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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回前墨】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馀,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 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 、瓦灶绳床 ,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
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
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
十年辛苦不寻常。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 无稽崖 炼成高经十二丈 、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 ,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到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 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 、诗礼簪缨 之族 、花柳繁华地 、温柔富贵乡 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 ,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 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到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 、蔡女 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到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处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 ,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 街,街内有个仁清 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 ,人皆呼作葫芦 庙。庙傍 住着一家乡宦 ,姓甄,名费 ,字士隐 。嫡妻封 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 ,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 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 一株,时有赤瑕 宫神瑛 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衷 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 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到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 ,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那牌坊上大书四个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 。又见奶姆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 ,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着女儿撤身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 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已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 、字表时飞 、别号雨村 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 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 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 老爷来拜。”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 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嬛,在那里撷 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嬛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这丫嬛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系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 、风尘 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 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 中求善价,钗于奁 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 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 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 ,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 ,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日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京,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 ,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 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 ,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用竹篱木壁者多,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掛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粮夺食,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嬛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唤封肃 ,本贯大如州人氏 ,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 ,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 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脱 ,麻屣鹑衣 ,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 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 送白骨,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 ,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 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嬛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嬛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 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 。丫嬛到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9efkvCg7zXzPSpQles4sPfpps4yu3Etma/I9lXalwhdZwFLMD+0j8NPCjlV+We/P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回前墨】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 ,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文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回之笔。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
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
须问傍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 ,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那天约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 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到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 务必探访回来。’ 说了一回话,临走到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做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 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嬛,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 ,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喜悦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 ,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 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 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 ,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 ,本贯姑苏 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 ,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 ,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嬛,这女学生年又极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 ,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傍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话,文虽浅,其意则深。 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到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 也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聋肿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 ,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酒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在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雨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到没有什么新闻,到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 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 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 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 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 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了,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 与荣国公 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做神仙,把官到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这位珍爷也到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肯读书,只是一味高乐不已,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 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 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 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 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 、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 。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 ,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家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到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 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 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唤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姊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坐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三个亦不错。政老爹之长女,名元 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做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 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 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 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 字,每每如是;写字时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少一辈的,将来之东床 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到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 ,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 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到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到退了一射之地 。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账。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 9efkvCg7zXzPSpQles4sPfpps4yu3Etma/I9lXalwhdZwFLMD+0j8NPCjlV+W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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