一看,车厢竟像火柴盒一般。“轰隆轰隆”,还没开上五分钟,就到站下车了,怪不得车票如此便宜:只消三分钱。出站后雇辆黄包车,来到中学,不料已经放学,空无一人。工友告诉我,值班老师办事去了。居然有如此吊儿郎当的值班教师!本想拜访一下校长,但太累了,转身上车,叫车夫拉到旅店去。车夫飞也似的把车拉到“山城屋”门前。这“山城屋”同勘太郎的当铺名称一模一样,倒也有趣。

我被带到一间小黑屋子里,好像位于二楼楼梯下面,热得透不过气。我要求换个房间,对方答说:不巧都住满了。随手把我的提包甩在地上,扬长而去。无奈,只好忍气吞声,进到里边,擦汗歇息。不一会儿,喊我去洗澡。我“通”一声跳入,三把两把洗完上来。往回走时,发现有很多凉爽的房间空空如也。混账家伙,扯谎骗人!随后,女佣把饭菜端来。房子虽热,但饭菜比寄宿间的好吃得多。女佣一边伺候,一边问我从何处来,我告诉她从东京来。继而又问是好地方吧,我说那当然。女佣提着餐具往厨房走时,传来放肆的笑声。我直觉无聊,歪身倒下,但无法入睡。光热倒也罢了,还吵得不行,比寄宿间吵闹八倍。朦胧之中,梦见了阿清婆:阿婆把越后粽子连同竹叶塞到嘴里,大吃大嚼。我说竹叶有毒,劝她扔掉,她说对人体有好处,吃得津津有味。我瞠目结舌,转而放声大笑之间,睁眼醒来,女佣打开木板套窗,天空依然晴得像没有遮拦,一览无余。

听人说,外出旅行要付小费,否则得不到好脸色。我之所以被塞到如此昏暗狭小的房间,恐怕就是没付小费的缘故,就是衣着寒伧、随身只有帆布包和羽缎伞的缘故。这些乡下佬,倒会小看人,好,给她个最高格的小费,吓她一吓。别看我这副模样,从东京出来时,腰里还揣着学费剩下的三十元钱。去掉火车票、轮船票和零花,还有十四五元。反正以后每月开工资,即使都给光也无所谓。乡下佬没见过大钱,给上五元便足以使其眼花缭乱。等着瞧!我不动声色,洗完脸,回屋等待。昨晚那个女佣送饭进来,一边端盆侍候,一边偷偷怪笑。混账,我脸上又没什么热闹看!虽说沦落到如此地步,也比你这女佣嘴脸高贵得多。本打算吃完再给,但越想越气,没等吃完就甩出一张五元钞票:“一会儿拿到账房去!”女佣讶然。然后,我放下饭碗,出门往学校走去,皮鞋也没擦。

学校昨天坐车去过一次,方位大致记得。过了十字路口,拐两三个弯,即到了学校门前。从大门到房门,花岗石铺地。昨天黄包车打上面碾过时,好一阵怪响,甚是刺耳。一路上碰见不少身穿小仓布 。制服的学生,都从这大门口拥入,有的个头比我还高还壮。想到要教这等家伙,不觉有点不寒而栗。出示名片后,我被带到校长室。校长脸色发黑,两只大眼睛,稀稀拉拉几根胡须,活像个狐狸。架子倒不小:“喂,好好干!”说着,装模作样地把一张按了朱红大印的委任状递了过来——后来回京时,被我揉作一团扔到海里去了。校长说,一会儿把我介绍给教职员时,要将这张委任状给每个人一一过目。多此一举!如果这样,把它贴在教员室墙上,展览三天岂不更好!

