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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虚幻:大唐风度与武则天的前世今生

武则天,生于公元624年,即唐高祖武德七年,也就是大唐帝国创建后的第七个年头;死于公元705年,即唐中宗神龙元年。在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帝制时代里,产生过大约三百多位帝王,武则天是唯一的一位女性皇帝。

这位女皇帝享年八十二岁,其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影响甚至主导中国社会生活与发展的时间,长达半个世纪。在此之前,大唐帝国从创建,经过贞观之治,医治战争创伤,社会经济文化渐次得到恢复;在此之后,武则天死后七年,是为唐玄宗开元元年,从此,中国人最引以为骄傲的大唐盛世降临。

仅仅从这样几个时间节点中,我们就可以清晰地看出,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上承李世民贞观之治,下启唐玄宗开元天宝盛世,堪称大唐盛世最重要的开创者与建设者之一。从这样的视角看过去,任何谈论大唐盛世,却将武则天排除在外的作法都不可能是公正的,也一定会是支离破碎、无法自圆其说的。

从黄仁宇先生的历史叙述中,我们可以知道,那个时代的长安,气魄宏大,东西长约十公里,南北阔约九公里,其市区面积八倍于今天西安市古城区 (明城墙围起来的部分) 。其城市中心的南北主干道,长近十公里,宽达一百三十米以上。走遍世界,可能都找不出如此宽阔的阳关大道。

当时,来去如风的突厥铁骑,在唐朝大军面前溃不成军,其剽悍勇武豪迈淳朴的元首甚至成了大唐军队的俘虏;

当时,远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恒河边上的印度王子不远千万里向大唐天子表达自己的敬意;

当时,一个阿萨密的篡位者被押解到大唐首都来接受审判;波斯国的国王需要大唐皇帝的任命;

当时,长安城里熙熙攘攘,来自叙利亚、阿拉伯、波斯、伊拉克、印度、尼泊尔、越南、日本、高丽、西域与中亚的外交使节与商人络绎不绝于途,国子监亦即国立大学,坐满了来自这些国家的留学生;

当时,雄鸡报晓,天下归心,万方乐奏有于阗。大唐天子被众多不同民族的首领心悦诚服地尊称为天可汗。

直到今天,日本女子的传统发型、传统服饰、室内布置、物品装饰、围棋、书法,乃至奈良京都的城市风貌,甚至朱雀门与朱雀大道的名称,都是直接从大唐长安拷贝过去的。

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直到一千多年以后,我们还愿意为之感动、为之泪流不已的时代。那个时代成就了我们族群的光荣与梦想,哪怕后世再也没有重现过,我们仍然在心底里知道,我们的身上曾经流淌着高贵而又高傲的血!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负,“他日不羞蛇作龙”的志向,“宁可直中取,不在曲中求”的气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情怀,“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傲,胸襟与眼界,气概与情怀,光荣与梦想,激情与担当,渴望建功立业,弥漫在整个社会每一个角落的英雄主义浪漫情怀,这一切,绝不鼠目寸光,绝不鼠肚鸡肠,绝不虚假伪善,构成了我们所说的盛唐时代大唐风度的基石。

那个时代的风姿,可以从文学作品中得到直观的感受——

大雪漫天地,胡为仗剑游?

欲说心底事,同上酒家楼。

如此豪气冲天的诗句似乎只能出在唐朝。

放在其他时代,不要说仗剑游,你家里有把菜刀恨不得都算犯王法,需要登记造册实名制购买!委琐弱智到了这步田地,想要从中寻觅出像模像样的男女来,可也真是近乎痴人说梦了。

这就是大唐风度。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你能想象其他任何时代,中国文人笔下涌出这样的侠肝义胆吗?

看看场面上的猥琐角色们,明明一个个风月男女,却左看右看一副高大上派头的装模作样;说起来个个的光鲜亮丽,虚张声势中却费好大劲儿也掩不住那满腹风尘浑身风骚。回到大街上,这才发现庙堂上、人世间兴高采烈投机钻营的到处都是此类人物。让人完全无话可说,却又欲罢不能。

再来看一首唐诗:

日出扶桑一丈高,
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
磨损胸中万古刀。

古人云:胸中小不平,酒可以销之;世上大不平,唯剑方可削之。倘若世事动不动就要弄到非用剑不可的地步,这个民族的智商与文化就实在需要重新打量了。话说回来,除了唐诗,你在其他任何地方可曾见到过用万古之刀比喻胸中情怀的么?雄奇险峻如斯,找遍古今中外,也只有在唐诗中能够看到。

这就是大唐风度!

