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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来的皇袍:渔人得利之李治、武则天版

公元637年即大唐贞观十一年,武则天十四岁。史书记载说:“上闻其美,召入后宫,为才人。”——唐太宗李世民听说武家的二女儿长得很漂亮,下令将她召进皇宫,成为皇帝众多妃嫔中的一位,名分是才人。

唐朝的审美趣味与今天大不相同,以丰满健壮为美。按照史书上的描述,武则天的长相是“方额广颐”,——额头饱满宽阔,下巴丰腴圆润,显然十分符合当时的审美时尚。有一种广泛流传的说法,认为洛阳龙门石窟奉先寺中的卢舍那大佛,就是以武则天为模特儿制作的。细细端详之下,佛像面容中除了慈悲之外,所带有的那几分妩媚几分英气几分威严,倒可能真是离武则天本人的相貌相去不远。

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武则天的生身母亲杨氏是隋朝皇室的近支后裔,属于极为高贵的出身。我们知道,唐朝皇室与隋朝皇室的血缘关系特别亲密,除去上几代人的关系不论,仅仅李世民本人的妻妾中,就至少有两三位是出身于杨隋皇室的妃嫔,大概与武则天的母亲是很近的亲戚。曾经显赫已极的杨隋皇室,垮台后的命运可用悲惨之极来形容。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们之间互相援引应该是人情之常,而李世民能够听说武则天模样生得漂亮,也就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我们无法确切知道武则天进入皇宫时的具体情形。从常理推断,她的母亲可能是处于一种极度的矛盾之中。这种矛盾状态,经典而真实地体现了中国政治文化传统中鲜明的二律背反:

一方面,出身皇室的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宫门深似海,跨进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终其一生,她女儿的唯一指望就是来自皇帝的宠爱;然而,集中到了皇宫中的天下佳丽何止千百?太多进入皇宫的女子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和皇帝说上一句话,直到白头。白头宫女这样的人生悲剧,自古就在无数人身上无数次地重复上演着;

其次,天下是皇帝家的,天下人用天下财富供养着皇帝一家,天家富贵,毋庸置疑。然而,与寻常人家比较起来,他们所承受的凶险与压力也是无人可比的。高处不胜寒,这可真的不是说说而已。翻翻史书,自古皆然,血腥案例,比比皆是。远的不说,就以武则天母亲出身其中的杨隋皇室为例,与皇帝血缘关系越亲近的人,下场便越是悲惨,除了极个别的例外,隋朝皇帝的男性直系亲属,包括皇帝本人,几乎就没有能得到善终的;

另一方面,吊诡的是,从很久远的年代开始,中国文化便渐次将所有名望、财富、权力、地位不停地向皇家集中,令整个社会舍此之外,再难有其他途径能够获得出人头地的机会与可能。于是,全民族千军万马一股脑涌向这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独木桥,致使围绕皇家所进行的竞争变得格外惨烈,时常处于白热化状态。

上述林林总总可能令武则天母女特别纠结。

除此之外,促使武则天母女做出进宫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是出于对现实处境与家族关系的考虑。

两年前,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去世,他在世时积累起来的亲族矛盾开始显现:先是武士彟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武元庆和武元爽,对他们的继母杨氏及其三个女儿越来越不客气。随后,武氏家族中的其他人,特别是武则天的两位堂兄武惟良、武怀运,可能也站到了武元庆、武元爽们一边,让武则天母女感觉特别难受。

发生过类似亲族纠纷的中国人可能很容易理解:两年时间,已经足够让这种纠葛酝酿出相当深的敌意甚至仇恨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将会看到,武则天的上述同父异母哥哥与那两位堂兄,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如今,武则天决定进宫,很难说她们母女完全没有此方面的考虑。事实上,在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女性天然地处于弱势,她们想要改善自己的处境,惟有通过嫁人之一途,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路径。

有史料记载说,武则天的母亲在送女儿进宫时,十分伤感,不知道前方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武则天的反应则积极而强悍,与她的一生行事风格煞是吻合,她看着母亲的眼睛微微一笑,曰:“见天子,庸知非福?”——去见皇帝,怎么知道不是福气呢?

