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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高宗: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

公元649年即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崩,武则天随嫔御之例出家,为尼感业寺”——李世民去世。武则天和众多大行皇帝没有生育的妃嫔,按惯例,被送进了皇家寺庙——长安感业寺,出家为尼。那一年,武则天二十六岁。

愁云惨雾,日月无光,那真是令人绝望的时日,几乎完全看不到前途与出路。武则天曾经写过一首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纷乱,恍惚,憔悴,以泪洗面,唯一能做的就是思念和很难指望得上的那份情意。

第二年五月,李世民忌日,已经继任为帝的李治前往感业寺行香,见到了一身出家人装束的武则天。史载:“武氏泣,上亦泣。”物是人非,阔别经年的一对恋人相对哭泣。

公元651年即唐高宗永徽二年七月,武则天被接回皇宫,没有名分,只是一名普通宫女。这时,她已经二十八岁。

从历史记载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在政治舞台上,武则天早期最重要的几步,都是在她第二任皇帝丈夫李治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搀扶下迈出的。

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到在整个中国政治舞台上大放异彩,在成就武则天今古奇观的事业上,她的第二任丈夫唐高宗李治既是必要条件,又是充分条件。如果没有了这位皇帝的爱情,武则天可能根本就成不了武则天。她可能会与众多先皇帝嫔妃一样,伴随着青灯黄卷,在木鱼声声晨钟暮鼓中,默默地老死在帝国首都那座皇家寺庙——感业寺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机缘际会下,众多庶母中的一个——武才人,走进了作为儿子之一的李治的内心深处?在现有史料中,这是一个很难考证很难作出肯定回答的问题。想要中国皇家遮盖丑闻时不动用国家机器来撒谎,经常比让狗不吃屎还难,这是部分原因;还有部分原因则与安史之乱后大量文史资料毁于水火有关。

有国内外史家譬如日本中国史作家陈舜臣便认为,事情是从小毛头李治暗恋武则天开始的。持这种看法的人们认为,大内森严,寻常男子很难深入其中,却也是皇室家族日常生活的场所,特别是那些未成年的皇家少年,与后宫女子照面的机会应是不少,小小少年李治可能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不知不觉地梦幻般地迷恋上了比自己年长将近五岁的武才人。前面我们曾经谈到过汉王李元昌爱慕皇帝身边宫人的故事,作为皇帝成年的弟弟,他见到后宫女子的机会,应该远远少于少年时期的李治。

应该说,这是一种对人性极具洞察力的判断。想想看,但凡生理心理正常的男性,青少年时代有几个人心中没有对几个美好女性迷恋不已倾慕不已?那是一种十分单纯,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和占有欲的爱慕,爱慕的对象时常会是那种美丽的、不同寻常的年长女性。那是许多男孩子心中深深隐藏着的、羞于启齿的、最为美好的秘密。

武则天十四岁进宫时,李治九岁已经被封为晋王。这种倾慕,可能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那时候,李治是个好孩子。

史书上说他“幼而岐嶷端审,宽仁孝友” (《旧唐书》卷四,本纪四,高宗上) ,意思是说:这孩子从小就很聪慧,端庄稳重,宽厚仁慈,孝悌友爱。当时,他在学习《孝经》。李世民问他:“这本书里,最重要的话是什么?”李治回答:“孝。最开始孝顺双亲,然后侍奉君主,最后立身建业。君子侍奉君主时,进,要想着竭尽忠诚;退,要考虑弥补过失,这样才能成就君主的美德,匡救君主的恶行。”李世民极为高兴,说:“真不错,可以成为一个好臣子了。”

母亲长孙皇后去世时,李治刚满八岁。现代儿童心理学和发展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表明,幼年失去母亲,对任何孩子都将产生重大影响,直至作用于这个孩子的一生。那些男孩子可能会把对母亲的依恋,转移到那些较为年长并能够吸引他们的女性身上。随着岁月的推移,我们将会看到,李治和比他年长近五岁的武则天的关系中,很难排除这种因素的影响。

李治对母亲的去世,表现出了极度的悲伤与恐惧,令他身边的人们都很伤感难过。历史记载显示,失去妻子的李世民抚慰着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心里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疼爱和怜惜。不久,封这个幼年失恃的孩子为右武侯大将军。 (事见《旧唐书》卷四,本纪四,高宗上)

