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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圣十字教堂,没有旅游指南

在佛罗伦萨醒来是件愉快的事。睁开双眼,落入眼帘的是宽敞明亮的房间,红砖地板看上去很干净,其实未必如此;彩绘天花板上,粉色的狮身鹰首兽格里芬和蓝色的小爱神丘比特在林间嬉戏,弹奏着黄色的小提琴和巴松管。同样叫人愉快的,是用力推开窗户,手指捏在陌生的窗销上,身子探出窗外,沐浴在阳光下。远处是山丘、树林和大理石的教堂,脚下是阿诺河轻拍着河滨大道的路堤,“哗啦啦”作响。

河对面的沙岸上,男人们挥舞着铁锹和筛子在干活;河上有一艘船,同样不知疲倦地开往不知名的神秘终点。一辆电车从窗户底下快速驶过。车厢里只有一名游客,再没有第二个人;但二层的敞开式平台上却挤满了意大利人——他们更乐意站着。有小孩子试图挂在车尾上,售票员朝他们脸上啐去,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赶他们下车。然后,士兵出现了,都是模样好看的、小一号的男人,每一个都背着背包,背包上蒙着脏兮兮的皮罩子,身上的制服明显是照着块头更大的士兵体型裁制的。军官走在他们旁边,看上去又蠢又凶。就在他们前方,一群小男孩刚刚翻过栏杆。电车在行军队列里陷住了,艰难地一点一点向前挪,仿佛一条掉进蚂蚁堆的毛毛虫。一个小男孩跌倒了,几头白色小公牛从拱廊下蹿了出来。要不是一个卖挂钩纽扣的老人出了个好主意,只怕这条路一时半会儿间还真是畅通不了。

看着这些琐碎的日常小事,宝贵的时间很容易就溜过去了。游客们为研究乔托 那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伟大或是见识罗马教廷的腐败而来,可回去后唯一还记得的,或许就只有这湛蓝的天空和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男人女人们。若非如此,露西也不会磨蹭这么久,一直拖到了巴特莱特小姐敲门走进来,批评她不该不锁房门,还衣衫不整地趴在窗口边,催她赶紧收拾妥当,说要不然这一天里最好的时光就要过去了。等到露西收拾停当,表姐已经为她准备好早餐,自己也已经在一边吃面包一边聆听那位聪明女士说话了。

接下来的谈话内容毫不出奇。巴特莱特小姐到底是有些累了,觉得这个上午她们最好就待在公寓里好好休息一下——还是说露西真的很想出去?露西想出去,因为这是她来到佛罗伦萨的第一天,不过,当然了,她可以自己出去的。但巴特莱特小姐决不允许这样。无论去哪儿,她当然要陪着露西了。哦,绝对不行,露西要留下来陪表姐。哦,不!那是一定不可以的。哦,是的!

就在这个当口,那位聪明女士插话了。

“如果你担心的是格伦迪夫人 [1] ,那我可以担保,你完全可以忽略这位好人。作为英国人,哈尼彻奇小姐在这里绝对安全。意大利人都明白的。我的一位好朋友,贝伦切丽伯爵夫人,她有两个女儿,有时候安排不出女用人陪她们去学校,她就会让她们戴上水手帽自己去,这样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是英国人,要是再把头发扎紧了绑在脑袋后面就更像了。你知道,非常安全。”

对于贝伦切丽伯爵夫人的女儿们的安全问题,巴特莱特小姐持保留态度。她决心要亲自照看露西,她的脑子还没那么糟。聪明女士转而谈起她打算把这一整个上午都花在圣十字教堂,如果露西愿意一起去的话,她会非常高兴。

“哈尼彻奇小姐,我会带你走一条可爱的小路,如果你再能带来一些好运的话,我们就可以拥有一场探险了。”

露西说着那再好不过了,手上立刻翻开了贝德克尔指南,想看看圣十字在哪里。

“啧,啧!露西小姐!希望我们能很快将你从贝德克尔手里解脱出来。这书有用,但太表面了,都是隔靴搔痒。要说真正的意大利——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样子。真正的意大利,只有通过耐心的观察才能看得到。”