此刻,假如她知道未来十几年间——人的一生中最好的十几年——会发生什么的话,不知她是不是还有勇气如此淡定而充满期待。

按照当时的标准,青少年时期的武则天可能确实妩媚出众,因此,进宫后,阅人无数的老皇帝李世民用一个“媚”字为她起名,称她为“媚娘”,意思是——妩媚的小丫头,给她的位分是五品的才人。

古代文物制度,皇帝属阳,主外,通过对文武百官的生杀予夺主宰天下;皇后属阴,主内,通过统理皇宫大内三宫六院而母仪天下。唐朝后宫规定,除了皇帝的正妻——皇后外,皇帝还要配备四夫人,称为妃,级别为一品;四夫人之下是二十七世妇,世妇中的最高一级称为嫔,又叫昭仪,有九人,二品;次一级的叫婕妤,九人,三品;下一级别的叫美人,四人,四品;再下一级方才轮到才人,五人,五品。此外有二十七世妇,世妇之下尚有八十一御妻,九人一个等级,九九八十一,便属于皇宫内院里的低级姬妾了。这些规定,据说来源于所谓天人之数,是我国所谓博大精深的政治文化传统中最胡扯连环的部分之一。

显然,这个妩媚的才人小姑娘并没有吸引到李世民足够的目光,得到皇帝的宠爱云云更是无从谈起。从贞观十一年入宫为才人,到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去世,整整十二年的时间,身居皇宫大内、每日在皇帝身边出入的武则天,既没有能够为皇帝、也为她自己生下一男半女,——后来的历史事实表明,她有着相当强盛的生殖能力;也没有在“才人”这个名分上取得一点点长进,——在这十二年中,年纪比她轻,进宫比她晚,位分比她低的人,在名位上早已超过她甚至上位为妃的人大有人在。

十二年了,她仍然只是一个才人,日常从事的工作完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和附加值可言:负责管理皇帝的衣帽库。

这可真是一个能够让雄心勃勃的人发疯的岗位!

可是,武才人又能怎样呢?皇帝就是不喜欢她,连看都很少看她一眼,她又能怎样呢?为了争夺皇帝的眼球,她不是没有努力过。譬如,地球人都知道,李世民酷爱王羲之书法作品。于是,武则天下了极大功夫临摹王羲之,到后来,一手字居然还真是写得有模有样。很多很多年以后,已经坐在皇帝龙椅上的武则天,曾经回忆起年轻时的一段往事。以今天的眼光看过去,那可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年轻时侍奉太宗皇帝。他有一匹骏马,名叫狮子骢,那是一匹好马,只是性子暴躁,没有人能驯服它。为此,太宗皇帝很不开心。我对皇帝说,我能驯服它,只要给我三样东西:一支铁鞭、一把铁锤和一柄利剑。皇帝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我先用鞭子抽它的身子,如果它不服,就用铁锤砸它的脑袋,要是它还不服,就用利剑割断它的喉咙。

武则天下面的话是:我制人如同制马。

这段话特别重要,几乎可以成为我们理解武则天一生行事的钥匙。

唐太宗李世民是如何反应的,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了。同样,武则天也许到死都不会醒悟,在第一任丈夫面前,她实在是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

想想看,用今天的语言表述,李世民拥有极高的智商与情商。此人半生征战,半生治国,不论在战场还是在官场,一辈子杀人无数,阅人无数。他曾经拼死厮杀,在死人堆儿里爬出来,满脸满身的血污,以至于部下们都辨认不出他来;他曾经亲手杀死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差不多亲手杀死了同样一母同胞的弟弟和十个亲侄子;他也曾经用二十三年的努力,开创了可能是中国文明史上至今最为开明、令所有时代的中国人都艳羡不已、称得上辉煌壮丽的贞观之治。我们曾经说过,隋唐大时代的开创者们是一群混合了汉人、鲜卑、匈奴、羯、氐、羌等多种血液与文化的“超级杂种”,抛开道貌岸然的儒家说教,用他们的视角观察,李世民绝对是一个前无古人又后无来者的顶天立地大英雄——天可汗的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从身世上看,出身山西的武氏家族,属于大唐帝国开创群体中的北族一系,更接近这些“超级杂种”;从年龄上看,当时的武则天,正处于情窦初开、争强好胜、想入非非、跃跃欲试,却又对世事和两性心理全部懵懵懂懂、似懂非懂的年龄。在百战归来的老皇帝面前,她很有可能认为,聪明、能干、强悍,最能博得英雄丈夫的欢心。殊不知,她真是错尽错绝错到了姥姥家。

时代不同了,人性却是相通的。当代两性心理学研究表明,性情强悍的男人偏爱小鸟依人的柔媚女子;懦弱的男性则更喜欢杀伐决断的刚强女人。信哉斯言!武才人凶悍如斯、聪明外露如斯,一生叱咤风云的李世民哪里会喜欢这样的女人?武则天的如此表现与性情,可能是招致李世民冷淡的重要原因。宫闱深重,从此,想必这小姑娘再就很难找到新的机会了。

