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人们居然觉得铺床仅仅是铺床而已,握手永远只是握手那么简单,打开沙丁鱼罐头就是打开沙丁鱼罐头本身。“但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呢?”皮埃尔一边想着,一边笨手笨脚地铺一床蓝色的旧床罩。“昨天还下雨了呢,今天出太阳了。昨天我还闷闷不乐呢,今天米切尔要来了。唯一不变的是,我铺的床永远拿不出手。”没有关系,单身汉的房间凌乱一些总能讨女士们的欢心。她们会微微一笑(母性在唇齿间洋溢开来),然后开始整理窗帘,给花瓶或者椅子换个位置,一边说:“只有你才会这么异想天开,把这张桌子摆在没有光线的角落。”米切尔有可能也会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手里摆弄整理书和台灯。他会随她去收拾,自己则倒在床上或者窝在旧沙发里,透过高卢烟的薄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里默默地渴望她。
“六点了,关键时刻到了。”皮埃尔想。在金黄的暮色中,整个圣叙尔比斯街区开始变幻,准备融入黑夜之中。不一会儿公证处的姑娘们就要下班了,勒诺特雷太太的先生将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一到买面包或者报纸的点儿,六楼的姐妹们必定要开始嚷嚷。米切尔也快到了,除非她迷了路,或者在街上开了小差。她有这个毛病,在哪儿都能停下来,在五花八门的橱窗世界里流连忘返,然后一一讲给他听:一只发条熊,一张库普兰 的唱片,一条蓝色石头坠子的铜项链,司汤达全集,夏季时装。因为这些原因迟到了一点点完全可以理解。那么,就再抽一支高卢烟,再喝一口白兰地吧。他有点想听马克奥朗 的歌,便在堆积如山的纸张和笔记本之间漫不经心地找了找,肯定是罗兰或者芭蓓特把唱片拿走了,真是的,拿走了他的东西也不跟他说一声。米切尔怎么还不到?他坐到床边,把床罩弄皱了。这下好了,不得不抚平这头再抻平那头,该死的枕头边又要露出来了。屋里一股烟味。米切尔肯定要皱着鼻子说这烟味呛人。几百个日子里他抽完了几百支高卢烟;还有一部论文,若干个女性朋友,两次肝炎,几部小说,百无聊赖的时光。几百支高卢烟?每次他发现自己纠缠于这些琐碎的细节时都会吓一跳。他还记得十几年前就扔掉的几条旧领带,来自比属刚果的邮票的颜色,那是他整个童年引以为豪的集邮纪念。似乎在记忆的深处,他准确地记得自己吸了多少支烟,每支烟是什么味道,何时点的烟,又在哪儿扔了烟头。他不时会梦到的那些荒谬的数字也许就是他无法遏止的计数能力在梦中展露出的冰山一角。“那么上帝是存在的了。”皮埃尔想。衣橱的镜子对他回以微笑,他只好一如既往地收敛表情,把一缕黑发往后拨了拨,米切尔总是威胁说要把这缕头发剪掉。米切尔怎么还不来?“因为她不想进我的房间。”皮埃尔想。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剪掉他额前的这缕黑发,她必须要进他的房间,并且睡在他的床上。大利拉就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头发可并不容易 。皮埃尔自言自语说自己是白痴,居然会认为米切尔不愿意上他的房间来。他默默地想着,想法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有时候思绪好像必须披荆斩棘,飞越千山万水,直到它决定停下来,被人听见。他真是个白痴,竟然觉得米切尔不愿意上他的房间来。她还没到,只是因为在五金店或者哪家小店的橱窗前分了神,看着一只瓷海豹或者一幅赵无极 的画入了迷。他似乎看到了她,同时他意识到自己脑海里显现出一支双管猎枪,就在这个瞬间,他吞了一口烟,觉得这些胡思乱想并不荒谬。一支双管猎枪没什么好奇怪的,再说了,在这个时间,在他自己家里,他想到的一支双管猎枪以及那种奇异的感觉能对他有什么威胁?他不喜欢这个时间,万物都暗淡成了灰紫色。他懒洋洋地伸出手臂打开台灯。米切尔怎么还不来?她不会来了,别再傻等了。也许她真的不愿意上他的房间来。算了,算了,别那么悲观;再喝一口白兰地,继续那本刚读了开头的小说,下楼去莱昂的小吃店吃点什么。女人们都一个样,无论是昂吉安 的还是巴黎的,无论是稚嫩的还是成熟的。他那“万物都独一无二”的理论开始土崩瓦解,像小老鼠在钻进捕鼠器之前退缩了一下。什么捕鼠器?早晚会有一天……尽管她约好六点来,他从五点就开始等了,特意为她把蓝色床罩铺平了,还像白痴一样拿着鸡毛掸子爬到椅子上,为了掸掉一张无关紧要、完全无害的蛛网。此刻,她必然已经在圣叙尔比斯站下了公车,向他家走来,在路上停下来看看橱窗或者广场上的鸽子。没有任何理由让她不想上他的房间来。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想到一支双管猎枪,或者决定在这一刻读米肖 比读格雷厄姆·格林 更合适。皮埃尔总是很难在一瞬间做决定。不可能任何事情都毫无缘由,不会碰巧就决定格雷厄姆·格林比米肖合适,或者米肖比昂吉安合适,不对,米肖比格雷厄姆·格林合适。甚至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叫作昂吉安的地方和格林这样的作家搞混……“事情不可能都这么荒谬,”皮埃尔边想边丢下烟头,“如果她不来,那是因为她那边出了什么事,和我们俩的感情没关系。”
他下楼来到街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到广场上华灯初上。莱昂的小吃店里客人寥寥无几,他在临街的桌旁坐下,点了一杯啤酒。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家门口,所以如果她还……莱昂讨论着环法自行车公开赛;尼古拉和他的女朋友,那个声音沙哑的插花师一起来了。啤酒很冰,该点些香肠来吃。他家楼下门房的孩子正在玩单脚跳,累了就换只脚,一直没有离开门口。
“净说傻话,”米切尔说,“我们都约好了,我怎么会不想去你家?”