这里提及的,还仅仅是唐朝诗人中的二三流人物,倘若真的请出李白来,那此篇文章该是如何了得?——“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找找看,好好找找看,打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何曾有过第二人这样书写自己的简历?

有证据显示,李白一生都在做三个梦:

第一梦,“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做梦都想做个“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超级侠客。事实上,该人青年时代还真的这样生活过,一掷千金,无比豪爽,结果,留下一个谜团——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令人信服地说明,诗人那么多钱究竟是哪儿来的?而且,此人可能真的负有人命案子在身上;

第二梦,“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李白极度自信,他从心底里相信,只要自己出将入相,便一定能在谈笑间开创出千古第一盛世来。可惜,虽然“曾令御手调羹,龙巾拭吐,贵妃捧砚,力士脱靴”,之后,却也只能悻悻而去。一声拜拜,便长离帝都,飘然而去。飘逸固然飘逸,不如意也是真的;

第三梦,“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太上老君和我聊天,亲手为我李太白打开直入天宫的大门。上天入地,白日飞升,成为真正的神仙,而不是什么“谪仙人”。为此,李白还真的多次钻进深山老林寻访神仙,为此,着实花费了大把美好时光。

其实,就李白一生来看,他实在是已经如神如仙了。他的梦,他的诗,他的我行我素,他的一意孤行快意人生——Oh,My God!拜大唐所赐,中国五千年岁月,毕竟唐朝还培育出了这样一个人物。从李白开始,伟大的唐朝诗人可以罗列出一串长长的、比任何一个时代都多得多的名单。那如诗如画的江山,如梦如幻的情怀,如歌如泣的人生故事,哪里是几支秃笔几本小书能够穷尽?为此,即便生活在一千多年之后,即使生活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无比沉重,我们却仍然对唐朝充满感恩之情。

按照陈寅恪先生的考证,李白、白居易身上可能都有浓重的中亚地区胡人血统,甚至说不定根本就是胡人家的孩子。想想看,长得就和中国民间两大门神之一尉迟恭一样,高鼻深目,须发浓密,一部辉煌的大胡子,很像今天巴基斯坦、阿富汗一带居民。甚至说白了,他们的长相很有可能和本·拉登颇有几分相似。SO WHAT?那又怎样?那丝毫不会妨碍我们对他们的热爱与尊敬,丝毫不会妨碍我们从牙牙学语时起,就在背诵、歌咏他们的诗歌中长大。

大唐的胸襟,雄浑阔大,无比的包容与开放,无比的从容与自信,让人时常神游八极——从躯体到心灵,得有什么样的雄劲强大,方才挥洒得出这样的气度呢?

可见,写唐诗者不是一帮子小鼻子小眼儿的角色,同样,要想真正消受、承继那些诗的意蕴,怕也不是小肚子小肠们能够做到的。

而这,就是大唐风度。

史书记载说,有一伙强盗,打劫时,得知被打劫者是一位名叫李涉的诗人。结果,强盗们一声呼啸,只要李涉为他们写一首诗,他们不但不劫财不害命,还要倒贴酒肉,为诗人洗尘、壮行。

这样的故事,你可曾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任何其他时代见过?

有一位需要宣慰部队的将军,向社会征聘文艺工作者。听说此间有一名妓,遂礼请其出山,参与是次慰问演出。将军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名妓询问了其他应聘者的情况后,相当傲岸,表示:“我是可以歌诵白学士《长恨歌》的,你们怎么可以将我和她们那些人同样看待?”史书记载说,将军欣然同意提高这位歌舞伎者的待遇,仅仅因为此人能够表演白居易的《长恨歌》。

那年月,就连文人做贼都做得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绝无后世孔乙己般的猥琐无用。譬如,前面谈到的那位将思想感情比喻成万古之刀的诗人,名叫刘叉。——后世心灵敏感柔弱的小资们,听到这名号可能都会心理不适——此人仰慕韩愈,前去拜访,希望投到韩昌黎门下读书长进。韩老师读了该人几篇诗作后,欣然接纳,以为自己碰到了一位可造之材。