然而,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性格即命运。谁都无法预料,正是武才人的这种性情,才有可能将她成就为武则天。原因是,李世民的一个儿子,在经历、能力、性情、智商、情商等等方面,几乎全部与父亲处在两极的位置上;更重要的是,这个儿子原本和皇位的继承没有太大的关系,偏偏那件皇袍从天而降,可丁可卯地套在了他的身上;而最重要的是,武则天的相貌与性情在父亲李世民那儿招来冷淡,却在他的这个儿子心中点燃了熊熊燃烧、无法熄灭的爱情之火。这才真叫历史的宿命呢!

李世民的这个儿子名叫李治。

李世民一共有十四个儿子。其中三人:老大皇太子李承乾、老四魏王李泰、老九晋王即我们刚刚谈到的李治,是李世民的正妻长孙皇后所生,属于他的嫡子;其他十一个儿子分别由九位母亲所生,是他的庶子。

按照我国古代正统宗法制度,嫡子在,庶子继承皇位的几率便小到了渺茫的地步。就是说,嫡子,特别是嫡长子,在皇位继承上居于天然的优先地位。因此,假如李治的大哥、皇太子李承乾能够顺利继承皇位的话,大唐历史上可能根本就不会有李治什么事儿,更不会出现武则天这么一位空前绝后的女皇帝来。

然而,历史不能假设。大唐历史发展的事实是:

——看上去好端端的李承乾,从坐了十五年之久的皇太子宝座上,突然一头栽下来;

——随后,本来非常被看好,曾经受到过一系列优待与宠爱的老四李泰,一夜之间成了他皇帝老爸眼中的“凶险”之辈,同样与太子宝座擦肩而过;

——而老九李治,整天迷迷糊糊,似乎离皇帝名位相当遥远的十五岁少年,突然间就冒出头,先是一屁股坐上皇太子之位,随后,哭着喊着却没有任何悬念地登上了大宝,从而,捎带出了震铄古今的武则天。

这一切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变化,看似偶然,实则隐藏了大唐帝国决策层中,围绕国家最高权力所展开的一系列钩心斗角与血雨腥风。

在中国政治史上,李世民如果不是占据着最为崇高的个人地位,至少也是首屈一指,位居最为崇高之前列;长孙皇后则享有同样的尊敬。此二人几乎作为中国历史上政治完人的典范,受到世世代代的尊崇,至今没有任何人、也没有发现什么足够坚强的证据,能够撼动他们的地位。

他们的权势富贵世间无人可以望其项背,他们的贤德名声在中国历史上似乎也无人能够企及。按理说,这样一对儿父母教养出来的孩子应该同样优秀,他们的命运更是应该羡煞天下人才对。殊不知,实际情况大相径庭,统统令人百感交集一言难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将会看到这些龙子龙孙们的命运。如今,仅仅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嫡生的、一母同胞三兄弟的命运,便已经足够令人不寒而栗了。

李承乾是李世民的嫡长子,生在承乾殿,所以起了这个名字。玄武门之变那年,承乾八岁,特别聪明伶俐,李世民非常喜欢他,即位后,就把他立为太子。后来,李世民居丧期间,让承乾代替自己处理国政,发现他颇识大体。从此,凡李世民不在京城外出巡幸时,都要他留守京师,处理国务。

有人认为,李承乾后来的行为变得不可思议,大概是在贞观七年前后开始的。按照当时人们的观念,这时的李承乾已经成年,可以娶妻生子了;按照今天的看法,十四五岁这个年龄,正是自以为无所不懂无所不能,实则什么都半懂不懂半会不会,一切都似是而非却又特别自以为了不起的青春叛逆期。

和今天的孩子们一样,李承乾的叛逆也是从对异性和音乐的喜爱、追求上开始,因为缺少有效的纠错机制,而逐渐变得吊儿郎当、令人嫌恶的。承乾害怕父亲知道自己的实情,于是,每次在公共场合或者处理政务时,他都会大谈仁义廉耻、忠孝之道,说到动情慷慨处,时常会声泪俱下。然而,一回到自己的东宫,就立即关起门来,和一批小混混儿一类的人物厮混在一起。

在理论上讲,太子是未来的国君,太子成为皇帝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此,皇帝为太子东宫配备的所有老师、大臣、僚属、管理人员,和太子之间都是君臣关系,诸多礼仪制度和未来前景,界定了彼此的关系。