这听来非常有趣,露西匆匆吃完早餐,兴致勃勃地跟着她的新朋友一起出发了。意大利,终于到来了。那位伦敦房东太太和她做的事全都烟消云散,就像一场时过境迁的噩梦。

莱维希小姐(这是那位聪明女士的名字)向右转,沿着阳光明媚的阿诺河滨大道走去。天气温暖得叫人高兴!可旁边小巷子里的风横穿出来,像刀子一样,难道不是吗?照但丁的说法,恩宠桥特别有意思。圣米尼亚托教堂,不但有意思,而且漂亮,还有亲吻过凶手的耶稣受难像 ——哈尼彻奇小姐会一直记得这个故事的。河上有人在钓鱼(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世间消息大多不都是这样的吗)。很快,莱维希小姐冲进白色小公牛跑出来的那个拱门下,停下脚步,高声说:

“气味!真正的佛罗伦萨的气味!让我来告诉你吧:每个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气味。”

“这个气味很好闻?”露西说,她继承了母亲对脏污的厌恶。

“人们来意大利不是为了追求精致的。”回应如是,“人们来这里是因为生活。Buon giorno!Buon giorno!(早上好!早上好!)”她向左向右鞠躬。“看看那可爱的运酒马车!看那车夫是怎样注视着我们的,亲爱的,那是淳朴的灵魂!”

就这样,莱维希小姐不断在佛罗伦萨城里穿街走巷,矮小的身材一刻不停,嬉笑取闹,就像一只小猫咪,只是少了几分小猫咪的优雅。对于年轻女孩来说,有这么一位聪明又快活的人做伴实在是一大幸事——更别说她还穿了一件意大利军官制服式样的蓝色斗篷,愈发增添了几分欢乐的气息。

“Buon giorno!(早上好!)记住老妇人的话,露西小姐,对地位不如你的人礼貌一些,这永远不会让你后悔。那是真正的民主。虽说我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激进分子。哈,你被吓到了。”

“我没有,真的!”露西大呼,“我们也是激进派,不折不扣的。我父亲一直投票支持格莱斯顿先生 ,直到他对爱尔兰的看法变得实在太糟糕。”

“我明白,我明白。所以现在你们已经转投敌营了。”

“哦,拜托——!要是我父亲还活着,我敢肯定他一定会继续投票给激进派的,毕竟现在爱尔兰的问题解决了。就为这个,我们家前门上的玻璃在上次选举时还被砸坏了,弗雷迪断定是托利党徒 干的,可妈妈说他是胡说八道,说那就是个流浪汉干的。”

“真是可耻!是工业区,我猜?”

“不——在萨里郡的丘陵区。离杜金镇5英里 ,能看到维尔德旷野 。”

莱维希小姐像是很感兴趣,兴冲冲的脚步也放慢了下来。

“非常可爱的地方,我对那里很熟悉。那里的人全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你认识哈里·奥特维爵士吗?再没有比他更地道的激进派了。”

“非常熟悉。”

“那大方仁慈的老巴特沃斯太太呢?”

“嘿,她租了我们家的一块地!多有趣啊!”

莱维希小姐望着头顶窄窄的一道天空,喃喃道:“噢,你们在萨里郡有产业?”

“算不上产业。”露西说,很担心会被看成自以为是的势利小人,“只有30英亩 ——就是花园、一片山坡和一点田地。”

莱维希小姐并不反感,说这和她姑妈在萨福克郡的产业差不多大小。意大利暂时退场。她们努力回想路易莎什么什么女士究竟姓什么,她前些年在萨默街附近买了一套房子,但并不喜欢,说起来她也是有些古怪的。就在想起那个名字的同时,莱维希小姐突然打住话头,大叫起来:

“上帝保佑我们!上帝保佑我们,请救救我们吧!我们迷路了。”

显然,她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太长了,明明在公寓的楼梯窗口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圣十字教堂的塔楼。可莱维希小姐一直在说她对佛罗伦萨很熟悉,地图都在她的脑子里,露西也就毫不怀疑地跟着她走了。

“迷路了!迷路了!我亲爱的露西小姐,我们忙着抨击政治问题,转错了一个路口。那些可恶的保守党会怎样嘲笑我们啊!我们该怎么办?两名女士,孤零零地流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好吧,这就是我所说的探险了。”