不料,近距离亲密接触后,不是韩愈是否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而是这位刘叉对于不但享有高位且具雷鸣般美誉盛名的当代大儒韩愈老先生,越来越看不上眼,越来越不耐烦。情形大约与我国社会的一个通病有关:一般说来,越是地位高、权力大或名头响亮的人物,便越是只能远看不能近观,更不可亵玩;原因不在于他们有多么神圣,恰恰相反,乃是因为在所谓治史宜粗不宜细并“为尊者讳”的狗屁传统下,此类人物名与实之间、言与行之间常常差距颇大,离得越近,其气味便越令人难以消受。

结果,到最后,那刘叉竟然“持愈金数斤而去”——拿了韩愈的几斤黄金便扬长而去。非但如此,还大言不惭地宣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反正这钱是给死人拍马屁得来的,不如拿来给尊敬的刘叉先生养老。

古代的墓志铭,相当于今天追悼会上的悼词,确实是专门用来拍马屁的,距离真正人品、人性意义上的盖棺论定,相去不是一般的远。据说,韩愈大师撰写的墓志铭,市场行情极佳,不但收费标准当世第一,且常处于供不应求之状态,属于天生的饥饿营销,花大价钱、托关系、走后门都不一定能排上档期。

就这样,大开大阖,敢作敢为,敢爱敢恨敢担当,千锤百炼无坚不摧,却又满腔诗歌般的浪漫情怀。这,就是唐朝,就是大唐风度。

我国民间有五女闹唐一说。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应该是武女闹唐。考证此说之确切所指似乎没有多大意义。但是,唐朝气象万千,乃是我国妇女最为风姿绰约、女性地位最是崇高、令人心仪的美丽女子层出不穷的时代倒是真的。

与任何其他时代比较起来,唐朝女性不同凡响乃是毋庸置疑的,她们一般活得舒展大气健康明朗,甚至激越奔放豪侠仗义,更甚至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在我国迄今为止的所有朝代中,唐朝的女性最是辉煌耀眼。其标志性人物就是我们这部作品的主人公——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女皇帝——武则天。

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公主差不多都出在盛唐时期:平阳公主、文成公主、高阳公主、太平公主、金城公主、千金公主、安乐公主、咸宜公主等等。她们活跃在政治或社会舞台上,上演了许多煞是好玩的精彩故事。今天的许多地名,譬如娘子关、金城、日月山、倒淌河等等都与唐朝这些不凡的女性有关。

中国文化传奇中著名的奇女子也大都出在唐代:红拂、谢小娥、红线、聂隐娘,其慷慨仗义不让须眉的侠骨柔情,足以令任何时代的读者一唱三叹荡气回肠。

那时的妇女们离婚、改嫁、再离婚、再改嫁,休了老公再挑个丈夫,不同辈分之间互相嫁娶,嫁娶不同辈分的祖孙几代人,拥有情人,拥有不止一个情人,拥有不同辈分的几个情人,几位女士甚至不同辈分的几位女士公用或者转让一个情人,等等,在当时的社会里均为公开的秘密而见惯不怪。那时,从没听说过贞节牌坊之类大义凛然却又灭绝人性、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就连妓女们也是如此令人神往:小说中的飞烟、杨娼、霍小玉、李娃,现实生活中的关盼盼、鱼玄机、薛涛、李季兰似乎都比后世的同行们来得风雅、多情、舒展、富有才华、也更加有人味儿。她们活得真实,活得硬朗,绝少假模假式。读一读《李娃传》,你会发现,这样的女子不论放在什么时代,都无比地高端、大气、上档次!平心而论,的确没有什么任何其他时代的女子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仅仅在武则天生活的前后一段短暂岁月里,我们就会看到一连串不同寻常的女士,在大唐政治与社会舞台上搅起一阵阵变幻风云。譬如,长孙皇后、王皇后、萧淑妃、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武则天的儿媳妇唐中宗的韦皇后、武则天的孙女安乐公主、曾孙女咸宜公主、武则天的心腹近侍上官婉儿、与武则天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千金公主、武则天的侄孙女唐玄宗的武惠妃、武则天的孙媳妇兼曾孙媳妇杨贵妃,再加上武则天的重孙媳妇唐肃宗的张皇后。就连一个宫中侍女韦团儿都敢暗恋皇帝并公开叫板,从而在帝国政治舞台上掀起真正的滔天大浪。粗粗算来,短短几十年间,加上武则天本人,已经有了十几位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不同寻常的深切印记的女性。