承乾聪明机智,每当东宫师傅、臣僚要向他进谏时,他常常事先就会猜到他们想说什么,于是,每每正襟危坐,或一脸严肃,或万分痛心,或理直气壮地抢在他们前面,辩白,认错,或者在理论的高度阐述自己的理由。在他高智商兼极好口才的滔滔雄辩之下,那些师傅臣僚们连按照礼仪制度拜谢、称颂都来不及,哪里还想得起来给未来的皇帝提意见?司马光说:宫省深密,外人不知,满朝文武几乎没有人知道承乾的真实情况,大家都以为自己未来的君主,是一位圣贤般的太子呢。

大约是为了追求与众不同、标新立异或是“酷”的感觉,承乾的另外一种表现,也和今日青春期不良少年很像:喜欢奇异的装扮和反主流、反传统的做派。

初唐与盛唐时期,号称世界帝国,正值南北朝之后各民族文化大融合之际。那时的人们,从心理到生理都很威武雄壮,既不需要说大话狠话给自己壮胆,也用不着拿什么假冒伪劣来为国争光;并且——如鲁迅先生所言,他们吃鸡肉时,并不害怕长出鸡毛,令自己也变成了鸡。于是,从精神到物质,从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到宗教习俗文物制度,从音乐歌舞、诗酒杂技、语言文字到皮肤雪白、眉目如画的胡姬胡女,什么好东西都敢拿来为自己所用。

从史书记载上看,唐高祖李渊和唐太宗李世民都很豪放爽朗,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却很少装模作样地端着,时常会在快乐的场合,或者率先弹起琵琶,跳起胡舞,或者邀众人一起跳将起来,尽欢而散;并不像唐宋以后的皇帝们那样,板着、端着,假模假式,道貌岸然,跟个傻逼似的。

以是之故,大唐帝国的首都长安充满了各种民族文化融合的美丽景象,用一句诗形容,叫做“冲天胡气透长安”。情形和今日北京王府井新东安市场有些类似,那些痴迷于中国博大精深之传统文化的人士,若想在那儿寻找纯粹的中国元素,还不如回家把自己夫人、女儿的脚裹上更容易一些。实事求是地说,这就对了,这就叫绝不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人类不同民族的文化就是这样相互哺育、互相促进,才得以发展进步的。

用这样的视角回望过去,我们会发现,那李承乾所犯的错误实在是太小太小的小CASE了,给他几年时间和耐心,帮助他渡过这段反叛期,可能就一切OK了。可惜,我国官场及其意识形态,除了道貌岸然的说教,就是假模假式的伪善,私底下则是毫无廉耻、你死我活的争夺。致使所有类似情形的结局,几乎都是以令人黯然神伤、不忍卒睹告终。

据说,李承乾很喜欢突厥语言、服饰与习俗。他挑选了一些类似中西亚地区少数民族相貌的人,模仿部落习俗,将他们每五人分为一落,每五落合为一部,然后,让大家把头发编成辫子,穿上老羊皮袄,假装在那儿放羊;他自己则制作了五面狼头大纛和许多旌旗,设一座穹庐,自己住在里面,寻找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感觉。

他制作了一个八尺直径的大铜炉和六个大鼎,招募鸡鸣狗盗之徒去偷民间马牛,自己亲自宰杀烹煮,然后,和弟兄们团团席地而坐,共食之。或者,让那些假扮的牧羊人,献出羊来,大家宰之烹之,抽出佩刀来割肉,互相喂着吃。大家没有什么尊卑贵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跳就跳。

有过草原牧区生活经验的人们会知道,那样的时光,实在是一件非常轻松、快乐、愉悦的体验。

从史书记载上看,承乾喜欢突厥习俗是全方位的。譬如,他会假扮成死去的可汗,僵卧在地上,让大家用突厥人的丧葬风俗来对待自己。按照这种习俗,可汗的亲人、朋友、部属必须骑在马上,大声号哭着围死者转七圈,再走近死者的身边,用刀子把自己的脸部和耳朵划破,号啕痛哭七次,让血、泪交流在一起,以表达自己真挚的伤痛和依恋。

史书记载说,这些程序一一完成后,良久,承乾缓缓翻身坐起,无限神往地说:“有朝一日得到天下,我要率领数万骑兵到兰州以西去打猎。然后,散开头发做突厥人。要是能够成为阿史那思摩部下的一个高级将领,那才真算没有白活一场。”当时,阿史那思摩归顺了唐朝,被李世民任命为高级官员,并立为突厥人的首领。

