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了解了树木的全部价值。我的家被数棵高大的梧桐环绕,树下草地丰茂。每天,我在树下用餐、写作、阅读或接待朋友。只要能让蒙蒂塞洛庄园四周栽种的树木茁壮生长,我愿付出一切。
——杰弗逊写给女儿玛莎·伦道夫(Martha Randolph)信中的一段
……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看到这些珍贵而茂盛的松树。这些树十分茁壮,树干笔直而顺滑……除了稀稀落落的几片沼泽,堪称一座美丽的森林。这里既没有低矮的灌木丛,也没有腐坏的木头,因此看起来十分美妙迷人。树木的排列井然有序,就像房子周围特意栽种的一样。身处其中并不会使人产生对野兽和毒蛇的恐惧,反而会让人联想到缪斯女神与哲学家之间的对话。
——《明尼苏达与达科他》( Minnesota and Dacotah ),克里斯托弗·安德鲁斯(Christopher Andrews)
托马斯·杰弗逊一生都对树木格外着迷。在他看来,树木就好比是他的宠物。蒙蒂塞洛庄园是杰弗逊在弗吉尼亚州阿尔伯马尔县(Albemarle County)的一处山麓精心打造的宅邸,为了在庄园开阔的西侧草坪周围植下最心爱的树,杰弗逊费尽了心力。
杰弗逊惯于进行大格局的构想。得益于力求旧景重现的蒙蒂塞洛庄园的管理者,今天我们在这里仍能看到柳树成行、木兰连排、糖枫林立之景。此外,这里还有椴树、桑树、皂荚树、橡树、松树、胡桃树、梓树等十余种树木。路旁还栽种着柿树和桃树。这一切正是杰弗逊在1768年买下蒙蒂塞洛庄园时希望看到的景象。
不过,蒙蒂塞洛庄园命途坎坷,多年来一直深陷债务泥潭,这与杰弗逊的挥霍不无干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座庄园无人看顾,成了一处华美的废墟,围绕庄园栽种的树林也被疯长的杂草剥夺了生机。不过,即便无人看顾,一些较大的树木还是艰难地存活了下来。近年来,从盘根错节的“怪物”中指认哪些才是由杰弗逊亲手栽种的近乎成了一项竞赛。人们想象着,某个夏夜,杰弗逊走进园林,将树苗的根深深地埋入柔软的沃土之中;某天,他又将护根物铺在树根上面,让树芽享受弗吉尼亚暖雨的滋养……不知不觉,这位向来最受爱戴的总统似乎更有人情味儿了。
近年来,一位荷兰树艺师发明了一台可检测老树实际年龄的X光仪器。令人感到兴奋的是,经检测,蒙蒂塞洛庄园中有4棵树至少已有200岁了,因此它们有可能是杰弗逊亲手栽种的。然而,现实却极具讽刺意味。这4棵可能由杰弗逊、也可能由他雇来打理庄园的奴隶所种的老树,在被确认后不久,相继倒下并死去。
在这4棵老树中,2棵是极度脆弱的北美鹅掌楸,其中1棵底部周长超过10米,已对周围的建筑构成了严重威胁。另外2棵老树中,1棵是落叶松,1棵是紫叶山毛榉,据说杰弗逊晚年曾在它们如云如盖的树冠下消磨时光。大部分人会对这些树木的逝去产生一丝淡淡的伤感:杰弗逊是国家核心思想的极少数缔造者之一,而我们与他之间的这层确切而不乏浪漫的联系就这样被切断了。
不过,我们与杰弗逊还保有另一层联系。在蒙蒂塞洛庄园的树林中,存在着一个不起眼的窥孔,可以让今天的访客一窥当年杰弗逊眼中的世界。通过这个设计巧妙的窥孔,访客可以从一个奇妙的角度观看四周,心中油然而生的兴奋和感动之情,足以与杰弗逊当初的设想媲美。
蒙蒂塞洛庄园几乎完全朝西。假如没有中间的小山冈的阻挡,杰弗逊就能将40多公里之外的蓝岭山脉(Blue Ridge Mountains)尽收眼底。幸而海拔360多米高的蒙特阿尔托山(Mont Alto)挡得不多,仅“削”去了蓝岭山脉靠南的一小部分。杰弗逊曾计划在蒙特阿尔托山山顶修建瞭望塔,最终未能实现。然而,杰弗逊在庄园周围栽种的树木,在他生前没有成长到足以遮蔽视线的高度。因此,在最后的日子里,杰弗逊能够坐在门廊上眺望远山日落,唯有蒙特阿尔托山稍有遮挡。
然而,今天的情况已大不相同。蒙蒂塞洛庄园的树木已经长高了,如果现在有人坐在杰弗逊曾在傍晚乘凉的地方,已无法一窥杰弗逊记忆中的蓝岭美景了。相反,他将面对一堵翠绿的“高墙”;若是在10月,高墙将被染上秋色,他将满目灿金橙红。这景象虽同样动人心魄,但由于这些数量惊人的参天大树的阻挡,已很难再看到杰弗逊当年亲眼所见的景色了。
今天的蒙蒂塞洛庄园的管理者一直致力于让这片土地重现旧貌,风景自然也包括在内。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管理者决定利用树木的间隙开一个窥孔。通过得当的修剪和周密的规划,在一堵由橡树、铁杉和白松组成的“远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工制造的缺口,远看形如一只小眼睛。不过若是走近测量,这个缺口估计至少有6米长、3米宽。得益于工作人员的精心修剪和塑形,窥孔始终保持着原有的模样。现在我们可以通过它,仔细端详或者粗略一瞥当年杰弗逊眼中的美景。
由于杰弗逊尤为骄傲的是创建了弗吉尼亚大学,因此修剪窥孔的工作人员特意将大学的圆形大厅“框在”了视野正中央。可惜,杰弗逊未能亲眼看到这座大厅的落成。越过大厅,映入眼帘的是远处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山岭,天际线公路和蓝岭公路勾勒出它那柔和的轮廓。这条山脉在历史上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因为在杰弗逊的时代,这条山脉不仅是当时的国界,还是当时拓荒者定居地的界线。杰弗逊在有生之年从未越过这道山脉,却一直被它吸引着,魂牵梦萦。
杰弗逊的一些独特性格最终促使他在国家统一进程中发挥了至关紧要的作用。人们常说杰弗逊是一个由矛盾造就的人:一名科学家,一名博学多识的美学家,还是一个奴隶主。但他始终对促进人类正直、善良和文明怀有极大的热情。传记作家詹姆斯·帕顿(James Parton)这样描述杰弗逊:“他是一位绅士……懂得计算日食和月食、测量土地、止血、规划工程、审理案件,以及驯服野马、跳小步舞和拉小提琴。”
事实远不止于此。杰弗逊虽曾任驻法国公使,后来又担任了4年美国国务卿,经历丰富,但他在本国所涉足的地域却相当有限。尽管如此,杰弗逊在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里,对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土地如痴如狂。这种状态令人感到迷惑、几近神秘又不乏浪漫色彩。尤其令杰弗逊着迷的一个问题是,最终应当如何将这片广阔而人们对其知之甚少的土地分配给正在快速增长的国民。
当务之急便是了解这片土地的地理结构。早在1783年,杰弗逊代表弗吉尼亚州出席大陆会议时,曾正式提出要建立一支向西远征至太平洋海岸的远征队。杰弗逊宣称:“我对山脉西侧的人一直都有一种特别的信心。”当然,杰弗逊所指的并非壮观奇拔的落基山脉或内华达山脉,与当时大部分人一样,他对这些山脉并不了解。杰弗逊所指的其实是起伏相对平缓的阿巴拉契亚山脉,从蒙蒂塞洛庄园能看见的蓝岭山脉就是其最东端的部分。在杰弗逊的时代,这些由泥盆纪岩石组成的绵延无尽的山脊,从南卡罗来纳州的海岸平原一路延伸至纽约州,大体上标示出当时的西部国界,国界之外的地域则无人知晓。
在离大西洋不到80公里的地区居住着500万人,其中黑人约100万,大部分是奴隶。人们被这些既如巨浪又如迷宫的群山所围困,而绵延数百公里的山岭间仅有4条必经山隘的土路。恶劣的天气、频繁的落石和泥石流等,一切的一切都增加了拓荒者穿越山岭的难度。当时,人们很难在南卡罗来纳州和肯塔基州之间来往,也很难从田纳西州前往宾夕法尼亚州。直到19世纪中期,从纽约到匹兹堡仍须忍受长达9天的火车、客船和马车的颠簸。由于阿巴拉契亚山脉崎岖难行,在杰弗逊的时代,胆小的人根本不可能穿越这些山脉。
当时,有极少数拓荒者散居在山脉的另一侧。这些家住五大湖以南及俄亥俄山谷深处的人,渐渐失去了与东部主要居民的联系,以至于当时出现了严重的分裂情绪,不过最终还是以偃旗息鼓的方式收场。而在俄亥俄河以西的荒地及更远处,则稀疏地分布着更悍勇的拓荒者。他们脚下的土地曾由印第安人占领,后来成了西北公地。杰弗逊对他们抱有“特别的信心”,但在最初,美洲原住民的人数是他们的10倍。他们的工作机会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只能从事皮毛贸易。此外,他们虽然受到前哨军队的保护,但这种保护的程度十分有限;他们还一直处于军事管制之下,只是程度较温和而已。直到1798年,拓荒者的人数达到5000名。他们这才拥有了地方政府并在这片属地的政治中心玛丽埃塔(Marietta)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议会。
正是这些勇敢不屈的西部定居者,将成为杰弗逊所提出的最伟大、最具革命意义想法的首批获益者,而他们挣扎求存的土地将成为这一想法最初的试验田。杰弗逊的想法是,所有人有权也有能力做一件当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土地所有权”在当时是一个人们闻所未闻的陌生概念。易洛魁、克里克、肖尼(Shawnee)、特拉华和迈阿密等部族,已经在此生活了几百年。他们在此狩猎、定居、组建家庭,但他们从未想过,土地竟能够为私人所拥有。早期的拓荒者同样也未曾想过。他们虽没有易洛魁人或肖尼人的游牧基因,但土地所有权的概念仍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对当时的拓荒者来说,拥有一条独木舟、一头牛、一座木屋甚至一名奴隶,似乎都是可能的、合理的,但对于土地这种地球表面无法移动的部分,他们认为似乎永远无法享有所有权。无论如何,普通人也绝不可能得到这种机会。
杰弗逊并不这么认为。早在完成起草《独立宣言》的有关工作之前,他就已经产生了这一想法。杰弗逊将他的想法写入1774年发行的一本措辞强硬的小册子,并谴责了乔治三世的计划——该计划称,应将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地区归国王所有,租地人须缴土地使用税。
时年31岁的杰弗逊强烈谴责了这一野蛮行径,指出这是极为不平等的,而这种不平等植根于一套在英国本地深受信奉、由征服英国的诺曼人在1000年前开创的国王和教会独享的特权。杰弗逊宣称,绝不能让“只有君王、教会以及贵族权贵才能够拥有土地”的观念荼毒这片新的国土,尤其是为阿巴拉契亚山脉所遮蔽的地方,因为说不定山脉的另一侧还有更为辽阔的土地。在杰弗逊看来,所有的人都应该有权根据土地的价值购买、出售或租借土地,并将已有土地代代相传。更重要的是,人们应支付税金,毕竟对于优秀的政府来说,税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