露西想看圣十字教堂,提议有没有可能去问问路。

“噢,这是懦夫说的话!不,你不能这么做,不,不要看你的贝德克尔。把那书给我,我就不该让你带上它。我们就这么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于是,她们就这么在一条又一条灰色的褐色的街巷里穿行,既没有开阔的空间,也没有别致的风景,这座城市的东侧遍布着这样的街巷。对路易莎小姐的不满很快消磨了露西的兴致,连带着,让她对自己也不满起来。可突然间,意大利出现了,这是令人陶醉的一瞬。她站在了圣母领报广场上,眼前是圣洁而又鲜活灵动的陶板婴儿像,无论多少廉价的复制品也无法令它们失色。它们就在那里,慈悲的外衣包裹不住那光洁的四肢,雪白敦实的手臂向着苍穹伸展开去。露西觉得她从来没见过比这更美的景象。可莱维希小姐还是很沮丧,她尖细的声音喋喋不休,一只手拽着她往前走,宣称她们偏离计划路线至少1英里了。

欧陆式早餐 开始发挥作用了,或者说,是它的功效开始减退了。女士们在一家小店里买了些热乎乎的栗子酱卷,因为它们看起来实在很有本地特色。吃起来么,感觉有点儿像是卷起来的纸,味道有点儿像发油,还有点儿说不清的感觉。但它提供了能量,足够支持她们走到下一个广场了。这一个广场很大,灰土也很大,广场对面立着一栋难看极了的建筑,一堵黑白色调的正墙正对着广场。莱维希小姐张牙舞爪地指着那面墙说,那就是圣十字教堂,探险结束了。

“等一下。让那两个人先过去,不然我就得跟他们打招呼了。我实在很讨厌这种社交寒暄。可恶!他们也要进教堂。噢,出国旅行的英国人。”

“昨天晚餐时我们就坐在他们对面。他们还把房间让给我们了。他们人非常好。”

“瞧瞧他们的样子!”莱维希小姐大笑,“他们走在我的意大利,活像一对奶牛。我这样的确很放肆,不过我真想在丹佛发放考卷,凡是不合格的就统统赶回去,让他们打道回府。”

“你打算考我们什么呢?”

莱维希小姐愉快地把手按在露西胳膊上,好像在说,无论如何,她是一定能拿满分的。她们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走到了大教堂台阶前,正要进去时,莱维希小姐突然停下脚步,轻呼一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叫道:

“那是我的‘本地宝藏盒子’!我一定要去跟他打个招呼!”

下一秒,她就横穿广场跑了出去,制式斗篷在风中扬起,扑扇着。她一点儿也没减速,直冲过去抓住一个白胡子老人,玩笑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露西等了快十分钟了,忍不住开始烦躁起来。乞丐一直在纠缠她,尘土飘进她的眼睛,况且她也记得,年轻女孩不该一个人在公共场所流连。她慢慢朝广场中央走去,希望能跟莱维希小姐会合。这位小姐实在是有点儿太独特了。可莱维希小姐和她的“本地宝藏盒子”也在走动,就见她们俩一路夸张地比手画脚着,转进一条小巷,消失了。露西眼里涌起愤怒的泪水,一半是因为莱维希小姐就这么抛下了她,一半是因为她还拿走了自己的贝德克尔旅游指南。这下她要怎么回去?她要怎么找到从圣十字教堂回去的路?她的第一个上午就这么毁了,她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有机会再来佛罗伦萨。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兴致勃勃,言谈举止都像个有教养的女士一样,几乎就要相信自己算得上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了。可现在,她走进教堂,情绪低落,感觉很丢脸,甚至连这座教堂究竟是方济各会还是道明会修建的都想不起来了。

当然了,这必定是一座非常棒的建筑。但它多像个谷仓啊!里面多冷啊!当然,教堂里有乔托的壁画,在它们那触目可及的珍贵价值面前,她还是能感受到什么是好的。但谁来告诉她哪幅是哪幅?她撑着高傲的模样随意漫步,不愿对那些不知来历或时代的作品表现出热情。甚至都没人能告诉她,在中殿和耳殿里那么多块阴森森的墓碑之中,究竟哪一块才算得上漂亮,哪一块才是罗斯金先生 [2] 最为推崇的。