爱德蒙端来咖啡,现在是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店里几乎没人,爱德蒙就在桌边逗留了一会儿,谈了几句环法自行车公开赛。然后米切尔作了合情合理的解释,皮埃尔本该想到是这样的。她母亲又一次晕倒,把她父亲吓坏了,赶紧给她的办公室打电话,她急忙上了辆出租车回家,最后发现没什么问题,就是一般的头晕而已。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但是只有皮埃尔才会……
“我很高兴她已经痊愈了。”皮埃尔笨嘴拙舌地说。
他把一只手放在米切尔的手上,米切尔把另一只手放在皮埃尔的手上,皮埃尔再把另一只手叠上去。米切尔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叠到最上面。皮埃尔也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叠到最上面。米切尔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把手掌按在皮埃尔的鼻尖上。
“冷得像狗鼻子一样。”
皮埃尔承认他鼻尖的温度是个未解之谜。
“傻瓜。”米切尔总结道。
皮埃尔隔着秀发吻了吻她的额头。因为她低着头,他便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然后吻她的嘴唇。他吻了一次,两次。香味很清新,像是树荫下的气味。他清晰地听到一段旋律,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 ,他隐隐地惊讶于自己居然清楚地记得歌词,这些只有翻译过来他才明白意思的歌词。但他喜欢这个旋律,贴着米切尔的秀发,贴着她湿润的嘴唇,这歌词听起来多么优美。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 als……
米切尔的手掐着他的肩膀,指甲扎了下去。
“你弄疼我了。”米切尔边说边推开他,用手指摸了摸嘴唇。
皮埃尔看到她的唇边有自己的牙印。他抚摸着她的面颊,又温柔地亲了亲。米切尔生气了吗?没有,她没生气。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两个人独处?米切尔的解释似乎另有隐情,让他无法理解。他正一门心思想着哪天能让她来家里,上五层楼到他的房间来,没想到突然间一切都豁然开朗了,米切尔的父母要去农场待十五天。他们去吧,这样最好了,米切尔就……刹那间他明白过来,呆呆地看着她。米切尔笑了起来。
“这十五天你就一个人在家了?”
“你真傻。”米切尔说,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画着看不见的星形、菱形、柔和的螺旋线。她母亲肯定以为忠诚的芭蓓特会在这两个星期里一直陪着她,毕竟郊区发生了这么多起抢劫和袭击案。但是只要他们俩愿意,芭蓓特会一直待在巴黎。
皮埃尔没去过米切尔家,但是他已经幻想过好多次,好像身临其境一般:他跟着米切尔进到一个低矮的小厅,厅里都是些老式家具。踏上楼梯的第一级台阶前,他的指尖滑过扶手这端的一只玻璃球。不知道为什么,这房子令他厌恶,他想到花园里避一避,尽管很难想象这么小的房子会有花园。他尽力摆脱了这个画面,发现自己正愉快地和米切尔坐在咖啡馆里。他想象中的房子里那些褪色的家具和地毯让他觉得有点闷,米切尔家的房子不会是那样的。“我得问哈维尔借摩托车。”皮埃尔想。他会来接米切尔,骑摩托车只要半小时就能到克拉马 ,他们有两个周末可以一起郊游,这样的话还要借个保温壶,再买些雀巢咖啡。
“你家楼梯上有个玻璃球吗?”
“没有,”米切尔说,“你搞混了,以为是……”
她顿住了,似乎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皮埃尔陷在椅子里,头靠在镜子上,爱德蒙装了这些高高的镜子,好让咖啡馆的桌子看上去多一些。皮埃尔隐隐地觉得米切尔像是一只猫或者一幅无名肖像画。他刚刚认识她没多久,米切尔也许同样觉得他这个人难以理解,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首先,相爱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不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朋友,或者持有相同的政见。一开始人们总是以为别人身上没有什么秘密,因为积累信息是件很容易的事:她是米切尔·迪韦努瓦,二十四岁,栗色头发,灰色眼睛,办公室职员。她也知道他是皮埃尔·若利韦,二十三岁,金发……但明天他要跟她去她家,半个小时就能到昂吉安。“去他的昂吉安。”皮埃尔想着,他把这个名字像赶苍蝇一样挥了出去。他们可以一起待十五天。屋子很可能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是带花园的,最好问问米切尔花园是什么样子,但米切尔正在叫爱德蒙过来结账,已经十一点半了,要是她的经理看到她回去晚了,肯定会皱鼻子。
“再待会儿吧。”皮埃尔说,“不好,罗兰和芭蓓特来了。真是难以置信,在这家咖啡馆我们居然从来没办法单独待着。”
“单独待着?”米切尔说,“但是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他们碰头啊。”
“我知道,但即便如此。”
米切尔耸了耸肩,皮埃尔知道她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心底也遗憾朋友们出现得这么准时。芭蓓特和罗兰一如既往地轻松愉快,但今天他们这个样子却让他既生气又不耐烦。他们在另一边,被时间的堤岸围护着。他们的怒气和不满都源于这个世界,源于政治或者艺术,而不是源于他们自己,不是出自更深层次的关系问题。他们因习惯、因日复一日的机械举动而得到拯救。一切都那么平顺,井井有条、保存完好。快乐的猪仔们,可怜的年轻人,好朋友们。他差点就不准备跟罗兰握手,但他吞了口唾沫,直视着罗兰,然后握紧他的手指,像是想捏碎它们。罗兰笑着坐到他们对面,他听说了一家电影资料馆的播放安排,周一必须得去看看。“快乐的猪仔们。”皮埃尔咬牙切齿地想。真是白痴,真不公平。但是一场普多夫金 的电影,还是去吧,找点新鲜玩意儿。
“新鲜玩意儿?”芭蓓特嘲笑道,“新鲜玩意儿,皮埃尔你太老土了。”
没有任何理由不愿跟罗兰握手。
“她穿了件橙色的上衣,挺称她的。”米切尔说道。
罗兰递给他一支高卢烟,点了杯咖啡。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愿跟罗兰握手。
“没错,她是个聪明姑娘。”芭蓓特说。
罗兰朝皮埃尔挤了挤眼睛。平静,不惹麻烦。完全不惹任何麻烦,这头平静的猪仔。这么平静,让皮埃尔觉得恶心。米切尔讨论着一件橙色上衣,和往常一样,他跟话题格格不入。这怪不得他们,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加入这个小圈子的,他们几乎是耐着性子接纳了他。
米切尔还在不停地说着(现在换成讨论鞋子),边说边用手指划过唇边。米切尔肯定是想起来了,他不但没能好好吻她,反而弄疼了她。大家也弄疼了他,朝他挤眼,对他微笑,非常喜爱他。他觉得胸口压着沉甸甸的重量,需要逃回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待着,寻思为什么米切尔还没来,为什么芭蓓特和罗兰把他的唱片拿走了也不跟他说一声。
米切尔看了看表,吓了一跳。他们飞快地约好了看电影的时间,皮埃尔付了咖啡钱。现在他觉得好些了,甚至愿意跟罗兰和芭蓓特再聊一会儿,他热情地和他们道了别。善良的猪仔,米切尔的好朋友们。
罗兰看着他们走到街上,在阳光下走远。他慢慢喝了口咖啡。
“我估摸着……”罗兰说。
“我同意。”芭蓓特说。
“说到底,有什么不行的?”