在这种时刻,李治向年长且具有勃勃英气的武则天寻求某种精神寄托,应该不是什么特别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是,在阴暗森严的宫廷大内,他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或者敢于把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则是一个很大的疑问。然而,少年男女之间这种微妙的心灵感应相当灵敏,对此,武则天很有可能心有灵犀。但她同样很难做出回应,除非是在未来时日里将会出现的那种特殊情境之下。

公元643年即大唐贞观十七年,李治的大哥李承乾太子名位被废黜,当时,李治还差两个月才满十五岁。与两个早已成年的同胞哥哥李承乾、李泰比起来,李治还只是一个对人事懵懵懂懂、半通不通的小屁孩,他不会、不能、大约也不愿去和两个哥哥争夺什么名位。被立为太子,可能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从各种史料透露出来的信息判断,李治情感丰富,个性柔懦,思维很容易被情绪和其他人的心理暗示所左右,不是一个有主见、有决断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地位的变化,他大约只能将对武则天的倾慕更深地埋在心底。

贞观十八年底十九年初,李世民亲征高丽,出发之前,安排帝国重臣们辅佐李治处理国务,留守在定州。十六七岁的太子表现得很真诚也很可怜,他一连数日,每天只要一说起父亲将要离去,就哭泣不止。以至于李世民的语气里已经颇不耐烦:

“我留你镇守,就是想让天下人见识一下你的风采。治理国家其实很简单,掌握几个关键就行了:识用贤才,远离小人;赏善罚恶,至公无私。你努力去做就好了,总是没完没了地哭个什么劲儿!”

李治请求,允许用驿站飞速传递自己对父亲问安和请示机要的报告,同时带回父亲的消息与命令。李世民同意了。

据说,我国政治传统中,皇帝外出期间飞递表章请示汇报的做法,就是从这开始的。 (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唐纪十三,太宗贞观十九年三月;《旧唐书》卷四,本纪四,高宗上)

少年李治的表现确实比较仁爱宽厚。譬如,承乾大哥和李泰四哥被贬黜之后,李治认为两个哥哥受冷落,很可怜,可能连衣食都不能如意,请求父皇命令有关部门提高他们的待遇。李世民答应了。从高丽前线回来时,李世民身上长了脓疮,李治用嘴替父亲吸吮拔毒,连续多日步行着跟在李世民的车辇旁边侍候。这连当年文景之治中的汉景帝都做不到。

对李治的孝悌友爱,李世民应该是比较满意。当初,长孙无忌提议拥立李治为太子时,李世民可能就已经为其孝悌品质而被特别打动。百战归来的老父亲老皇帝,百战百胜的天策上将李世民,在权力角逐中载沉载浮了一生,他对人心人性有着更透彻的了解,很清楚地知道:李承乾或者李泰任何一方掌握大权,都意味着兄弟之间不能相容。只有选择性情宽厚柔弱的李治,方才可能不至于骨肉相残,从而保全住这几个儿子。

晚年的李世民已经不像早期那样英姿勃发,开始迷信丹药、祥瑞之类,追求长生不老等等。他的死,和大量服食道家丹药有非常大的关系。当时,有一块太原石,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儿已经不太容易搞清楚,据说上面有文字,曰:“治万吉。”这种神神鬼鬼历来在中国政治中发挥着重大影响,此次,在促成李世民下决心上,作用也不可小瞧。 (事见《新唐书》卷八十,列传第五,太宗诸子列传,濮王李泰)

然而,从史料上看,李世民不止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怀疑。多年政治实践中的杀伐决断,想必令他清楚地知道:政治人物在执掌中国的大权时,从来都不可能像儒家意识形态极力想让人们相信的那样仁慈,那样温、良、恭、俭、让。那些只是说给人们听,做给人们看的,是当不得真的。冷静计算、铁石心肠、狠辣手段才是真正需要的。儒表法里、心口不一,已经成为中国千年不变的帝王之术、官场之术。

如今,李治的表现的确宽厚仁爱,可他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脑子也不太灵光,好像总是有点儿迷迷糊糊、糊里糊涂的,也真够让人心烦意乱的。

当初,五儿子李祐的胡闹刚刚平息下去,大儿子承乾谋反就浮出水面;不久,四儿子李泰暗中结党,试图夺取太子名位也大白于天下。李世民心中郁闷到了极点。

史书记载说,有一天退朝之后,李世民当着几位心腹重臣的面,表现得相当失态。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懑和激动,喊道:“我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弟弟,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我心里真是堵得慌!”说完,扑到长椅子上,抽出刀来就要刺自己。据说,多亏长孙无忌和在场的几个人反应快,从他手中夺下了刀子。

李世民所说的三子,指的应该就是李祐、李承乾和李泰,一弟自然是指汉王李元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表示,准备接受长孙无忌一再坚持推戴的晋王李治为太子。事实上,当时,在他的三个嫡子中,他已经别无选择,确实只有选立李治,才有可能保住李承乾和李泰这两个儿子的命。

长孙无忌当即表示:“如果有人敢对此提出异议,请格杀勿论。”

李世民并不特别放心,问道:“不知道外界会怎么看这件事?”

