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始终无法与山下取得联系。所幸N老师脚上的伤不算太严重,已经恢复到能拄着拐杖行走了。但他还是走不了山路,必须再休养一段时间。
不过,就算他痊愈了,我也暂时不打算离开这里。我还没有找到母亲,进山的目的尚未达成。
太阳升起来了,雾气被染成了金色。这里的雾从未散过,环抱我们的群山看起来好像一重重影子。我逐一查看院子里的石像,想从中找到母亲的身影。石像数量众多,全都一丝不挂,乍一看千篇一律。为了避免重复查看,我在看过的石像脚下的沙石上写下了我姓氏的首字母“S”,以此作为记号。
想找到母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天,我又在宽敞的院子里徘徊。在给又一座石像做完记号后,我坐下来休息。那是个年轻女子,她跪在地上,抬头茫然望着夕阳的方向。这种平静温和的神态给我留下了印象。如果她穿着衣服,或许可以看出她是哪个时代的人。她的一头长发也化作了石头,还保持着迎风飞舞的状态。看着这恐怕无法以人类的双手再现的每一丝秀发,我忍不住想伸手抚摩。就在我快要碰到石像时,头发如针一般折断,散落在沙石上。我心中不禁闪过一丝悔恨。
我转过头,顺着女人的目光望去。那是一片平缓空旷的山丘,透过雾气,只能看到沙石和无数座将地面掩盖的石像。这个无声的世界似乎无限地蔓延着,已经不像是人间了。
我站起来,继续查看石像。
成千成万个被冻结了时间的人。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时受到的冲击。从石像中找到母亲的困难程度令我绝望,又使我生出几分感动。
在寻找母亲的同时,我也把附近探索了一遍。最终,我发现这是一个被群山环绕的盆地,并没有下山的路。
女人家门前有一条石子路,我和N老师就来自这条路的一头,可它的另一头通往哪里呢?原来,这条路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弧,穿过吞没了社会老师和美术老师的陡坡,又回到了这座房子前。也就是说,这个浓雾弥漫的盆地被环状的石子路包围了,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来到这座房子。
绕这条路走一圈要花费一整天。路的一侧朝向盆地中心,目之所及几乎只有沙石。然而,这个萧索的世界并不是无穷无尽的。走着走着,就会看到一片树林,还有旱田和水田。目光总算接触到灰色以外的色彩,我很快便发现了可以用作食材的植物。我背着N老师走的那天,在太阳落山前看到的便是这一带的景象。
盆地外侧或是陡峭的斜坡,或是树木密集、无法踏足的地方,宛如大自然制造的牢笼。一旦进入其中,就再也回不到外面的世界。
途中会经过一座短小的石桥,桥上约三分之一都被青苔覆盖着,桥下是一条狭窄湍急的小河。我们在女人家中吃过一次鱼,想必她是在这条河里设网捕获的。
女人说她知道下山的路,可出口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她看起来想以N老师尚未痊愈为借口,拒绝告诉我。
和女人一起吃饭仍旧让我心惊胆战,但我多少习惯了一些,能够尝出饭菜的味道了。我总是面朝墙壁正坐,吃着餐盘上的桃子。房子周围长着五棵桃树,时时都硕果累累。从树上采摘的桃子香甜可口,没有一丝涩味,味道十分理想。
用餐时,女人会向我们打听山下的事——或者说,人世间的事。我和N老师向她介绍科技如何发达,她一言不发地听着。当然,我们无法知道她的表情。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她究竟是怎样看待外面的世界的呢?
“听二位说了山下的事,我实在忍不住惊叹。按二位所说,那里好像生活着数不清的人。我可想象不出那种情景。如此多的人同时行动,众声哗然,二位不觉得可怕吗?”