“就是啊,有什么不行的?但那件事以后,这还是第一次。”
“米切尔也该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了,”罗兰说,“要我说,她热恋了。”
“他们俩真是如胶似漆。”
罗兰陷入了沉思。
他跟哈维尔约在圣米歇尔广场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但是他到得太早了。他点了杯啤酒,开始翻看报纸。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把米切尔送到办公室门口以后又做了些什么。最近几个月像是一团乱麻,早晨也是这样,一天还没开始,脑子里就已经被真假难辨的回忆搅成了一锅粥。在那遥远的记忆中,唯一真切的是他曾经跟米切尔亲密无间,但发现自己对此仍不满足,一切都让人隐约觉得惊恐,他对米切尔一无所知,真的是一无所知(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每只手上有五根指头,未婚,梳着小女孩的发型),真的一无所知。如果他对米切尔一无所知,不如暂时不见她,让记忆变成厚重苦涩的一团乱麻。她怕你,她厌恶你,你吻她时她从心底反感你,她不想跟你上床,她害怕着什么,今天早上她就激烈地拒绝了你(她是那么迷人,跟你告别时和你贴得那么紧,为了明天跟你一起去她在昂吉安的家,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你在她的唇边留下了牙印,你吻她的时候咬了她的嘴唇,她抱怨了一下,用手指摸了摸嘴唇,抱怨了一下却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吃惊,als alle Knospen sprange ,你心里哼着舒曼的曲子,你这个混蛋,你边唱边咬她的嘴唇,现在你想起来了,你还上了楼梯,对,上了楼梯,还用手掠过扶手尽头的玻璃球,但是米切尔后来说过,她家里并没有什么玻璃球。
皮埃尔从椅子上滑下来,去找香烟。话说回来,米切尔也不怎么了解他,她从来不问东问西,尽管她听他倾诉的时候又专注又严肃,也擅长分享生活中的小细节,比如说一只猫溜出车库门,城岛 上空的一场风暴,一片三叶草,一张杰瑞·穆里根 的唱片。她述说和倾听时都是那么专注、恳切、严肃。就这样,人群中这对孤独的人儿在一次次的约会中,开始聊起了政治,聊起了小说,开始去看电影,吻得一次比一次热烈,她任由他的手在脖颈间游移,抚过胸部,任他重复同样的问题却不给他答案。下雨了,要到廊下躲一躲,天晴了,头顶上阳光明媚,我们进这家书店去看看吧,明天我介绍你认识芭蓓特,她是我的老朋友,你会喜欢她的。后来大家发现芭蓓特的男朋友是哈维尔的老伙计,而哈维尔是皮埃尔最好的朋友,小圈子就这样闭合了,他们有时候在芭蓓特和罗兰的家里,有时候在哈维尔的诊所,有时候晚上在拉丁区的咖啡馆碰头。芭蓓特和罗兰对米切尔情真意切,而且似乎在不动声色地保护她,虽然米切尔并不需要什么保护。皮埃尔对芭蓓特和罗兰对米切尔的情谊心存感激,虽然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个中缘由。在这个小圈子里,他们很少谈论彼此。他们偏爱那些宏大的命题,比如政治,比如进步。他们坐在咖啡馆里,满足地打量着彼此,互相交换烟抽,享受着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感觉。他运气不错,这个小圈子接纳了他。他们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对打压新人的那一套非常在行。“我喜欢他们。”皮埃尔自言自语着,喝完了啤酒。也许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是米切尔的情人了,至少哈维尔应该是这么想的。但他万万想不到米切尔一直都不愿意,也不肯给出什么具体的原因,反正就是不愿意,却一直继续跟他见面、约会、听他倾诉,或者向他倾诉。他居然习惯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认为谜底终将揭开,而他最后会生活在谜里,接受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每当他们在街角或者在咖啡馆告别时,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扶手尽头有玻璃球的那段楼梯会引向他们的相遇,真正的相遇。但是米切尔已经说了,没有什么玻璃球。
哈维尔又高又瘦,神情和上班时一模一样。他谈论着实验,要证明生物学是一门鼓动怀疑论的学问。他看了看自己那根被烟草染黄了的手指。
皮埃尔问他:“你会突然想到跟你正在想的东西完全没有关联的事情吗?”