长孙无忌担保说:“晋王又仁义又孝顺,天下人早就希望他能被立为太子了。皇帝要是不放心,可以把朝臣们召来问,哪怕有一个人和我说的不一样,都算我欺君,我万死不辞!”

于是,李世民来到太极殿,召集六品以上官员,对他们说:“承乾悖逆,李泰凶险,二人都不可立。我准备选其他儿子为接班人,谁最合适?你们尽可以直言不讳。”史称:“众皆欢呼曰:‘晋王仁孝,当为嗣。’”

就这样,李治被立为太子。

作为大唐皇家的祖宗家法,李世民就此立下规矩:从今以后,凡太子不讲道义和藩王图谋皇位者,皆废黜,决不可让钻营者得到大位。 (以上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太宗贞观十七年)

平心而论,用今天的政治理论看,这是一个既无创意也没有可操作性的、狗屁不通的规矩。但在中国,在当时,也就只能如此了。事实上,这条祖宗家法在大唐及其后来的中国历史上,究竟起过什么作用,是一个很可疑的话题。

半年后,李世民一再目睹李治的柔懦仁弱,担心他守不住江山社稷。有一天,他私下里很隐秘地对长孙无忌说:“你一再劝我立雉奴为太子,雉奴太柔懦,我担心他管理不好国家。怎么办呢?吴王李恪的英武果决很像我,我觉得他更适合做太子。你觉得怎么样?”雉奴是李治的小名。

长孙无忌坚决反对,认为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

李世民问长孙无忌:“你这么坚持,是因为李恪不是你的亲外甥吗?”

长孙无忌回答:“太子仁慈宽厚,是一位非常好的守业君主。接班人事关重大,怎么可以换来换去?希望您三思。”李世民没再说什么,事情也就此不了了之,却为后来长孙无忌制造冤案杀死李恪,埋下了一个很深很长的伏笔。 (《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唐纪十三,太宗贞观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月)

第二年四月,李治被立为太子一年之际,李世民在朝堂上,询问文武百官:“外面的人们,了解太子的品行吗?”

长孙无忌回答:“太子虽然不出宫门,天下人却无不敬仰圣德。”

李世民说:“我像李治这个年龄时,很调皮,不听话,不喜欢循规蹈矩。李治从小就厚道,古人有谚,说是:‘生个狼一样的儿子,还怕他像羊;生个老鼠一样的女儿,还怕她像老虎。’希望他再大一点时,别像现在这个样子才好。”武则天不受李世民待见,在这番话中大体可以看出端倪。

长孙无忌说:“陛下是那种拨乱反正的神武领袖,太子属于那种用仁恕之德守成的君主;德行不同,正好担当不同的使命。这真是皇天上帝在保佑大唐、造福天下苍生啊!”历史资料显示,长孙无忌多次在李世民面前说这一类马屁味道浓厚的奉承话。这一次,连司马光也看不下去了,评论说:“长孙无忌对李治的保护算得上仁至义尽了。等到后来,地位崇高,却以李治亲舅舅的身份,被武则天搞得家破人亡,大唐江山都险些换成武家天下。可见,与其说李治仁厚,还不如说他糊涂懦弱更准确一些。” (以上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唐纪十三,太宗贞观十八年四月)

在李世民的人生事业中,长孙无忌可能发挥过相当重大的影响与作用,因此,他才会被列为凌烟阁上的第一位功臣。他既是李世民亲密无间的同志与战友,也是备受倚重的首席顾问与得力助手。他坚定不移地支持李治,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始终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有人认为,作为承乾、李泰和李治的亲舅舅,当承乾和李泰已经都没有可能时,力挺李治是他唯一的选择;为了同样的目的,他自然而然要排斥并冤杀李恪,既“绝天下之望”,也为李治和自己除掉潜在的政敌,完全符合中国政治文化的逻辑。

也有人认为,天下所有想要玩弄权谋的人,都不愿意碰上一个坚强有为的领导。长孙无忌就是一个想要弄权的人。他已经侍奉过一个英武果决的君主,如今自然要排斥颇有作为的李泰和李恪,选择一个柔弱懦怯的太子,以便将来他容易揽权。