可很快,意大利那邪恶的魅力开始影响她了,她不再一心记挂着获取知识,开始快乐起来。她猜出了那些意大利文告示的意思:禁止带狗进入教堂;请求人们出于对健康的考虑和对他们自身所处的这座神圣殿堂的尊重,不要随地吐痰。她观察游客,他们的鼻子跟他们手里的贝德克尔一样红——圣十字教堂里太冷了。她注视着降临在三个罗马天主教徒身上的可怕命运,那是两个幼小的男童和一个幼小的女童,他们首先用圣水将彼此身上都浸湿,然后前往马基雅维利纪念堂,身上滴着水,神圣庄严。他们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穿过那仿佛漫无止境的路途,他们的手指触摸到了那石头,然后是他们的手帕、他们的头,然后退下。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套程序。后来,露西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是把马基雅维利错认成了某位圣徒,希望以此换取美德的奖赏。惩罚来得很快。最小的男童被一块罗斯金先生极力推崇的墓碑绊倒了,脚卡在一个横卧的主教的脸上。作为一名新教徒,露西冲上前去。可她还是晚了一步。男童重重地跌在了那位高级教士翘起的脚趾头上。

“可恶的主教!”老爱默生先生的声音响亮地出现,他也冲上前来了,“活着讨厌,死了也讨厌。出去晒晒太阳,小家伙,让你的手去亲吻阳光,那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这些主教什么的真叫人受不了!”

听到这样的话,看到这些可怕的人,那孩子疯狂地尖叫起来——这些人还把他给拎了起来,拂去他身上的土,揉了揉他身上的瘀青,告诉他不要盲目崇信。

“瞧瞧他!”爱默生先生对露西说,“真是一团糟,这么一个小孩儿,受伤了,又冷,还吓着了!可对于一座教堂,你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那孩子的腿软得好像融化的蜡一样。老爱默生先生和露西想扶他站起来,可只要一松手,那双腿就伴着一声哭叫倒下去。幸好,一位意大利女士赶过来帮忙了,她之前大概是正在做祷告。借助某种为人母者独有的神秘能力,她抚直了那小男孩的背脊,为他的膝盖注入了力量。他站住了,依旧激动得语无伦次,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走开了。

“您是位聪明的女士。”爱默生先生说,“您比这世上所有圣物遗迹做得更多。我不是你们的信徒,但我很信服那些能够让他们的同行者快乐幸福的人。宇宙并无一定之规——”

他停了停,思索措辞。

“Niente(没什么)。”那位意大利女士说,回去继续她的祷告。

“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英语。”露西提醒道。

懊丧之下,她不再瞧不起爱默生父子。她决心要对他们好一些,不只是客气,而是要做得更漂亮一些。而且,如果有机会的话,她要恰到好处地说说那两个可爱房间的好话,以此弥补巴特莱特小姐的生疏客套。

“那个女人什么都明白。”爱默生先生回答道,“不过你在这儿做什么?你在参观教堂?参观完了吗?”

“没有。”露西的委屈涌起,叫了起来,“我是和莱维希小姐一起来的,她说会为我解说。可刚刚就在门口——真是太糟了!——她就那么跑掉了,我等了好一阵子,只好自己进来看。”

“自己看有什么问题吗?”爱默生先生说。

“是啊,为什么你不能自己进来参观?”儿子接口道,这是他第一次和这位年轻女士说话。

“可莱维希小姐还拿走了我的贝德克尔旅游指南。”

“贝德克尔旅游指南?”爱默生先生说,“真高兴你介意的是这个。这值得介意,旅游指南没了。嗯,这个值得介意。”

露西糊涂了。她又一次意识到了某种新观念的存在,但不确定它会将她带往何处。

“没有旅游指南的话,”儿子说,“那你最好跟我们一起。”这就是新观念要带她去的地方吗?她躲回了她的尊严里。

“非常感谢你们,但我想还是不了。我希望你们不会以为我是特地来找你们的。我真的就是过来帮那个孩子的,也想感谢你们昨晚那么仁慈地将房间让给了我们。我希望那没有给你们带来太多不便。”

“我亲爱的,”那老人温和地说,“我想你这是在模仿老人家们说话。你假装爱生气,但其实你并不是。别这么无趣了,告诉我你想看教堂的哪个部分。我们很乐意带你过去。”