教员们在休息室聚齐,要等第一节下课铃响,那还有好长时间。校长掏出怀表看了看,慢慢悠悠地训起话来。开场白是关于工作的基本要求,接着大讲特讲教育事业的精神。我当然心不在焉,边听边后悔来到这么个鬼地方。我自觉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校长的要求,他倒好,一把抓住我这个冒失鬼,漫无边际地指手画脚:什么要当学生的楷模呀,什么要成为一校师表呀,不一而足。假如我真的如此有本事,岂能为四十五元钱跑到这大老远的穷乡僻壤!我原以为人这东西大同小异,不高兴时谁都免不了吵上一架。然而若按他说的去做,既不得无端开口,又不可随意散步。既然这职务要如此循规蹈矩,何不在雇用之前就交待明白!我不愿意说谎,而又别无良策,便自认上当,准备干脆就此告辞,一了百了。钱呢,刚才给旅店五元,钱包里只剩九元,九元是回不了东京的,可惜!不过靠这九元也不是无法可想。就算是路费不够,也胜过说谎。想到这里,便说:按您的要求,我实在无能为力,这委任状还给您罢。这一来,校长眨巴着狐狸眼睛,注视我的脸一会儿,笑道:“刚才说的不过是一种希望罢了,我完全知道你不可能一一做到,不必介意。”既然完全知道,何必来这个下马威!

这工夫,铃响了,教室那边随即一片嘈杂。校长说,大概教师都到休息室去了,我便跟在他后面,走进教员休息室。这是一个蛮大的长筒房间,四周摆着桌子,教师们倚桌而坐。见我进来,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到我的脸上。我又不是什么展品!接着,我遵照校长的训示,依序走到每个人面前,手捧委任状寒暄一番。他们大多只是从椅子上欠一下身,略微弓腰作答。认真的人便接过委任状,大致看罢,恭恭敬敬地复递过来,简直像庙会演戏似的。第十五个是体育教师。轮到他时,由于同一把戏已重复十几次了,不免有些随便起来。对方只消一次,而我却要反复十五次,也该体谅一下当事人才对!

寒暄当中,有一个身为教导主任的某某先生,听说是文学士。所谓文学士,就是大学毕业生,想必身手不凡。不知什么原因,他竟发出女人般娇滴滴的声音。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如此酷暑炎天,居然身穿法兰绒衬衣,尽管质料肯定不厚,但也无疑热不可耐。到底不愧是文学士,衣着也如此别出心裁,而且颜色是红的,更自以为是鹤立鸡群。后来听说,这家伙一年到头,红衬衣从不离身。竟有患此怪病的人!据他本人解释,红颜色有益于身体,是为此而特意定做的,真是杞人忧天!果真如此,何不将外衣、裤子也一并弄成红色的!此外,有个叫古贺某某的英语教师,脸色十分难看。一般说来,脸色发青的人普遍消瘦,而此人却又青又肿。记得念小学时,同学里有个叫浅井民的,他父亲也是这般脸色。这浅井家是农民,我便以为所有农民都是这副面孔。问阿清婆,阿婆说不是这样,而是光吃未成熟的青南瓜之故,所以才又青又肿。打那以后,每见到脸庞青肿的人,便断定是吃青南瓜的结果。这位英语教师,也当仅以青南瓜为食。不过,我至今尚不晓得青南瓜为何物。问阿清婆,她笑而未答,她也未必知道。还有一个和我同样搞数学的堀田某人,短平头,牛高马大,相貌酷似歙山恶僧。我这里谦卑地给他看委任状,他却眼皮不抬,哈哈大笑:噢,新来的?有空去玩!有什么好笑的,谁上你这个不懂礼节的家伙那里去玩!当场我便心里奉送这短平头一个诨名:豪猪。汉学教师到底古板,连声说道,昨日刚到?旅途辛苦,又要马上上课,委实辛劳,云云,倒是位和蔼可亲的长者。图画教师一副不折不扣的艺人风度,身穿薄得透明的绢褂,手摇扇子,说道:“老家哪里?东京?嗯?好,好好,我有伴了,我也是东京人哩!”我心中暗想:你这模样若也算是东京人,我宁愿不生在东京!其他人要是逐个道来,不知能写多少,就此为止。

