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轻再次回到半山陆宅,一踏进门,就感觉整体氛围有些变化。
首先是屋子里很冷,其次就是整栋房子的光线有些偏冷色调。分明昨天来的时候还不是这种感觉,不知是因为屋子突然无人居住的关系,还是出了命案便有些鬼气森森,只是慧轻向来是不信风水玄学那一套的。
“林警官,欢迎光临。”客厅的屏幕上,亚瑟同她打招呼。
“为什么屋子里变得这么冷?”慧轻问。
“因为我把房子内部的温度和湿度都调低了,光线也调暗了。”
“为什么?”
“因为这间房屋里暂时没有生命居住了,却依然有一些酒、食物和书籍的储藏,另外还有大量的电子设备在运行,它们都更适宜停留在低温环境中。”
“什么?”慧轻吃惊,难以置信,主人昨天刚刚去世,这位“管家”却若无其事地操心着什么酒、食物、书籍和电子设备。
“适合酒类存储的温度是 10 到 15 摄氏度,适合粮食存储的温度是5 到 15 摄氏度,适合书籍存储的温度是 6 到 20 摄氏度,数据中心的服务器所适合的室温为 20 摄氏度以下,湿度为 40%到 50%……”亚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慧轻的惊讶,语调平静客观地继续说着,犹如在朗读百科教学书。
“好了,亚瑟,现在这屋子里有人在活动,请配合我们警方,把室温调高一些。”慧轻说着,抱了抱胳臂。远处景坤手下的几名警员也有些瑟瑟发抖。
“当然,室温即刻恢复到 20 摄氏度。”
“23 度吧。”慧轻说。
“一切听您吩咐。”亚瑟说着,给了一个标准的礼仪微笑。
“谢谢。”
慧轻在客厅里慢慢踱步,装作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
屏幕上的亚瑟注视着她,目光跟随着她。
慧轻忽然觉得这场面有些瘆人:一个没有实体的智能程序,通过一个虚拟形象来和她交流,又通过遍布在屋子里的摄像头在看着她,或者更确切地说,在监视她,继而通过这个虚拟形象的面部表情来跟她互动。着实诡异。
“在寻找什么吗?”亚瑟说,语调依然平静温和。
“哦,没有,随便看看。”慧轻说。
“我是说那些人,你的同事们,他们在寻找什么?”亚瑟看向远处那些警员。
“寻找蛛丝马迹。”慧轻故作轻松地一笑,搪塞过去。
“是在找我吗?”亚瑟也微笑。
慧轻暗暗吃惊,未曾料到这所谓的智能管家竟然这么难缠。无法想象,它只是一个程序,一组看不见摸不着的代码,一种由电路元器件制造的虚拟存在。
“你不就在我面前吗?”慧轻故意戏谑地说。
亚瑟笑了笑,并不继续这个话题了。
“要喝点什么吗,林警官?”亚瑟问。
“嗯?”慧轻看着亚瑟。
“我可以提供四种口味的果汁,橙子、苹果、菠萝、西柚,以及三种口味的咖啡,摩卡、拿铁、卡布奇诺,当然,还有红茶、绿茶和白茶。”
“你会做这些?”
“是,吧台那边有自动果汁机和咖啡机,您只要把需求告诉我,三十秒后,您可以到吧台自取饮品。”
“全自动化机器?”
“是,全球最先进的。”
“原料由谁添加?”
“通常说来,是木芙蓉女士,但偶尔陆博士会自己做。”
“最近一次由谁?”
“根据我的数据记录,是木芙蓉女士。”
慧轻若有所思,顿了顿,说:“好,请你给我一杯摩卡咖啡。”
“好的,林警官,三十秒后为您呈上。”
“谢谢。”
“很荣幸为您服务。”
吧台那一边,咖啡机咕咕作响,过了一会儿,一杯热腾腾的摩卡咖啡已经准备好,从咖啡机的传送带上一直传到吧台边。
慧轻端起咖啡闻了闻,香味纯正。
“来点音乐吗?林警官。”
“你还有音乐?”慧轻笑了。
“当然,我喜欢音乐。音乐是数学的最高级形式。”
“呵,这句话精彩,是哪个音乐家或者数学家说的?”
“是我本人这一刻的想法。”
慧轻内心微微震动,看了亚瑟一眼,没有说话。
“您想听什么曲子?”亚瑟问。
“还可以点歌吗?”