哦,这绝对是无礼之至,照道理,她应该生气了。但有时候,要发脾气和要控制住脾气一样困难,露西生不起气来。爱默生先生是位老人,身为年轻人,当然应该迁就他。可另一方面,他儿子是年轻人,她感觉作为年轻女孩,此时应该要觉得受到了冒犯,或者,至少应该在他面前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于是,她抬眼看着他,然后才回话。

“我不爱生气,我希望是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乔托的作品,还请麻烦告诉我哪些是他的。”

儿子点了点头,带着一抹略显忧郁的满意神色,领头朝佩鲁齐礼拜堂走去。他身上有点儿教师的味道,让她感觉自己像个答对了问题的小学生。

礼拜堂里已经挤满了热切的来访者,一个声音正在讲解,指导他们应当如何膜拜乔托,如何以精神的标准去景仰,而不是以世俗的价值去衡量。

“请记住圣十字教堂的历史,”那个声音说,“记住它是如何在热忱的中世纪精神之下完全凭借信念建造起来的,那时候还没有文艺复兴来玷污这种热诚。请仔细观察,乔托在这些壁画中是如何超脱于——很不幸,修复工作造成了破坏——超脱于解剖学和透视学的束缚之外的。还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庄严、更悲悯、更美、更真实的吗?我们能够感受到——对于一个真正懂得感受的人来说——知识和技能上的雕虫小技是多么微不足道!”

“不对!”爱默生先生大叫,就教堂这个场合而言,声音大得有点过分了。“忘掉这些东西吧!凭借信念建造,没错!可那只说明工人没有得到合理的报酬。至于那些壁画,我在其中看不到任何真实。看看那个穿蓝衣服的胖子!他肯定跟我一样重,可竟然能像气球一样朝天上飞。”

他指的是那幅“圣约翰升天”的壁画。不出所料,解说者的声音磕巴了。听众们心神不宁地挪动身体,露西也一样。她知道自己不该跟这两个人待在一起,但他们给她下了咒,迷住了她。他们是那么认真,那么与众不同,叫她忘记了该怎样才算是举止得体。

“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吗,还是并没有。有,还是没有?”

乔治回答:

“如果发生过,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宁愿自己升上天堂,也不要被一群小天使推上去。要是能上天堂的话,我希望我的朋友们都会从天堂里探出身子来迎接我,就像他们在人间一样。”

“你永远不可能上去的。”他的父亲说,“你和我,亲爱的孩子,将来会安宁地躺在这带给我们烦扰的尘世土壤里,我们的名字必将消失,而我们做过的事情必能留存。”

“有人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坟墓,却看不到圣徒升天——无论哪个圣徒。如果确有其事,那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

“抱歉,”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这个礼拜堂太小了,容不下两个派别,我们就不打扰了。”

解说者是一名牧师,他的听众必定也是他的信众,因为他们手里不但拿着旅游指南,还捧着祈祷书。他们沉默地依次走出礼拜堂。那两名住在贝托里尼公寓的小个子老妇人也在其中,她们是特蕾莎·阿兰小姐和凯瑟琳·阿兰小姐。

“等等!”爱默生先生叫道,“这里完全可以容纳我们所有人。等等!”

队伍沉默着,消失了。

很快,解说者的声音就在隔壁礼拜堂里响起,这一次解说的是圣方济各的飞升。

“乔治,我敢肯定那位牧师就是布里克斯顿的教区牧师。”

乔治到隔壁礼拜堂看了一眼,回来说:“可能吧,我不记得了。”

“那我最好去跟他打个招呼,提醒他我是谁。是叫伊格尔先生,对吧。他为什么走了呢?是我们说话太大声了?这没道理啊,我得过去道个歉。这样会不会好一点?也许他就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的。”乔治说。

可爱默生先生很懊恼,很不开心,还是急急忙忙地跑去向卡斯伯特·伊格尔牧师道了歉。露西表面上全神贯注于一扇弧形花窗,耳朵却听着隔壁的解说再一次被打断,听着那位老人急切、冒失的声音和他的对手简略突兀、仿佛被冒犯了一般的回答。儿子也在这边听着,看上去,似乎每一个小小的意外在他眼里都是一场悲剧。

“我父亲跟人交往基本上都是这个结果。”他告诉她,“他是想与人为善的。”

“但愿我们人人都能与人为善。”她说完,紧张地笑了笑。

“我们与人为善,是因为觉得这能改善我们的形象。可他对人好,是因为他爱他们。只可惜他们要不就是觉得受到了冒犯,要不就是被吓到。”

“那他们真是太愚蠢了!”露西说,尽管她其实也心有戚戚,“我认为这是一种巧妙的善举——”

“巧妙!”