承乾的作为可以理解成是恶作剧,可以看作是不成体统,唯独不能被说成是愚蠢。事实上,将他的举动,看成是反叛期中的年轻人,对官场及主流文化中虚伪、道貌岸然的反动与厌恶,希望生活得更加真实、更加随意,倒可能更贴近事实。

但有几件事情显然超出了青春反叛期的限度,让李承乾惹起了众怒。

当时,李世民为太子配备的老师、臣僚,都是最为德高望重的一时之选。有一位老先生多次批评劝谏李承乾。李承乾厌烦透顶之余,恶向胆边生,竟然派出两个刺客准备杀掉他。不料,这两个刺客倒比派他们的人还懂道理。半夜,他们摸到老先生家里一看,名望、地位如此之高的老先生,竟然住在茅草房里,而且家中室内简朴得几乎家徒四壁。两个刺客无论如何不愿下手杀这样的人。

另外一位老先生的运气没有这么好。李承乾派去的人夜里在半路上截住了他,凶手用马球杆猛击老先生的头部,差一点就把他打死。

汉王李元昌是李世民的同父异母弟弟,史书记载说,此人孔武有力,擅长骑射,走的是勇猛一路,却也是皇亲国戚中常见的纨绔子弟。此类人最典型的做派,就是全然不把国家法令制度放在眼里,认为那些条文是用来管老百姓的,和他们没有关系。因此,特别胆大妄为,多次被李世民痛斥,心里怨气不小。

他和李承乾的关系特别好,回到首都时,常常就住在太子东宫。两个人经常在一起玩打仗游戏。他们把部下分成两拨,穿上铠甲,拿起竹制的长矛,真的布阵对打。凡是不认真作战者,就把他们绑在树上打,以至于有人被打死。承乾说:“如果我当了皇帝,明天就在宫里设置万人营阵,那该多好!到那时,我想干吗就干吗,有谏阻我的,就杀掉他,杀他个几百人,大家就都老实了。”至此,这小赤佬差不多从一个反叛期青少年,转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少败家子。一般说来,在中国,这种转变经常很容易完成,只要家中在权力或者金钱两方面拥有任何一项,再加上无原则的溺爱就足够了。

让李世民对承乾感到失望的,可能是“称心事件”。

太常寺是国家最高礼乐部门,里面有一大批从事歌舞表演的文艺工作者,其中有一个少年男演员,长得很漂亮,且能歌善舞。李承乾对他非常着迷,“特加宠幸”,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称心”。两个人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成了标准的古代断背山。古代这种事情很多,所以,古人能理解,也就很宽容,并不像今天这样大惊小怪,一般古书上所称相公癖,或者断袖癖的,大体即属此类。李世民却无法宽容,他知道后,极为恼怒,下令将称心处死,将承乾身边几个装神弄鬼的大师一并杀死,并用极为尖酸刻薄的语言,连挖苦带痛斥,把李承乾修理得体无完肤。

承乾遭遇重创,伤心兼怀念不已。他在东宫专门辟出了一个房间,制成真人大小的称心雕像供奉在里面,雕像前摆着偶人车马,每天早晚祭奠,承乾常常一个人在里面徘徊流泪,并在自己的宫苑中,为称心修建陵墓,树碑立传,追赠给他官职。可见,这承乾是动了真情,且用情够深够专。

承乾患过脚病,后来不良于行,走路很困难。对于一个大国君主来说,这显然是有碍观瞻、有损威仪的。历史上,时不时会有皇家子弟因为此类生理问题,被排除到了最高权位候选人的考虑范围之外。如今,再加上承乾诸多失德的举动,遂令他的地位变得高度敏感微妙。而他的弟弟李泰,则暗暗生出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李泰是李世民的正妻长孙皇后生的第二个儿子,是李承乾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在李世民所有儿子中排行老四,从小喜欢读书,善于诗文,多才多艺。后来,李世民自己曾经说过,确实非常喜爱这个儿子。所以,除了被封为魏王之外,还授任了一连串极为显赫的官职,比如扬州大都督、左武侯、大都督、雍州牧、左武侯大将军、鄜州大都督、遥领相州都督等等。史书专门写了一笔说,每授予一个新官职,以前的老官职还仍然如故,由他兼任。

对于李泰来说,最重要的还不在于这些官职,而在于李世民允许他在魏王府中开设文学馆,随便他召引学士。这就不能不让人联想到玄武门之变,联想到秦王李世民开天策上将府、设置文学馆的往事,联想到民间称之为“登瀛洲”的、著名的十八学士。