后来,坚持原则、从不动摇的杰弗逊坚定地支持了一项新法律:《1785年土地法令》( Land Ordinace of 1785 )。今天,在东海岸几乎每座城镇以及俄亥俄河以西几乎每片土地,都能看到这一法令的实际效果。正是《1785年土地法令》确定了西部公地的处置方式。当时,乡间有大片无主之地,而这一法令确立了描述、划分并最终分配这些土地的规则。
《1785年土地法令》不仅为希望获得土地的人们提供了土地,更为在独立战争中消耗巨大、财政紧张的新政府筹集了资金。所以,即使其核心始终无法摆脱杰弗逊式的理想主义,这一法令也极具先见之明且意义非凡。对于这个新生的国家来说,西部的土地就是最大的有形财富,尽管人们在获取这一财富时并未考虑居住其中的美洲原住民的利益。这个新生政权能够向任何有能力购买的人分块出售土地。《1785年土地法令》确立了地块划分的原则,更重要的是,它奠定了对土地测量的要求,即以经纬线为基准创建网格、划分地块,并采用矩形测量方式测量地块边界。
要着手执行这一程序,就必须确立西部测绘的正式起点。直到今天,这个起点仍然被人们亲切地称为“起始点”。
“起始点”最终荣归俄亥俄州。俄亥俄州在旧时是西北地区的大熔炉。今天,人们仍能找到这一地点,它位于东利物浦小镇的外围,紧邻一家名叫贝尔的家族企业。这家企业专门负责加工、粉碎、筛滤、储存并运送工业材料,包括砖头、电线、水泥、压裂砂、生铁、钢坯以及石灰岩等,这些都是国家的工业血脉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在宾夕法尼亚州、俄亥俄州以及西弗吉尼亚州三州的交界处,立有一座纪念“起始点”的纪念碑。虽未明确标示,但纪念碑所纪念的确实是两个最具杰弗逊风格的理念:土地所有权和西部扩张。
纪念碑是用水泥建成的,高度齐胸,其圆形石座上刻有4个罗盘方位点。纪念碑的形状为锥形柱状体方尖碑,4个面上分别刻有看似神秘的碑文,其整体形状与华盛顿纪念碑的上部有些相似。纪念碑被一块铸铁牌和一座石界碑圈在中间,那些在39号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司机鲜有停下来阅读的。按理说这里该是一个十分诱人的景点才对,因为毫无疑问,这是最有历史意义的地点之一。这里本应有旅游大巴和饮水机,甚至还应设立出售纪念品的摊位。而实际情况却是,它的周围只有破旧的停车场、荒废的电线杆和随处丢弃的垃圾。
纪念碑上没有杰弗逊的名字,一旁的铸铁牌上写着:1785年9月30日,美国地理学家托马斯·哈钦斯(Thomas Hutchins)从这里开始了7个镇排(range) 的测量。哈钦斯是杰弗逊式的人物,他热切地支持杰弗逊那让西部成为“自由帝国”(Empire of Liberty)的远大愿景。哈钦斯是一位军人,也是一位制图师,由他设计的地图测量系统至今仍在使用。
以这一任意选取的地点作为起始点,哈钦斯画下两条直线:一条贯通南北,为经线;另一条与之垂直,为纬线。通过六分仪、星图和精密计时表,该地点的经纬度被确定为北纬40°38'33"西经80°31'10"。数值一经确定,哈钦斯就带着约20米长的铁制“冈特测链”(Gunter’s chain) 、经纬仪、指南针和测绘板,与受军队保护的制图师队伍一起出发了,由此开启了测量国土之旅。
哈钦斯要测量的是整块北美大陆,而当时国家领土仅延伸至密西西比河沿岸,毗邻西班牙殖民地。而这条基准线,也就是至今仍被称为“地理坐标网”的北纬40°38'33"神奇直线,经由法律许可继续向西延伸,穿过“整片领土”一直到达太平洋海岸。美国虽然尚未拥有俄亥俄河与太平洋之间的全部土地,但既然基准线已计算完毕,有朝一日将其收入囊中也不是遥不可及的。
这就是杰弗逊的梦想。他制定的法令已经成为国家法律的一部分,而测量也在顺利进行之中。当时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将飞快地扩张并超越种种限制,让整个北美大陆甚至南美大陆的人们都在相似的律法下生活。”
没人能预料到,陷入窘境的拿破仑真的会卖掉那片被他称为路易斯安那的土地;也没有人料到,拿破仑会将那片土地一次性出售。在测量开始时,除了杰弗逊,没有人会考虑几个月以后的事情。拓荒者的生活祸福难料,甚至连政策制定者也倾向于以季度而非10年为单位来考虑。对他们而言,收获实实在在的成果比名垂青史更重要。
有人说哈钦斯是根据工作需要设计的地图测量系统,不管怎样,这套系统如今在全世界都是一种典范。它要求首先确立村镇(township),即面积均为6平方英里 的正方形。村镇以南北朝向堆叠,形成的长条集合则被称作“镇排”。每个村镇要被划分为36个带编号的地块,每个地块的面积均约1平方英里。每个地块又会被分成一半、四分之一以及十六分之一,这就是所谓的“可怜的四十亩地”(the lower forty)和“四十亩和一头骡”(forty acres and a mule)等说法的由来。如今,由镇排、村镇、地块以及子地块组成的系统已深植于现代生活的结构中,该系统的编号 几乎覆盖了整个国家。
政府意在以公开拍卖的方式尽快出售公共土地。土地出售处很快就在各地相继建立。政府规定,1英亩(约4000平方米)的最低拍卖价格不低于1美元,且买方不得赊账。在出售处,买主只要一次性交清全部费用,便可带走土地所有权凭证,我们今天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能看到此项政策的结果:一座座西部农场排列在横贯东西或南北的笔直的公路两旁;从北达科他州到亚利桑那州,从俄勒冈州到亚拉巴马州,每个村镇的街道布局都堪称完美。每个村镇按地块安排学校位置,学校通常被建在第16号地块和第36号地块;市政厅、法院和火车站的位置也都有固定的安排。政府保留第8号、11号、26号和29号地块,以供拍卖售出。这是因为立法者们乐观地相信,一旦村镇划分完成,村镇土地的价值就会直线上涨。
然而,这一切在开始时却困难重重。《1785年土地法令》于1785年5月27日正式生效,不到3个月,哈钦斯便开始对俄亥俄州头7个镇排,包括起始点经线以西约68公里范围内的土地进行测量。但随后侦察员报告说,前方有一个特拉华的部族袭击了拓荒者。一个贸易站被洗劫,一名拓荒者被杀害,死者的门上还被涂抹红漆以示警告。当地原住民始终对哈钦斯的计划持保留态度,尤以肖尼族为甚。他们本来就对白人的条约持有怀疑态度,之后更是对土地被剥夺产生了愈加浓重的恐惧;更糟糕的是,这些白人竟然打算在这片土地上画下直线。几个世纪以来,原住民一直沿着野生动物的足迹、河床以及其他自然标志游荡。他们享受这种随意,而一条条直线简直是对他们的蔑视和侮辱。
哈钦斯的制图队伍显然被杀人事件吓坏了,于是他们一行人撤回到匹兹堡。直到9个月后,在骑兵的保护下,他们才算恢复了勇气,回到原地,将北纬40°38'33"基准线延伸至马格诺利亚镇(Magnolia)。1787年,他们以一定的精确度完成了4个镇排的测量。又过了一年,他们完成了7个镇排的全部测量。
由于测量进行得很仓促,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完美。例如,每个地块仅以白色石块于四角做出标记,而且在最开始,哈钦斯在地块内部没有进行任何测量。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开始。国会不久便接到测量完成的正式通知,随后地图也得以出版,土地出售就此拉开帷幕。许多出售广告被张贴在办公室门口和树干上,有的则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这些广告标志着历史揭开了新篇章。当时,每则广告在地图下方都附有如下说明:
图中7个镇排的村镇位于俄亥俄河西北……现根据新颁布的国会法案对其进行出售。
……出售方式为公开拍卖,拍卖地点定于匹兹堡……
其后数年间,哈钦斯及其伙伴完成了余下的西北公地的测量,可出售的土地也全部售出。乡镇、村庄与村落被认为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成千上万名满怀希望的移民开始向西行进。15年内,约65万平方公里的领土逐渐成为如今的俄亥俄州、印第安纳州、伊利诺伊州、密歇根州、威斯康星州以及明尼苏达州(只有少部分)。美国独立伊始仅有13个州,但在它年轻的国旗上,代表各州的五角星数量在快速地增加。
在上述这些州中,威斯康星州和伊利诺伊州西侧的州界,大致也就是密西西比河东岸即为当时领土的边界。密西西比河西岸的土地当时仍然属于法国。然而,事态在1803年4月30日发生了变化。在许多人看来,它成了杰弗逊在总统任期内取得的影响最深远的一次胜利:美国政府从法国手中买下了后者在北美洲210多万平方公里的全部属地。
只需大笔一挥,向拿破仑付一笔钱,美国的国土面积就在一夜之间翻一番。以价值300万美元的黄金和价值1200万美元的债券为成本,这个国家摇身一变,成为当时有远见之人眼中未来的强国,即使在当时,这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这一被称作“路易斯安那购地案”的土地交易案,不仅让这个国家转瞬间脱离了殖民地的死亡威胁,还为它打通了前往墨西哥湾的通路。其中一个原因是,属于此次交易一部分的新奥尔良,正是原法属路易斯安那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重要城市,另外两个分别为莫比尔(Mobile)和比洛克西(Biloxi)。从法国手中购得的这片一望无际的土地,能让数以百万计的拓荒者定居。因此,尽可以鼓励他们自力更生,他们通过努力,从原本东部那种虽体面却艰辛无比的贫困状态,走向西部由自己的双手创造的幸福之路。
可以说,这片辽阔的土地是为杰弗逊想象中数以百万计的拓荒者而设的。而如果要将它彻底纳入这个年轻的国家,让它与现有的其他部分相融合,那就势必要立刻完成对它的测量和出售,就像当年测量和出售西北公地一样。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就要先了解它;而要了解它,就得先与它深入接触。