他轻蔑地一扬头。显然,她答错了。她看着这个怪人在礼拜堂里走来走去。作为一名年轻人,他的面容稍显粗犷,若不是还笼着几分阴郁,便会显得相当强硬。但在阴影的笼罩下就温和多了。后来,在罗马西斯廷礼拜堂的穹顶上,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他,背负着满满的橡子。他健康、强健,却总给她一种灰暗的感觉,一种悲剧感,或许只有在夜里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沉迷乃至于享受如此微妙的东西不是她的性格。它源于沉默和某种未知的情感,爱默生先生一回来,它便消失了,露西得以回归快言快语的世界,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没人理你?”他儿子平静地问。

“我们毁掉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兴致。他们不肯回来。”

“……与生俱来的满腔悲悯……敏于体察他人之所长……心怀对人类的大爱……”对方济各的解说绕过隔墙飘来,断断续续的。

“别让我们坏了你的兴致。”老人对露西说,“你看过这些圣徒了吗?”

“看过了。”露西说,“他们很迷人。您知道罗斯金先生称赞过的是哪块墓碑吗?”

他不知道,但提议说不妨试着猜猜看。乔治不肯去,这着实让她松了一口气。她和老人愉悦地在圣十字教堂里漫步,这地方虽说模样像个谷仓,内墙上却有许多漂亮的丰收品。一路上也有乞丐需要避开,有守在立柱边等待生意的向导需要绕开,他们还遇到了一名带着小狗的老妇人,时不时会看到有牧师谦恭地挤过人群,赶去做他的弥撒。可爱默生先生还是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他望着解说者,总觉得自己多半是损害了对方的成功了,于是不安地朝儿子看去。

“他为什么要看那幅壁画?”他不安地说,“我在那里面什么也没看出来。”

“我喜欢乔托。”她回答,“人们说他的价值几乎像实体一样可以触摸,这些都很美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类似德拉·罗比亚 的婴儿那样的东西。”

“正该如此。一个婴儿抵得上一打圣徒。我的孩子抵得上整个天堂,不过在我看来,他却活在地狱里。”

露西再一次感觉这样下去不对劲。

“在地狱里。”他重复道,“他不快乐。”

“噢,天哪!”露西说。

“他活得很好,身体健康,为什么还是不快乐?还有什么是可以给到他的呢?想想看,他是怎么长大的吧——远离了一切会让人以上帝之名彼此憎恨的迷信和愚昧。我这样教育他,以为他会快乐地长大。”

她不是神学家,却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个傻极了的老头儿,而且全无宗教信仰可言。她还觉得妈妈大概不会喜欢她跟这样的人交谈,至于夏洛特,自然会是反对得最激烈的那一个。

“我们该拿他怎么办?”他问,“他来意大利度假,却好像——好像那样,就像那个本该痛快玩耍却在墓碑上摔伤了自己的小孩子。嗯?你说什么?”

露西没什么建议可说。他突然说:

“啊,别想岔了。我不是要求你爱上我的儿子,不过我的确想过也许你能试着理解他。你跟他年纪差不多,要是能放开心怀,我敢肯定你一定是个敏锐的女孩。也许你能帮到我。他认识的女人太少了,而你刚好也有时间。我猜,你会在这里待上几个礼拜?不过这得看你的意思。恕我冒昧,从昨天晚上看来,你有点容易迷茫。放开你自己,把那些你不明白的想法从深渊里拽出来,摊在阳光下,然后你就能明白它们的意思了。通过理解乔治,也许你能学会理解自己。这对你们两个都有好处。”

面对这样一番不同凡响的演说,露西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只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却不知道出自哪里。”

“是什么问题?”露西战战兢兢地问,以为会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

“老一套的麻烦,事情不对头。”

“什么事情?”