由此看来,究竟是五女闹唐还是武女闹唐已经并不重要,可能仅仅是说书艺人们的一个噱头而已。重要的是,这批特出的女性相当密集地出现在社会生活前端,对大唐历史施加了不小的影响。这种景象在唐朝之前从来没有过,在唐朝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和武则天的故事、杨贵妃的故事一样,成为我国历史上经久不衰、具有顶尖级趣味的话题。令人惋惜的是,大约和当代文化人的猥琐低能有关,这些仅仅被看成是历史上一种相当个人化的偶然。

其实,这一切,全部可以用一个词形容之,就是——大唐风度。

不必谈论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的唐诗了,仅仅将文学史上唐人小说拿来和宋元明清民国本朝同类作品做个比较,你就会沮丧不已地发现:都说历史在进步,怎么我们的社会却是反着的?越往后来便越猥琐、越龌龊、越残暴、越下流,那曾经普照天下的公道侠义、阳光激情,到明清以后竟渐渐趋于绝迹,越来越蜕变成阴狠、凶残、狡诈、虚伪和贪婪。到最后,就连拯救家国、整治贪官都要靠赛金花、小凤仙之辈和小二小仨儿们了,连个江洋大盗都生不出,到处都是些偷鸡摸狗、一被抓住先尿裤子的鼠窃狗偷之辈。据说,文学是社会生活的镜子。难怪有人将一部中国文学史涮之为“中国文学恶心史”。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社会史呢?政治史呢?那些曾经创造出大唐盛世的英雄祖先们,他们倘若在天有灵,俯视着今日华夏大地,可能会大惑不解:这么一窝窝蟑螂跳蚤一样在庙堂与场面上蝇营狗苟的人,难道真的是我们的后代?

事实上,隋唐时代的舒展开阔、浑厚大气,唐朝人的矫健豪迈、率真奔放在中国历史上均属绝无仅有。这种情形显然和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的民族大碰撞密切相关,和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相互融合相互哺育密切相关。

生活在亚洲腹心地带的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女真等游牧渔猎民族,在文化上与农耕民族汉族之间有着极其巨大的差异,是几乎完全不同的两种异质文化。隋唐国家的创建者们是一批混合了汉族、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多种血统与文化的“杂种”。这是一批中国历史上顶级能干的“杂种”!只要不是脑子进水,稍微仔细一点儿,将魏晋之后所谓“五胡乱华”之际,南北朝——即南朝的宋、齐、梁、陈,北朝的北魏及东魏-北齐、西魏-北周的社会文化发展做一个对比,便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隋唐大时代中看出这种文化碰撞与融合的宏伟涵义,看出这批超级“杂种”们的雄奇与伟大。

从这个意义上说,前面谈到的所有舒展豪迈的故事,所有雄浑大气的社会氛围,武则天先嫁给父亲、再嫁给儿子,我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出现在这个时代——中国历史上具有出色政治才能和强悍性格的女性并不少见,却只有一位武则天能够堂而皇之地登上皇位,显然都不能被看成是偶然;后来,杨玉环先嫁给唐明皇李隆基的儿子李瑁成为寿王妃,再嫁给父亲李隆基成为杨贵妃,并上演中国社会最为跌宕凄恻的爱情故事,当然同样不是偶然。她们的故事,她们的事迹,只有可能出现在伟大的隋唐时代,只有可能植根于不同血统与文化相互碰撞、相互融合的土壤之上。中国其他时代过去从来没有、后来再也没有造就出相同或类似的社会环境与人物,原因端在于此。一句题外话是,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后的未来时日里,中国可能会再次出现此种氛围与人物,甚或更加精彩,着实也未可知。因为此次文化碰撞与融合的剧烈、深刻程度,绝不亚于以往,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时代。

在这批新时代的新新人类、新新女性中,领袖群伦的人物毫无疑问当属武则天。

豪迈大气、残忍凶暴、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政治才干,她的品性、她的作为与她的时代密切相关。

因此,武则天前无古人而或许会后有来者。

既然如此,让我们走近这位女士,对她的前世今生做一番细细的打量如何呢?