“完全没有关联是一种科学上的假设,仅此而已。”哈维尔说。
“最近我觉得自己很奇怪。你得给我开点什么药,比如说客观实在丸。”
“客观实在丸?”哈维尔说,“没有这种玩意儿,老兄。”
“我太关注自己的主观想法了,”皮埃尔说,“真是白痴。”
“再说了,米切尔没让你觉得实在?”
“正是因为昨天我突然想到……”
他听到自己在说话,看到哈维尔正看着他,看到镜子里的哈维尔,看到哈维尔的后颈,看到自己正在跟哈维尔说话(但为什么我总是想到扶手尽头有只玻璃球),他时不时地注意到哈维尔在点头,要是在诊所之外做这么职业化的动作就有点可笑了,因为医生只有穿着白大褂的时候才显得高高在上、权威十足。
“昂吉安,”哈维尔说,“别担心了,我还总是把勒芒 和芒通 搞混呢,很可能是你小时候哪个女老师教错了。”
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皮埃尔的回忆在哼唱。
“如果你睡得不好就告诉我,我给你开点儿药。”哈维尔说,“无论如何,我敢保证这天堂般的十五天足够把你治好。没有比同床共枕更美妙的事了,你能彻底理清思路,有时甚至能摆脱那些傻念头,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他也许可以多干点儿活,让自己累一点儿;也许可以把房间的墙刷了,或者走路去系里上课而不是坐公车;也许可以靠自己的劳动挣到父母每月寄来的那七千法郎。他靠在新桥 边的栏杆上看着驳船在下面驶过,感受着夏日的阳光洒在肩头。一群姑娘们笑着闹着,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红发少年骑车经过姑娘们身旁,吹起长长的口哨,姑娘们笑得更欢了,仿佛一地枯叶飞舞起来,要将他的脸一口吞噬进无助、可怖的黑暗中。
皮埃尔揉了揉眼睛,慢慢直起身来。刚才那一阵并不是言语,也不是幻象:它介于两者之间,是一幅画面,碎成了千言万语,像撒了一地的枯叶(刚才飞舞起来扑了他一脸)。他看到自己的右手扶在栏杆上颤个不停。他握紧拳头,尽力忍住颤抖。哈维尔应该已经走远了,去追他也无济于事,那样只会显得自己更加荒唐可笑。“枯叶,但是新桥并没有枯叶啊。”哈维尔会这么说,好像他自己不知道似的,其实枯叶并不在新桥,而在昂吉安。
现在我只准备想你,亲爱的,整晚都只想你。我只准备想你,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我自己,像一棵树,把你环抱在怀里,我要挣脱那束缚我、引导我的树干,小心翼翼地在你身旁飘舞,舒展开每一片树叶(绿色的,绿色的,我自己还有你自己,汁液丰润的树干,绿色的树叶:绿色的,绿色的)。我不会离开你,不允许别的东西介入我们俩之间,不能将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哪怕一秒,不能剥夺我去想起今夜正在轻快流淌,拂晓在望,在那边,在你生活和正沉睡的那一边,等黑夜再次降临的时候,我们将一起来到你家,走上门廊的台阶,打开灯,摸一摸你的小狗,喝咖啡,忍不住盯着对方看了又看,直到我拥抱你(我就像一棵树,把你环抱在怀里),把你带到楼梯边(但那里没有玻璃球),然后我们开始上楼,上楼,房门紧闭着,但我口袋里有钥匙……
皮埃尔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洗脸池旁,把头埋到水龙头下面。我只想你,但想到的为什么是个阴暗而压抑的欲念,在这念头里米切尔不是现在的米切尔(我就像一棵树,把你环抱在怀里),上楼梯的时候感觉不到她在怀里,因为他刚走上第一级楼梯就看到了玻璃球。他只有一个人,独自走上楼梯,而米切尔在楼上,在紧锁的房门后边,并不知道他口袋里还有一把钥匙,正在走上楼去。
皮埃尔擦干脸,打开窗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街上有一个流浪汉,友善地喃喃自语着,走路摇摇晃晃,仿佛在黏稠的水洼之上漂浮。他哼唱着曲子踱来踱去,似乎悬浮在灰色的光线中跳一种庄重的舞蹈,灰色的光线蚕食着路面的石砖和路边紧闭的大门。Als alle Knospen sprangen,皮埃尔干裂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和着楼下流浪汉的哼唱声,但旋律相去甚远,歌词也毫不相干,这其中有某种东西就像复仇的渴望一样,不期而至,在生活里黏附一段时间,留下仇恨的焦虑。回忆的空洞翻腾着,抖落出千丝万缕、四处牵绊的思绪:一支双管猎枪,一地厚厚的枯叶,流浪汉有节奏地跳着帕凡舞 ,嘴里嘟囔着含混的句子,舒展着破烂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行着礼。
摩托车沿着德阿莱西亚大街前行,隆隆声不绝于耳。每次贴着公车驶过或者在街角拐弯时,皮埃尔都能感觉到米切尔把他的腰抓得更紧。等红灯的时候,他会回过头去,等待米切尔爱抚他或者吻一吻他的头发。
“我现在已经不怕了,”米切尔说,“你骑得很好。在这里向右转。”
别墅位于克拉马更远处的一座山上,坐落在十几栋类似的房子之中。皮埃尔觉得别墅这个词听起来像是一处庇护所,与世隔绝,安静祥和。别墅里会有一座花园,花园里有藤椅,到了夜里,也许还飞舞着萤火虫。
“你家花园里有萤火虫吗?”
“应该没有。”米切尔说,“你真是异想天开。”
骑着摩托车很难说话,他得集中精神注意交通车辆,而且皮埃尔已经累了,他直到清晨才睡了几个小时。他要记得吃哈维尔给的药,但他到时肯定不会记得吃,况且也用不着了。他回过头去,米切尔隔了一会儿才吻他,他咕哝了几声。米切尔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绿灯。“别犯傻了。”哈维尔这样说过,说这话的时候他显然有点不明就里。当然会好起来的,睡前喝一口水,吞两片药。米切尔的睡眠好吗?