事实上,杰弗逊早在几个月之前就已经做出了派人穿越北美洲大陆的决定。1802年夏末的一个午后,在蒙蒂塞洛庄园,杰弗逊正聚精会神地研读一本400多页的厚书:《1789—1793,从蒙特利尔出发,沿圣劳伦斯河,穿越北美洲大陆,到达冰冻地带和太平洋之旅》( Voyages from Montreal, on the River St Laurence, Through the Continent of North America to the Frozen and Pacific Ocean, in the Years 1789 and 1793 )。这本书的书页未经裁剪,直接以蓝纸装订,由伦敦的一家出版公司出版。该书作者是出生于苏格兰、后迁移加拿大并成为加拿大第二任总理的亚历山大·麦肯齐(Alexander Mackenzie),或者应该尊称他为亚历山大·麦肯齐阁下。
麦肯齐原本是一个毛皮商人,后成为第一个穿越整个北美洲大陆的白种人。他被英国国王乔治三世授予爵士头衔。
杰弗逊读书时,麦肯齐完成这段旅途已经过去差不多9年时间了。麦肯齐猜测,自己耗时7个月前往太平洋的陆路旅途或许具有历史意义,于是留下了“到此一游”的纪念:在今天属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渔村贝拉库拉(Bella Coola),麦肯齐在一块小小的海边礁石上刻下了希望能够永久留存的文字:“亚历山大·麦肯齐,由陆路从加拿大前来,1793年7月22日。”麦肯齐利用一种古老的捕兽人秘诀,将手指浸入熊脂与朱砂混合的膏状体中,留下了这段文字。他希望这段文字能够在太平洋海岸严酷的环境中保存下来。
我们能够想象杰弗逊在读到这本书的最后几页时的反应。区区一个苏格兰人,还是一个亲英派,竟然成了横跨北美洲大陆的第一人。这是何等屈辱!绝不能承认。
据说,杰弗逊放下书本,脸憋得紫红,宛如中风。他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秘书,28岁的梅里韦瑟·刘易斯(Meriwether Lewis),毫不含糊地命令后者:尽快安排穿越祖国的远征,必须将那个媚英的苏格兰人的随性云游彻底踩在脚下。
“探索军团”由此诞生。这次远征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说法,它以两位领队者命名:刘易斯和克拉克远征。
梅里韦瑟·刘易斯无须多加鼓动。他本人充满好奇,渴望追上并超越麦肯齐的成就。况且他跟杰弗逊一样,想要阻止可恨的英国人抢先在遥远西部的任何领域独占鳌头。刘易斯还有一个更加私人的动机:10多年前他曾想尝试一次类似的探险,但当时被杰弗逊阻止了 。
如今,10多年过去了。杰弗逊亲自请求刘易斯前往,还让他担任远征队队长。杰弗逊如今已经完全了解刘易斯作为捕兽者和猎人的实力:这个人能够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走得很远,且不至于哭着回来。杰弗逊同样欣赏刘易斯惊人的学习能力。1801年3月,杰弗逊聘请刘易斯的众多理由中就有这么一条:“他具备优秀的洞察力和辨别能力。”
杰弗逊决定派刘易斯去西部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刘易斯对美洲原住民有着不同寻常的同情意识。刘易斯对数个印第安部落拥有第一手资料:他年轻时曾在佐治亚州生活,因而熟悉佐治亚的切罗基族人;他曾在靠近孟菲斯的地方服役,因而了解奇克索人(Chickasaw)和肖尼人;他在俄亥俄州西部参与著名的“伐木之战”时,曾接触过迈阿密人。此外,由于刘易斯所在军营驻扎在底特律附近,他对波塔沃托米人(Potawatomi)亦有所了解。
在杰弗逊一气之下做出远征的决定时,购买路易斯安那的交易尚未完成,法国国旗仍在密西西比河另一侧飘扬。同时,有证据表明,英国也打算在这片土地上分一杯羹。因此,情急之下,杰弗逊决定让刘易斯尽快出发。
美国人对路易斯安那这片即将取得的土地一无所知。美国人不清楚路易斯安那的确切边界,而法国人则明确表示绝不透露任何信息。因此,刘易斯及其带领的队伍必须从头开始。路易斯安那的自然边界在哪里?山脉又将延伸至何处?河流以何种方式从山顶蜿蜒流向大海?他们必须弄明白这一切。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必须弄清楚: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是否真如传说的一样,竖立着由盐构成的高峰,这里的雪原、荒漠、牧场和草原位于何处,那里生长着什么样的鲜花和树木,又有哪些动物和鸟类。
另外,对于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根据哥伦布的猜测,他们应该是印第安人。或许像一些人所说的,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威尔士人;是否像另一些人所说的,他们是以色列失落的部族。
1803年3月,国会批准探险,并拨款2500美元,其中696美元用来向土著送礼。一个月之后,购买路易斯安那的文件在巴黎正式签订,深深吸引着杰弗逊的这片土地终于完全为国家所有。这样一来,人们就能着手合法探索了。
确定将要开展这次远征后,刘易斯让杰弗逊签署了一张无限额票据作为保障,以防远征队将钱花完。之后,刘易斯开始收集装备。他在弗吉尼亚州一处军火库中搞到了步枪,又在匹兹堡请人建造了一艘近17米长的木制货船,还在费城囤积了弹药、用作礼品的饰物以及食物。刘易斯得想想还需要什么:帐子、装弹药的防水铅管、向印第安人表达友好的各类小摆设、刻有杰弗逊侧像的银质奖章,还有大量墨粉、80多千克干燥的糖粉、25把斧头以及4罗(576个)鱼钩。刘易斯还接受了关于野外医学的指导,只不过指导他的医生的观点有失偏颇,该医生认为大部分病痛能靠强力泻药解决,尤其是由氯化汞和一种墨西哥球根牵牛混合制成的药物。
应该召集同行成员了。7月2日,战争部长发出正式许可,远征军团可以在俄亥俄河沿岸驻军中挑选志愿者参加远征。而此前不久,刘易斯曾于6月给他的军中旧友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写了一封信,邀其与自己共同担任远征队队长。克拉克高兴地答应了:“这一伟业将面临多少艰难险阻啊!但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没有人比我更希望踏上征程。”
克拉克比刘易斯年长4岁,先前担任过刘易斯的长官。跟刘易斯相比,克拉克性情更粗野,文化程度更低,也更不容易陷入悲观情绪。克拉克曾经与印第安人有过正面冲突,而刘易斯则没有。刘易斯可算作杰弗逊的“学徒”,而克拉克跟杰弗逊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刘易斯和克拉克于10月在印第安纳州克拉克斯维尔(Clarksville)的俄亥俄河镇会合,开始了正式的合作。在之后的856天里,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如今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刘易斯和克拉克在克拉克斯维尔组建了整支团队,从几十名厌倦于守卫要塞并渴望真实刺激的志愿者中选出了候选队员,最后约29名男性宣誓入队,其中包括克拉克的奴隶约克。
在队伍出发之前,仅训练和准备物资就花了10个星期。关于这次远征正式开始的时间,历史上留下了相对准确的记载:1804年5月21日下午3点30分。
此时冬季早已远去,冰消雪融,河水微涨。刘易斯在单独穿越了密西西比河之后,在其主要支流密苏里河不远处与克拉克会合。会合地点位于圣查尔斯镇。这是河流北岸一个约有400名居民的破旧村落,大部分居民是法裔加拿大人。
选择这里作为远征的起点缘于一个简单的地理原因。在密西西比河与密苏里河的交汇处,河水的流向混乱不清,且遍地是杂乱无章的沼泽、牛轭湖 和死胡同一般的河湾。而在圣查尔斯,密苏里河似乎终于“打定主意”,往西边奔流而去,那正是远征队即将奔赴的方向。
密苏里河的流向由当地地质条件决定。最初的拓荒者正是受到这些地质条件的吸引,才前来定居的。密苏里河北岸矗立着泥盆系砂岩的断崖,这是两条河流交汇处以西第一处地势较高的位置。它既能使拓荒者免于洪灾,也能确保警戒队在受到攻击时获得河流下游的清晰视野。沿着断崖建起的建筑群,包括一座天主教堂、上百间摇摇欲坠的房屋和几家商店。它们全都俯视着南边深褐色的河水,并凝视着远处圣路易斯分散的房屋。克拉克声称,从每500毫升的密苏里河河水中,就能滤出满满一酒杯的泥浆。而要到很久以后,密苏里河“大浊水河”这一诨名才流传开来。
村落之外,便是未知的领域:一处神秘的领域绵延着棕色的印第安山脉;一片辽阔但仍不为人知的土地隐约露出敌意。圣查尔斯作为多年来最西边的欧洲人聚集点,这里可以说是最合适的出发地点了。
当刘易斯抵达圣路易斯时,大雨倾盆。他吃过一种被唤作“冷点”的小吃后,便越过河流,来到克拉克及其队员们的夜晚驻扎之地。大部分远征队成员“健康,且精神状态良好”,只有一名队员在前一晚因擅离职守挨了50鞭,后又在聚会中捣乱。克拉克在圣路易斯待了4天,受到盛大款待,当地居民提供的食物和酒比东部提供的好很多;他还受到舞会的邀请,镇上的女士们则相约到他的船上参观。
克拉克似乎十分乐意留下来。但第二天用过午餐后,远征队就出发了。克拉克后来写道:“岸上的人们发出三声欢呼。”
他们先是直接向西进发。在接下来的15个月,他们遭遇了缓慢的水流和致命的漩涡,在未知且无法想象的荒地上行进了5000多公里后,终于越过了大陆分水岭。
最开始的6个星期,远征队相对轻松地穿越今天的密苏里州。早期路途的水流旁矗立着石灰岩悬崖和砂岩峭壁。克拉克在远征的早期曾从一处高约90米的悬崖上坠下,好在用小刀成功插入山体裂缝中,待到力气恢复后才重新攀爬上来。总的来说,这里比起山谷更像一片漫滩,比起峡谷更像大草原,而这里的河水则混乱地四处蜿蜒。
尽管每天的漫长路程走得令人疲惫不堪,但远征队实际上却没能前进多少。
在柳树夹岸的河道中航行了数周后,远征队来到密苏里河与一条被他们称为考河(Kaw River)的河流交汇处。考河即今天的堪萨斯河。远征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克拉克后来写道:“考河河口处的景色十分美丽。”他还说,这里可以作为一个绝佳的军事驻地。
虽然军队并不认同他的观点,但成千上万的拓荒者最终选择留在这里,并在两河之间的沙汀上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营地”。后来这里成为那些沿俄勒冈之路、圣菲之路及加利福尼亚之路进行漫长且英勇的西行之旅的拓荒者们的基地。西行的拓荒者中有些人后来也留在了这里。由拓荒者建造、后成为大都市的堪萨斯城也成为开拓史上的经典存在。