这种说法有些苛刻,对长孙无忌可能并不完全公正。

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将会看到,在冤杀李恪和迫害李道宗这两件事情上,长孙无忌受到后世诟病;除此之外,在李世民去世后的长达十年时间里,特别是在武则天的翅膀尚未长硬的若干年间,并没有更多证据表明长孙无忌之辈在窃弄权柄或以权谋私。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和褚遂良等人是在忠诚地执行李世民生前确定的方略。而正是因为这种忠诚,方才为他自己、褚遂良和一大批元老重臣,惹来了家破人亡的惨祸。

细细考究起来,这些惨祸之所以会发生,几乎全部与长孙无忌所坚定支持的李治有关,与长孙无忌推崇备至的李治的仁恕宽厚有关。中国政治无比诡谲,常常会在一意孤行或者一厢情愿之下,演变得面目全非,其南辕北辙、缘木求鱼,每每令人瞠目结舌。在长孙无忌和李治之间发生的故事,就可以视为其中某一类事件之典范。

公元649年,是为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李世民久病后腹泻剧增,病情危笃,李治昼夜不离病榻,废寝忘食地侍候父亲,以至于不长时间里,头上出现了许多白发。李世民流着泪说:“你能够如此孝爱,我死而无憾了。”召见长孙无忌时,李世民躺在床上,用手抚着长孙无忌的面颊——请注意,这个动作显然不是汉族文化下的产物,两个年龄相仿佛的成年男子,要到彼此关系亲密到了什么程度,才会有这样的举动?史书记载说,无忌痛哭失声,李世民也说不出话来,只好让长孙无忌退出病房。

弥留之际,李世民再次召长孙无忌、褚遂良入见,向二人托孤。他说:“后事全都托付给二位了。你们知道太子的仁孝,好好辅助他!”又转向李治说:“有无忌和遂良在,你不用忧虑天下。”李世民拉过李治的手,交给褚遂良,说:“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我的好儿子、好媳妇都托付给你了。然后,他专门叮嘱褚遂良说:“无忌对我尽心尽力,我能够得到天下,他出的力最多。我死之后,不要让人伤害他。否则你就不是我的臣子。”

随后,令褚遂良起草遗嘱。片刻,驾崩。

当时,太子李治还差一个月满二十一岁。他再一次表现出了自己的多情与柔懦。他抱着舅舅长孙无忌,哭得几乎昏厥;长孙无忌抹去泪水,请求太子赶快处理各项事务,以安定内外。褚遂良也劝慰太子节哀,以国事为重。李治又搂着褚遂良的脖子痛哭不已。

史书描述说:“太子哀号不已。”

最后,长孙无忌说了一句重话:“皇帝把宗庙社稷交给了殿下,殿下怎么能学匹夫匹妇只会哭泣?” (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唐纪十五,太宗贞观二十三年五月)

就这样,李治哭着喊着却也没有什么悬念地坐到了皇帝的宝座上,成为大唐帝国的第三位君主。第二年——公元650年正月,改年号为永徽元年。

即位之初,李治召集各地来京的官员,告诉他们:“我刚刚继位,任何事情如果对民间百姓不好,你们都要马上告诉我,如果说不清楚,就详细写下来给我。”此后,每天召见十个地方官,询问百姓疾苦和政治得失。

李治有一个叔叔名叫李元婴,封滕王,官居金州刺史,是个恶棍型的皇亲国戚。他到处浪荡,喜欢用弹弓打人,观察人挨打或躲避时的姿态,并且时不时在冬天把人脱光埋在雪里,看人的反应,以此为乐。李世民去世时的国丧期间,他的这位兄弟并不悲伤,而是奔腾驰骋在狩猎场上,并数次违反禁令,半夜打开城门骚扰百姓。李治写信责备他:“可以取乐的方式很多,干吗偏要学晋灵公?你是我叔叔,我无法绳之于法,只能希望面对政绩考核时,叔叔能够感到惭愧。”

当时,李元婴和李治的七哥蒋王李恽都很贪财,以善于盘剥百姓、刮地皮聚敛财富著称。李治曾经赏赐给诸王每人五百段绢帛,唯独不给他们二人。李治公开发表谈话说:“滕王叔叔和蒋王哥哥自己都很会弄钱,不用赏赐;给他们每人两车麻绳让他们用来串钱吧。”