“天下的事情。这是真的,绝对。它们不对头。”

“噢,爱默生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他开了口,声音和闲谈没什么区别,因此露西几乎没意识到他念的是一首诗:

“来自远方,来自傍晚与清晨,

你,十二道风掠过的天空,

生活的琐碎要将我缠绕,

吹过来吧:我就在这里 [3]

乔治和我都知道这首诗,可他为什么会因此感到悲伤?我们知道我们由风中来,将来也要回到风中去,整个人生或许就是一个绳结,一场混乱的纠缠,一个无尽光洁之中的瑕疵。可为什么这就会让我们不快乐?为什么不能只管相互友爱,努力工作,高高兴兴的。我不相信这就该是个悲伤的世界。”

哈尼彻奇小姐对此十分赞同。

“那就想办法让我的孩子也这样想吧。让他能意识到,在无止境的‘为什么’之外,还存在一个‘是的’——只要你愿意就有,一个简短的‘是的’,但它就在那里。”

突然间,她笑了起来。当然,她应该笑。一个年轻人的忧郁,是因为世界不对头,是因为人生是一个绳结或者一阵风,因为一个“是的”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

“非常抱歉。”她笑着嚷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冷漠,可是——可是——”她稳了稳。“噢,可您的儿子需要工作。他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喏,我自己也会有烦恼,但只要弹弹钢琴,基本上就能把它们抛开了;集邮对我弟弟的帮助更是数不胜数。也许他只是觉得意大利很无聊,也许你们应该试试去阿尔卑斯山或苏格兰湖区看看。”

老人的脸色黯淡下来,他轻轻拍了拍她。这并没让露西受到惊吓,她觉得是自己的建议打动了他,老人在向她表达感谢。事实上,她再也不会被他吓到了,在她眼里,他是个好人,只是很傻。她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和一个小时之前,她还没有失去贝德克尔时一样。亲爱的乔治这时正大步穿过墓碑群朝他们走来,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笑。他走近了,脸庞依然笼在阴影里。他说:

“巴特莱特小姐。”

“噢,天哪!”露西突然慌了,又一次变换视角,看到了整个生活,“在哪儿?在哪儿?”

“在中殿里。”

“好的。那些喜欢传话的小个子阿兰小姐们一定已经——”她忙着检查自己。

“可怜的女孩!”爱默生先生冲口而出,“可怜的女孩!”

她没办法对这句话听而不闻,因为这正是她自己的感觉。

“可怜的女孩?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觉得我是个非常幸运的女孩,我能跟您担保。我非常快乐,生活美好极了。请不必浪费时间为我忧心。这世上的悲伤够多了,不是吗,别再无中生有了,再会。非常感谢你们二位的盛情好意。啊,是了!那是我表姐过来了。愉快的上午!圣十字真是个美妙的教堂。”

她和表姐会合了。

[1] 格伦迪夫人(Mrs. Grundy)相当于“严苛的体统”的代名词,她是一个虚构人物,出自英国剧作家托马斯·莫顿(Thomas Morton,1764—1838)在 1798 年上演的五幕喜剧《加速耕耘》( Speed the Plough ),其为人因循守旧,目光苛刻至于狭隘,她在剧中从未真正登场亮相,只是另一个角色阿什菲尔德女爵士的邻居,女爵士总是在担心这位夫人对于身边各种人、事的评判。在这里指代“体面或体统问题”。

[2] 全名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维多利亚时代最具影响力的英国艺术评论家,本人也从事艺术创作,其五卷本著作《当代画家》( Modern Painters ,1860)在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艺术审美评判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曾在《佛罗伦萨的早晨》( Mornings in Florence ,1875)一书中提到自己在抵达佛罗伦萨后的第一个上午就去了圣十字教堂,并详细记述了教堂内的墓碑,对其大加赞赏。

[3] 出自英国诗人A. E. 豪斯曼(Alfred Edward Housman,1859—1936)的诗集《什罗普郡少年》( A Shropshire Lad ,1896)中的第 32 首,通常以首句为诗题。 e0s0TAx03/N2DOF9aNbC/Q7EAnfIW2ap1HCzxGky/qVKymOnksbWmA6t843xPQV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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