× × ×
我曾在1976年到过堪萨斯城。当时,我计划用6个月的时间进行一次中西部之旅,渴望理解独特的边疆文化。一路上有两件事令我印象深刻。
第一件事虽说并不太重要,但每当回想起来,我往往会心生酸楚。当时,我受邀参观一座大理石雕像,雕像纪念的是一头名叫“山姆951”的巨大的白色夏洛莱牛。1972年之前,这头牛一直生活在奇利科西(Chillicothe)的一座牛栏中,远近闻名。大家一度认为这头牛是欢乐的化身,它在旺盛的精力下产生的大量精液,按加仑算价值数百万美元。山姆的精液用液氮冷冻后装在小瓶内,然后寄往全球翘首以盼的客户手中。
由此,“利顿夏洛莱牛栏”在当时可能是全美最赚钱的牧场。牧场老板杰里·利顿(Jerry Litton)也因此获得了巨额财富。利顿本人英俊迷人,是民主党议员,曾在国会任职。很多支持者认为利顿应该当选为国家公职人员(他的支持者中就包括后来的总统吉米·卡特)。早在1976年年初,利顿就表示他会继续自己的政界生涯。
利顿的初选竞选宣传经过了精心筹备,无可挑剔,而且其背后有丰厚的资金支持。后来,利顿毫无悬念地赢得了初选,离功成名就,在政界大显身手只差临门一脚了。
竞选胜利当天的夜里,利顿原本计划飞回堪萨斯城庆祝,但谁也没想到,灾难就在此时发生了。利顿乘坐的“比奇男爵”号私人飞机,因其中一台引擎的曲轴折断,起飞后不久就坠毁了。利顿、利顿夫人和他们的孩子,以及利顿私人飞机的驾驶员和驾驶员的儿子全部丧命。利顿本来能够成为一名总统竞争者,并能将这种精神带往华盛顿,但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第二件事与第一件就截然不同了。我参观了位于怀特曼空军基地中心的一处核导弹发射基地。怀特曼空军基地是一个由大量军人和飞机组成的复杂网络,坐落在密苏里河南边的诺布诺斯特(Knob Noster)附近。在20世纪70年代,参观巨大的导弹并非难事,还可以深入地下防御掩体。而在那里,仪容整洁的年轻军官坐在发射按钮旁,等待执行足以毁灭世界的指令。幸好,这样的指令终究没有发出。现在,怀特曼空军基地的士兵已全部解除了戒备,导弹也被拆除并销毁了。
但怀特曼空军基地仍然存在,纵然没有了导弹,它仍然拥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头衔和实力。如今,它属于空军全球打击司令部。该司令部的总部位于路易斯安那州,全美的核武器均在它的掌控之中,比如它有权部署位于西北部的三处导弹以及大量的B-2隐形轰炸机。这些轰炸机大都被置于怀特曼军事基地,而距此不远处就是克拉克曾经记录过的地点。克拉克曾在这里听见附近小湖泊传来“巨蛇”的叫声:“它像火鸡一样‘咯咯’叫,估计它有好几公里长。”
怀特曼空军基地与刘易斯和克拉克的远征路线如此接近,不由让人觉得有点讽刺。不仅因为杰弗逊派去的探索者们所追求的,与边疆概念以及至今仍争论不休的“边疆假说”密切相关(尽管当时探险者们的意图不甚明晰),更是因为边疆心态(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在今天的国家政策的思想根源上仍旧扮演着广受争议但不可或缺的角色。
威斯康星大学历史系教授弗雷德里克·特纳(Frederick Turner)在他1895年发表的论文中提出了一个著名论点,即边疆的存在本身便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它不断向西移动,并在东部文明社会和西部蛮荒之地间划了一条界线。从刘易斯和克拉克远征的营地演变而成的堪萨斯城,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了当时边境上一个典型的十字路口:东边是贸易商、猎人、农夫、拓荒者、制图师、村落和城镇,西边则是草原、游牧民族、不法之徒、植被稀少的平原等,时而龙卷风刮过,且一直闹饥荒。东西之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线,这条线完成了分界,完成了隔离。这正是边疆所在。
特纳认为,东部和西部两个极端的持续碰撞造就了一系列独特的人格特征。边疆的苦与乐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与未曾离开过家乡的祖先和过去的自己有了本质的区别。在边疆经受过考验的人性格更粗野、更随意,也更有进取心,更不容易受制于传统、阶层和礼教的束缚。在特纳看来,这些人也更独特。力量、威势、意志——去驯服而非说服,去要求而非请求,去攻击而非对话,这些产生于边疆经验的独一无二的倾向,从不同角度造就了现代人的性格。西部传说、牛仔传奇以及像迪斯尼“西部垦荒时代”这样的游乐园主题区域,都是从特纳的简单理论中孕育而成的。然而有人表示,特纳的理论过于简单粗暴。
特纳受到了许多严厉且毫不留情的攻击,比如有人指责他忽略了种族、性别和地方主义等因素。然而从根本上看,有些问题始终悬而未决,比如为什么人们自认为如此与众不同,为什么会有“昭昭天命”这样的概念。这一切,是否真像特纳后来说的那样,全部植根于开疆拓土所带来的、为后来出生于新大陆的所有人所共享的特殊经验?
距克拉克第一次听见“像火鸡一样‘咯咯’叫”的“巨蛇”的地点不远处,就是一座巨大的武器基地。它的使命之源是否就是刘易斯和克拉克那次英勇的远征呢?在那次远征中,探索者们第一次穿越了边疆,而后来发展兴旺的大都市就在此处向东的不远处。在两个世纪之前,堪萨斯城曾无比鲜活地象征了“边疆”这一概念所包含的一切内容。
今天,想一睹怀特曼空军基地的内部构造已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为了配合新形势,这一基地进行了重新部署。当然,人们仍然能够进去参观,只是申请期极长,需要提前几个星期提供资料,另外在参观过程中禁止摄影、拍照。
不过,在辽阔的密苏里土地上偶尔会突然响起轰鸣般的“隆隆”声,飞机引擎引发的振动摇撼着柳树和平静的河面。然后,在铁丝网后面,在掩藏于玉米地间的跑道上,巨大的灰色轰炸机缓缓地升入天空。
过了堪萨斯城,密苏里河向北流去。克拉克曾就河流西岸的地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他的拼写和语法实在令人不敢恭维。1804年6月21日夜里,当克拉克写下这段简短的观察所得时,应该已经很疲乏了:
细小的水流滋养着这里的土地,然后融入河滩。土地上生长着各种树木,有橡树、白蜡树、核桃树等。据我所知,草原就在不远处,有的地方离河流很近,有的则离得很远。
克拉克所说的草原确实就在不远处,但它与远征队之前所见的景色截然不同。
在这之前,远征队见到的一直都是大树、森林、林中旷地、灌木林……全都离不开树木。队伍穿越的河谷以及他们从水上看见的山丘,通常也都被厚厚的植被覆盖。印第安人虽然烧去了其中一部分树木,以发展农业,但在其他地方,树木依旧完整地覆盖着土地。红白相间的松林,橡树和栗树林、山核桃林和棉白杨林,山杨林、白桦林、枫树林和雪松林,还有一片片香脂冷杉、橡树、白蜡树……这一切,被刘易斯和克拉克记在了日志中。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提到树或者树林,若在本应有树的地方却没有看到树,他们甚至还会产生担忧。
虽然刘易斯有着植物学方面的一点点知识,但他和克拉克关注的重点仍然是木材的潜在商业价值,而不是林业科学本身。早期的国家发展离不开木材,从燃料到住所,从建造船只到制作纸张,再到筑造边疆生活的象征——小木屋,各方面都迫切需要木材。在已有人居住的地区,木材资源十分充足。从缅因州的白松林到南卡罗来纳州的木兰树林,再到密苏里州的榆树林、栗树林、棉白杨林和柳树林,年轻的国家拥有取之不尽的树木。
然而克拉克注意到,在密苏里河上游的西岸情况不妙。在离河或近或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片树木稀少的土地,这种情况最初出现在密苏里河由西转向北的长长河段旁。
克拉克瞥见的是一片树木相对较少、棕绿交错的土地,它一直延伸到紫色的地平线。出生在东部山麓地区的人从未见过或想象过如此绵长平滑的地平线。这片平坦的土地几乎要被极度辽阔的天空吞噬。它属于一种新的平原类型。一望无垠的草地、大片的草场,风似乎永远都在呼啸,唯有气温透出季节的气息。天空上散布着马尾云,有时能看见百里外的闪电在闪耀,或者眼睁睁瞧着暴风雨一边蚕食着天空,一边毫不留情地袭来。头顶的天空会突然变暗,狂风带来成片成片的冰雹,直到地面变白,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没过多久,太阳又会重新露面,冰也很快融化,草叶间升腾起水汽,能听见植物在这片刚形成的温热潮湿的热气中向上伸展的声音。啊,在这片土地上,不同区域有着大不相同的新奇风光。
终于,远征队抵达了北美大平原的东部边缘。这是一个广袤无垠、与众不同且独具风情的地方。不过,它虽独特,却并非绝无仅有。世界上还有不少位于大陆中部的辽阔平原,如俄罗斯干草原、南非大草原、阿根廷彭巴草原以及非洲稀树草原的某些部分,它们也有平坦的地势、无情的大风以及绵延不断的植被。然而在美国,大平原的文化和地理意义已融为一体。北美大平原的面积在130万~390万平方公里之间(取决于所选的边界),这里人烟稀少,是国家的一部分,与国家共享荣辱和悲欢。
大平原边界模糊,其界线每年都随气候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就像地球的极轴一样“摇摆”不定。兀然耸立的落基山脉大致勾勒出大平原西侧边界。而在东侧,刘易斯和克拉克的团队作为有记录的首批探索者,第一次偶遇大平原的地点 ,界线也十分模糊。有些人提议按照密苏里州的州界来划定大平原的东侧边界。密苏里河东侧的土地植被茂盛,土壤近似俄罗斯的黑土,潮湿而富有养分,以至于有人开玩笑说,不必在上面栽种植物,直接吃泥土就行了。密苏里河的另一侧却是尘灰飞扬的焦土,植被稀少,土壤贫瘠,保持着一种被晒焦的褐色。但这些只是幻想罢了:在密苏里河的两岸,没有一处的区别如此之明显。事实上,从东部来的旅行者鲜少能确定自己真的已进入了大平原,除非在漫长的旅途上发生的缓慢而微妙的变化足够明显,而这有时往往令人感到震惊甚至警惕。这与土壤性质和植被的变化并无多大关系:到了这个时候,举目可见的唯有天空和无尽绵延的地平线,前后左右空荡荡的,只有狂风肆虐的无边空地。