这两位爷脸上很是挂不住,但并不悔改。后来,李元婴被李治贬到滁州安置,各项待遇削减一半,算是对他的惩戒。

各级各地官员层层送礼、大家一起给皇帝进贡以求升官发财,是我国官场历史悠久的传统陋习,是一个在历史与现行制度框架内无药可治的不治之症。比较起来,李治算是很克制自己了,他曾经专门发布过一道禁令:凡贡献鹰隼犬马者,一律治罪。

永徽三年春天,监察官弹劾一位边防军官,为部队购买战马时,私下把最好的马匹留给了自己。这位军官当时刚好立过军功,李治遂下令不予追究。大理寺卿相当于我们今天的最高法院院长,名叫李道裕,建议皇帝说:“那家伙私自留下来的马,的确是一匹异常神骏的好马,请皇帝将其收为宫中御马。”李治没理他,对身边侍臣说:“李道裕是个法官,本职工作和马又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要给我拍马屁而已。难道我做了什么言行不一的事情,让大家信不过了吗?我正在反省自己,姑且不追究李道裕了。”

这一年二月,李治登上安福门楼观看文艺演出。第二天,他对身边的臣僚们说:“我昨天登楼,其实是想观察一下人情百态,看看世风奢侈还是简朴,并不是为了取乐。我听说有些人善于击球之戏,曾经看过一次。昨天刚一上楼时,有人就开始击球,用来迎合我的爱好。我已经把球烧掉了,大家可以以此为戒。”

有一天,李治出去打猎,正好下起雨来。皇帝询问身边一位臣子:“怎么样做才能让衣服不漏雨?”当时没有我们今天的雨衣,用油绢做的防雨油衣也刚刚发明不久,可能还不能有效地遮住雨水。那位臣子回答说:“用瓦做雨衣,肯定可以不漏。”李治大笑,他听出这位臣子是在委婉地劝阻自己,不要把时间花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于是,下令停止打猎。

李治做事大抵如此。很温和,大约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官场的坏风气。毕竟贞观之治就在眼前。当时,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同心协力地辅佐李治,史书上说,李治对他们二人十分尊重,很恭敬地对待他们,他们提出的意见几乎无不采纳。在此期间,有一个叫李弘泰的洛阳人控告长孙无忌谋反。李治连问都不问就下令把这个倒霉蛋儿斩首示众了。

有一位名叫韩琬的唐朝人,生活在李治的儿子、李隆基的父亲唐睿宗时代,官居监察御史。他曾经对比过唐太宗李世民和唐高宗李治登基前期的国内形势,认为李治当政之初,并不比李世民时代差:

“贞观、永徽之间,人们并不需要督促,便很努力地从事自己的劳作;并不需要严刑峻法,却很少有人犯罪。民间风俗淳厚,没有小偷小摸;风气清新而不污浊。出现贪污的官吏,大家都耻于和他来往,到处都是正直清白的君子。惩罚虽轻而没有人犯,奖励虽少却人人争先。地位高的人不傲慢,家产富的人不奢侈,学校里人们勤奋读书,和尚道士大多遵守戒律”。 (韩琬《上睿宗论时政疏》,《全唐文》卷三〇四;转引自《治乱警鉴》第二卷)

因此,司马光对李治当政之初评价甚高,曰:“永徽之政,百姓阜安,有贞观遗风”——永徽年间,百姓富裕而安宁,很有贞观年间的遗风 (《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唐纪十五,唐高宗永徽元年正月) 。遥想当年,长孙无忌想必感觉极好,对自己的选择和坚持大概特别欣慰才对。

然而,事情毕竟发生了变化,而且变化到了令人惊心动魄的程度,甚至,令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久经沙场的老资格政治家,都完全找不到北,最终,只能束手就死,家破人亡。

细细追寻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来自皇帝那微妙的、多情善感的内心世界,根源于皇帝真挚而深切的爱情。

我们已经知道,李世民病重时,李治曾经守在宫中,废寝忘食地服侍父亲。有时,李世民怕他太累、太无聊,让他出去转转,他都不肯,以至于头上生出白发来,感动得李世民老泪纵横。其实,综合种种史料记载和史家见解,真实情形对于人心人性、特别是对李世民来说,可能很残酷:那就是,李治一点都不无聊,他甚至十分愿意呆在宫里,因为,与他一同服侍父亲的,还有那位才人武则天。史书记载说:“上之为太子也,入侍太宗,见才人武氏而悦之。” (《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高宗永徽五年)