从头到尾寒暄完后,校长吩咐:今天休息好了,当然教学上的事情要同数学组长商量一下,明后天开始上课。一问,原来数学组长就是那个豪猪。罢了罢了,在这家伙手下干事,岂不一切休矣!豪猪道:“住在哪里?山城屋?好,待会儿我去。”说完,拿起粉笔盒,往教室去了。身为组长,却屈尊找我,不知好歹。不过也好,总比叫我去强。

然后,我跨出校门,想马上回店,但回去也无事可干,索性逛一会儿街,便信步走去。县公署出现了,是上一世纪的古老建筑;兵营出现了,没有东京麻布区的联队营地那么神气活现;大街出现了,只有东京神乐坂一半那么宽,两侧房室更差。原来所谓食禄二十五万石诸侯的城下城 ,不过如此而已。住在这等地方,还耀武扬威,号称什么城下王城,想来也够可怜。思忖之间,不觉到了“山城屋”门前。看上去面积挺大,却如此狭小,恐怕这就算通看完了。我想也该吃饭了,便迈步进店。坐在账房里的老板娘,一瞥见我,飞扑上前,头触地板:“您回来了……”我脱鞋上去,女佣说客房空了,把我领上二楼。这是一间十五个榻榻米大的向阳房间,带一个很大的壁龛。我自出世以来,尚未进过如此漂亮的房间,此后不知何时再有如此福分,赶忙脱去西服,只穿衬衣,往房间正中,躺成个“大”字,惬意非凡。

吃罢午饭,马上提笔给阿清婆写信。我作文不堪一提,字又认得不多,故最讨厌写信,而且写了也没处寄。但阿婆可能正在为我担心,若是以为我乘船遇难死了可不妙,便鼓起劲,下功夫写了个长的。内容如下:

昨天到达,是个糟糕地方。睡在十五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给旅店五元钱小费。老板娘把头磕在地板上。昨夜没睡好。梦见阿婆连皮吃竹叶粽子。明夏回去。今天到校,给每个人取了外号:校长叫狐狸,教导主任叫红衬衣,英语教师叫青南瓜,数学的叫豪猪,图画的二流子。详情过两天再写。再见。

写完信,心中坦然,上来睡意,仍像刚才那样展臂舒腿,在房间正中躺成“大”字。这回睡得很香,没做梦。忽闻有人大声喊叫:“是这个房间吗?”睁眼一看,豪猪闯了进来。还没等我起身坐稳,即拉开谈判架势:“打扰了,你担任的课……”叫人啼笑皆非,不过听起来,任课内容似乎并不很难,便应允下来。如此简单,别说后天,明天开始又何惧哉!上课的事商量完后,他自作主张说:“你总不至于长期在旅馆里住下去,我来给你找个寄宿的好地方,搬走算了。别人说房东不会答应,我说马上就可讲妥。最好快些,今天看,明天搬,后天到校上课,正好。”说得也是,我确实不能永远住在这十五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即使把月薪全部当住宿费,怕也不够。一下子给了五元小费,马上就走,多少有点遗憾,不过既然迟早要搬,还是尽快搬走,适应新的环境,对自己有利,便把此事拜托给豪猪。豪猪随即叫我跟他一同去看。那房子坐落在市郊一座山腰间,幽静得很。主人是个古董商,名叫严银,老婆比他大四岁。读中学时学过“巫婆”一词,这老婆子恰与“巫婆”无异。不过是“巫婆”也不打紧,反正做了人家的老婆。这么着,我决定明天搬来。回来路上豪猪请我喝了杯冰水。在学校时以为他是个傲慢无礼的家伙,现在却如此多方关照,看来他并不坏,而似乎和我同样是个急性子,动辄发火。后来听说,此人在学生中最有人缘。 Ix7PIgmGpTx+snC/z/KF7G/p6NBdWzCGYX/GIZ36kpuML0GIvcsea9BBD+/6wVW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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