尽管地质变化和冰河史决定了大平原的面积和地形,实际上,大平原存在的真正关键因素是雨水,或者应该说是缺乏雨水。这里气候的形成过程简直就像照搬教科书一样。一股巨大的湿热气流从太平洋出发,沿着北美洲大陆一路向东,途经内华达山脉和落基山脉时被迫上升,空气温度下降,储水能力随之降低。于是,在重力的作用下,化为雨或雪落了下来。
之后发生的事情则决定了大平原的命运。源自太平洋的气流在离开山脉继续向东行进时,水分流失过多,且已经“精疲力竭”,因此虽然它们在空中漫无目的地绵延了数百公里,但由于无法形成云团,仍然无法为地面带来降水。
落基山脉东侧由此也处于雨影区 ,在这里生长或努力维持生命的植被渐渐地适应了这里的缺水环境。植被好不好始终是决定人类和动物能否定居的关键因素,至少在早期,大平原与世界上其他定居地一样受植被制约。不过也有适应大平原条件的独特的生物群落,如科曼奇族和草原犬、苏族(Sioux)和响尾蛇,还有其他印第安部族:布莱克富特族(Blackfoot)、夏延族(Cheyenne)、阿拉珀霍族(Arapaho)和克罗族(Crow)等。此外,还有一种曾主宰这片土地且具有象征意义的物种:数以百万计的美洲野牛。
由于受降雨、气温以及土壤厚度的影响,美洲野牛的食物来源——平原草,在种类和外形上各有不同。纬度对此也有影响,但发挥更大作用的却是经度。北美大平原大致介于西经95°~105°,其中线正好是西经100°,中线附近的地区每年的降水量为500毫米。中线以西,气候逐渐干燥,土地渐进雨影区;中线以东,降雨变得丰富、稳定。
此外,海拔同样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影响因素。由于从落基山脉一直到密苏里河的平原大体呈西高东低的态势,因此地势高的平原西部呈现出电影中常见的高原贫瘠风貌。这里沙尘肆虐,对农业极不友好,再慷慨的银行家也不愿意贷款给要在这里开垦的拓荒者。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四处可见一簇簇矮草,如羊茅和针茅以及后来引入的扁穗冰草。
中线附近的大平原,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在今天的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些农场所在地,草丛至少有两米高,其中错综地生长着大须芒草、野生黑麦、垂穗黄草、提摩西草和格兰马草等。这一情景用薇拉·凯瑟那句著名的“草原穿着毛茸茸的外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然而,格兰马草似乎正遭遇自身局限性的限制。它曾经是科罗拉多州的州草,很常见,而在往东不过800公里的伊利诺伊州,格兰马草却被列为濒危物种。
刘易斯和克拉克看到了这些草,包括其中唯一非土生土长的提摩西草。这种草在一个多世纪前从欧洲引入,并以惊人的速度在全美蔓延。然而,刘易斯和克拉克却未看见赫赫有名的风滚草。
风滚草是一种幽灵般的植物,看上去像蓬松的毛球一般,在冷风的吹拂下于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弹跳,最终“撞上”铁丝网。在大多数情况下,风滚草实际上是农民痛恨的“害群之草”——俄罗斯刺沙蓬。刘易斯和克拉克之所以没有报告说他们见过这种草,是因为他们早来了几十年。直到19世纪70年代,风滚草的草籽才由拓荒者带到达科他州,而远征队来到这里的时间却是60年前。如今,从尘沙飞扬的西部到土壤肥沃的密苏里河谷,到处都有风滚草的身影。
当刘易斯和克拉克溯流而上,途经今天的堪萨斯州、内布拉斯加州和南北达科他州时,他们在东部的高草草原首次瞥见了大平原的风采。1804年7月4日,在远征队来到接近今天堪萨斯州的莱文沃思(Leavenworth)后,克拉克写道:
这里的平原铺满了一种葱绿色的草,可制成最美味、最有营养的干草。它们有的散布在树丛间,有的垂在池水或溪水上方。举目四望,灌木丛中满是结满美味果实的草,而自然又竭尽所能地用多种颜色装点这一切……所有的一切为我们的感官和头脑带来了刺激和享受。
克拉克提到的“葱绿色的草”,就是大须芒草,它是所有高草中最典型的一类。大须芒草穿插着出现在灌木丛中,划出了高草草原和北美大平原的分界线。克拉克对大须芒草的评价可谓很有先见之明。在这一区域,为这些高草提供养分的沃土厚达60厘米。自1830年约翰·迪尔(John Deere)完善了他的钢犁刃以来,这一区域凭借耕性良好的土壤,至今都是国家的粮仓。这里连绵无边的小麦田和玉米地,是全世界最丰饶、产量最高的“粮食带”之一。
6个星期之后,远征队继续向西行进了1100多公里,来到了今天的南达科他州的汤普森堡(Fort Thompson)附近,他们眼前所见的一切与之前大不相同。远征队一行人此时已经过了积满泥沙的普拉特河(Platte River)河口。他们曾对这条长长的、蜿蜒的河流颇有微词,说它“一英里宽,六英寸深”“水太浑,不能喝;又太浅,无法划动船只”。在远征队看来,他们向北穿越普拉特河就像穿越赤道一样,具有非凡的象征意义。他们此时来到的是一个环境更恶劣、气候更干燥的地区,细小的溪流在此交错。此外,这里还分布着一片片盐碱滩和数量庞大的水牛群,三角叶杨仅生长在较深的溪谷中,丰饶而适于植物生长的土壤被粗糙的牧草地所取代。刘易斯写道:
约3英里半径的范围内,我看到深深的山沟和陡峭的山壁互相交错,山有100~200英尺 高,登上山顶,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个月前,这一带的草刚破土而出,如今草已长到4英寸 高,呈现出春天特有的生气……这里的景色十分美丽宜人,四面八方都能看见一大群水牛、鹿和羚羊在吃草。
来到普拉特河北部,远征队便进入了真正的短草大平原。若不是冬天来临,他们也许还会继续向西,进入高原。1804年10月下了第一场雪,此时的密苏里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浅,流速也慢得多,不过因为没有了普拉特河带来的泥沙,这里的水变得更清澈、更纯净了。很快,河水开始结冰,远征队只好部署冬季营地。
到目前为止,远征队已零星遇见过一些印第安人,而在1804年11月,他们将会遇到一群印第安人,其中一人将在极大程度上影响这次探险的节奏、态度和声誉。
在密苏里河西岸,内布拉斯加州内,坐落着一座商业核电站——卡尔洪堡核电站,自1973年以来,它持续不断地为60多公里以南的奥马哈(Omaha)输送电力。它所在的密苏里河的第645号里程标处,恰好是刘易斯和克拉克首次与一群印第安酋长正式会面的地点。
当时是1804年8月3日,距离开圣查尔斯已有3个月了。这些印第安酋长是半游牧民族奥托人(Otoe)。克拉克时常会在日记中写到远征队与捕兽船擦肩而过,这些船上通常有一个法国人和一个原住民。但他们却是第一次遇到奥托人。远征队做好了准备,政府也早已赋予他们所需要的权限,他们带有许多事先印好的白色硬卡片,需要时即可派发。
“岂不知”,每张卡片都以这句开头,接着提到政府将“无时无刻不庇护你,倘若你承认此权利”。换句话说,就是与华盛顿州以及白人签订和平协议,并从中获得保护及和睦与友善之谊。倘若拒绝,则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日记中并没有明确提到奥托人是否从一开始就收到了这些卡片,或者远征队是否认为值得把这些印得漂漂亮亮的和平信物送给他们。奥托人自然不会获得远征队携带的三种和平勋章中最高级的一种,即一面有杰弗逊侧影的那种。因为奥托人被认为是二等部族,是从苏必利尔湖闯进来的入侵者。由于感染天花,许多奥托人死了,幸存下来的人逐渐融入大平原印第安人的生活,他们开始骑马 、狩猎水牛、使用印第安人式的雪橇、住在帐篷组成的小村落中,但他们仍然未被看作是真正的印第安人。在远征队看来,同他们举行仪式不过是为未来更大的仪式进行彩排罢了。
礼物姑且不论,倒是刘易斯和克拉克向6名前来访问的酋长进行的演说令人印象深刻。刘易斯一直以来很严苛,是个内省的人,他的致辞阴沉,透露出不祥的意味,而这也成为他日后致辞的基调:他不倾向于仅提议友好和合作。
“听着,”刘易斯对前来的原住民说,“总统是你们唯一的父……他是你们唯一能够期待至善的朋友……他派我们来开辟道路,清除障碍……你们千万要避免行错一步,否则,如若为伟大的父招致不快,必将波及你们的领土,他将如火烧平原之草一般将你们毁灭。”
远征队软硬兼施,除了威逼自然也少不了利诱。他们掏出礼物,其中一部分送给前来的人,另一部分更值钱的则赠予未亲自前来的尊贵人物。在礼盒中,除了第二、第三等的总统勋章之外,还有彩色珠子、战斧、剪刀、梳子、镜子等,可谓丰富多彩。除了这些,刘易斯还赠给他们一瓶威士忌,之后举起来复枪,向天空发射了几枪,让来访者大吃一惊——力量和权威得以成功展示。
虽然这算不上是一次祥和的会面,却十分重要。远征队将此地命名为“康瑟尔崖”(Council Bluff)。如今,这里矗立着一块明亮的钢制纪念牌以作标记,和平烟斗和闪闪发亮的钢制箭头悬在碑文上方。而核电站就建在几公里之外。
然而,这个名称后来被挪到了河对面的另一个州。由此,内布拉斯加州的“康瑟尔崖”变成了艾奥瓦州的康瑟尔布拉夫斯(Council Bluffs)。这是一座庞大的河边城市,因火车和赌场远近驰名,如今则作为那次会面的纪念地而尽人皆知。
两个星期后,远征队再次与同一部落的印第安人会面。不过当时远征队因遭受病痛的折磨而无暇他顾。在演说期间,查尔斯·弗洛伊德(Charles Floyd)中士因阑尾穿孔而死亡,被埋葬在苏城附近,成了唯一死于远征路上的队员。
这一次,远征队总算将一部分和平友好卡片送给了一名几近全裸的印第安酋长。这位酋长却将卡片递了回去,表示他更喜欢远征队船中的那些吸引人的货物。远征队对此略感气愤,于是斥责了他。经由一个名叫费尔冯的翻译,远征队又说了一些话,印第安人被气走了。
如果说奥托人不算正宗的大平原部落,接下来远征队遇到的原住民则足够正宗了。1804年8月末,远征队穿过今天的詹姆斯河(James River)后,在靠近南达科他州扬克顿镇(Yankton),遇到第三群也是更重要的一群原住民。此时,远征队已经被大平原上品类繁多的野生动物——大群的水牛、羚羊、草原犬鼠、野兔、喜鹊、牛蛇、骡鹿、麋鹿、草原狼迷住了。对于生活在野生动物稀少的东部林地的人来说,这一切简直不可置信,只有作为翻译同行的法国捕兽者完全不为所动。
8月末一个星期一的下午,一个胆大的年轻印第安男孩游到了远征队的船边。远征队第一次遭遇了杰弗逊曾叮嘱过要小心的部落——苏族。其他苏族族民也聚拢过来,监督这个年轻男孩与陌生人的会面。克拉克仔细地打量他们,留下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录:
苏族人健壮而果敢,他们的年轻人则长相俊美。这里的战士们装饰着豪猪鬃和羽毛,穿着鹿皮鞋,且全都穿着颜色各异的野牛皮长袍……
这些人无疑是真正的大平原印第安人。他们的数量和力量都十分强大,不容小觑。然而,白人从一开始就惹到了他们,比如先是以错误的名字称呼这些人。这些人一直自称达科他人。“苏族”这个名字则来自奥吉布瓦语,后又经过了法语变体。其历史可追溯到18世纪中期:1761年,爱尔兰殖民官威廉·约翰逊(William Johnson)在纽约家中与印第安人做交易。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从西边的苏族印第安人那里得到了一双鞋。”
苏族在大平原印第安人中占了极大的比例。苏族语系覆盖了庞大的区域:从密西西比河上游明尼苏达州的千湖区,穿过落基山脉脚下的蒙大拿州和怀俄明州,向东延伸到得克萨斯州、向西则直达南达科他州的一部分。令人感到困惑的是,有些大平原部落并不属于苏族部落,包括西边的布莱克富特族和格罗文特族(Gros Ventre)以及南边的夏延族、阿拉珀霍族和波尼族(Pawnee)。至于再往东的部落,既不属于苏族,也不属于大平原印第安人。
按语言差异,苏族可分为三大带分支的族群:西边的拉科塔族(Lakota)和蒂顿苏族(Teton Sioux);东边的桑蒂族(Santee)和欧塞奇族(Osage)等;还有就是刘易斯和克拉克在这里初次见到的扬克顿族(Yankton)。这些族群又分成许多小的族群。
这些人中最著名的要数一位名叫“疯马”的首领,他曾在1876年的小巨角河战役中带领军队击败并杀死了乔治·卡斯特(George Custer),至今仍被视为印第安英雄。另一位英雄“坐牛”则统一了大平原各印第安部落,以抵抗白人的抢掠。他同样影响了小巨角河战役。
这两个人都是打不死的硬汉。由于常年在马背上生活,“坐牛”的腿呈弓形,而且他的左侧身体似乎特别倒霉:左脚曾被人射伤,成了跛子;左臀也被射伤;左前臂则在与他人的纷争中中了一箭。在运筹帷幄决胜于小巨角河之前,“坐牛”曾举行了一次神圣的契约仪式:从自己身上献出100块肉。“坐牛”的弟兄在他的双臂上各剜下50块小小的肉块,他则如牛一般端坐,忍受着剧痛。刘易斯和克拉克在远征日记中同样记录了这类在高压环境下保持优雅印第安精神的故事:他们写到身无片甲的苏族战士毫无畏惧地投入战斗,其中一队人在冰上行走,不惧危险,不怕死亡。
如果刘易斯和克拉克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些人的刚烈以及苏族那如同武士一般的行为准则,事情也许会进展得更顺利。1804年,远征队第一次与扬克顿人会面,之后又与更好战的蒂顿苏族人会面。尽管两次会面都进行得相对顺利,然而回头再看时却可以发现,几次会面成了远征队向西推进并与原住民不断发生冲突的起点——这些冷静、沉着且几乎不可战胜的人,逐渐成了远征队的敌人。
也许是在9月23日与蒂顿苏族人的会面中,远征队感受到了不安。尽管会面顺利结束,却引发了一个可能会带来危险的冲突:蒂顿苏族酋长希望得到远征队的烟草,如若不给,他就扣船。刘易斯发火了,他甩开其他船队,轻蔑地朝岸上扔了几条烟草。当时,易怒的蒂顿苏族人原本可以就地杀死远征队,但他们接受了烟草,放走了船队。
后来,尽管白人与印第安部落逐渐发展出理解之情和友谊,但在他们之间还是滋生了根深蒂固的厌恶之情,并蔓延至19世纪末。经过大大小小的攻击、战斗之后,1876年,冲突演变为战争。乔治·卡斯特在小巨角河战役中书写了尤为野蛮血腥的篇章。
当然,这是白人的视角。而任何美洲原住民绝不会忘记,14年后,白人酝酿的复仇造成了更惨痛的悲剧。1890年冬天,由许多小巨角河战役死者的遗属组成的骑兵,联合袭击了一个有着120名成员,极为神秘、令人闻风丧胆和被称为“鬼舞者”的拉科塔族部落。士兵们将这些人以及230多名女性和儿童,沿着今天南达科他州的翁迪德尼河(Wounded Knee Creek)河边驱赶。那是一年中最后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大雪纷飞,寒冷入骨。后来,由于一场争吵,悲剧发生了:士兵们向这些人开火——他们用来复枪射击,用新购置的大炮射击,仅仅几分钟,印第安人便倒在血海之中。
至少150名苏族人死于这场大屠杀。后来,大自然仿佛决定要将这一幕长久保存下来,自西而来的寒流使得达科他州经历了一场暴风雪。雪势减弱后,尸体仍保持着可怖的、令人难以忘记的扭曲姿态。这耻辱的一幕被一张著名的照片记录了下来。在这张照片中,一位酋长的尸体上盖满了雪,他的手臂由于寒冷或死后僵住了,仿佛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表情满是痛楚,令人震惊。
当然,并非所有与美洲印第安人的邂逅都困难重重。几个星期之后,进入11月,河流开始结冰,再往上游前进已经不可能了。就在此时,远征队遇到了一个名叫图桑·沙博诺(Toussaint Charbonneau)的中年兽毛皮商人和他的两位夫人。其中一位夫人令人印象深刻,她是一位15岁的肖肖尼族(Shoshone)少女,名叫萨卡加维亚(Sacagawea),怀着孩子已接近临产期。她曾是西边远山中印第安部族的一个年轻俘虏,未来她将成为让人无法忘怀的浪漫女主角形象,也是远征队此行中最珍贵的馈赠。
此时,远征队已经离开了苏族的主要地盘,进入阿里卡拉族(Arikara)、曼丹族(Mandan)以及希达察族(Hidatsa)这三个较小的印第安部落的领地。希达察族又被称为格罗文特族,或者“大肚皮”。这些部落均与苏族联盟,他们的语言属于苏族语语系,不过他们没有正统苏族人的游牧本能,基本是定居的农民,耕种农作物,养狗和家畜。他们开发了一种玉米,至今仍在种植。然而,在与刘易斯和克拉克会面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中的很多人不幸死于天花。
但在1804年,这些印第安人依然健壮,有数以千计的人口,住在圆形大土屋中,通常二三十座土屋聚为一个村庄。他们有时会骑马出去猎杀野牛。曼丹人大体上安土重迁,对所有的人相当友好。相比之下,希达察族人则喜爱漫游,时常前往西面的远山,寻找食物以及捕捉新的马匹;偶尔他们会攻击曾经的敌人并救回被当作奴隶的同族兄弟。
11月4日,星期天,远征队开始建造他们的心形营寨,据说它“强大得足以抵御炮弹”。那个名叫图桑·沙博诺的人是一名法裔加拿大人,他从希达察村落前来,说自己想找一份翻译工作。
沙博诺为西北公司工作已经有一些年头了,他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希达察村落。从远征队的日记中得以知晓他的外貌:个子矮小、皮肤黝黑。不过日记中更多着墨于他的性格:时而怯懦,时而咄咄逼人。远征队最开始仅把沙博诺当作翻译,后来沙博诺成了远征军队提振士气必不可少的一员,皆因他才华横溢且厨艺了得。最开始沙博诺发挥的作用有些微不足道,但萨卡加维亚发挥的作用却不可估量。也许是为了让故事更加引人入胜,并为了在主要被男性统治的西部故事中添入女性人物,人们对故事情节稍微进行了夸张处理。
对于萨卡加维亚的模样,虽然有很多猜测和编造,但并没有人确切知晓。而关于她的绘图则数不胜数:油画、水彩画、蜡笔画、卡通图……在一部电影中,萨卡加维亚由出生在艾奥瓦州的白人女演员唐娜·里德(Donna Reed)扮演,较近期的则为女演员米苏·贝克(Mizuo Peck)的两次演绎。在电影中,萨卡加维亚一跺脚,山峰便耸起,河流便满溢。萨卡加维亚最著名的18座雕像 展现了一位身形高大、身穿袍子的女性形象。这些雕像中的萨卡加维亚气质典雅高贵,身上背着她于1805年2月在营地诞下的男孩。男孩名叫让-巴蒂斯特(Jean-Baptiste),远征队的成员则习惯于叫他“碰普”。克拉克由于说不好萨卡加维亚的大名,因此叫她“珍尼”。
艺术世界容许发挥想象,但铸币局的标准则要严苛得多。为了将萨卡加维亚的形象铸在镀金的一美元硬币上,需要找到充分的资料,这样才能表现出具体的萨卡加维亚侧面像。最终,财政部选择的硬币设计师将一位22岁女大学生选作萨卡加维亚的原型。这位女大学生是一位来自爱达荷的肖肖尼族人。自那以后,她作为“硬币上的女孩”而家喻户晓,成了一名推进印第安人权益的励志演讲者。
通常,人们认为萨卡加维亚是来自蒙大拿或爱达荷山中的肖肖尼人,后被希达察族的抢掠部队捉住。也有人声称有证据表明萨卡加维亚原本就是一名大平原印第安人,属于希达察部落的一员,被肖肖尼族的抢掠者带回落基山脉的定居所,而她从那里逃出来后,在一群野狼的帮助下(实在有些牵强)回到了大平原。
在远征队的日记中,萨卡加维亚大多数时候被称为“印第安女人”,我们无法从行文中判断出她为远征队做了多少事。当然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与克拉克发生过一段浪漫故事,不过她确实在圣诞节送给克拉克两打白色的黄鼠狼尾巴,这足以激发好莱坞编剧们的想象力。萨卡加维亚似乎凭借灵活的反应能力,在一艘独木船翻侧时,拯救了一些远征队的记录文件,以免文件浸水。她还依靠童年记忆替远征队辨认出几处西部风景,协助他们穿过山路。她还是肖肖尼语及其近亲语言的翻译。另外,与刘易斯一样,萨卡加维亚略懂一点儿法语。
也许,萨卡加维亚留在远征队,就是她最重要的贡献。她是一名北美洲原住民,一位女性,同时还是一位母亲,带着孩子一起上路。队伍中有这样一位手无寸铁的成员,至少在远征队遇到的土著眼里,他们不可能产生任何威胁。因而,萨卡加维亚在无意中,或许甚至在并不情愿的情况下,成了打开西部大门的钥匙,由此白人才得以进入。
随着时间的推移,冬天过去了,平原上的冰开始融化,远征队又上路了。他们派人将装满报告文件、动物 和战利品的大铁船送回河流下游。刘易斯、克拉克、大部分队员、新雇的翻译员、萨卡加维亚和碰普坐上2艘独木船和6艘新打造的三角叶杨独木船,继续向上游进发。这天是1805年4月7日。
一行人心情激动,对于即将离开之地有些依依不舍。“我们即将进入一处至少有3200公里宽的地区,”刘易斯写道,“文明人的脚步从未抵达这里。”
漫长的旅程充满孤独和伤感。大平原一片荒芜,由雪融化而成的河水浅而急促,从加拿大吹来的强风永不止歇,凛冽而冰冷。此时,远征队探索的领土位于今天国境线以南十几公里处的曼尼托巴(Manitoba)和萨斯喀彻温(Saskatchewan)。一开始远征队没有遇到印第安人,却看见一位死者躺在一块特制的棺材板上,棺材板四周散落着供品。此外,他们还看见许多新的野生动物,如极度危险的大灰熊,还有地鼠、白头雕、大角羊、草原响尾蛇、长脚鹬和鹞。