进宫整整十二年的武则天,已经早就不是当年那青涩模样,二十六岁的她,是一个美丽、妩媚而成熟的女人。她比李治大五岁左右;智商极高,和眼前这位动不动就泪流满面的太子比较起来,她大约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必定是对老皇帝已经彻底死心,必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只有这位青年太子能够拯救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因此,是她早就知道李治爱慕自己,如今才敢做出回应也好,还是此时此刻她开始诱惑了多情善感的太子也罢,这一切已经变得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宫闱深密,他们二人之间如何互生情愫虽不可考,好在武才人不是宣华陈夫人,而李治也不是杨广,遂使大唐皇宫中,没有重演隋文帝杨坚的临终故事。到李世民去世之际,他们二人可能金风玉露早已相逢,到了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程度。

按照大唐后宫制度,李世民去世后,凡是没有生育过的后宫妃嫔姬妾,全部被送到皇家寺庙长安感业寺出家为尼。武媚娘自然也在其中。第二年,李世民忌日,李治前来感业寺行香祭奠,二人相见,史书记载,“武氏泣,上亦潸然”,二人相对哭泣。显然,这不是一个儿子与庶母相见时应有的情态。后来,李治应该不止一次来过感业寺。林语堂先生在《武则天正传》中推算,李治和武则天的第一个儿子李弘,是在武则天重返皇宫后很快生下的,并不是像皇家宣布的那样迟。因此,很有可能在感业寺这座皇家尼姑庙中,这个孩子已经珠胎暗结。

不久,王皇后知道了这件事。当时,皇帝宠爱萧淑妃,令皇后气恨难消,正在和萧淑妃打得难解难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时的王皇后大约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能够让萧淑妃难受。于是,她做了一件其蠢无比的事情:自己亲自出面,私下里让武才人蓄起头发,并暗中将她接进宫来。史书使用的词汇是:“欲以间淑妃之宠”——用武才人来离间皇帝对淑妃的宠爱。 (以上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高宗永徽五年三月)

西人有谚云:一个蠢人藏的东西,十个聪明人都找不到;一个笨蛋闯的祸,十个好汉都补救不了。可怜的皇后哪里知道,就算十个萧淑妃再加上十个王皇后自己,也不是一个武才人的对手。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王皇后知道这一点,她可能仍然会和武才人结成统一战线。因为人性的弱点之一,就是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哪顾得上以后洪水滔天。

王皇后的祖父是西魏时期声望极高的王思政,自西魏、北周、隋、唐以来,王家一直是名门望族,极受关陇贵族集团的尊崇。武才人的父亲武士彟起初是一个木材商人,跟随李渊起兵后,成为初唐时期的土包子新贵。因此,有人认为,王皇后与武才人之间的斗争,是豪门出身者与寒门出身者之间的阶级斗争。姑且不谈这种理论能否成立,但就二人的行事风格而论,她们之间的确截然不同。

王皇后生长在大家世族,一帆风顺地嫁到皇家,顺风顺水地成为太子妃,再成为皇后。平日端着皇后的身段,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对于人心世道的险恶全无洞察与机心。史书形容她说:“不能曲事上左右。”意思是,从来不能放下身段对待皇帝和自己身边的人。她的舅舅是宰相中书令,和她的母亲魏国夫人进宫来时,见到六宫人物,从来都是大模大样地不理不睬。在中国,人们会害怕这种人的权势地位,但危难之际,会有多少人愿意真心地帮助他们,就是一个极大的疑问了。

寒门出身的人没有什么太多的条条框框,更本能地懂得见机行事趋利避害,更知道世态炎凉人心叵测,做事情也就更加只求结果不择手段。史书这样描绘武才人进宫后的作为:“武氏巧慧,多权数,初入宫,卑辞屈体以事后;后爱之,数称其美于上。未几大幸,拜为昭仪”——意思是说,武才人灵巧机智,特别富有心机。刚入宫时,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地对待王皇后,王皇后非常喜爱她,多次在皇帝面前赞美她。不久,就大受宠爱,被封为昭仪。

按照唐朝后宫制度,昭仪为正二品,比五品的才人整整高出三级,比皇妃只低了一级。可以想见,若没有来自皇帝与皇后的特殊宠爱,这种破格再破格的上升,是无法想象的。

从此以后,我们就要称呼武才人为武昭仪了。

史书继续描述道:成为武昭仪之后,她不但对皇帝、皇后更加谦虚谨慎,就连对皇宫里的工作人员也都亲切有加。特别是“伺后所不敬者,必倾心与相结,所得赏赐分与之。由是,后及淑妃动静,昭仪必知之,皆以闻于上”——凡是皇后对他们不好的人,武昭仪必定竭尽全力与她们结交,得到的各种赏赐珠宝,也一定分给大家共享。就这样,皇后和萧淑妃有什么情况,武昭仪全都一清二楚,然后,她再想办法让皇帝知道。