李世民成功发动玄武门之变,与他的赫赫武功远远超过他的太子哥哥有关。李泰生活在和平时期,没有可能通过战争建功立业,却可以通过文化盛事来确立自己的地位。事实上,他也确实为中国文化贡献了一件相当漂亮的工作:修撰了到那时为止中国最好的综合地理著作《括地志》。这部大书共有五百五十卷,有极高的史料和学术价值。到南宋年间,在大唐的不肖子孙手中亡佚失传。即便如此,其零星片段仍然以非常高的频率被后人引用,到今天收集整理出来的,尚有十多万字。与这部书相比,今天许多掏政府腰包的“文化工程”,只是在为官员、掮客、废品站和造纸厂制造效益;看看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上成堆未开包的新书,你就知道,基本可以将这些“某某文化工程”,重新命名为“某某垃圾制造工程。”

贞观十二年,李泰的顾问告诉他:自古以来,贤王召集文化人著书立说,都会成为人间佳话、历史美谈。李泰欣然接受。李世民则欣然批准,于是,李泰开始组织修撰《括地志》。贞观十四年,李世民临幸李泰在延康坊的住所时,特赦雍州、长安两地死刑犯以下的罪犯,豁免延康坊居民当年的赋税,赏赐了李泰身边的几乎所有工作人员。这个举动相当不同寻常。

贞观十五年,《括地志》完成,李世民下诏秘阁收藏,赏赐李泰一万匹绢帛,参与修撰工作的人们也都受到奖励。有资料说,此时,李泰每个月得到的钱、帛、物料等超过了太子的东宫。李泰很胖,史书称其“腰腹洪大,趋拜艰难”,李世民特别下令允许他乘坐小车到朝堂。在其当时,这是一项极为特殊的优待。史书强调说:“其宠异如此”,李泰“宠冠诸王”。

在中国官场,嗅觉灵敏是极要紧的生存技能。李泰身边很快就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有级别很高、几乎达到副宰相一级的人物为他奔走,使用珠宝结纳朝中重臣,散布李泰聪明,是最高权位合适的接班人等等。这些消息传到李世民耳边,他“隐而不言”,并不追究。由此,围绕太子名位,李承乾、李泰暗中“各树朋党”,渐渐形成兄弟二人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

称心事件发生后,承乾认为是李泰在背后使的坏,心中痛恨不已。有一次,他派人伪装成李泰身边的工作人员,给皇帝送去一封信。李世民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揭发李泰的隐私和罪状。李世民下令,火速去抓那个投书人,那人已经不见踪影。当时,承乾尽管知道李世民对自己已经十分不满,但似乎并不特别买账,以身体欠佳为由,动不动就是几个月不上朝、不露面。同时,私下里养了刺客纥干承基等一百多个壮士,意图寻找机会杀掉李泰。

李世民曾经杀过两个名气很大、地位很高的功臣,一个是张亮,一个是侯君集。

玄武门之变前,李世民曾经派遣张亮,携重金前往洛阳做防变准备,是李世民身边的重要骨干。后来,几位算命大师认为他的命贵不可言,被忽悠得找不着北,遂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深坑,结果,被李世民处死。

侯君集很早就在李世民的秦王府工作,几乎参与了李世民身边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是名副其实的开国元勋,也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在李世民发动的玄武门之变中,曾经出过大力。高昌国也就是今日的新疆吐鲁番地区,是他率军征服的,功劳很大,当时的职务是兵部尚书,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长。但是,平定高昌之后,他自己私吞了很多奇珍异宝,导致部下们成了一伙无人能够约束的、打家劫舍的强盗,造成了不小的恶劣影响。结果,受到弹劾,被抓进监狱接受审查。后来,李世民衡量来衡量去,认为他功劳大于过失而宽免了他。当时有人告诉李世民:侯君集自负而浮躁、志大而智小,早晚会惹出大事。李世民颇不以为然。

侯君集的女婿贺兰楚石是太子东宫的侍卫,太子知道侯君集因为高昌事件牢骚很大。于是,几次通过贺兰楚石将侯君集召进东宫,向他请教自保之道。侯君集劝太子的话很含糊,但核心意思很明显,显然是鼓励太子,不妨也来一次玄武门之变。侯君集举起自己的手对太子说:“这么好的一只手,该为太子殿下使用了。”他警告李承乾,当心重蹈隋文帝杨坚废黜太子杨勇的覆辙,如果皇帝召你进宫,你一定要小心戒备。这句话的含义,显然已经超出了隋文帝杨坚与杨勇父子的范围,深层涵义实际上是在用玄武门之变来暗示和警告李承乾。史书记载说,“太子大然之”——承乾深以为然,给了侯君集很多钱财珠宝,并拿出重金在首都及皇宫警卫部队高级将领身上下功夫,让他们注意皇帝的举止,随时报告皇宫里的风吹草动。 (以上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太宗贞观十七年)