远征队也见到了新的植物,如草原萝卜,它们看上去像即将成熟的白色苹果。而在较为干燥的平原区则生长着仙人掌梨,令搬运行装的队员吃尽了苦头。矿物也值得一提,尤其是绵长的露头煤层,如今这里的煤矿已成为西部平原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当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巨型运煤列车沿着地平线呼啸而过,离开西部地区时,这场景本身就是一份遗产,是对初次发现地底财富的远征的纪念。
一个月后,远征队仍在越来越窄的密苏里河上航行,途经与黄石河(Yellowstone River)的交汇处。又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划过一片异常肃杀的地点——如今这里被称作密苏里山口,位于蒙大拿州境内。刘易斯很喜爱这里,并留下了活泼愉快的文字,比有关远征中其他任何地方的记录的文笔都优美。他甚至在这片怪异而荒凉的景色中感受到一种奇特的美感:河流在寂寥的风景中曲折前行,穿过峡谷的白色断崖;断崖上点缀着深色的火山岩,暗示着前面有众多山脉。密苏里山口是一条重要通路,远离西部,居民稀少,在历史上大部分时期这里无人耕种。后来,这里成了不法之徒和强盗土匪的藏身之所,为此地增添了一丝神秘的魅力。
刘易斯和克拉克相信前面有一片辽阔的山脉,而克拉克是第一个从密苏里山口望见它的人。此前的几个星期,远征队行进飞快,自从离开圣路易斯后已经走过了3827公里的路程。1805年5月26日,星期日,克拉克写道:
……登上平原,海拔升高了许多……在这里,我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落基山脉 。我在地平线上只能看到几处最高的地方。我用便携式指南针测量过了,其中最明显的是位于60°西南方向落基山脉的山顶被白雪覆盖,太阳照在上面,最宜人的美景尽收眼底。望着这些山脉,我暗自庆幸,并感到快乐,因为我是如此接近曾被认为没有尽头的密苏里河的源头。
远征队还需要经过许多天的艰苦跋涉,方能抵达落基山脉的山脚。他们来到密苏里大瀑布,花费了大半个月时间绕过激流,搬运行装。此时,他们看到的景象与穿过阿巴拉契亚山脉时截然不同:山麓间树木丛生,没隔多远,山麓就与山峰连了起来。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高山。远征队很快将投入群山的怀抱,然后穿过大陆分水岭,最终缓慢地向下到达远方的大海。
蒙大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刘易斯和克拉克头一次来到蒙大拿,在那里度过了20个星期。之后,他们朝上游行驶,但由于河水越来越窄、越来越浅,他们不得不将船抬起,步行穿过大陆分水岭。
克拉克带着一小队人走了一条路;刘易斯则带领其余的人进入落基山脉,走的是被他称作“山之门”的一条狭路,路旁石壁林立。任何人乘船前往上游经过那排300多米高、同时也是山脉最前端边缘的山崖时,必然会产生一种奇特的视觉假象:一开始河水似乎突然消失于岩石之中,然而经过几十米之后,会发现自身被冲到了悬崖面前,此时前面出现了一个缺口。当船跟随水流左右移动时,这一缺口似乎也随之开合,仿佛一扇滑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大门”。河流有几百米宽:落基山脉入口,同时也是河流出口,竟如此狭小,令人难以置信。
× × ×
我曾乘车抵达16公里以外的蒙大拿州首府海伦娜(Helena)。当时我在上游,即狭路的上方。由于是早春的一个星期天,我未雇到船。后来我很幸运地遇到一个渔民和他10岁的儿子。他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的雇船请求。
我们往下游驶去,沿着峡谷的拐角一路轻快而下。河水愉悦地拍打着船身,水面上波光闪闪。我们抬起头,向高空望去,看到山顶被黑松、香脂树和白杨簇拥着。
在河流的西边,我们看见一些用黑色和赭色绘制的印第安壁画。之后,风景中出现了一道“裂痕”,其中的绿色植物似乎是近期栽种的,树也较矮。这里就是曼恩峡谷(Mann Gulch),1949年曾发生过一次严重的森林大火,13人不幸死亡。诺曼·麦克莱恩(Norman MacLean)在他的经典著作《年轻人与火》( Young Men and Fire )中,讲述了此次森林大火。曼恩峡谷森林大火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教训,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至今仍是森林消防员的学习材料。
当我们终于“钻”出了这条阴郁的峡谷后,强烈的阳光迎面射来:我们回到了大平原,而河流此时正穿过“天空之乡”,蒙大拿果然无愧于这一美名。船掉转头后,我们看见了刘易斯曾看见的景象。它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无怪乎刘易斯当时完全被迷住了。自从远征开始以来,刘易斯的世界就被地平线支配了。如今,他终于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奇观,垂直的山壁一下子吸引了他。
我们在此停留了半个小时,尽情地欣赏这里的景色,之后便乘船飞快地回到出发地。后来,我买了一本自己最新出版的书,作为谢礼寄给了这位好心的渔民和他的儿子。在这一过程中,有一句充满热忱和慷慨之情的话令我难忘:“记住,这儿是蒙大拿!”
1805年7月19日傍晚,刘易斯扎营的地点就在附近。这位远征队领袖终于抵达山脚,他高兴极了;但当他听到一声枪响后,立刻警觉起来:难道是布莱克富特族发动攻击了?后来得知,是克拉克发出的信号,克拉克想告诉同行者他已经来到了山的这一边。
接下来,远征队面临一个问题:河水正在快速变窄、变浅,水流也变慢了。也就是说,这条河快到尽头了,它将分成三条主要的支流。对于这一状况,萨卡加维亚早已告诉过领队。之前她就认出了“山之门”,因而知道离被她称为“三叉”的地方不远了。
离远征队进入“山之门”不过8天时间,即1805年7月27日,他们抵达了分流密布的湿润平原。这里生长着柳树、梣叶槭和三角叶杨,并被远方的山影覆盖着。远征队沿着密苏里河上游走了4559公里,这真是一条极长的河。刘易斯和克拉克将三条支流分别命名为加勒廷河、麦迪逊河和杰弗逊河,这三个名字分别是当时的财政部部长、国务卿和总统的名字(沿用至今)。在三条支流的交汇处,如今是一个人口约为1700人的小镇,即蒙大拿州的斯里福克斯镇(Three Forks),又叫“三叉镇”。
远征队变得犹豫不决:该选择沿哪条支流继续前进呢?所有的支流的宽度和水流量看上去都差不多,路线的复杂程度也无明显差异;而且它们似乎都是从白雪覆盖的山顶流下来的。最终,队员们一致同意沿着杰弗逊河前进。他们选择对了,几天之后他们就呼吸到了高山上清冽凉爽的空气。一行人尽可能地在只有几厘米深的溪流中努力挣扎着前行,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名叫夏农的士兵走丢了。这个人特别容易走丢,之前就曾走丢过两个星期,其中有9天他仅靠野葡萄维生。
之后,萨卡加维亚找到一块抢眼的石头,她说这就是肖肖尼人命名为“海狸脑袋”的地方,因为这块石头从某些角度上看活像海狸脑袋。实际上萨卡加维亚弄错了,真正的“海狸脑袋”在上游处,还须再走一天左右的时间。不过她说远征队已深入部落领地,这一点倒是对的。远征队离大陆分水岭已经很近了。这条山岭将流向墨西哥湾和大西洋的水流(包括杰弗逊河及其支流和下游所有河流)与最终流往太平洋的水流隔开。换句话说,远征队正在靠近此次远征在物理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巅峰。
刘易斯是第一个穿过去的。从水中上岸时,他看到一名在树林间骑马的印第安人。刘易斯试图跟那个人搭话,但此人一声不吭,只是注视着刘易斯所表示的友好举动:刘易斯铺开毯子,在上面放满礼物,把枪递给印第安人,摊开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敌意。那位印第安人却掉转马头离开了,慢慢地消失在树丛中。因此,印第安人不经意间带领刘易斯走上一条之前没有看见的、印第安人常走的小路,这条路最终通往一条山路。1805年8月12日,星期一,刘易斯带领一小队人员沿路向前走去,他记录道:
……沿着这条路走了4英里之后,我们来到了最遥远的密苏里河的源头。经过了多少个艰难焦躁的日夜啊……在此处,两侧山峰高耸,这条路跨越的小溪源头有一处空隙……我在这里停留了几分钟,歇了歇脚……我们继续前往大陆分水岭的顶部。我发现西边还有许多高大的山脉,山顶的一部分被积雪覆盖。我沿着山向下走了大约四分之三英里,山的这一边要比另一边陡峭得多,两边隔着一条优美的、清冷的小河。我在这里尝到了哥伦比亚河的河水。
刘易斯说的完全没错。今天的地理学家判断那条溪流是霍斯舒本德溪(Horseshoe Bend Creek),之后流经莱姆哈伊河(Lemhi River)、萨蒙河(Salmon River)和斯内克河(Snake River),最终汇入哥伦比亚河。
远征队余下的人在两个星期之后亦将陆续穿过这处山口。如今,这里被命名为莱姆哈伊。莱姆哈伊在商业上从未拥有过繁荣:这里曾有一条马车道,后来建成的铁路从南边较远处的班诺克山口(Bannock Pass)经过,而主要的高速公路则位于北面几公里外的约瑟夫山口(Joseph Pass)。如今这里的草地上有一条粗糙的沙道,上面点缀着风信子、羽扇豆和野莓。这样的景色与刘易斯、克拉克以及后来布莱克富特酋长通过时并无多大区别,而孤独的山仍然纪念着远征队。
莱姆哈伊山口并非完全不重要。在接下来的40年中,它与整条大陆分水岭一起,标出了西部国界。刘易斯和克拉克跨越这个山顶,进入了当时位于国境之外的领土,它甚至不属于任何国家。
将这部分大陆进行规划并纳入联邦,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在之后的6年时间里,从大陆分水岭到太平洋这片广阔的土地,将第一次获得正式的命名:哥伦比亚特区。10年后,这一区域改名为哥伦比亚分区。然而,人们更愿意称其为俄勒冈县。1818年,政府划定了北面的边界:沿五大湖东边的北纬49°线,穿过斯托尼山脉(Stony Mountains)。1846年,政府又订立了另一份条约,终于从英国手中夺得这些土地的完整控制权,而新获得的土地被称作俄勒冈领土。1859年,西南边的地区也终于正式被承认为州,州名沿用至今:俄勒冈州。