久而久之,出现了一个王皇后当初完全始料不及的局面:“上不信后、淑妃之语,独信昭仪”“后及淑妃宠皆衰,更相与共谮之,上皆不纳”——皇帝不再相信皇后和萧淑妃的话,只相信武昭仪一个人。从此,皇后和萧淑妃一起失宠,二人恍然大悟,团结起来共同对付武昭仪。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皇帝对她们说的一概不予接纳。 (以上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高宗永徽五年十月)

据说,李治虽然不再宠爱王皇后,但并没有废黜她的意思。可能是下列两件事情,导致王皇后终于被废。这两件事情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切实的证据,但从古到今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是武则天所为,并嫁祸给了王皇后——

其一:武昭仪生了一个女儿,很可爱。王皇后没有子女,又很喜欢孩子,就经常来坐一坐,逗弄一会儿这小丫头。有一天,王皇后又来了,和孩子玩儿了一会,看武昭仪不在,就离开了。不久,武昭仪和皇帝一起回来,发现孩子已经被人掐死。武昭仪悲痛欲绝,李治一问,所有的人都说皇后来过,皇帝遂大怒,喊叫说:“皇后杀我女儿!”这下子,皇后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从此,李治产生了废黜王皇后、改立武昭仪的念头。

其二:武昭仪得到一个消息,说是王皇后和她的母亲魏国夫人,在宫中行厌胜之术。就是《红楼梦》中赵姨娘在小木头人儿心口插根针,诅咒凤姐的那套把戏。在我国,被达官贵人和人民群众可能至少信奉了两千年以上,据说极其灵验,并历来被视为宫廷中之大忌。汉武帝就曾经为此大开杀戒,直杀得长安城中血流有声。武昭仪将消息报告给皇帝后,有一种说法,说是皇帝本人亲自带队前去搜查,结果,在王皇后的床底下,真的发现了那小木头人儿。

从此,号称性情宽厚仁慈的唐高宗李治,开始不依不饶地必欲废王皇后而立武昭仪不可。

事实上,在这两件事情里,有两个相当经不起推敲的疑团:

其一,如果孩子真是皇后弄死的,那么,她下手的对象更应该是同样幼小的男婴李弘才对,因为这个男孩长大后,是有可能威胁到皇后地位的;

其二,如果要厌胜、诅咒,皇后希望死掉的应该是萧淑妃或加上武媚娘,没有理由是自己的靠山,即皇帝本人。

这两件事情,武则天都是最大的受益者。从她的性情与一生行事风格观察,人们认为是她干的,然后栽赃陷害王皇后,恐怕很难说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正如我们经常看到的那样,那些处在热恋之中的男女,十有八九会欲令智昏,听不进或者根本不想听反对的声音,坚持着一些在旁观者看来相当可笑的理由,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从而一意孤行。此时的唐高宗李治大约就是处于此种状态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西方谚语说:处在爱情之中的神,都是糊涂的。何况李治非神非圣。

皇帝的想法,在元老重臣中遭遇到了顽强抵抗。

为了取得皇帝的亲舅舅、当朝第一重臣长孙无忌的支持,李治和武昭仪一起,来到无忌舅舅家,大家在一起喝了不少酒,史书称“酣饮极欢”——大家喝得高兴至极。皇帝当场把无忌舅舅如夫人所生的三个孩子,拜为级别不低的朝散大夫。而且,还拉了十车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赏赐给长孙无忌。在热烈的气氛中,李治和舅舅从容谈心,用皇后没有子女来暗示长孙无忌自己的打算。不料,长孙无忌根本就不搭茬,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肯顺从皇帝的旨意。搞得李治和武昭仪很败兴地离开了。

随后,武昭仪让自己的母亲前去拜访长孙无忌,屡次恳求,无忌就是不吐口。许敬宗富有才学,却被认为人品不好,所以虽然出道很早,但在李世民时代一直不受重用,如今官居礼部尚书。他开始活跃起来,劝长孙无忌不要固执,结果,据说被长孙无忌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不止一顿。