“米切尔,你睡得怎么样?”
“很好啊。”米切尔说,“有时候会做噩梦,大家都这样。”
当然,大家都这样,醒来时,她会知道梦境已经消逝,不会跟街上的喧闹声、朋友们的面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怪念头混为一谈(但是哈维尔说过吃两片药就行了)。她一定是把头埋在枕头里睡,微微地缩着腿,均匀地呼吸,他马上就会看到这样的她,睡姿一模一样,马上就能把熟睡的她搂在身旁,听见她的呼吸声。当他用一只手揪住她头发的时候,她毫无防备,一丝不挂。黄灯,红灯,停。
他猛地急刹车,米切尔吓得叫起来,然后便一声不响,似乎因为尖叫而难为情。皮埃尔单脚点地,回过头去,微笑着,却不是对着米切尔笑,他看上去魂不守舍,笑容僵在脸上。他知道灯就要变绿了,摩托车后面跟着一辆卡车还有一辆汽车,绿灯,摩托车后面跟着一辆卡车还有一辆汽车,有人按了一下喇叭,两下,三下。
“你怎么了?”米切尔问。
汽车司机经过皮埃尔身边时骂了他一句,皮埃尔慢慢启动摩托车。我们刚才说到我会看到她毫无防备、一丝不挂。既然我们这么说,那就是因为我们已经到了看到她毫无防备、一丝不挂地睡着的时候,也就是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根本无须……是的,我听到了,先左转然后继续左转。是那里吗?石板瓦屋顶的那家?还有松树,真漂亮,你家的别墅真美啊,花园里有松树,你爸妈又去农场了,真是不可思议,米切尔,整件事都美妙得不可思议。
波比先是对着他们狂吠了一阵。皮埃尔把车推到门廊上时,波比跑来仔细地闻着他的裤腿,以挽回颜面。米切尔已经进了屋,拉开了窗帘,然后回去把皮埃尔带了进来。皮埃尔环顾四周,发现屋子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里应该有三级台阶,”皮埃尔说,“而且客厅也变样了,但是当然了……不用管我,就连家具之类的细节,我都会把它们想象成别的样子。你也会这样吗?”
“有时候会。”米切尔说,“皮埃尔,我饿了。别闹了,皮埃尔,听我的,乖乖地帮我的忙,我们得做点什么吃。”
“亲爱的。”皮埃尔说。
“把窗打开透透光。别乱动,波比会以为……”
“米切尔……”皮埃尔说。
“别闹啦,等我先上楼换衣服。你愿意的话就把外套脱了。这个柜子里有酒,你自己找吧,我不懂这些。”
他看着她跑上楼,消失在楼梯尽头。柜子里有酒,但她不懂这些。幽深的客厅里,皮埃尔抚摸着楼梯扶手。米切尔已经说过了,但是亲眼见到还是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确实没有玻璃球。
米切尔换了一条旧裤子和一件奇大无比的上衣。
“你看起来像朵蘑菇一样。”皮埃尔温柔地说。所有男人见到女人穿着大得不合身的衣服时,都会这么说。“你不带我看看房子吗?”
“行啊。”米切尔说,“你没找到喝的吗?等一等,你真是不中用。”
他们端着杯子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正对着刚刚打开的窗。波比围着他们转了几圈,然后躺在地毯上看着他们。
“波比对你一见如故嘛。”米切尔舔着杯沿,“你喜欢我家吗?”
“不喜欢。”皮埃尔说,“太暗了,资产阶级得要命,还有这些可恶的家具。但这里有你在,还穿着这种大得吓人的裤子。”
他爱抚她的脖子,把她抱紧,吻她的嘴唇。他们热吻着对方,皮埃尔感受到米切尔手掌的热度印上他的身体。他们热吻着对方,微微滑了下去,但是米切尔呻吟着想挣脱,她嘟囔着什么,皮埃尔没听懂。他心慌意乱,觉得最难做到的是捂住她的嘴,但又不让她昏过去。他突然放开她,盯着双手,好像它们不是他自己的一样,他听到米切尔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地毯上的波比发出的低吼。
“你让我要发疯了。”皮埃尔说,这话听起来那么荒谬,但是仍然不及刚发生的事那么令他羞愧。捂住她的嘴但是别让她昏迷,这似乎是一道命令、一股无法压抑的欲望。他伸出手,隔了一段距离抚摸米切尔的面颊,他完全同意,确实要做点东西来吃,确实要选一瓶红酒来喝,窗边真是热得让人受不了。
米切尔吃东西有她独特的方法,她把奶酪、油浸凤尾鱼、沙拉和蟹肉搅在一起。皮埃尔喝着白葡萄酒,微笑着看她。如果他跟她结婚的话,每天都会坐在这张桌子旁喝白葡萄酒,微笑着看她。
“真奇怪,”皮埃尔说,“我们从来没说到过打仗的那几年。”
“谁愿意说啊……”米切尔边说边刮着盘底。
“我明白,但有时难免会想起来。对我来说那几年没那么糟糕,毕竟当时我们还是小孩子。就像是一段没有尽头的假期,很荒唐,甚至有点可笑。”
“我可没放假。”米切尔说,“一直下雨来着。”
“下雨?”
“在这里面,”她说,摸着额头,“眼前在下,脑后也在下。一切都湿漉漉的,像被汗浸透了似的。”
“那时你就住在这里?”
“开始是。后来,德军占领后,我就被带去舅舅舅妈家里住,在昂吉安。”
等皮埃尔回过神来,火柴已经烧到了手指,他张开嘴,赶紧甩手,又骂了句脏话。米切尔笑了起来,暗暗高兴可以转移话题。她站起来准备去拿水果,皮埃尔点着了烟,大口大口地拼命吸起来,好像要被淹死了似的,但这是过去的事了,只要有意去找,任何事情都能找到个解释。跟米切尔在咖啡馆闲聊的时候,她很可能提起过好多次昂吉安,他听的时候觉得无足轻重,以为回头就会忘记,没想到后来它变成了梦里或者说幻想中的主题。桃子,好的,但是剥了皮。真是遗憾,女人们总是给他剥桃子,米切尔也不例外。
“女人啊。如果她们也给你剥过桃子,那就说明她们跟我一样傻。你最好还是去磨咖啡豆吧。”
“这么说你那时住在昂吉安,”皮埃尔说,看着米切尔的手,剥水果总让他感到有点恶心,“战时你父亲做什么工作?”