我向女人提起了母亲的事,因为我觉得瞒着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来到这里的人都变成了石头,S先生的母亲恐怕也一样。如果您有心,可以去后面的仓库看看。我没有上锁,客人变成石头后留下的东西都收在里面了。”
伴随着重物滚动的声音,仓库的门打开了。混杂着各种臭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使我每呼吸一次都感到胃部一阵抽搐。
我想起了我家的仓库,里面放着农具,囤着洋葱和芋头,还到处散落着稻草,气味也很难闻。
这间仓库大得几乎像住宅一样,没有用来采光的窗户,里面一片漆黑。在我打开门之前,它似乎一直密闭着。被雾气削弱的阳光隐隐照亮了入口,只见仓库里堆满杂物,好似一座迷宫。那些东西看起来都颇有年头,仿佛一碰就会化为尘土。
阳光无法照亮这巨大的空间,我决定添点儿火光。我用随身带来的火石和火镰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这些东西都是从女人那儿要来的。这座房子里没有电灯,她晚上都用蜡烛照明。
走进仓库没一会儿,我便迷失了方向。仓库天花板很高,又伸手不见五指,宛如建在太空中的迷宫一般。举着蜡烛在微弱的光亮中寻找母亲的遗物,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我也不知道母亲身上有什么东西,说不定她进山时什么都没带。就算能找到母亲的东西,也无法弄清变成石头的她究竟身在何处,只能证明她确实来过这里。
我想要告诉腿脚不便的N老师今天的情况,决定离开仓库。为了尽快痊愈,他一直在屋子里静养。可最近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为了去看那些变成石头的人而到院子里散步。他拄着一根像是神仙用的木制拐杖,是女人给他的。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愿承认那些石头原本都是人。
我好不容易回到入口,吹灭蜡烛。烛火剧烈晃动了一下,随即熄灭了。就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反射了烛光。我惊讶极了,就像在古迹中发现了电灯的开关一般。
那件反光的东西有一大半被埋在杂物里。是一台老式宝丽来相机,刚才那道反光就来自闪光灯的反光镜。
我试图把相机拽出来,积压在上面的杂物纷纷散落。相机上有一根带子,带子另一端缠在一只女用挎包上。我一看到这些东西,就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了。相机坏了,包里只有一张老照片和一个化妆盒。不过,有这些东西就足够了。
化妆盒上有一面小镜子,我觉得能派得上用场,便决定带走。这座房子里没有镜子,我早就发现了这一点。至于为什么没有镜子,我想并不难理解。
那张照片是在室内拍摄的,上面有一对面带笑容的母子。他们所处的那个房间还依稀留在我的记忆里。闭上眼睛,母亲哼唱的那首熟悉的摇篮曲又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把照片揣进怀里。
“我明白你为什么认为那些石头原本都是活人了。老实说,看着它们,我感觉有点儿毛骨悚然。”
“是吗?我反而觉得感动。”
我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N老师正在换绷带,笑着对我耸了耸肩。
“我从小就不擅长写实的绘画和雕刻。那些挂在音乐教室里的贝多芬、毕加索的画像尤其让人讨厌。不过,福泽谕吉的画像我倒是很喜欢。”
“毕竟他被印在钞票上嘛。不过,音乐教室里好像没有毕加索的画像吧?”
N老师往脚上抹了女人给他调制的药膏。那东西好像很管用,他的脚已经肿得不那么明显了。
“总而言之,我现在还是不相信那个女人就是石眼。虽然我不懂雕刻,但我认为那些石像都是人造的。只要有目光接触就会变成石头,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
“可是,你也不看她的脸呀。”
“当然不了。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胆子可小了。不过,要是哪天我变成石头了,我应该就相信石眼真的存在了。”
吃饭时间到了。
N老师问女人每天都是怎么过的。
“平时我不是在地里,就是在自己屋里。如果我下地了,请您不要靠近那一带。就算距离很远,只要撞上了我的视线,您就会变成石头。”女人用一如既往的沙哑声音回答道。
不知道N老师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我每次听她说话都紧张万分。如果世上真的存在倾听神明之言的巫女,恐怕她每次都要经历与我相似的恐惧吧——那种眼下还算安好,却不知对方下一秒会说出什么的恐惧。
“承蒙您的关照,我们不胜感激。我的脚能消肿到现在的状态,多亏了您调制的药膏。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您就是石眼。我有个不情之请——您是否可以当着我们的面,把什么东西变成石头给我们看看呢?”
听到N老师的提议,我差点儿没握住筷子。
“N先生,您真是个有趣的人啊。不过,能否请您别再提出这种要求呢?”