另外一个在后世名声极坏的人,名叫李义府,当时是中书舍人,属于帝国最高层的机要秘书。长孙无忌非常讨厌这个人,准备把他贬到地方去做一个小官。调令还没有下达,这厮已经知道了消息。他问计于另一个中书舍人王德俭。王德俭给他出主意说:“皇帝想立武昭仪为皇后,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就是害怕在宰相们那儿通不过。你老兄要是能够打出这张牌来,必能转祸为福。”李义府深以为然。

本来,这一天应该王德俭在皇宫中值夜班,李义府和他换了班。然后连夜上书皇帝,请求废黜王皇后,立武昭仪为后,以满足天下人民的心愿。

皇帝一见,大喜。立即召见他,并赏赐给他一斗珍珠,不知那时称量珍珠的斗有多大?武昭仪也专门秘密派人慰劳他。没过几天,这个李义府就被破格提拔成了中书侍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将会看到,长孙无忌讨厌他不是没有道理的。从史书记载上看,这是个真正的投机小人,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中书省的副长官,相当于副宰相,距离党和国家领导人只有咫尺之遥了。此种情形,事实上发出了一个强烈的信号,显然蕴含着极为不祥的凶险信息。

公元655年是为大唐永徽六年,九月。

一天退朝后,皇帝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世勣 (避李世民的讳,已经改名为李勣了) 、于志宁、褚遂良入内殿。

褚遂良对大家说:“皇帝召大家,十有八、九是为中宫的事儿。看来皇帝已经铁了心了,逆着来必死无疑。太尉是皇帝的舅舅,司空是开国功臣,不能让皇帝有杀舅舅和功臣的恶名。所以,还是我来吧。我褚遂良出身一介草民,没有什么汗马功劳,能够到今天这个地位,还成了皇帝的顾命大臣,若不以死相争,九泉之下怎么有脸去见先帝?”

进入内殿后,李治对长孙无忌说:“皇后无后,武昭仪有子,我准备立昭仪为皇后,怎么样?”

褚遂良回答:“皇后出身名门,是先帝为陛下所娶。先帝临驾崩时,握着陛下的手对我说:‘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这都是陛下亲身经历的,至今言犹在耳。皇后没有什么过错,岂能轻言废黜?臣不敢辜负先帝之命,屈从陛下。”

李治很不高兴,只好作罢。李勣请了病假,没有参加这次召见。

第二天,皇帝再一次提起这个话题,仍然是褚遂良出面回答。这次回答,可以看出褚遂良是真的豁出去了。他直截了当地揭开了武昭仪的伤疤,必定令她恨之入骨。

褚遂良说:“陛下如果一定要换皇后,也请精心选择一个好人家,干吗一定立武家妇人?众所周知,她曾经侍奉过先帝。悠悠天下耳目,哪里是可以遮蔽的?千秋万代之后,人们又会怎么评说陛下?愿您三思。今天,臣触怒陛下,罪该万死。”

说完,褚遂良将手中捧着的笏放到台阶上,摘下帽子,磕头磕得血流满面,说:“笏还给陛下,求求陛下放我回家做个农民吧。”这位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和颇有贤良名声的宰相不知道,如今的李治,早已不是那个搂着自己的脖子,哭得昏天黑地的太子了。

史称:“上大怒,命引出。昭仪在帘中大言曰:‘何不扑杀此獠!’”皇帝大怒,丝毫不给这位托孤重臣留脸面,当场命令把褚遂良从宫中赶出去。武昭仪则在帘子后面大声喊道:“干吗不杀掉这个狗东西!”

长孙无忌阻止说:“遂良是先朝顾命大臣,有罪也不可以加刑!”褚遂良由此方才逃出生天。 (以上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唐纪十五,高宗永徽六年九月)

场面之紧张,由此可见一斑。

在此前后,还有两位宰相,一位叫韩瑗,一位叫来济,二人也先后上书,坚决反对废立皇后。韩瑗当着皇帝的面,痛哭流涕地试图说服皇帝。无奈,“上皆不纳”,皇帝一概不予采纳。

就在君臣之间势成僵局之际,史书记载说,皇帝李治密访一直托病没有露面的李勣。李勣有如绝顶之太极高手,用一句听起来轻飘飘的话,为李治提供了一把打开僵局的钥匙,从此,形势急转直下,其影响之大,甚至可以说改变了其后的中国历史。

这是一句什么样的话,为什么竟能够产生如此神奇的效力? NaYxh8EoxIc1LEnVKWgGrr0PXPGhw46gBm1xquorc9AoRRAkHZtIthxYFmDC0Dg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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