武则天的父亲名叫武士彟 (音约) ,是山西文水人。史书记载说,此人以贩卖木材致富,家中极有钱,是当地著名的富商。他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广交朋友。唐高祖李渊没有起事之前,奉命在汾、晋地区组织过军事行动,曾经住在武士彟家里,受到了不错的接待。想必武士彟在交际应酬方面滴水不漏和长袖善舞的经营能力,给李渊留下了深刻印象。是故,隋炀帝任命李渊为太原留守,令他成为极为重要的一方军政最高长官之后,他立即将武士彟任命为行军司铠。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类似于今天军队的装备部门。以李渊的才略,大约不会仅仅因为武士彟曾经是个不错的居停主人,就让他走上如此重要的领导岗位。

此后,武士彟广交朋友的嗜好和左右逢源的交际应酬能力,的确表现得相当出色,不但令他自己得分不少,也扎扎实实帮了李渊大忙。

出任太原留守不久,李渊和李世民父子就开始极为隐秘地招降纳叛、招兵买马。当时,武士彟没有进入李渊集团的核心决策层,并不清楚李渊到底想做什么。但这位商人出身的后勤军官天赋极高,显然具有非同一般的政治嗅觉和天才的投资、经营理念。

时值天下大乱,四处狼烟,确实有许多人投身乱世,包括一些出身门第极高的人。然而,愿意为隋家天下看家护院的人也不在少数,而更多的人,则在观望之中。在这种情形下,武士彟却敢于劝告李渊:不如起兵,与天下英雄逐鹿中原。并且悄悄给李渊送来兵书与符瑞。须知,在当日,单凭这一条,就担上了不止一个人掉脑袋、很有可能要灭族的血海般干系。李渊何其老奸巨猾!他对武士彟说:“在这个问题上千万不要说的太多。送兵书这么违禁的事情都敢做,你的雅意我铭记在心。咱们苟富贵无相忘。” (以上事迹均见《旧唐书》卷五十八,列传第八,武士彟)

当时,武士彟表现得确实长袖善舞,在与李渊眉来眼去的同时,和其他人等也打得火热。从史料上看,他和王威、高君雅的关系很不一般。这二位是李渊的副手,位高权重,既受隋炀帝信任,又很效忠隋家天子。他们对李渊招降纳叛的诡秘行径颇不以为然,认为李渊身边有几个不清不楚的人,在太原城里招兵买马,犯的都是死罪。于是,悄悄来和武士彟商量,准备将他们捉拿起来拷问。武士彟吓唬他们说:“这几个人都是李渊的座上宾,你们要是这么干的话,一定会惹出大麻烦。”吓得这两个人犹犹豫豫,一直没敢动手,直到李渊准备完毕,将他们二人一举干掉。

另外一个叫田德平的中高级军官,是武士彟的同事,也觉得李渊重用的几个人鬼鬼祟祟很不正常,想要举报他们,敦促王威、高君雅立案调查。他对武士彟说了自己的想法,征求武士彟的意见。武士彟给出的则是另外一套说辞:“太原城里谁是老大?李渊呀。王威、高君雅不过是李渊下边的摆设,他们能成什么事儿?”田德平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遂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在关系到身家性命的问题上,人们愿意来和武士彟商量,可见,此人不是等闲之辈。

李渊起兵后,武士彟被任命为大将军府铠曹,为军需物资后勤保障方面的负责人。从实际情况推测,这不是一个能够耀武扬威扬名立万的岗位,却也是须臾不能或缺,并且特别适合武士彟出掌的一个职位,他以往成功的商人生涯想必对他的新角色帮助不小。进入长安后不久,大唐开国,武士彟被任命为光禄大夫,封太原郡公,这是一个相当崇高的官位与爵位,前木材商人武士彟一举成为新帝国的开国元勋级人物,不但是显赫的高级官员,亦已跨入高级贵族之行列。

有一天,当着众人的面,武士彟感慨万千,实在忍不住要给唐高祖李渊拍马屁,说:“我很早以前就做过一个梦,梦见高祖进入长安,做了皇帝。”

李渊嘲笑他说:“算了吧你。你那时和王威、高君雅打得火热,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根本就是一伙的。要不是看在你劝阻过他们的份儿上,我才懒得理你呢。现在看我成功了,就来说这种话拍马屁是不是?”从这样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二人之间关系亲近的程度。