“哦,没做什么要紧的,我们就这样过日子,希望一切快点儿结束。”
“德国人从来没有骚扰过你们吗?”
“没有啊。”米切尔说,黏糊糊的手指翻弄着桃子。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起你们在昂吉安住过。”
“我不喜欢谈那时候的事。”米切尔说。
“但你应该说起过的,”皮埃尔自相矛盾地反驳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知道你在昂吉安住过。”
桃子掉落在盘子里,又粘上了零碎的桃子皮。米切尔用刀把皮刮掉,皮埃尔又觉得一阵恶心,竭尽全力地磨着咖啡。她为什么一言不发?她看上去好像很痛苦,埋头处理着手里汁水四溢的桃子。她为什么一言不发?其实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只要看她的手,看她紧张地眨眼睛、脸快要抽搐的样子就能知道。他发现,她不安或者不想开口的时候,就会这样抽搐。上次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他就发现她的半边脸一抽一抽的。
米切尔背过身去煮咖啡,皮埃尔用烟头点燃另一支烟接着抽。他们端着青花瓷的杯子回到客厅。咖啡的香味让他们感觉好了一些,他们互相看着,似乎无法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和这暂时的沉默。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看着对方,微笑着,心不在焉地喝咖啡,像是喝着会让有情人永不分离的魔药。米切尔拉开窗帘,一道温暖的绿光从花园照进来,将他们环抱,有如香烟的迷雾,又如皮埃尔啜饮的白兰地,让他们陷入一阵温和的孤寂之中。波比躺在地毯上睡着了,身体颤抖着,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它总是在做梦,”米切尔说,“有时候还会哭着突然醒来,看着我们,像是刚刚经受了巨大的痛苦一样。它只是条小狗啊……”
这一刻是多么美妙,能够待在这儿,闭上双眼,像波比一样叹息,用手理着头发,一次,又一次,他感觉到手理着头发,却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手,这只手摸到脖子时,脖子会轻微地发痒,然后手会停下来。他睁开眼时看到米切尔的脸,她惊愕地张着嘴,面色苍白如纸。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手中的白兰地杯子滚落到地毯上。皮埃尔站在镜子前面,看到自己的头发变成了中分,就像默片时代银幕上的男演员,近乎滑稽。米切尔为什么哭了?她没哭出声,但是把脸埋在手掌里的人一定是在哭泣。他猛地把她的手分开,吻她的脖子,寻觅她的嘴唇。两人呢喃着,他一句,她一句,像是两只寻觅着对方的小动物,像流连的爱抚,像午睡的气息,像空荡荡的房子的气息,像扶手尽头有玻璃球、正等待着他们的楼梯的气息。皮埃尔想把米切尔凌空抱起来,飞快地走上楼梯,他口袋里有钥匙,可以进到卧室里,睡在她身边,他将感觉到她在颤抖,他将笨拙地解开腰带和纽扣。但是扶手尽头没有玻璃球,这一切都那么遥远而可怕。米切尔就在他身边,却似乎遥不可及。她正捂着脸哭泣,泪水已经打湿了手掌,她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着,她害怕,她抗拒他。
他跪下来,把头埋在米切尔怀里。也许过去了几个小时,也许只有一两分钟,时间里充满转动不休的机件以及黏液。米切尔抚摸着皮埃尔的头发,他又看到了她的脸,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米切尔用手指理着他的头发,拉着他的头发往后拢,快要把他弄疼,然后她低下头吻他,朝他微笑。
“你吓着我了,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太傻了。但你刚才看起来很不一样。”
“你看到了谁?”
“没有谁。”米切尔说。
皮埃尔蹲坐下来等她回答,似乎有一扇门摇摆着就要打开。米切尔深吸一口气,像是游泳运动员等待着发令枪声。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不知道,你让我想起了……”
那扇门摇摆着,摇摆着,游泳运动员只等一声枪响就要跃入水中。时间像一块橡胶似的拉长、扭曲,皮埃尔伸开双臂搂住米切尔,他站起来,深深地吻她,把手伸进她的上衣寻觅她的乳房,他听到她的呻吟,他呻吟着吻她,来啊,现在就来吧,他想把她凌空抱起来(上十五级楼梯,门在右边)。他听到米切尔在反抗,反抗是没有用的,他抱着她,站直了,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现在,就是现在,她想抓住玻璃球,想抓住扶手,都是徒劳(而扶手上并没有玻璃球)。无论如何要把她抱上楼,他全身的肌肉都凝成了一块,这条母狗得长长记性了,哦,米切尔,哦,我的宝贝儿,别哭,别难过,我的宝贝儿,别再让我跌入那口漆黑的深井,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别哭啊,米切尔。
“放开我。”米切尔低声喊着,挣扎着要脱身。她推开他,看了他一眼,好像一下子不认识他了,然后跑出客厅,关上了厨房门。他听到钥匙锁门的声音。波比在花园里狂吠。
镜子里的皮埃尔面无表情,手臂像抹布一样了无生气地耷拉着,衬衫的一角露在裤子外边。他机械地整理着衣服,眼睛一直盯着镜中的自己。喉咙紧锁着,白兰地咽不下去,灼烧着口腔,他逼着自己继续喝,甚至直接对着酒瓶喝,一口接一口地把酒灌下去。波比已经不叫了,四周一片寂静,好似午睡时分,屋里的光线越来越幽绿。他把一根烟叼在干裂的嘴唇之间,走出大门,走进花园,经过摩托车旁边,走向花园深处。这氛围仿若有蜜蜂在嗡嗡作响,厚厚的松针铺在地上,林间又响起了波比的叫声,是对着他叫的。突然它开始远远地朝他吼,但没有马上向他跑来,而是一点一点地越靠越近。
石头打中了它的背,波比哀号着跑开,远远地又开始吼叫。皮埃尔慢慢地瞄准它,又打中了一条后腿。波比躲到了灌木丛后面。“我必须找个地方待着好好想想,”皮埃尔自言自语着,“我必须马上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想想。”他背靠着一棵松树,慢慢地滑坐在地上。米切尔隔着厨房窗户看着他。她肯定看见我扔石头砸狗了,她看着我,却好像看着空气一样。她看着我,她不哭了,也不说话,她在窗边看起来孤零零的,我应该去她身边,对她好点。我想好好表现,想握住她的手吻她的手指,每一根手指,她的皮肤是那么柔嫩。
“我们这是在玩什么呢,米切尔?”