隋文帝杨坚废黜太子杨勇,是一件重大历史冤案,不但对当事人,而且对隋朝国运、唐朝的发展都产生了极为巨大影响的事件。事件发生在公元600年即隋文帝开皇二十年。历史无法假设,否则的话,甚至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假如这件事情没有发生的话,可能就不会有唐朝的出现,也不会有什么李承乾来做这个太子。到李承乾生活的时候,这件事情仅仅过去了三四十年,是隋唐之际给当时人们留下极深印象的最重大历史事件之一。如果要勉强类比一下的话,大约和几十年前的林彪事件对人们的震撼堪有一比。

杨勇做了二十年左右的皇太子,应该说在这个位置上表现得还不错,当时的声望也不可谓不高。他被废黜时,他和他的所有儿子全部被废为庶人,并被交给新太子杨广看管。最后,杨勇死在他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杨广手里。

隋朝杨家皇室与唐朝李家皇室血缘关系极为紧密。废太子杨勇、隋炀帝杨广和唐高宗李渊是一对同胞姐妹生的姨表兄弟,是李世民的舅舅,是如今大唐太子李承乾的舅爷爷。发生在隋朝皇室中的骨肉相残,对于已经做了十五年太子的李承乾来说,乃是真正的前车之鉴;更何况他父亲发起玄武门之变,杀死一兄一弟之后才夺取的皇位,对此,他肯定是点点滴滴记在心头才对。

那位汉王李元昌也劝承乾当机立断,史书记载说,他曾经对李承乾讲过相当凶狠的话,大约就是鼓励承乾学习学习自己父亲之类。李元昌的追求很明确:“前些天,皇帝身边站着一个美人,琵琶弹得很好。事成之后,希望能够得到她。”史书记载说,承乾很痛快地答应了这个不算过分的请求。并且,他可能也确实准备当机立断了。

中国历史上,房玄龄、杜如晦是一代名相的典范,房谋杜断是为千古佳话。如今,杜如晦的儿子杜荷加入到了承乾的阵营,他为承乾谋划兼决断的方案是:向皇帝报病危,皇上必会前来探视,届时,自然落入掌握之中。从这个方案看,杜荷对李世民颇为了解,这个方案可行的程度相当高。

他们还有另外一套备选方案:即引兵由太子东宫出发,进入一墙之隔的皇宫大内,发动一场真正的兵变。之所以敢于拟定这样一份大胆的计划,是因为有一位名叫李安俨的将军加入了李承乾的阵营。

李安俨是负责皇宫警卫的高级军官。说起来,此人倒真算得上是个异数——他原本是李世民的哥哥、原太子李建成的心腹。玄武门之变中,李建成、李元吉兄弟被杀,这位李安俨为李建成拼死力战,令李世民极为欣赏,认为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因此,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将他收拢到自己身边,让他负责皇宫的安全保卫工作,像真正的亲信一样对待他。如今,李安俨“深自托于太子”——和李承乾交往极深,差不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太子。这可能是李承乾对于发动玄武门之变信心满满的重要原因。

史书记载说,这些参与太子李承乾兵变夺权计划的人们用刀子割破手臂,拿布巾揩拭鲜血,然后把血巾烧成灰,和在酒里共同饮之,以此立誓生死与共。然而——

恰在此时,李承乾的一个同父异母弟弟齐王李祐莫名其妙地造起反来,使我们再也没有机会验证他们这些方案的可行性了。

原因是:首先,李祐造反被平定的速度太快;其次,李祐把承乾部下的骨干纥干承基牵连了出来。在承乾手下,纥干承基是一个重要的“死士”,是刺杀魏王李泰的负责人,很有可能还有更加重要的使命。比如,就像当年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时的尉迟敬德,不但要帮助李世民干掉他的一兄一弟,还要负责看住李渊,以武力胁迫李渊给予李世民合法地位。

据说,李祐造反的消息传来后,李承乾还曾经对纥干承基等战友们说:“我这东宫的西墙离大内只有咫尺之遥而已,这才能和诸位一起成就大事,哪里是那个李祐能够比拟的?”