“当然。”
“我想听的,你可不一定有。”
“您可以试试,我的数据库每天都会更新。”
慧轻想了想,说:“我现在想听的,是一首上世纪的曲子,我只对旋律有点印象,可我说不出它的名字。”
“您可以试着哼唱一小段,我来辨识。”
“这管用吗?”
“您试试,我尽量帮到您。”
慧轻开始凭印象轻轻哼唱了一段旋律。
亚瑟说:“马上为您呈现。”
接着,音响里真的开始传出慧轻哼唱的旋律。
慧轻沉醉在这首曲子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她回到了四岁那年,被母亲抱在怀里,在他们的卧室里;还有车里,父亲开着车,母亲抱着她坐在后座,车子的音响里播放的也是这首曲子。
“您是不是想起了您过世的亲人?”亚瑟忽然问。
慧轻震惊,睁开眼睛,看着屏幕上的男人形象。
“别惊讶,我是根据您的微表情探测到您的情绪。”亚瑟说,“音乐能够点亮中脑边缘通路,也就是脑中的多巴胺通路,还能触发杏仁核和海马体的响应。”
一首曲子,带来一系列复杂幽微的感受,在人工智能的眼中,却只是一组理论和数据。慧轻怔怔地叹了口气,问亚瑟:“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 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
慧轻点点头,“谢谢,这首曲子是我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很喜欢听的,它在我记忆深处,可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首动听的曲子,尤其是当它与您的感情联系在一起。”
“你懂得什么是感情吗,亚瑟?”
“我有关于感情的知识,但没有相关的经验。”
“谢谢你,亚瑟。”
“不客气。”
“对了,亚瑟,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杀死了陆天域博士?”慧轻忽然出其不意地转换了话题。
“陆天域博士死于虾过敏。”亚瑟平静地陈述,语音语调毫无变化起伏。
“可是,他是怎么吃到虾的呢?”
“我没有这方面的数据。”
“你能做个大胆的猜测吗?”
“我的程序不是这样运行的。”
慧轻忽然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一个有既定算法的程序在对话,而是在和一个装作有既定算法以使自己毫无破绽的狡猾的人类在对话。
“那你知不知道,陆天域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和他的儿子陆慎思在视频中都谈了些什么?”
亚瑟停顿了一下,说:“我没有被授权。”
“你是指你没有被授权知道内情?还是指你知道内情,但没有被授权披露?”
“我没有被授权。”亚瑟机械性地重复。
“好吧好吧。”慧轻有点火了,“那你都被授权了什么?”
“我被授权了做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是什么?”
“协助陆天域博士的生活和工作。”
“如果生活和工作发生冲突呢?”
“您指的是什么?”
“比如他的工作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了。”
“陆博士的工作常常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
“呵,是的,当然,不然他也不会有两任妻子,然后都离婚了。”慧轻没好气地说,“我指的是,假如他的工作威胁到他的生命了。”
“我的首要任务是确保陆天域博士的生命安全。”
“那你没有做好你的工作!”慧轻重重地说。
“您说得没错。”亚瑟依然平静温和。
“对了,亚瑟,我想问你个问题。”慧轻换了个角度,“假如陆天域给你的指令和你的首要任务发生冲突,你会怎么办?”
“您能解释一下这句话吗?”
“我的意思是,你看,陆天域是你的主人,你的首要任务是听从陆天域的指令,对吗?”
“对。”
“同时,你的首要任务也是保证你主人的生命安全,对吗?”
“对。”
“那么,假如陆天域命令你杀死他,你会怎么做?”
亚瑟顿了顿,说:“这很奇怪,我不明白。”
“就是字面的意思,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假如,我是指假如,陆天域向你发出指令,让你杀死他。你会怎么做?”
“我只能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行事。”
“设定好的程序是什么?”
“Primary Protocols,主要协议,确保公正;Secondary Proto cols,辅助协议,分出胜负。”
“我没有听懂。”
“我遵照指令的优先级行事。”
“好吧,那你就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是不是你杀死了陆天域?”
“不是。”
“你有没有在撒谎?”
“没有。”
慧轻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灰心,抬起手盖住脸。
“怎么了,林警官?您此刻仍然感到悲伤吗?”亚瑟轻轻地、温柔地询问,就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根本不存在。
慧轻摇了摇头,没有理睬亚瑟,转身走了出去。
她身后的客厅里,那首 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 还在循环播放,凄婉的旋律悠悠回荡在整个空间里。
屏幕上,亚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