“但愿你没有打伤它。”
“我只是想吓吓它,它好像不认识我了,你也一样。”
“别说傻话。”
“那你别锁门啊。”
米切尔让他进了门,顺从地让他抱住腰。客厅更幽暗了,几乎看不到楼梯在哪儿。
“原谅我,”皮埃尔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太荒谬了。”
米切尔捡起地上的杯子,盖上白兰地酒瓶的盖子。越来越热了,仿佛房子在透过他们的嘴狠狠喘着气。米切尔用手帕给皮埃尔擦去额头的汗,手帕闻起来一股霉味。哦,米切尔,我们怎么能这样,这样相对无言,不想了解究竟是什么搅扰我们,每当我们想要……好的,亲爱的,我会坐在你身边,不会再犯傻了,我要吻你,你的秀发,你的脖子,你就会明白我没有理由……是的,我想拥抱你,带着你跟我走,上楼去你的房间但不会伤害你,把你的头靠在我的肩上,那时你就会明白……
“不行,皮埃尔,不行。今天不行,亲爱的,求求你了。”
“米切尔……米切尔……”
“求你了。”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原谅我吧……你别自责,全是我的错。但是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很多时间……”
“我们别再等了,米切尔,就现在。”
“不行,皮埃尔,今天不行。”
“但你答应过的。”皮埃尔觉得自己愚蠢透顶,“我们说好要来……我等了这么久,就是希望你能够爱我一点点……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要话一出口就变肮脏了……”
“如果你能够原谅我,如果我……”
“你不解释清楚,我几乎都不了解你,要我怎么原谅你?你有什么要我原谅的呢?”
波比在门廊低吼着。闷热的空气中,汗水浸湿的衣服黏在了身上,时钟的嘀嗒声也黏在一起,米切尔的头发粘在前额上,她瘫坐在沙发里,盯着皮埃尔。
“我也没那么了解你,但不是因为这个……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波比又低吼起来。
“好几年前……”米切尔闭上了眼睛,“我们住在昂吉安,我跟你说过。我想我跟你说过我们曾经住在昂吉安。别这样看着我。”
“我没看你。”皮埃尔说。
“你在看我。你这样很伤人。”
但这不是真的,他怎么可能伤到她。他只是在等待她的解释,一动不动地期待她继续说,只是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嘴唇。现在一切即将发生,她将合起双手向他求饶,当她向他哀求,在他怀里挣扎、哭泣的时候,欢乐之花正在开放,一朵正在开放的湿润的花儿,她将徒劳地挣扎,那感觉是多么愉悦……波比爬进来,躺到一个角落里。“别这样看着我。”米切尔刚说过,皮埃尔回答“我没看你”,然后她说了他在看她,他这样看着她伤到了她,但是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现在皮埃尔站得笔直,盯着波比,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他用手擦了把脸,呼出一口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像是无尽的哨声。突然他贴着沙发跪下来,用手捂住了脸,呼吸急促起来,身体颤抖着。那些画面像蛛网一样粘在他的脸上,像枯叶一样粘在他大汗淋漓的脸上,他挣扎着要把它们扯下来。
“哦,皮埃尔。”米切尔的声音纤细得像一缕丝。
哭泣声从他的指间漏出来,手指挡不住。哭声像是一种笨重的物质,充斥着四周,顽固地一声接一声,一刻不停。
“皮埃尔,皮埃尔,”米切尔喊着,“为什么,亲爱的,为什么。”
她慢慢抚摸着他的头发,把发着霉味的手帕递过去。
“我是个可怜的白痴,原谅我好吗。刚、刚才……”
他站起来,摔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他没有发现米切尔突然躲开了,盯着他看,似乎又要逃走。他重复道:“刚、刚才你、你说……”真是费劲,嗓子似乎锁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波比又开始低吼,米切尔站了起来,面朝着他,一步一步向后退,边退边盯着他,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会这样,为什么她要逃走,为什么。门重重地关上了,他无动于衷。他笑了,他看到镜中的自己在微笑,又一次微笑,als alle Knospen sprangen,他闭着嘴唇哼起来。先是一片寂静,然后传来提电话听筒的咔嗒声,拨号的嗡嗡声,一个数,又一个数,第一个号码,第二个号码。皮埃尔跌跌撞撞地走着,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跟米切尔解释,但他已经走到了门外的摩托车边上。波比在门廊朝他直吼。摩托车发动了,房子反射回巨大的轰鸣声,第一声,驶上街道,第二声,来到太阳底下。
“声音一模一样,芭蓓特。我就意识到……”
“胡说八道,”芭蓓特回答,“如果我在那儿,准会把你揍一顿。”
“皮埃尔走了。”米切尔说。
“他也只能这么做了。”
“芭蓓特,你要是能来就好了。”
“我去做什么?我当然会去,但是这念头真傻。”
“他也是结巴,芭蓓特,我发誓……这不是幻觉,我跟你说过以前那个人……就好像他又……你快来吧,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刚听见摩托车声,他走了。我觉得实在是太难过了,他怎么才能理解我遇到的事,这个小可怜,但他自己也像疯了似的,芭蓓特,他看起来太奇怪了。”
“我以为你已经走出那件事了。”芭蓓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过于冷静,“再说了,皮埃尔又不傻,他会理解的。我以为他早就知道了。”
“我是要告诉他的,就在我要告诉他的时候,突然……芭蓓特,我发誓他说话结巴,以前,以前那个人……”
“你说过,但你也太夸张了。罗兰有时候也由着性子一个劲儿地梳头发,而且你也没把他认成过别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已经走了。”米切尔机械地重复着。
“他会回来的。”芭蓓特说,“好吧,给罗兰准备点好吃的,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你诬蔑我!”罗兰在门边说,“米切尔怎么了?”