此后,武士彟在帝国官场上顺风顺水,官位做到了工部尚书,爵位则从郡公晋位国公,为应国公,除了异姓王和大国国公爵位之外,差不多已经接近帝国贵族爵位的最高等级了。后来,被外放为地方官,历任利州都督和荆州都督,前者在今日四川,后者在湖北,均属于位高权重镇守一方的方面大员。 (以上武士彟事迹均见《旧唐书·武士彟传》)

奇怪的是,不论在京官任上,还是地方官期间,一二十年间,此人全然没有什么可资谈论的事迹,大约就是不招灾不惹祸,兢兢业业地工作,一门儿心思地安享荣华富贵罢。其间,唯一一件值得提上一句的事迹,就是他的第一任夫人去世后,据说,由唐高祖李渊亲自做媒,娶了第二位夫人。这位杨氏新夫人不但有着极为显赫的身世——身上流淌着正宗的隋朝皇家的血液,而且一口气为他生下来一连串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中的老二,更是在中国历史上都要大书特书一笔的,因为,此二丫头乃是武则天。

遗憾的是,当时,这个孩子实在太普通,与其他女娃儿比起来,看不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结果,就连她究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出生都没有准确记录。单单这生地,就有:1.并州文水 (山西) ,武则天籍贯于此似乎没问题,但生地和籍贯是两码事;2.京城长安 (陕西西安) ;3.陪都洛阳;4.江苏扬州;5.利州 (今四川广元) 等等多种说法,目前大家普遍认可:这丫头算川妹子。

另外一个遗憾是,这孩子长到十四岁了,都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贞观十年六月,李世民的夫人长孙皇后去世,从此,李世民开了色戒。第二年,他听说武士彟的二女儿美貌,便把她要进了皇宫。据说,从此以后,成为宫廷第六个等级姬妾的武才人,才算有了一个可能并非正式的称呼,曰:媚娘——妩媚的小姑娘。在此之前的名号,很有可能就是武二娘之类——就是武家二丫头的意思。

至于武则天这个名号,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以至于久远到了一代女皇八十多岁、即将告别人世时,才有了这个称呼。这只是一个称号,并不是名字。仅仅因为约定俗成,指向明确,大家习惯了这么叫,很方便,所以我们才在这里一直这样叫下去。

武则天童年时代的第三个遗憾是,这孩子太无足轻重,也没有什么特异或突出的表现,比如像司马光那样,七八岁时就能砸缸救人。因此,关于武则天如何度过的青少年时代,史书上几乎全无记载。

这种种情形,准确无误地表明:关于这孩子打小的一系列神异传说,都是在她做了女皇之后陆续出现的,因此全部可以归入到扯淡一类。

那些神话神奇得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其中之一,说是武则天妈妈洗澡时,一条金龙从天而降,盘旋在这位夫人身上,由此受孕并生下了一代女皇。和许多古代神龙见首不见尾故事譬如刘邦出生时的神话差不多一模一样,恶俗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拿肉麻做高雅,以无聊当有趣,大约指的就是此类一本正经的造假工程。让人更加起鸡皮疙瘩的是,中国人民还真的就吃这一套,一代一代乐此不疲地编造且信奉此类玩意儿,这才真正叫气数呢。

武则天当了皇帝之后,几则出自官方半官方记载的神奇故事陆续问世。平心而论,这几则故事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情节,更兼有细节,水平着实不低,民间无聊文人或地方官吏显然难有这样的修为。种种迹象显示,这些具有专业水准的天命作品,很有可能与宫廷豢养御用的官方专业造假文人有关。

用天命神话支撑统治的合法性,是世界范围内政治人物普遍采用的伎俩,在我国也久远到了无法考证的年代。用一句文绉绉的话讲,叫“神道设教”,意思就是用神灵意旨教育人民、震慑人民的意思;若用大白话说,就是装神弄鬼以售其奸,骗权骗名骗财骗色必居其一。