不过,此时已经一切都无从谈起了,李承乾的“死士”纥干承基为了活命,把承乾们的打算一股脑儿全都抖了出来。就此,承乾的“玄武门之变”还没有发动就流产了。死士纥干承基不但保住了一条命,还得到了一个不算太低的官职与很不错的待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很快就会看到,纥干承基给后来的变节者、背叛者、告密者、嫁祸于人以求自保者做出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以上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七,太宗贞观十七年)

李世民把侯君集带到自己面前,对他说:“我不想让那些刀笔吏侮辱你,我想亲自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起初,侯君集不肯承认,后来,他的女婿贺兰楚石出面对证,一下子把侯君集证死。侯君集沉默了。李世民对重臣们说:“君集是有功之人,我为他求个情,留条活命吧。”在场的人们全都认为不可。李世民对侯君集说:“就此与君诀别,今后只能在凌烟阁上看你的画像了。”说完,李世民泪流满面。史书记载说,侯君集“自投于地”,可能就是五体投地、用头撞地的意思。当时,人们情绪到达极点、又没有办法抒解时,经常会使用这个动作。

李承乾获罪之后,魏王李泰每天进宫侍奉李世民,李世民答应将立他为太子。长孙无忌坚持认为,应该立晋王李治。李世民对大家说:“昨天,青雀扑到我的怀里说:‘我今天才真正做了陛下的儿子,就像再生之日一样。我有一个儿子,我死时将为陛下把他杀掉,把皇位传给晋王。’人谁不爱自己的孩子?我听他这么说,心里很疼他。”青雀是李泰的小名。

在这关键时刻,褚遂良站出来说了一番很激烈的话:“皇帝您太离谱了。请您仔细想想,别一错再错。哪里可能有这种事情?您千秋万岁之后,魏王拥有天下,会杀掉儿子传位晋王?!过去,您既然已经立了太子,却又宠魏王,待遇甚至超过了太子,所以才造成今天的大祸。前事不远,足以为戒。您要是一定想立魏王,就必须先把晋王处置了,才不会再出事!”

李世民说:“我做不到!”然后,哭着离去。

在这波诡云谲的时刻,聪明一世的李泰干了一件糊涂事,他对李治说:“你和汉王李元昌的关系那么好,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愁?”李治一听,吓坏了。当时,他正要到李世民那儿去,被他哥哥吓得以至于来到李世民面前后,很长时间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世民很奇怪,一再追问他出什么事情了。他把李泰的话告诉了李世民。李世民愣住了,开始后悔答应立李泰为太子。

随后,李世民召见了李承乾。承乾对他说:“我已经贵为太子,还有什么可求的?我是被李泰逼得没有办法了,才向人请教如何自保。仅此而已。现在您立李泰为太子,正好落进他的套儿里了。”这番话,可能对李世民的震动很大。后来,他将李治立为太子,并将“太子名位绝不可落入钻营者手中”定为大唐皇家的祖宗家法,可能都与承乾的这番话大有干系。

事实上,这里已经碰到了中国政治文化传统的核心问题,即国家最高权力的传承、监督与使用的问题,公共权力私相授受,从而私有化的问题,在我国至今都没有找到妥善的解决之路。应该说,李世民顶多只能算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了而已。司马光评论说:“唐太宗为了杜绝祸乱,不把天下名位授予自己喜爱的孩子,可见是一位有远见的政治家。” (以上事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一百九十七,太宗贞观十六年—十七年) 这个评价很有可能言过其实了。

李承乾被废黜后,迁到黔州居住,两年后死去,时年约二十七岁。李泰被贬为东莱郡王,迁到均州居住,九年后去世,时年约三十三岁。

公元643年即贞观十七年四月,李世民立李治为太子。他的考虑是:如果立李泰,则李承乾和李治可能都会有危险;如果立李治,则李承乾和李泰都会比较安全,因为,李治虽然能力差一些,但心地仁爱厚道。

事实证明,李世民大错特错。他的这个决定几乎把他的兄弟、姐妹、子孙统统葬送干净,差一点就把大唐帝国也葬送掉。当然,这是后话。

就这样,李承乾、李泰鹬蚌相争,两个亲哥哥死掐到最后,皇袍从天而降,落到了差不多完全隔岸观火的弟弟李治身上。在这场围绕国家最高权位展开的生死战中,渔人得利的不仅仅是李治,还有他深爱着的那个女人——当这个女人陷入水深火热般的境地时,这一袭皇袍加上李治的爱情,将她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并随之成为整个帝国备受瞩目的政治新星。

就这样,随着李治走上前台,武则天也一同走上了不可逆转的中国政治与历史舞台。 vbOgIqYALN5UeofoRzq/0pWIHvEMUhQRAYMK5dIRbps1nZ9EPis+NU3dTBVl2S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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