“我们走吧,”芭蓓特说,“快走。”
手中的橡胶车把一转,世界就尽在掌握。往右微微一转,路旁所有的杨树就合并成了一棵,再向左稍稍一转,这一大片翠绿就分离成上百棵杨树往后奔去。高压电塔一架接着一架,徐徐前进。这欢快的节奏释放出了与沿途风景完全无关的话语和千丝万缕的影像。橡胶把手向右一转,噪音越来越大,声音刺耳得让人无法忍受。但他已经不再思考了,这台机器就是一切,他把身体紧贴在摩托车上,风仿若遗忘迎面拍在脸上。科尔贝,阿尔帕容,利纳斯-蒙丽瑞 ,再一次经过杨树林,交警的哨所,黄昏的紫色越来越浓,清冷的空气注入半张开的嘴里,慢一点,再慢一点,在这个十字路口要向右转,离巴黎还有十八公里,仙山露 ,离巴黎还有十七公里。“我没有死,”皮埃尔慢慢拐进左边的一条小路,“我居然没有死。”他累得直不起腰来,仿佛身负每刻都在加增甜蜜和必要性的重担。“我猜她会原谅我的,”皮埃尔想,“我们两个人都不可理喻,她必须要理解,要理解,要理解,在欢好之前,无从谈起真正理解。我想要揪住她的头发,想要她的肉体,我爱她,我爱她……”森林从路边延伸开去,风裹挟着枯叶横扫公路,皮埃尔看着这些枯叶被摩托车一路卷起,然后被碾压。橡胶把手又一次向右转,向右,再向右。玻璃球突然出现,在楼梯扶手的尽头闪着幽光。没必要把摩托车停得离门廊太远,但是波比会叫,所以最好还是把车子藏在树林里。他借着黄昏的余晖走到了门口,径直走进客厅,以为米切尔会在,但是米切尔并不在沙发上,只有白兰地酒瓶和几个用过的杯子。厨房门开着,从门里透进一缕粉红色的光,花园的深处,夕阳西下,一片寂静。最好还是循着玻璃球的幽光走到楼梯边上,也许那是波比炯炯有神的目光,因为它躺在第一级台阶上低吼着,全身的毛都竖立起来。接下来的事易如反掌;他跨过波比慢慢走上楼梯,不想让楼梯的吱吱声吓到米切尔。门虚掩着:门不应该虚掩着,他口袋里也不应该没有钥匙。但既然门虚掩着,就不需要钥匙了。他朝那扇门走去,用手理着头发,一股快感油然而生。他右脚轻轻迈出一步,走到门前,稍一推,门就静悄悄地打开了,米切尔坐在床边,抬起头,看着他,双手捂住了嘴,似乎想要叫出声(但为什么她的头发不是披着的,为什么她穿的不是天蓝色的睡衣,现在她穿着裤子,而且看上去长大了),然后她笑了,叹了口气,站起来向他伸开双臂,说:“皮埃尔,皮埃尔。”她不但没有合起双手、求饶、反抗,反而喊着他的名字等待着他。她看着他,不知道是因为快乐还是害羞,她浑身发抖,跟那条泄密的母狗一模一样,尽管满地的枯叶又一次埋住了他的脸,他仍然看得到那个她。他伸出双手想拨开枯叶,米切尔后退着,撞到了床边,她绝望地看着身后,尖叫着,尖叫着,无尽的快感向他袭来,叫吧,就像这样,她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间,就像这样,她求饶也没有用,然后就像这样,母狗,就像这样。
“老天,我以为大家都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罗兰说着,全速转弯。
“我原来也这么想,都快七年了。突然又死灰复燃,还正好在这个时候……”
“那你就错了,”罗兰说,“如果哪天要死灰复燃的话,一定就是这个时候,虽然看起来荒唐,但其实是合理的。你看,就连我自己……有时候我都会梦到整件事。我们解决那个混蛋的方式实在让人无法轻易忘记。说到底,在那个时候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罗兰边说边全速前进。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芭蓓特说,“只听说那混蛋不久就被杀死了。至少得告诉她这个,不然不公平。”
“当然了。但是那混蛋可觉得不公平。我还记得我们在树林里把他从汽车里揪出来的时候他的样子,他立刻就明白自己完蛋了。倒是挺勇敢的。”
“说得容易,有本事他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芭蓓特说,“对一个小女孩下手……我一想到当初费了那么大的劲劝米切尔别自杀,那头几个晚上……现在她觉得噩梦重演了,我不奇怪,这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
汽车风驰电掣地开进门廊前的那条路。
“没错,他就是个畜生。”罗兰说,“纯种雅利安人,那时他们是这么叫的。他要了支烟,这自然是个仪式,表示一切都完了。他还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了他,我们跟他解释了,他妈的我们居然还给他解释。我每次梦到他,他都是这个时候的样子,惊讶里带着轻蔑,结巴的样子几乎有点优雅。我还记得他怎么倒下的,脸埋在枯叶里,碎得稀巴烂。”
“求你,别说了。”芭蓓特说。
“他活该,而且我们当时也没有其他武器,那支猎枪正好能派上用场……走到底左转?”
“对,左转。”
“但愿有白兰地。”罗兰说着,开始减速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