从史料上判断,唐高宗李治在世时,武则天的地位与威权一步一步升级:才人——昭仪——皇后——二圣决政——天后,这一切,基本是在李治的支持与默许下实现的,几乎完全看不到神神鬼鬼的天命神话。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是,帝国传统之下,天命所归的合法性在她的皇帝丈夫李治身上,武则天缺少这样的合法性。倘若没有李治的默契、支持和授权为其法理基础,她大约很难长期占据帝国政治舞台的中心位置。实事求是地说,到那时为止,她基本是在隋唐时代的文化氛围与制度框架内获取到的权力和地位。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关于她的天命神话都有可能帮倒忙,对她本人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杀伤力。因此,除了册封皇后时那一通满纸瞎话的皇帝诏书之外,史料中很少能够看到她本人在此方面的举动。她在毫不放松权柄的同时,可能在相当谨慎地绕开这个过于敏感的、特别容易授人以柄的话题。随着丈夫的去世,这种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第一则神话炮制出笼,据说是发生在武则天的婴幼儿时代。——牛刀小试。

在我国神秘主义领域,初唐时代有两个人名气极大。一位是李世民与李治时代的太史令李淳风,我们很快就能看到关于他的故事;另外一位名叫袁天罡,是位相术高明的预言家。唐朝以后一千多年,直到今天,许多神神怪怪装神弄鬼都喜欢攀扯上这二位。不过,到武则天当上皇帝前后,这二位大师级人物已经仙逝。

据说,袁天罡曾经在武则天家里住过一个晚上;当时,武则天还只是个睁着眼睛尿炕的小屁孩儿。袁大师看到武则天母亲的面相后,很吃惊,说:夫人骨法非常,必生大贵之子。看武则天的两个同父异母哥哥时,大师只是淡淡地说:俩小子长得不错,可以官到刺史;说武则天的同胞姐姐将会成为贵人,只是不利其夫。最后,穿着一身男孩子衣服的武则天被抱了出来,袁天罡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曰:“这孩子前途无量;若是个女娃,将会成为天下之主。” (见《太平广记》卷二百二十四,武后;《旧唐书》列传一四一,方伎,袁天罡) 熟悉武则天及其家族历史的人可以发现,这里所说的和实际发生的分毫不差。

这是关于武则天天命所归的第一则神话。

第二则神话就带有极其高的技术含量了,被牵扯进来的人物,除了主角没有什么太大名气之外,其他的都是如雷贯耳、如假包换的大人物,包括武则天的第一任丈夫、先皇帝李世民,还包括了前面提到的太史令李淳风。

公元691年即武则天天授二年年初,已经正式坐上皇帝宝座不到半年的武则天宣布给李君羡平反,恢复他的所有官职、爵位和待遇。 (《资治通鉴》二四〇,则天后天授二年)

一般说来,到武则天的时代,冤假错案和平反昭雪早就已经成为我国政治生活中的常态,翻翻史书,称得上比比皆是;在历史的悠久漫长和数量的庞大惊人两个方面,我国在此方面大约均可以当之无愧地名列世界之最。李君羡的知名度,在历史上并不高;在其当时也远不算显赫。——因此,一眼看上去,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CASE。然而,在这样的时刻,由武则天来做这件小事,却有着绝然不小的意义,特别地意味深长,特别地耐人寻味。因为,李君羡的故事是武则天天命神话中的一个重量级大作品,按照武则天的意思以及后来历史学家们的说法,他是替武则天死的。

李君羡之死发生在四十三年前,可能是李世民晚年制造的一起冤案。当时,武则天只是替李世民管理衣帽间的小角色,知道她的人可能没有几个。在初唐时代的诸多历史谜团中,李君羡冤案同样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如今已经很难弄清其真实情形。在武则天这个重量级大神话中,所描述的经过大体如下:

公元648年,即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六月,太白星屡屡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天空上。按照古人的解释,太白昼现乃是一个了不得的坏兆头,大多预示——王者疾病,臣诛其父,天下易政,大乱兵起等等,属于上天示警之大凶天象。李世民很紧张,因为有关部门报告说,这次太白昼现所体现出来的上天意志是——“女主昌”;而且,据说当时民间流传着一个“秘记”,说什么:“大唐三代之后,将会有一位女主武王取而代之主宰天下”,并将杀尽大唐皇室子孙,云云。亲身经历过隋朝皇室二世而亡的李世民,“恶之”——对这个说法很是厌恶。

恰在此时,李世民在宫中宴请军事将领,为了活跃现场气氛,行酒令时,要求喝酒者说出小名。待轮到李君羡时,这条壮汉说,自己小名叫五娘。大家一听,哄堂大笑。李世民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什么玩意儿,天下有这么勇猛健壮的五丫头吗?”