“我的好奇心一定给您带来了困扰,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劳烦您。请您无论如何答应我的请求。”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回答道:“既然您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我也改变主意吧。等二位用餐完毕,请到门口附近的桃树下去吧。”
我们听从女人的话,来到了桃树下,但她没有出现。
“请二位保持现在的状态,看着桃树的方向。”
我们身后响起了女人的声音,脚踩踏沙石的声音也离我们越来越近。千万不能回头——
“一会儿就会有小鸟来啄食桃子,我会把它……”
变成石头给你们看。
女人的说话声在耳边响起,她呼吸的声音也顺着空气传来。我凝视着桃树,克制住回头的冲动。
果然如她所说,一只小鸟飞到了桃树上。小鸟有一身洁白蓬松的羽毛,在树枝上蹦蹦跳跳,脑袋转来转去,随后跳到了一颗熟透的桃子上。它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开始啄食脚下的桃子。
小鸟朝我们这边瞥了一眼——准确地说,应该是瞥见了我们身后的女人的眼睛。
一瞬间,不知发生了什么,桃子突然从树枝上脱落,掉在了地上。小鸟还保持着站立的姿态。
“我还要下地干活儿,就先告辞了。N先生,您脚上有伤,尽量别四处走动才好。”
我们身后响起女人离开的声音。
我们捡起地上的桃子,仔细查看。桃子落到地上的时候,小鸟已经和桃子分开了。我很肯定,在掉落的那一瞬间,小鸟确实是站在桃子上的。桃子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残留着小鸟啄食和落地时磕碰的痕迹。然而,小鸟虽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却已经无法动弹了。雪白的身体化作灰色,变成了石头。
我将小鸟放在手中掂量,那确实是石头的质感。小鸟原本柔软的羽毛变成了坚硬的石头,体温也已经消失。它成了冷冰冰的一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桃子之所以掉下来,是因为石头的重量吧。小鸟活着时身体轻盈,但突然变成了分量很重的石头,桃子承受不住这一变化,所以掉了下来。”N老师淡然地解释道。
“你承认那个女人的力量了吗?”
他有点儿不甘心,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不,我决不承认。这一定是在做梦。既然如此,我就要看看这个梦的边界到底在哪里。现在我的好奇心更强烈了。对了,S老师,你之前好像说过她的房间里有个木盒,对吧?”
“那是我刚在这座房子里醒来时的事情了。当时我四处寻找这家的主人,结果走进了女人的房间里。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小木盒。”
“关于石眼,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传说,比如……”
“除了那双能把生物变成石头的眼睛,石眼怀里还藏着一双真正的眼睛——你是想说这个吧?”
“而且,如果刺穿那双真正的眼睛,石眼就会悲痛欲绝,变成石头。”
“你是想说,那个盒子里装着女人真正的眼睛吗?”
“你不是说盒子像是被精心地供奉着一样吗?里面一定藏着对她来说特别宝贵的东西。按传说来看,那说不定就是石眼的死穴。”
我看着他兴奋的目光,明白他在想什么了。“难道你想潜入她的房间,看看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现在那个女人不是在田里么?”N老师的表情仿佛在说,决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时机。
我把变成石头的小鸟放入怀中,潜入了女人的房间。屋里还是空荡荡的,我记忆中的木盒却不知所踪。
“你确定是这个房间?”
这座房子里的房间多得让人记不清,但我肯定就是这里,因为那张木桌就在屋子一角,只是上面的盒子不见了。想必女人早已看穿了我们的心思,把木盒藏起来或随身带走了。
N老师露出混杂着失望与兴奋的表情。“看来她真的不希望我们看见盒子里的东西。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他这么有胆魄,我不禁受到了鼓舞。如果我一个人流落到这里,不知会发生什么。
我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深夜,躺在被窝里熟睡的我被N老师摇醒了。他握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怎么了?”
“我打算去一下那个女人的房间。白天木盒不在,一定是被她藏在身上、带到田里去了。现在那家伙肯定放松了警惕睡得正香,盒子说不定也放回到你之前看到的地方了。”
“难道你是想趁她在屋里睡着的时候,溜进去看盒子里的东西?”
“我尽量不吵醒她。”
我拉住了他。“太危险了!何况你脚上还有伤!”
“那个女人岁数很大了。要是我爷爷,我在他耳边大吼大叫都吵不醒他。那个女人如果睡着了,肯定也一样。再说,我的脚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可不和你去。”
“我又没叫你一起。你就安心等着我回来告诉你盒子里有什么吧。”
N老师消失在门后。
我盖好被子等着他回来,一夜无眠。就这样,直到天亮,他也没回来。