当然,刘易斯初次登上山顶的时候,这些名字一个都不存在。刘易斯看到的土地早前已经被太平洋另一边来的水手们探查过了,然而这些人只探查了极少的一部分区域。而此前,包括英国、西班牙、法国和美国在内,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宣称过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只有总部设在蒙特利尔的西北公司掌管着这片土地。
20世纪90年代中期,距离蒙大拿州与爱达荷州各自成为国家中的一个州已过去将近一个世纪。在约瑟夫山口主要通道北边,汉密尔顿镇(Hamilton)和达比镇(Darby)之间有一处河谷:比特鲁特河谷(Bitterroot Valley)。刘易斯和克拉克当初正是穿过这处河谷,在优美惬意的乡间向北前行,之后又转向西,穿过白雪覆盖的洛洛山口(Lolo Pass),最终进入哥伦比亚河的源头。他们轻描淡写地提及了这里的美景:西边矗立着奇崛的山峦,还有清澈无比的、冰凉的溪水,繁茂苍翠的草地,气息宜人的香脂冷杉,以及神出鬼没的熊、山狮、大雄鹿和充满鸟语的森林。这里的小镇充满着后维多利亚式的悠闲迷人的魅力,镇上的人们夜不闭户,孩子们自由地跑动。北边的米苏拉(Missoula)是一座很友好的城市,那儿有很好的大学、很好的书店,拥有文明生活需要的一切。
后来,好莱坞开始“包围”比特鲁特河谷。之后又有消息说一些银行家和金融界名人正在考虑购买附近的牧场,其中最有名的人要数查尔斯·施瓦布(Charles Schwab)。
20多年后,蒙大拿的地价仍在飞涨,一直没有打住,且愈演愈烈。高山上建起了豪宅,到处都是豪华餐厅;私人飞机随时可见,穿越河谷的道路上塞满了闪闪发光的四轮卡车——而这里正是两个世纪前刘易斯和克拉克走过的道路。工薪阶层忽然发现,他们在那儿根本居住不起。以至于新来的富人对园丁或游泳池管理员开车百十公里上班感到十分吃惊。
有人说,那些富裕的外地人几乎都不在河谷附近长期居住。他们在那里过上几天后,又到另一个富裕奢侈的角落住上几天。正如有人所说,他们带来了缺失和贫瘠。曾经令河谷具有特殊魅力的社区一体感消失了。这里的美丽和寂寥,诺曼·麦克莱恩与华莱士·斯特格纳曾热爱的天地,也快速地消退了,而这一切皆由金钱所致。
不得不说,在一些人眼中,蒙大拿的的确确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从此处开始,远征队开始走下坡路了。萨卡加维亚如鱼得水,因为这里是肖肖尼族的地盘,她懂得这儿的语言,记得这儿的朋友。她说服当地人提供驮马以便远征队能走过这段崎岖的下山之路。在森林和群山中,远征队发现,最易于通航的一条向西的小河是极为湍急的洛克萨河(Lochsa River)。后来,他们又发现了克利沃特河(Clearwater River)。
他们决然向下行进。远征队利用热灰将黄松木中间掏空,制作了许多独木舟,然后沿着下山的河流艰难地顺流直下,这段路途总长不到200公里(直线距离不到130公里)。慢慢地,山势开始变得平缓,河流也变得平稳而缓慢。
从比特鲁特山的洛克萨河源头出发时,远征队位于海拔2133米处;而当他们抵达克利沃特河尽头的平地时,海拔仅为225米。这里正好与落基山脉的西边相连。一行人每往西走1600米,海拔即下降约30米,最终来到了今属东华盛顿州的干燥土地。斯内克河在此与克利沃特河交汇并延续,河流两边是成对的小镇,如今分别被称作刘易斯顿(Lewiston)和克拉克顿(Clarkston)。
在没有水也没有树的平地上继续前行时,远征队一行人的心绪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如今,他们仿佛闻到了家的气息,一心只想回家,谁也阻拦不了。他们每天要走很多很多的路,由于此时河水同样过于平静,一行人一心只想尽快穿过平原。
虽然远处的海洋仍在几百公里之外,但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表明它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一名当地印第安人向远征队展示了一件水手夹克,另一个人则展示了一条红蓝相间的毯子,这些都是另一个已探索过西海岸并绘制出地图的远征队留下的。有一天,远征队甚至看到了海獭。之后,他们远远地看见海边喀斯喀特山脉(Cascades)的一座白雪覆盖的火山山顶。这是一个多么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时刻!
这天是1805年10月19日,星期六,此时远征队已进入了宽阔的哥伦比亚河。在这一重要时刻,克拉克为这座山峰取了名字,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发现了一座极高的山峰,被白雪覆盖着,这一定是温哥华船长曾提到的山脉,从顺流向西的哥伦比亚河河口就能看见,我认为它就是圣海伦斯山(St. Helens)。
此事自然也存在争议。一部分历史地理学者坚称克拉克从他所说的位置不可能看见这座山峰,他看到的其实是当时尚未命名的亚当斯山(Mount Adams)。弄清这一点极其重要,因为如果克拉克看到的是圣海伦斯山,那么他所声称的事实就具有跨大陆的意义。13年前的1792年,在10月的这一天,英国皇家海军的探险家乔治·温哥华(George Vancouver)船长已经见过这座山了。温哥华为这座山取了“圣海伦斯”这个名字,以纪念他的挚友阿莱恩·菲茨赫伯特(Alleyne Fitzherbert)。当时,菲茨赫伯特刚担任英国驻西班牙大使,并被授予圣海伦斯勋爵的称号。
当天,温哥华船长从西面看见了这座山。如今,克拉克说他从东面看见了它,也就是说,他首次看到了大陆另一边已被另一个非当地探险家发现并命名的山脉。“圆圈”合拢了。这对国家在地理和地形上的统一产生了重大影响。“泛美洲”将形成,而另一边的土地也将成为国土的一部分。
圣海伦斯山是一座火山,如今它因可怕而致命的火山爆发而闻名。最近一次爆发发生在1980年5月。倘若克拉克在哥伦比亚的制高点看到的确实是这座山的话,那么也许如今它能够作为初次统一国家的制高点而得到的纪念。说得更浪漫一些,可以将它看作这一概念本身的制高点:它串联并维系了如今覆盖整片国土的人类知识与帝国探险的篇章。
但是,如今河岸上没有丁点纪念物,只有两个并不尽如人意、祭奠现代生活的纪念品。其中一个是位于尤马蒂拉(Umatilla)的一处高度机密的军事基地,专门用于销毁神经性毒气武器。部署在那里的军队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工作。那些塞满沙林毒气、VX毒剂和芥子气的弹头数量巨大,直至20年后仍未处理完。
另一个则是一座巨大的银色工厂(如果能算纪念品的话),它与尤马蒂拉的军事基地一样神秘。这座工厂的所有者是农产品巨头康尼格拉公司(Con Agra)。尽管看上去像一座冒着蒸汽的电站,但其实它是一座食品加工厂,为麦当劳制作薯条。
从此处开始,在气候和地形条件上,刘易斯和克拉克的远征之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的干燥平原很快转变为热带雨林,乌云压顶,苔藓滴水。河流在喀斯喀特山脉间蜿蜒流淌时加快了速度,所经之地还出现了激流和小瀑布,如今这些水势受到一系列大坝的控制,其中最有名的是邦纳维尔大坝(Bonneville Dam)。越过激流之后,远征队一行人注意到,每天的涨水和退水似乎是海上潮水涨落的反映。湿厚的海雾开始困扰前进的方向,到处弥漫着鱼和海藻的气味。驾驶独木舟前进的人们需要谨慎选择路线,以便通过越来越宽、浅滩遍布的河口。
1805年11月6日,远征队似乎抵达了目的地。“看见海了!啊!太高兴了!”人们常常引用克拉克的这句话。但实际上克拉克弄错了。尽管远征队已经从密苏里河河口行驶了6779公里,但他们当时仍处在哥伦比亚河河口。更气人的是,海浪冲进河湾,使得他们的小船开始猛烈地摇晃,仿佛进入了海中。忍受了两个星期的恶劣天气和失望心境后,远征队终于来到一处能毫无障碍地真正望见太平洋的地方。就像亚历山大·麦肯齐曾经做的一样,刘易斯在一棵树上刻下一句简洁的话“通过陆路前来,1804—1805”。
远征队在河口左岸设立了营地。为了向当地的一个部落表示敬意,他们将其称为克拉特索普堡(Fort Clatsop)。他们在那儿过冬,徒劳地等待着,希望有船过来能将他们从巴拿马运河带回家,他们不想再经历颠簸的旅程了。不过他们后来还是自己回去的。1806年9月末,远征队抵达圣路易斯。他们没有找到穿越国土的水路,也没有找到西北通道,但他们与近20个美洲原住民部落建立了联系。他们纯粹在地理意义上使整个国家联结了起来。远征队大体上可以说完成了托马斯·杰弗逊的期望。而且,他们还获得了数量庞大、内容丰富的资料。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全美都将仔细研读他们留下的成千上万页充满奇迹、令人赞叹的笔记。
克拉特索普堡后来改名为阿斯托里亚(Astoria)。这个名字来自约翰·雅各布·阿斯特(John Jacob Astor)。阿斯特是一个屠夫的儿子,也是海德堡附近瓦尔多夫(Walldorf)的一位风笛制造者。他建立了庞大的毛皮贸易帝国,他的家族自此也成为全美最显赫的家族之一。
在如今的阿斯托里亚远处,一眼望去就是海面辽阔、灰蒙蒙、缓缓流动而开放的太平洋。往西再也没有土地了。远征队抵达入海口并穿过它,就这样穿越了国家。大陆就此被连接了起来。由于落基山脉是一处无法跨越的屏障,远征队未能开出一条横越国土的水路,因此托马斯·杰弗逊的愿望未能完全实现。但远征队完成了一项唯有凭借巨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实现的壮举。至此,他们可以说:国家的所处之地已然明晰。
·The Men Who United the States·
如今,大陆的基本形状和地形已得到圆满确立。接下来必须要做的是:了解国家到底是什么。它的土地是如何形成的?土壤中有什么成分?人们为何能够在此安居乐业?这片土地如何让世界上其他国家或地区的人安居乐业?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科学家一定会如约前往。而远征队的发现亦将指引拓荒者前来,并在这片美洲的处女地上插上旗帜,开垦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