李君羡是武安人。当时,官居左武卫将军,深受信任,因此,负责皇宫北门玄武门的警卫工作,爵位是武连县公。官称、职守、爵位、封邑、籍贯,和他有关的几乎所有一切,都带了一个“武”字。一条凶猛的好汉,偏偏取了个女娃娃的小名,叫什么“五娘”。——这叫什么事儿!

史书记载说,李世民“深恶之”——李世民从此极度厌恶李君羡,很快把他调离了京师警卫工作中极为要害的玄武门,派他到外地去担任华州地方长官。当时,有一个类似今天气功大师的人物,号称精通佛法,已经绝粒辟谷,意思是不用吃饭就可以活得很舒服。李君羡不但相信,而且特别崇敬这位大师,经常与之来往,并避着人不知谈论了什么。结果,被监察官员弹劾为“勾结妖人,图谋不轨”。李世民遂下令杀掉李君羡,并抄了他的家。 (《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太宗贞观二十二年)

当时,因为类似原因丢掉性命的,远远不止李君羡一个。假如,这种记载的是真实情形的话,我们至少可以知道,在我国,权力是可以令人丧心病狂的。哪怕像李世民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年不遇的明君也是一样。

帝国解释天命的最高负责人是太史令,当时的太史令名叫李淳风。据说,李世民曾经秘密询问他:“‘秘记’所说,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李淳风回答:“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该人是陛下的亲属,如今已经在皇宫里了。从现在算起,大约三十年左右,将会主宰天下,并且会把皇室子孙几乎杀光。如今,朕兆已经完全成形。”

李世民问:“杀掉所有疑似者,怎么样?”

李淳风答:“天命不可违!有天命的人是杀不死的,只会徒然滥杀无辜而已。况且,从今以后再过三十年,这个人已经老了,说不定会有慈悲心肠,不至于为祸作恶太多。现在,即便能够杀掉她,上天可能会再生一个健壮的替身下来为她报仇,那样的话,陛下的子孙恐怕就留不下什么了。”

史书说:“上乃止”——李世民这才作罢 (同上书)

司马光是一位严格按照儒家标准阐释历史的大历史作家,今天话叫做实事求是的国学大师。秦汉以来,儒家知识分子们所作的一项最重要工作,就是极力让人们相信以君权神授为核心的天人合一。上述故事就可以看成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而且可能是相当典型的部分。若是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个故事的话,情况可就有点扯了。且不说其中的漏洞,仅仅这儿的“上天”,便实在是太过乖戾,是非善恶全然是颠倒着的导演了一场整个一个善有恶报的人间悲喜大剧。想想看,上下五千年,贞观之治被几乎公认为是我国最好的时代,这个时代是在李世民领导下实现的;而这位“上天”不但要安排一个女主来取而代之,更有甚者,还要杀光李世民的几乎所有子孙。这样的天命或者天意已经不是一般的臭大粪了,哪怕出于顶破天的善意考量,这位“上天”也都未免太恶作剧了一点。也真亏我们那一代代知识精英们想得出来!

事实上,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出自什么人之手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则天将它抛出去,煞有介事地为李君羡平反,其作用便真的不亚于引爆了一颗精神原子弹。武则天当皇帝乃天命所归!还有什么论证能比这样的故事更加雄辩?

遥想当年,时间虽然仅仅过去了四十几年,不过,想必已经很难有人能够考证出李君羡之死的真实经过。皇家档案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大家已经看得很明白:那武则天走上皇位时的步步莲花,全都是用滚滚人头所铺就;大约没有什么人愿意拿包括自己在内的、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来充当这项研究的成本。后来,又过了五六十年,众多皇家档案毁于安史之乱的战火,从此,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把这些事情拎清楚了。

就这样,不管是否真有其事,反正当时代表着解释上天意志最高权威的两位大师级人物,都成了武则天天命的“托儿”。不要说他们已经不在人间,就算他们还活蹦乱跳地健在,皇家想要做到这一点,想必也没有什么难度。

在此过程中,皇家御用意识形态工作者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倘若没有她的父子两代皇帝丈夫,这位武家二丫头可能什么都不是。

然而,不管怎样,武则天的前世今生就这样一步一步展开了。 vhKnuhl1Uj8SMPKpi/N0N+NvRkmD7c6Jl3vA+inNBeDTAdn3Y0D7yQBnW19TPG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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